她低头看一会书,静不下心,于是把书垫在了头下,心里头赌气着想,今晚就睡这里好了。坐轿车都送了半小时,是要送出北京城吗?
风霰萧萧打窗纸,更添心烦。
有冷风拂面,棉布帘子落下的动静。
回来了?
沈奚强忍着,不睁眼,想听他先说话。
可偏没有人对她开口,人佯装闭眼久了,总会因为心虚,眼皮打颤。过了会,她熬不过傅侗文,睁眼去找他。
恰看到他笑吟吟地靠着书架,回瞅着自己,也像等了许久。
沈奚撑着手臂,坐直了,理自己的头发:“不小心睡着了。”
“下回要睡这里,先吩咐下去,让人多烧几个炭盆。”他笑,拎着一本书到卧榻边上,也不脱鞋,斜斜着倚到她肩上。
还生着气呢……
沈奚埋怨地瞅了他一眼,挪着身子,避着他。
可他有时无赖起来,会忘了他的年纪和身份,像个十几岁的纨绔少年郎,比如眼前的他就是这样,也不管她如何躲,偏赖定了她的肩。活生生地靠着、倚着,直到将她逼到墙角,终于得偿所愿地倚到她身上:“冤枉得很,送人出去汽车就坏了,等她家人接,吹了不少得风,头很疼。”停了好一会,没了下文。
睡着了?头疼?要不要喝点驱寒的东西?
忧心才起,又听他笑着问:“央央你说,头这样疼,却见不到你一个好脸色。我是不是很可怜?”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奈何燕归来(3)
恶人先告状。
沈奚听他语气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木着一张脸:“从你进屋,我就没说过你一句,哪里来的脸色不好?”
“我去拿个镜子,让你自己看一看。”他作势下榻。
沈奚还以为傅侗文真要走,急着说:“屋里热,外头凉的,你别来回折腾了。”
这一句正中下怀。
傅侗文探手,把她脚下的黑貂皮拉起来,抖了抖,重新替她盖在了腿上。
原来他不是要走,不过是嘴上讨个便宜。沈奚又懊悔自己上了他的当,瞥一眼他,竟把斜纹软呢的西装都脱了,大冬天的穿个马甲和衬衫,也不怕受寒。
“给我也盖一盖?”他低声问。
沈奚抿了唇角,还屏着一口气。
傅侗文微笑着,捉她的腕子,引着她的掌心压到了自己的额头上:“你摸摸看。”
数九寒天,他竟有了一额头的汗。是虚汗。
“你是真头疼?”她刚刚是料定他在佯装,猛触到这些,心抖地一颤。
“何时骗过你?”他望着她笑。
“我去叫谭先生。”
“我叫了,进院子时说的,人一会就来。”
“你是出去时犯头疼病了,还是回来时候?”
“一晚上都这样。”
“从看戏起?”
傅侗文笑了声:“你这套问题,方才庆项都问过了。院子里有两个医生,还真是麻烦。”
他这人,越是身子难过,越喜欢笑。
“那我不问了,你来,靠着我。”沈奚想让他挨着自己休息,不再出声。
见沈奚真不恼了,傅侗文也不再偎着她。
他枕在墙壁上,和她并排坐着:“晚上那折戏,可听过?”
“没有,我听过的戏很少。”幼时有,但大多记不清了,后来逃命来北京,花烟馆里谁会给她唱曲听?再去纽约,留学生们也自发地抵制旧习俗,不喜好谈戏曲和古文。
“《鸿鸾禧》。”他低声说,“讲的是老者薄有家产,为女儿招了个落魄书生,做上门女婿。”
“后来书生考上状元,把小姐抛弃了?”沈奚猜。
戏文都是这么编的,千篇一律,套个板子似的。不论多贫贱夫妻恩情重,一朝男人考上状元,就成了负心郎。
“倒猜得准,”他笑,“不过戏文里没后半段。原本的故事里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戏取得是前半段,到喜庆的地方就结束了。”
“还是到喜庆的地方好。”她笑,毕竟是过寿。
“是啊。”他轻声感叹,没来由地声低了,说,“我们央央也曾是个小姐。”
像是怕勾出她的愁怀,他不再说了。
“说到小姐,今夜那个才是真的。”她忽然说。
傅侗文忍不住笑:“你一说,头又疼得厉害了。”
“我不过随便说说,”沈奚口是心非,扭头瞅窗外,“你这样硬撑着不是法子,我还是去催一催,至少给你端杯热茶来。”
她把黑貂皮都盖到傅侗文身上,越过他的双腿,要下榻。
腰上一紧,傅侗文竟把她抱了回去,沈奚好笑:“我没生气啊。”
他的下巴颏压在她的肩窝上,低声说:“是我理亏。三哥这个人也要颜面,对着你更想要留着面子。”
可惜沈奚偏就见到了最落魄时的他。
无权无势,生意尽数落在父亲手里,被绑缚在院子里,出个门,十几把枪日夜守着。
“晚上去送她,也是我父亲安排枪跟着的。方才车坏在半路,人不能下去,只好在车上干坐着,这是要拿枪逼着我去结婚。三哥这个人,为钱连命都看得很轻,你也知道。在过去,结个婚不是要紧的事,可你在这里又不同了。”
他默了会,又说:“眼下要如何解这一局,我也只好说同你说句实话,要先走走看,她回来也有好处,能助我脱困。”
傅侗文的话并不假。
这院子里的人,全是他回来前换过的。除了作为私人医生的谭庆项,还有老夫人赏的万安,就只剩下沈奚是他的人了。内有无数双眼,外有无数把枪……
辜幼薇回来对他的帮助有多大,不必他说,沈奚也能想到。今天六小姐的那句话,至少提点了她,是辜幼薇能让傅侗文提早被放出去的。
“时局一日一变,四个月荒废在这院子里,我也是心急如焚。方才和她说了两句,才知道蔡将军已经南下反袁。我这里,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停到这里。
书房里,静的出奇。
炭盆里噗地一声轻响,有炭断作两截,烧成了灰。
沈奚没料到自己小小一句醋意的消遣,让他道出这一番肺腑之言。
“女孩子吃醋……是正常的,你又不是不懂。我要觉得你不值得,我不会来找你,也不会留下,”沈奚轻轻缓了口气,说:“我想求的,要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那今天我会和你要个道理。可我和你求得是一样的东西,所以你做的、说的,我都能懂。”
过去她就觉得,如果一个女人求得的是平安幸福,那她跟了一心报国的男人,是委屈的,委屈了自己。可如果大家都求得是强国安邦,就无所谓委屈和牺牲,两人是一个目的,同一个志向,那就无所谓牺牲和委屈,都在尽自己的力,去在做这件事。
“就像谭先生,他愿保你平安,不只是因为你们是朋友,更因为志向相同。我也一样,”沈奚难得说这种慷慨激昂的话,先不适地笑了,“我喜欢你,也不止因为你讨女人喜欢。”
什么鬼话这是。沈奚脸一热。
傅侗文微笑着,看她,也不做声。
有人在叩门框。
她把他的手拨开,人穿了鞋下地,理着衣裳。
“慌什么?”谭庆项端了药碗进来,“我一个西医,你俩就是脱光了在我眼前,我也不会稀罕看的。”
沈奚窘红了脸,刮了一眼谭庆项。
“瞪我做什么?”谭庆项把药碗往傅侗文手里一塞,笑着问,“我说你们在船上睡,到广州睡,在这里也睡了大半个月了。你怎么还和大姑娘似的?每回我一进屋,都一个动作。”
谭庆项学着沈奚,慌忙拽着衣衫下摆,掌心滑过前襟,铺平褶子:“没错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傅侗文笑着,把药碗还给他,“让万安也进来。”
趁着谭庆项去唤人,他还不忘去瞧瞧她。
万安进来,行了礼。
“明日起,你教沈小姐打牌。”
“哦,”万安懵懵地看向沈奚,“沈小姐想学哪样?”
沈奚也茫然:“是三爷的主意,你问他。”
“姨太太和小姐们喜欢的那些,全都教会她。”傅侗文说。
“是。”
“下去吧。”
“是,”万安犹豫,“卧房收拾好了。”
“今夜睡这里,你安排一下。”
“这里?”
这里?
两人同时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从塌上下来:“是,就这里。”
万安没多话,立刻出去唤人添了炭盆,又收拾卧榻,被褥枕头都给他们铺好了,把干净的睡衣放在枕边上,带人离去。
“学打牌做什么?”她奇怪,“我在纽约也跟着婉风他们玩过,不过是西洋牌。”
“西洋牌也好,骨牌也好,都学一点。以后能帮上三哥。”
能帮他自然好,她没多想。人到床边上,看到他刚刚拿在手上的书,《西游记》?
“怎么忽然看这个?”沈奚难以想象。
“哄你高兴用的,”他笑,“方才下人在,不好说。”
沈奚愈发困惑:“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一只孙猴子西天取经,怎么看他的措辞,倒像是晚晴调情?
傅侗文本是拿了睡衣要换,见她追着问,就把那书拿过去,人也坐在了卧榻边沿。拽着她坐在自己身前头,环抱着她,在她眼前翻书。
“找给你看。”他说。
沈奚眼见着他翻到了七十二回上——
盘丝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盘丝洞?她隐约记得是讲蜘蛛精的。
傅侗文的手指顺着下去,停在一处,她定睛想看,却眼前一花,书被他合上了。
“罢了,还是不要看的好。”他丢开书。
沈奚去捡回来:“遮遮掩掩的,到底是什么?”
“闺房小话。”
唬什么人,这是西游记。沈奚才不信:“从来不说真话。”
傅侗文笑着,侧躺到枕头上,头枕着自个的臂弯,笑说:“我对你一贯是真话,”说着还要拉她的手腕,“不让你看,总有不让你看的道理,好了,不看了。”
他越笑,她越不信。
沈奚避让开他,翻得更快了。
终于翻到七十二回,记着他方才指的地方,细细看下去,正是孙行者偷看蜘蛛精洗澡:“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玉体浑如雪……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天。好好的斩妖除魔八十一难,把一个妖精洗澡写这么细致干什么?
傅侗文调笑的目光,弄得她是合上书也不是,丢掉书也不是,只好装腔作势地手指继续滑下去,佯装还在找寻。
他笑着坐起,凑到她肩上:“信我了?”
她合上书,“嗯”了声,被那密密地三列小字弄得心虚,胡乱应对。
傅侗文轻轻拉了她的身子过去。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谨了。
他笑,低俯到她脸边说:“你这样低着头,倒像大姑娘被人绑上轿,头一回上三哥的床。”
“……你倒不头疼了。”她嘟囔。再厚的脸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头疼也误不了这个。”他又笑。
厚重的棉门帘外是无人的走道,静悄悄的,糊纸窗子上是灯影摇曳,也无声响。
窗外呼呼的北风正急着,倒是响动大。催着,赶着,卷着北京城的尘土。单听风声,都能想象出傅家大门外那一条大路上的黄土飞扬,呛着鼻、糊了眼。
屋子宽敞,没床帐挡着,四周空落落的尽是台灯的光,像在火车站上头,总像有人监看着他们。他手在她身上,像怎么放都不得劲,隔着衣裳是这样,将手探进去也是这样。
是胸上雪,从君咬……
沈奚双肩都泛着红,从上往下看他的半张脸和眼,他脸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热气将那金色边框的眼镜都蒙上了一层薄水雾……
院子里有人在笑,脚步声快了。
这样的步子是军靴才能踩踏出来的,傅侗文猜到了来客是哪个,将头抬起来,隔着满是水雾的眼镜片望了眼落地钟,十点五十。
棉布帘子外哐地一声,来人迈入门槛。
“人给我站住,”傅侗文低声笑斥,“你嫂子在屋里,硬闯进来像什么话?”
脚步声立刻止了。果然还是他了解小五爷,要没那句话,人已经闯进来了。
傅侗文从枕边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里,低声说:“擦一下。”
还好意思说出来。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盖,换来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头穿好衣裳。再抬眼见他还低着头看着自己,无声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头下边,连鞋袜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凌乱的被子上,顺手抄了茶壶。
这才掀开布帘子,迈出去。
屋里的光照到房门外头。
背脊挺直、军装加身的男孩子对她羞涩地笑着,脸比她还红,搽了胭脂似的:“嫂子……我是真不晓得,你和三哥能在书房里睡,见了灯光在这里就糊涂了,”言罢,赶紧跟了句更客气的,“这样冷的天气,添了火盆没有?可别着凉了。”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奈何燕归来(4)
沈奚含糊应了,跑出去。
小五爷右手胡乱自己的头发,大步迈入。
等她提了一壶热茶回来,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爷说闲话。
两人有说有笑的,看来这两兄弟感情应该不错。
小五爷的军装是那种偏浅蓝的灰色,中山装式的剪裁,下半身是军裤和皮鞋。历来的规矩都是士兵穿草鞋,军官穿皮鞋。五爷果然是军校毕业的世家子弟,没上战场先有了军官的待遇。
沈奚挨着傅侗文坐下,将茶盏轻轻推过去。
“你是如何骗人家和你打架的?”他端了茶盏,忽而问自己这个弟弟。
小五爷一愣:“我是挨打的人啊。”
傅侗文睨他:“若非被你算计,谁会这么傻跟着你疯?临在毕业前陪你打一架?受了处罚又没有好处。我费了力气送你去保定军校*,你却惹了祸,不该和三哥交待一句实话吗?”
小五爷见逃不过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会,活脱脱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里骂他,从他祖上骂到他满脸麻子惹人嫌,惹恼了他,让他出手揍了我,”言罢,忙解释,“错都让我揽了,学校处罚他比我轻得多,不会耽误他前程的。”
“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想进北洋的嫡系军队,想去南方。”
傅侗文啜了口热茶:“杂牌军形势复杂,里边也讲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里要吃亏。”
“可他们会……”小五爷打了个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革命。”小五爷还是说了。
沈奚惊讶。
“成何体统,”傅侗文嗤地一笑,“别忘了你的出身,念着军校,却想要革命?”
“民国二年,孙文反袁**,我们学校也有许多世家子弟去投了革命。三哥是留洋的人,怎会如此迂腐?”小五爷本是推心置腹,换不来傅侗文的回应,有些心急,身子前倾着问,“三哥对松坡将军反袁一事,如何看?”
蔡锷,字松坡。正是如今大总统最头疼的人。
傅侗文不咸不淡地搁下茶盏:“没什么看法。”
小五爷目光灼灼:“我听大嫂说,父亲囚禁三哥,就是因为三哥心向革命党?”
“是吗?”傅侗文回说,“我一个生意人,对政治并没有兴趣。是大嫂误会我了。”
小五爷才刚从军校毕业,是脱缰的烈马,恨不得立刻闯出一番天地来。他以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迹,望着和三哥暗结同盟。在戏楼上,傅侗文已经识破了他要说的话,让他“能少来就少来”,就是一种警告。可小五爷没留意这告诫,深夜前来,就足以说明他还是个直来直去、没长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对他袒露什么。
况且,他自始至终也没打算让小五爷掺和。
小五爷被傅侗文的话骗过,犹豫着问:“那父亲……”
“父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固执,”傅侗文说,“他把宝都押在北洋军上,万一北洋军落败,我们都会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资助北洋军,人要会给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爷开口,他再说:“我送你去保定,是因为那里校长是段祺瑞跟前的红人。段祺瑞是谁?大总统的亲信。傅家背靠着谁?也是大总统。现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傅家早年是大爷和二爷在理念上有分歧。二爷还曾和当下那些文人一样,喜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痛骂政府,后来被傅老爷责骂、禁足后,眼见袁大总统一步步走向帝位,也渐对时局灰心,不再谈论这些。至于傅侗文,确实从未表露出对政治的热情。
家里头,私底下都认定是老大和老三在争家产。
小五爷刚从保定回来,他母亲也对他如此说,更让他不要去掺和这些。傅老爷早就开口说过,家产是按子女的人数来分的,亏待不了谁。至于不该要的,也轮不到小五爷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话,仿佛是缰绳套上了烈马。
小五爷眉目间的神气黯了七分。
书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这屋里冬日不断炭盆,把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养得开了。花盆下的盘子里,水浸着鹅卵石。
傅侗文品着茶,望一眼花:“侗临,你瞧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过三哥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从花盆底的磁盘里,摸出了一块湿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着:“这次回来,父亲每月让账房支给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没结婚,够用了。”
“如何够?”他说,“年轻人,应酬钱还是要有的。明日来我这里取支票,你嫂子会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爷还在推辞。
傅侗文面带三分笑,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和自己推辞。
小五爷只得道谢:“每次都麻烦三哥。”
两人又聊了会,再和时局无关。
万安来催,小五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到门口,还特意去谭庆项的屋里,仔细问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门,想宽慰宽慰他,怕说多错多,只是对他笑:“你三哥要给你的钱,记得来取。”
小五爷点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嫂子还记得吗?”
“记得啊,”她回忆,“我刚进傅家时候,在厅堂上,大爷和二爷在吵着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样,都坐在后头,不说话。”
那时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还比我大三岁,”他笑,清秀的像个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刚满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爷一脸正色,“许多人,十几岁就当兵打仗了。”
大门口暗黄的灯火里,两个人对着笑。沈奚过去也有个小三岁的弟弟,不过生的没有小五爷这般好看。想来是因为小五爷的母亲是朝鲜人,混血的孩子总会比寻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肤色就比几个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纯黑色的。
沈奚带了满身的寒气回到书房。傅侗文还在把玩卵石。
她一个旁观者都被小五爷的黯然弄得神伤了。大好青年怀揣理想,深夜而来,以为傅侗文能为他点一盏指路明灯,却败兴而归。
他见她回来,把卵石放回磁盘里,“咕咚”一声轻响,溅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里养得形似松柏树,褐绿色的叶片叠着,从中抽出一团团花来。
傅侗文摘了顶端上的那朵花:“这盆栽的海棠,要摘去枝条顶端的那朵,才会被迫长出分支,开更多的花。让它自由生长,只会是一根枝条开到底,开不了几朵。”
这是在说海棠花,还是在一语双关说他弟弟?
“你来掐一朵。”他说。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又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着手指骨节,低声问:“人怎么恍恍惚惚的,在想什么?”
“他很伤心,以为你真对家国无心。”
“眼下他帮不到我。他那样的性情,也不宜听到真话,还要自己碰碰壁,历练一番。”傅侗文解释。
那个辜幼薇倒没说错他。
这人真是假的很。对亲弟弟说句实话,也要看是否适宜。
“他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他又说。
她“嗯”了声。
“只一个‘嗯’?”
还能有什么,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着她。
沈奚被他瞧得火烧了心,脸在可见的情形下,一点点红了,从脸颊到耳根。
突然,耳垂被他摸上来。
“还真是烫的,”他说,“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
他又只是笑。
“你笑什么?”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衣扣是系好的。
傅侗文将她一举一动瞧在眼里,也不点破:“多对你笑,你就舍不得离开三哥了。”
沈奚没将他话当真,视线又垂下,再看看衣襟,仍不放心。
他忍俊不禁。
“……还笑?”她愈发狐疑。
“三哥要真想瞧点什么,用偷着吗?”他低声问。
……倒也是。
灯下、书架的影子落了满身,两人都靠着墙边,围着一株本不该在冬日盛开的秋海棠,你来我往地逗趣着,倒真像是浮生一梦。
几日后的清晨。
沈奚穿着睡衣从卧房出来,眼见着堂屋里有人。她还以为是候着的小厮:“麻烦你,三爷要去见客了,你去催一催谭医生的药——”
是她?
沈奚脚步停了,她长发及腰,还披散着。她没想到辜幼薇能直接进来……
辜幼薇的短发梳理得十分妥帖,因为抬头瞧她,耳坠子被牵动了,在脸颊边微微荡着。她也没想到沈奚真的住进了卧房……
堂屋里的小厮都被这安静弄得很紧张。
傅侗文掀了帘子,从里头出来,见沈奚傻站着,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耳语道:“穿成这样出来,像什么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奚扭头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说:“出都出来了,送一送我。”
不该回避吗?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让开,怕误了他的事。
可他又让她留下……她没想透彻,但还是轻声答:“也只好送到这里门口,走不出几步。”
两人目光交汇,千丝万缕的,盖也盖不住。
谭庆项端了早晨的汤药,看着傅侗文喝了。
在一堂寂静中,他反而充当了陪辜幼薇闲谈的角色。这两人也算是故友,当初辜幼薇夜闯八大胡同,连串了三个小班,寻到莳花馆后,就是谭庆项将她最后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面对着谭庆项,总觉是小辫子被他抓到手里,也没了大小姐的脾气,和和气气地和他聊着。
直到她和傅侗文离开,没了外人,谭庆项收了药碗,望一眼伫立门内的沈奚:“心情复杂?”
沈奚默了会,承认说:“好像是送公主去和亲的心情……”
沈奚再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搓搓手:“来吧,学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