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斓?”沈默奇怪地看着他,沈斓咬着自己的食指尖,“那,那么些女人,哪有这么俊的?”
沈默远远望去,其实不是太看得清面容,只是单从身形服侍上来说,这年轻女人确实抢眼。
沈斓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女人驯马,还以为他要取笑自己,拉着沈默的袖子,“谁都会做梦嘛,难道你看春心集的时候不会幻象自己也能遇上那样的情景吗?”
“春心集?什么东西?”
沈斓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他睁大了眼,“你居然问我春心集是什么?”沈斓扯着沈默的袖子,“老天,四哥,你别告诉我你没看过春心集?没听说过?”
沈默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被他一惊一乍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是什么,“词集吗?”
沈斓连连摇着头,一边摆着手,“四哥,那你平时都看什么?别告诉我全都是经史子集?”
“不对吗?”
“我要去撞墙。”沈斓拉着他的袖子,“我和你说,春心集呢,可是皇城,不,北疆,不,只要是识字的男人,那绝对会人手一本,有史以来最为流传的手抄小本。上面总共有一十一则传奇,改编自前朝各种话本说荟…”沈斓说得兴起,沈默突然手下一动,外面驯马场传来一阵可惜的嘘声。
沈斓住了嘴,也摇着头叹气,沈默突然就转身,沈斓不解地想要叫住他,“四哥,你干什么?”
“我,解手。”
“你又解手?”
***
“早说了你没用。”
“你去。”轩辕靳双眼一瞪,“我至少还全身而退,至于司大人你嘛,有没有命都难说。”
司南不屑地哼了一声,本待要上前,正好另有人进了驯马场,她也只得等着,轩辕靳身上脏了衣服,离开去换,她正看着,突然一个冒冒失失的身影撞了上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在找我弟弟。”他双腿一弯,她随手扶了一把,沈默右手一弯一推,一个只有两根拇指大小的蓝色锦囊扣进了她腰带里。
只要她一出汗,这锦囊里草药的香气,自然会发散出来。
沈默低头连连道歉,很快地离开了驯马场,回到了小楼,这次那个女人没再拦住他,直接让他进去,他回到沈斓身边,那中年女人正要上场。
“这个肯定不行。”见那女人朝着飞霞骠过去,沈斓连连摇头,“那些年轻力壮的都不行,何况这个大婶。”
沈斓一转头见到沈默回来,“四哥,你出来前喝了多少水?”
“大概很多。”
“我想也是。”
沈斓转回了头,突然讶异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那飞霞骠停止了挣扎,居然莫名的温驯,喝彩声传来,还有些人不服气地发出倒彩声,沈斓摇着头,“她也没做什么呀?”
“一会就开始赛马,这里就看不清了。”
“我们到草场边上去。”
***
“阿斓。”
“我知道,四哥你又要解手。”沈斓目不转睛地盯着草场,宽阔无际的牧场上站着一字排开足有几十匹骏马,迎风鬃毛飘动,小雨已停,草面上仍旧有些微微湿润,带着一股雨后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
在视线难及的牧场另一端,已经等候着人,草场边缘插着一面锦旗,最先拔得锦旗回的人,便是这次赛马会的魁首。
所有马和人全都照着之前登记下来的比对完,确定没有人换了匹马上来,或是换了个人代跑,为此还剔除了两个人,等到全部准备好,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沈斓摇着头,自言自语,“四哥你掉茅坑里去了。”
“五公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他回过头去,正见到自己的小侍和沈默的那个,“五公子,四公子呢?”
“解手。”
***
“吁,吁。”眼见着锦旗就在眼前,脚下的马却一点没有缓下来的意思,无论她再怎么拉缰绳喝止,飞霞骠凌空一跃,直接跳过了锦旗,窜入了草场后的树林。
司南双手一齐用力,分神回头看去,渐渐远去的草场上能够看得到紧随她其后的女人拔出了锦旗,高高举起,迎风挥舞。
“吁——”飞霞骠压根没管她,不过速度却是慢了下来,一出了草场,就沿着几颗参差不齐的老树闻闻嗅嗅,一路朝前,这回竟是凑上前啃食起来。
司南这才发现,一条粗实的草绳一直从草场边沿绕着这些树缠绕过来,她气得一鞭子抽上去,飞霞骠顿时人立起了前足,发出一声嘶鸣,要不是死死扣着缰绳,司南差点被甩了下去。
一根同样的草绳突然抛了过来,绳头打着一个像是平时套野马所用的圈头,套入了飞霞骠的马脖子。
草绳被收紧,本来这很容易断,也经不得拉,可是飞霞骠居然乖乖低头顺着那根草绳的方向走过去,司南稳住了身子,俯身凑在那草绳上一嗅,芝兰草,难怪了。
“阁下,若是想要抢马,大可以现身一决高下,不必在背后搞这些动作。”司南四下环视,话音未落,那根草绳突然像是从另一头被人扬起,打出一个波浪顺着草绳蔓延过来,缠在飞霞骠脖子上的草绳也被扬起,勒住了它的脖子,飞霞骠这次毫无预兆地又人立而起,司南毫无防备,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她跌了个狗啃泥,嘴里不小心咬了地上湿漉漉的烂泥,正呸呸吐着,突然间脖子一冷,一把明晃晃的刀锋正贴在自己颈下。
她感觉得到那人在她背后,“你是谁?”
“你主子是谁?要那些马何用?”
“我没必要回答你。”
颈下一凉,虽然紧贴着脖子,她却能感觉到那男人的手在抖,轻轻一哂,就这水准,也敢来恐吓她,该怎么说,还真是不怕死。
飞霞骠这次吃到了芝兰草,脖子里还绑着一根草绳,啃得正欢,司南眼里亮光一闪,右手飞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不过一个简单的错骨手一翻一带,短刀啪得一声掉下了地。
沈默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正对着站到了他身前,“居然是你,看起来刚刚撞我也不是不小心了。”
沈默袖子一翻,又是一把匕首抓在手里,直顶着她的面门,“你主子是谁?”
“这么想知道?不如去问阎王吧?”
沈默紧闭起了双眼,抓着匕首就朝前刺下去,一刺落了空,面前却也没有了那女人的声音,好半晌,他慢慢睁开了眼,却见到另一个女人正站在那里,之前那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圆睁,明显死不瞑目。
“胆子还真够大,不过,闭着眼你想怎么杀人?”
“承远。”沈默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你,怎么在这里?”
她走上前了几步,“看赛马,正好见到一个白痴在自寻死路。”她蹲下身来,伸手擒住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真不要命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不知道吗?”他声音微颤,看着地上那女人,慢慢起来走到那尸体身边,蹲下身伸手要探进她的衣服,手还没碰到,已经被人拉住了手腕,“你干什么?”
风承佑睁圆了眼,他这算是要去非礼那个死人?
“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能代表身份的东西。”
“身份?”她眉头微动,“司南。”
“什么?”
“司南,她。”
“司南,司南。”好熟的名字,沈默猛地抬起头来,“接替了莫尚风的丞相,老天。”他又跌坐在了地上,两手朝后撑在地上。
“趁还没人发现,我们最好快点离开。”她拉着他起身,朝飞霞骠的方向走过去,飞霞骠还在啃着草绳,沈默回头看了那尸体一眼,“就这么丢着?”
“你还想要怎样?埋了?还是三牲六畜给她来做个法事?”风承佑回过头去,却发现他傻愣愣地盯着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你,说话的调子,怎么全变了?”
她挑了挑眉,“是吗?拜你所赐。”
他还在发愣,看着她套好马缰绳,“承远。”
她没理他,他又叫了一声,她突然回过身来,单手撑在他身后的树干上,把人困在身前,微微低下了头,“其实,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嗯?”他双眼呆呆地看着她,她唇角带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俯下了身,在他毫无防备之下,贴上了那两片有些干裂的唇瓣。
温温的感觉,湿润着他的双唇,他双眼猛地睁圆,她放大的脸就在眼前,那双眼,波光诡谲,水色荡漾,那怎么会是风承远的眼神,她到底是怎么了?
唇上的触感换回了他的神思,他居然还有心情考虑她,他双手一推就要推开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双手已经被她从树干上收回的手扣住,另一手伸进了他的发间,按着他的后脑勺压向自己。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的双眼,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那双眼,那些水光突然慢慢散去,越来越暗,猛然间闭上,他这次又一用力,眼见已经把人稍稍推离了开去。双唇分开了一瞬,猛然一个比之先前更加霸道的力道按住了他的后脑,一个用力,连着他整个身子都被贴上了她胸前。
双唇贴上,舌尖长驱直入,卷着他的舌,甚至不给他一点呼吸的空隙,热烈得差点让他窒息,右手忍不住在她的手上用力掐着。
好不容易,他摸着自己红肿的双唇靠在背后的树干上,要不是这树干,他大概已经站不稳了,声线不稳,“你,你…”他抬起眼,却看进了一双怒火滔天的眼,浑身散发着似乎随时要上前掐死他的戾气。
沈默的手还在自己明显肿起来的唇瓣上,突然间意识到了他一直没有去想的问题,眼前这个女人,是他的未婚妻主,那岂不是意味着,他要和她…
老天,他怎么一直没想到,他咬着唇,面色绯红,当真艳若三月桃李之色。
她单手紧紧握着拳,连那拳头都在颤,声音都是从牙缝里吐出来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沈默不解地猛然抬头,问他?“明明是你先…”
“我?那你和她…”她顿了顿,眼神的怒火稍稍散了一些,却也只是稍稍,“我是谁?”
“风承远,你到底发什么毛病?”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拉过一边的马,飞霞骠吃完了芝兰草,乖乖站着,她自己翻身上去,伸手提过他一甩一丢,又是横趴在了她身前的马背上,后背又被人拉起来提正坐稳,他本来还在羞恼,被她这么一折腾,什么羞恼都没了,倒是斗气的劲头又上来了。
“风承远,你以为你几岁,说变脸就变…”
“闭嘴。”
“你…哼。”他僵硬着后背,任他就算再有什么经天纬地,倾世之才,也不可能会想得到,身后的女人,正在醋海翻腾。

一念之间

飞霞骠的前蹄在下过雨的地上溅起点点湿泥,沈默下了马,半个字也没多说,朝着沈斓的方向走过去,没多久就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响起,渐渐消失在耳畔。
“四哥。”沈斓歪着眉毛,夸张地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去了,这么精彩的赛马你都没看到。”
“不早了,回去吧。”
马车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天又飘起了雨,小雨润如酥,草色似有若无地在眼前闪现,沈默的神情有些飘忽,沈斓还沉浸在那场赛马会中,也没注意到,直到马车回到沈府前,他掀开门帘,才叫了一声,“不好了,爹。”
沈默和他一起下了马车,身后跟着两个小侍,那主君阴沉着脸,一直到进了大堂,身后站着四五个公公,“谁的主意?”
沈斓低着头,偷眼瞅了沈默一眼,动了动嘴,“四哥。”
“你给我回房去,晚饭前不许出来,还有,谁许你叫四哥的?”
“爹。”沈斓讨好地想要上前,那主君还是板着脸,“回去。”
沈斓只得讪讪地走了,那主君站在沈默身前,比他还矮了小半个头,“你究竟想怎么样?上次在我面前将郁儿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又敢来带坏斓儿,我龙修言到底是上辈子欠了你还是怎么?”
沈默猛地抬起了眼来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双眼,那主君怒意更甚,“怎样?我告诉你,一天没嫁出去,你还是沈府的四公子,我还有这个资格管教你,今晚回自己书房面壁思过,没有晚饭,明天开始,给我晨昏定省,一天两次请安。”
他带着那些公公甩袖离开,留下沈默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唇瓣蠕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喃喃,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见,“小舅舅。”
***
大概是三岁以后,他就没有再见过这个早早就嫁出去的小舅舅,因为他和娘亲断绝了任何关系。
被追念为启帝的北疆王风启当年一统紫风,手下自然会有其他三王的降将降臣,沈约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后来先帝接替启帝完成了最后的大业,沈约也接任了她母亲的职位,等到先帝登基,她自然也居功不小。
龙飞扬对这门亲事,一直反对到底,最后姐弟反目,龙修言还是嫁给了沈约。
沈默叹了口气,难怪他会这么生气,他抛了家人选的女人,现在带了一个据说是风流债的私生子回来。
真不明白,他怎么就会甘愿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自己的家人?
沈默坐在自己书桌前,窗外密密地细雨下个不停,比白天更加大,沈念安跟在他身后站在书房门口,“公子,要不我去厨房看看,偷偷拿点吃的回来?”
沈默摇了摇头,“我不饿,你自己去吃晚饭吧,主君在罚我,你不用跟着我挨饿。”
饿过头的时候,会忘了腹中的饥饿感,也不再想吃东西,三餐一直不定时,还时不时断上几餐,饥饿感和饱腹感会慢慢开始混淆,再加上之前栖凤山脚下那段日子,他就从来没有吃饱过,也许沈默自己都没有发现,因为他终究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什么事都有人准备好。
说到底,过了十几年饭来张口的日子,他实在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人。
沈念安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带上门离开,沈默坐在书桌前,摊开的一张张宣纸上满是隽秀的小楷,他自己开始研磨,执笔接着昨日停下来的地方接着一字字写了下去。
家中的书没有一本带了出来,养性阁这间书房虽然说是书房,真正能看的也不过几本养性修身的训诫书,无书可看,他便自己默写出来。
他一边写,一边有些走神,那个司南倒地下去双眼没有闭上的画面一直在眼前闪现。
他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人,从小被人灌输的,便是人有贵贱,三六九等不同级,所以,就算不会轻贱人命,他也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来伤感。只是,归根结底,错还是在他。
他不该那么莽撞的,就算心急,也不该逮着要买马的人就以为是他要找的人,骠骑营新立,风承志派出她的心腹来招兵买马,本来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他叹了口气,重新从一边空荡荡的书柜上取纸摊平,站起了身,手起笔落,眉头紧锁,静不下心来便挥毫作画,十多年来,他都改不去的习惯。
***
下了几天的春雨,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这天清晨,莫林医馆尚未开门,院中却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像是火药爆炸的巨响。
莫林手上一片漆黑,呆呆地盯着小院地上一个坑洞,“我想,这大概不是个好办法。”
风承远翻了翻眼皮,夺下她手中点火的线香直接用右手捏成了碎末,莫林挠了挠头,站定在风承远身前,双手一起伸起来在两侧捧着她的脑袋,“炸得话太危险了,还是换一种,你给我打,打头。”莫林伸手在风承远的右脑上敲了一下,被她一把甩开,眉头皱成了三条川,“你。”
“什么?”
“庸医。”她吐出两个字,转身就走,衣摆扬起一个弧度,正打在莫林放下去的手上。
“庸医?”莫林瞪着她的背影,“居然敢说我是庸医,你怎么不说你这鬼毛病,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
好不容易日头出来,沈默出了养性阁,仰头眯眼对着太阳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眼神还有些困倦,“念安。”
“公子。”
“三公子回来了吗?”
“没有,我听人说初选三轮结束以后,小主都住在宫里,最后就由陛下和太后自己挑了。”
“我该去向主君请晨安了,你上厨房,回来的时候替我把早膳备好,用完了今日我要出门。”
“是,公子。”
可惜,沈默还是没吃到早膳,从龙修言院里回来,他正要回来,却被蓝公公拉着朝大门外带,“又是你。”
风承远眉头挑起,她来过很多次吗?
“我有事,没空。”
沈默转了身,脚都已经跨上了大门前的台阶,她突然开了口,“我以为,你对龙府的旧宅会有点兴趣。”
沈默的身子僵了僵,难以控制地喜形于色,回过身来的时候眼神仍旧透亮,“真的?”
她点了点头,身边停着正在刨地的马,沈默看过去,却不是那匹黑色的飞霞骠,看品种仍旧是飞霞骠,可毛发,却是枣红带白,尤其是其中一只耳朵,整个都是白色。那天她来带他上南陵的时候,骑得也是这匹马。
她翻身上了马,伸手过来提他,沈默在她身前坐定,“我只是,想念我义母。”
她静了半晌,催马动身,不消一刻,那再熟悉不过的府邸出现的眼前,不过牌匾已经换成了远王府,也动工做了些整修,不过大体轮廓并没有改变,
沈默的眼眶有些发红,等到看清了那三个字,他惊愕地张着嘴,“这是,你以后的府邸?”
她没回到,他也没再问,看这牌匾,问也是废话。
那岂不知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喉口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哽咽声,马停在大门前,风承远下了马,却没带他下马,只是牵着马走进去,他还是坐在马背上。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揉眼睛,她双眼微微眯了一下,“你在这里住过?”
“我,义母收养了我,我自然和她住在一起。”
“那你和你那位义兄,现如今的帝后,应该很熟了。”
沈默怔了怔,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还没回答,她又开了口,“风承志的选秀大典,下旨宣你入宫,陪同遴选。”
“怎么可能?”沈默脱口而出,照历朝历代的祖制来看,会参加遴选君妃的,除了太后帝后以及正得宠的贵君,还有就是皇族女子的正君,比如说其他几位皇女,或是帝上皇姨的正君,可他尚未和风承远大婚,还是未婚男子,怎么可以也过去?
更何况,他怎么能去见宁炽,这一见面,不就全露馅了。

病去如抽丝

还是曾经的花园,凉亭,只是重新铺了几条鹅卵石小路,花木都是新栽的,凉亭的顶盖也重新上了琉璃瓦,假山下的湖面不再是一潭死水,水流同后院的清溪相连,一直通到内城外的镜湖。
那一幢幢小楼一如往昔,沈府内他的小楼叫做养性阁,穿过湖心亭通向内院的长廊,那里,本是他的率性阁。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娘亲曾经对他写下这个名字大笑不已,“率性?墨儿,这两个字,用在谁身上都比用在你身上来的合适。”
其实,他只是想随缘,率性,莫强求。
娘亲的身影在眼前一幕幕的闪现,这是他的家啊,曾经的那些日子,他伸手抚着廊柱发呆,完全忘了风承远还在他身后。
“很怀念?”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被突然吓了一跳,她倒背着手站在身后,“挑个地方。”
“什么?”
“挑个地方,你以后要住哪里?”
“这里。”
风承远扫了一眼没说话,他又揉了揉眼,回过身去,“我可以不去吗?宫里。”
她一直没有回答,直到出了远王府,带他上马的时候,才突然说了一句,“早春天寒,冬衣慢减。”
她要他装病?
***
夜凉月高,银色的月光倾泻在漆黑一片的花园里,沈默披着单衣站在沈府养性阁门前,长发湿漉漉地全都打散在脑后。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装病这种事,万一被发现说起来也是欺君之罪,既然这样的话,他就真的病一下好了,小小的风寒,也不会拖上很久。
“公子,你头发还没擦干,快进屋啊,外面凉。”沈念安跟在身后手里抓着巾帕想要擦,沈默自己接了过来,“我自己来,你睡吧。”
“公子,夜里天凉,快些进屋吧。”
“我知道。”
沈念安还就真的进屋自己歇息去了,沈默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他就实在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人。
沈默一个人站在养性阁前晒月亮,没多久就冷得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喉口微微有些疼痛,他转身回了书房,推开窗户,站在书桌前吹着夜风又默了好几页纸的书,这才上了床。
“阿嚏。”
他轻轻揉着鼻梁,希望,不要太难受。
***
沈默眼睛被热度烧得红通通的,整个人窝在被子里,龙修言在房里转了一圈,没好气又幸灾乐祸地训了他一顿,还是让人去请了大夫。
“只是风寒,有些发热,我开张方子,好生休养,只是公子本身的体质,阳虚气淤,脾胃两伤,倒是要麻烦的多。”莫林抬了抬眼皮,看了沈默一眼,“有些事,若是自己不注意着,药石也无用。”
他连着咳了几声,双手拉着被子的角,整个脑袋全捂在被窝里,缩得严严实实的,露出红得有些过头的唇,又打了个喷嚏。
“大夫,我跟你去抓药。”沈念安送了她出去,沈默又朝被子里缩了缩,迷迷糊糊打了个瞌睡,梦到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男孩,本来也过着玩闹的日子,就在一日过后,日子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年复一年不得一日空闲,他似乎还曾经因为没能完成一个夫子的功课而装病过。
“公子,公子。”耳边有只苍蝇在吵他,沈默咕哝了一声,那声音锲而不舍地唤着他,“公子,喝药了,喝完了继续睡。”
沈默迷糊着眼张开嘴一勺勺喝完了沈念安喂过来的药,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又回头做着之前那个梦。
才睡了没多久,那只苍蝇又回来了,这次没说话,只是有些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项间,似乎有人替他擦去了喝完药发出来的薄汗,他以为是沈念安,咕哝着翻了个身,手从被子里露出来,又被人塞了回去。
那双阴鹜的眼中有一些软化,良久,皱起的眉头松了松,摇头无奈地又替他掖上因为觉得热自己踢开的被子。
***
“你确定?”莫林挑着眉毛,“倒不是我不能给他调养,可你要我分神去做这个,我可就没功夫给你找你那鬼毛病的办法了。”
“确定。”风承远解下了那匹白耳朵枣红色飞霞骠的马缰绳,“反正你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不在乎在多上几年。”
“我还以为你一直很急呢。”莫林摇着头,“还有件事。”
“什么?”
“你交给我的东西,被偷了。”
风承远把整个马鞍都解了下来,丢在马厩一角,“知道了。”
“就这样?”莫林扬着眉毛,极其不解,“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虽然没打开来看,可那明黄色的绸缎,不该是,该是圣旨吗?”
“是。”
莫林不停摇着头,“那你还交给我保管,我后来发现我医馆的门边被人做了一个飞燕形状的标记,肯定是你过来的时候被发现了,皇帝都已经知道我这里是你的落脚点了,这下好了,东西都被偷了。”
“给你那张,不重要。”风承远把飞霞骠在马厩绑好,水槽里还有水,她蹲下身搬了饲料过来,站起身把袖子放了下来,“既然风承志不肯死心,还敢对他存着心思,我没道理不警告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