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却说不成,忙走到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立柜前,打开来瞧了瞧,选了一件石榴红云锦累珠斗篷,亲自给闺女换上,说道:“小姑娘家,又是大过年的,是该穿颜色鲜艳些的衣裳。你模样随了我,怎么就不学你娘亲我爱打扮的好习惯…”系好了斗篷带子,乔氏又捏了一把闺女嫩嫩的小脸,嫌弃道,“白白糟蹋了这张好脸蛋。”在乔氏看来,姑娘家打扮得好看是一桩悦己之事,就算不是为何什么人,也绝对不能亏待自己。
穿得低调,怎么就成了糟蹋她这张脸了?江妙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敢再同娘亲讲道理。江妙道:“娘,我得走了,去晚了可不好。”
乔氏道:“成,娘不念叨了,你过去吧。”
江妙登时如蒙大赦,接过宝巾手里的饕餮纹玉手炉就出门了。
长公主约定的地点是太和楼三楼雅间,今儿送江妙过去的,是老二江承许。过了年已经十八岁的江承许,已然俊俏得不成样子,而今儿他仿佛是刻意拾掇过得一般,穿着一身宝蓝色云纹锦袍,乌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尽数被墨玉发冠固定,一张脸庞五官精致,棱角分明,素来没有表情的眉宇间,也稍稍染着喜色…
到了太和楼下边,江妙便冲着江承许道:“二哥你不用送我上去了。”
上元节本就是最适合年轻男女相约见面的节日,她二哥这般喜欢今月,二人又定了亲,今儿她二哥精心拾掇,肯定是约了见面的。而且,若是被她二哥瞧见,约她的人并不是长公主,而是陆琉,也可就完了。
今日江承许的确约了心上人,不过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只是他想提前给小姑娘买些爱吃的零嘴,又知今儿长公主约的都是些姑娘家,他不适合上去。江承许眉目温暖,伸手替妹妹整理了一下脑袋上的兔儿卧,道:“那我待会儿来接你。”
江妙点点头,上了太和楼。
走到二楼楼梯口时,江妙一抬头,倒是碰见了熟人。
风度翩翩的江三爷含笑走了下来,身边是弱柳扶风的谢姨娘,还有年轻美貌的谢茵。
江妙面不改色,唤道:“三叔。”
江三爷对江妙这个小侄女,素来是疼爱的,虽说这几年他和江正懋的关系有些不好,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小辈的疼爱。只是这会儿他碰着小侄女,倒是有些心虚,笑容僵了僵,道:“妙妙…”
江妙笑笑,说道:“三叔,这几日祖母一直念叨着你,三叔若是忙完了,就回去看看祖母,祖母一定会很高兴的。”江妙固然觉着她这三叔做事糊涂,可她再气恼,也始终是个小辈,有些话不好说。
江三爷也知,侄女这话算是客气了。他这几日没回去,老太太岂止是念叨,估计要骂人了。可江三爷怕身边这位小心肝儿心思敏感,听了之后会自责难过,忙敷衍道:“成,我知道了。妙妙,三叔还有些事儿,就不多说了。今儿外头人多,妙妙你也记得早些回去。”说着,便领着谢姨娘和谢茵下了楼。
江妙站在一边,看着自家三叔这副模样,不满的蹙了蹙眉。也难为她三婶婶受得住了,她三叔当真把家安在外头了。
宝巾和宝绿也替戚氏抱不平,可到底是下人,不好背后嚼舌根。宝巾小声提醒道:“姑娘,咱们上去吧。”
江妙点了头,同俩丫鬟一道上了去,到了雅间外头,才见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正候着。
这侍卫生得甚是高大英俊,行礼后替她开了门,将她迎了进去。
江妙缓步进去,抬头看了看,里头立着一个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风,透过屏风,能看到坐在里头那人的身影。头发高高竖起,戴着发冠。虽然江妙先前就知道,这回定是陆琉借着长公主的名义约她,可如今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待抬头看见坐在玫瑰椅上喝茶之人,才愣了愣,忙行礼:“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执着杯盏,穿着碧绿锦袍,正是一身男装打扮,且她打小喜欢穿男装,这会儿并无半点违和。她笑盈盈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道:“妙妙来了。不用客气,坐吧。”
江妙愣愣的坐下,表情有些拘束。
长公主聪慧,瞧着小姑娘这番模样,便打趣儿道:“见着我很惊讶?”
江妙正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尴尬呢,听了长公主的话,忙摇了摇头:“能陪长公主过上元,是臣女的荣幸。”到底是脸皮薄的小姑娘,说着,耳根子却有些烫。
长公主莞尔一笑,道:“小嘴真甜。”她亲自给江妙倒了一杯热茶,撅了撅嘴说道,“今儿是个热闹的日子,可我发现,我压根儿就找不到一道过上元的人。不过我挺喜欢你的,就想到同你一道过了。妙妙,你在我面前不用拘谨,就把我当普通朋友,成吗?”
这番话,倒是令江妙有些心疼了。她点点头,抬眸悄悄的打脸她。换做往常,她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亲弟弟,可今儿这种日子…景惠帝怕是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去了吧。江妙也喜欢长公主的性子,今儿约她的是长公主,倒是令江妙松了一口气。
她道:“只要长公主喜欢,日后可以经常找我,我家中只有哥哥,没有其他姐妹,能同长公主交朋友,我也很开心。”
长公主见她目光真诚,遂道:“那好,我就不客气了。”她单手撑着下巴问她,“小鹿可还听话?那小家伙素来顽皮,只听堂兄的。”
江妙回道:“挺乖的,好吃好喝的,还胖了一大圈。”
长公主同面前这小姑娘说话的时候,也抬眸再静静打量她,见她一双眼睛笑吟吟亮晶晶的,像是会说话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至于江妙,面对这位友善直率的长公主,虽然没有太过拘束,可人家这身份摆在那儿,她也不敢太随意。两人聊着天儿,渐渐就熟络了起来,“…瞧你这小身板,还会骑马?”
江妙挺了挺腰板,自豪道:“长公主别瞧不起人,我爹爹还夸我有天分呢。”
镇国公年轻时文武双全,起初是武将,后来成了家,才当了文官,小姑娘是镇国公嫡女,上头那三个哥哥也是望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一个个都是打小就习武的,这般看来,她骑术精湛也没什么奇怪的了。长公主露出几分欣赏之色,忽然想起她那娇滴滴的小表妹,笑意稍稍敛了敛…有些事情她看得很明白,可她弟弟偏生是个当局者迷。
江妙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些。她瞧着长公主,心里头念叨着她胖表弟进宫当瑞王伴读之事。若是她将此事告诉长公主,以长公主的性子,兴许会帮她。只是,她和长公主的交情不深,加之瑞王是太后那边的人,同长公主之间隔着一层,叫她压根儿就开不了口。
江妙沉思一番,还是决定自己再想想法子。
长公主见她忽然安静了,便道:“怎么了?你有话同我说?”
江妙摇摇头,说没有。
这时,跟在长公主身边的那位年轻英俊的侍卫走了进来,在长公主的耳畔说了几句话。长公主听了,才敛了笑,起身朝着江妙道:“妙妙,我有些事,先出去一下,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江妙跟着起身,点头送长公主出去。
长公主走后,江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沂水两岸的花灯。太和楼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男男女女手上提着各色花灯,脸上带着面具,还有一个个热闹的小摊,有卖糖炒栗子的,还有卖烤地瓜和卖云吞的。
耳畔是“砰砰砰”的烟花声,烟花在夜空绽放,照的整个沂水两岸如白天一般。
江妙略微仰着头,看烟花正看得入神,没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待有些近了,江妙才忽然回过了神,转身就对上了身后男人漆黑的眼睛。她惊讶道:“王爷?”
陆琉披着厚厚的玄色大氅,白皙俊脸陷在大氅领子边毛绒绒的皮毛间。衬得他的唇色有些苍白。许是来得急,他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听了江妙的话,便淡淡的“嗯”了一声,并没有像往常那般靠近,而是右手握拳置于嘴边,略微低头咳了几声。
江妙这才看明白,声音也温和了些:“王爷病了?”
陆琉抬眸看了她一眼,说道:“风寒而已,不严重,过几日便好了。”
江妙不笨,陆琉忽然会来这里,肯定和长公主有关。她并不认为,自己真能这般出色,得长公主的青睐,这其中定然有陆琉的缘故。想着长公主兴许知道她和陆琉私下有往来,又联系她刚进来时长公主问她的话,江妙觉着,以长公主和陆琉的关系,这些事情,肯定是陆琉同她说的。也不知,长公主她会怎么想她。毕竟她和陆琉此刻的关系,说的难听点,就是私相授受。
江妙咬了咬唇,见宝巾和宝绿不知何时出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陆琉二人。这般轻轻松松支开她身边的丫鬟,于他而言,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事儿。
她没说话,走到红木雕平头桌前,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待江妙要转身给他送过去时,陆琉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身后。他伸手环着她的腰肢,两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声音因为风寒显得比平时暗哑些,问道:“上回本王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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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妙的双手一顿,转过身看着他,堪堪撞上男人幽沉沉如寒潭般的眼眸。她举起杯盏,如敬重长辈般乖巧道:“王爷先喝口热茶吧。”她见他一双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令她有些不自在,又唤了一声,“王爷?”
陆琉抬手接过她的杯盏,低头一饮而尽。
江妙刚想说有些烫,却见他全都喝完了,登时吓得她有些不敢说话了。她见过他好脾气时候的样子,可仿佛还没见过他生气时候的样子——他对她,从来都是态度温温和和的。她虽是镇国公府的嫡女,两辈子加起来,也活了二十多年了,可在男女这档子事儿,完全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陆琉撇开脸,重重的咳了几声,一张脸都有些红了。
之后将脑袋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蹭了几下。
江妙有些受不了这样的举止,可偏生他不松开。她有些怂了,垂眸道:“王爷,咱们不能这样…”她一本正经喃喃道,“这样不好。”
陆琉想了想,将人松开,认真反思后,才道:“好,以后没有你的允许,本王不碰你。”
他忽然退步,倒是令江妙有些诧异。她想了想,就交缠这双手,开口道:“我的确承认,我对王爷你有些好感。那日听王爷说要来提亲,我便觉得王爷是一个有担当负责任的人。可是我对你要好感,和要嫁你是两回事儿。咱们这样…这样好上了,日后就算成了亲,王爷你也会看不起我的…”她顿了顿,又道,“我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陆琉仿佛是懂了。只是他没怎么同小姑娘家接触过,不晓得她心里头究竟在想什么。不过,听到她对他有好感,陆琉的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他好脾气道:“那成,本王给你时间,你想怎么摆架子都成。”
他这么一说,江妙有些想笑,觉得这样有些矫情,可若是不矫情,那就显得太随便了。江妙烦恼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启唇道:“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其实我、我先前想过嫁给霍大哥。既然你想要娶我,我也信你,就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不想有任何的隐瞒。如果你接受不了,那咱们就一拍两散…”
一拍两散。
陆琉觉着额头突突直跳,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同霍砚无名无分,没有成亲,没有定亲,甚至八字都没一撇,你就把自己当成他的人了?”
唔,被他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江妙见他有些生气,步子往后挪了挪。
她同霍砚无名无分是事实,可在她的心里,一直把霍砚当成夫君的人选呐。她知道他有多喜欢他,所以这辈子不想负他。她也知道自己对他没法产生男女之情,可夫妻相敬如宾,就已经足够了。若是她嫁给霍砚,她能保证,霍砚这辈子都会对她好的。因为有了上辈子的陆行舟做比较,霍砚越发显得好了些。可她…她没想到陆琉会看上他呀。
小时候陆琉就对她格外的好,长大了,他的身份不一样了,可对她也是一如既往的好。小姑娘家都有虚荣心,他名声不好,性情冷淡,却独独对她上心,她若说一点都不在乎,那是骗人的。她也想被人喜欢,被一个位高权重、年轻俊美的男人喜欢,当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所以那日陆琉亲了她,她除却羞赧之外,心里还是有点喜欢的。
一个没尝过男女之情、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太容易被这样的男人诱惑了,她也不能免俗。
江妙抬起眼看着他俊美的脸,静静看了许久,这才弯着唇笑了起来,眼眸弯弯,笑得像月牙儿般。
陆琉正觉得心里不舒坦呢,见笑容灿烂,便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然后上前主动,伸手环住他精瘦的窄腰,说道:“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
她想了这么多,犹豫了这么久,患得患失,不就是意味着,她对他已经上心了吗?说来说去,她也和她娘亲一样,是个看脸的。
这等主动投怀送抱,令陆琉有些受宠若惊。
他愣了片刻,才抬手把人虚虚抱在怀里。
江妙道:“罢了,就当我年幼无知,禁不起诱惑,若是日后什么报应,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上辈子安安分分过了十六年,又如何?这辈子她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自私也好,无知也罢,她现在有些喜欢他,就想尝尝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儿。她做事喜欢权衡利弊,如今这事儿,足以影响她一辈子,可她还是想试试。
陆琉拥着她,说道:“日后离霍砚远一些。”
得,她还没和他怎么着呢,他就管起她来了。
江妙抬起脑袋,说道:“我虽然和霍大哥没有名分,可这些年,我的确没有拒绝过他对我的好,所以这件事情,是我不对在先。我下回见着他,会同他讲清楚。”
陆琉没说话,许久,才淡淡道:“我下月就来提亲。”
江妙脸一烫,摇头道:“不成,你会吓到我爹娘的。而且…而且咱们还都不大了解,你瞧,这些年咱们都没怎么见过面,我不知道你的性子,你的习惯,若是处了一会儿,咱俩不适合,也可以好聚好散。”
陆琉哭笑不得,道:“若是散了,你再嫁给霍砚?”
他竟这般想她。江妙也是有小脾气的,恼得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可她的胳膊太硬,她拧不动。既然这个时候,她选择了他,那么日后不管她和他发什么事情,她都不可能再有嫁霍砚的念头了。
江妙想了想,又道:“咱们的事,我怕我爹爹不同意…”
若是这样时候他去提亲了,她爹爹不答应,那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有些喜欢他的确没错,可爹娘在她心里的位置太重,若那会儿真的要选择,她知道自己肯定会选择家人的。刚刚才下定了决心,她不想又动摇了。
陆琉环在她腰肢上的手臂紧了紧。
小姑娘虽然没有直接说,可他已经听得很明白了。她的确是太诚实,都不愿说句好听的话哄哄他。其实他也没指望这会儿自己在她心里能超过她的家人,可这会儿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他听着自然不舒服。小姑娘已经很勇敢了,他不奢望什么。陆琉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认命道:“本王明白了。”
江妙眨眨眼,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陆琉低头,说道:“你想让我讨好你爹爹,是不是?”
江妙小脸“腾”的一下红了,没说话,却也没否认。
对上她水光盈盈的大眼睛,陆琉忽然有些想亲亲她,可念着自己有些风寒,便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
过了半个时辰,江承许来接妹妹。
江妙有些做贼心虚,待瞧着自家二哥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便知她二哥同今月肯定玩得很开心。也得亏江承许心不在焉,所以才没看出自家妹妹的异常,只平平安安把人接了回去,旁的也没问什么。
晚上江妙躺在榻上,想着今日自己的大胆举止,脸上一阵滚烫,可眉眼间却是情窦初开时的喜色。
她穿着一身玉兰色寝衣,抱着大红色绫锻大迎枕吃吃的笑了笑,然后将身体卷进锦被中,朝着床榻里头滚去。
滚来滚去。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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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次日江妙一张小嫩脸红光满面。
用早膳时,江承谚侧眸看着自家妹妹,手里拿着一个芸豆卷,俊脸扬起笑容,打趣儿道:“妙妙今儿胃口不错,都吃了三个螃蟹馅饺了。”这螃蟹馅饺鲜香油嫩,肉质爽口,江承谚素来爱吃,只是他晓得妹妹早膳不爱吃这等油腻的,今儿倒是破天荒了。
江妙是因为心情好。昨晚同陆琉说开了,这心里犹犹豫豫了整整一月的事情,总算有了决定。她没想过心里头念着一个人,是这种滋味儿,仿佛想着他,就忍不住想笑。人开心了,这胃口也好了些。
三个哥哥都是她打小最亲近的人,可偏生这种事情,她不能同他们说。这会儿听着江承谚的话,江妙生怕自个儿被他们看出端倪来,忙舀了一口枣儿粳米粥,含糊说道:“昨晚有些饿了,不过想着已经是晚上了,就没吃,所以今早才忍不住多吃了点。”
乔氏一听,立马道:“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饿了就多吃点。姑娘家晚上吃点东西没什么打紧了,饿坏了可就不好了。小时候你多能吃啊,六岁前还是瘦巴巴的小不点,之后胃口好了,不到半年就吃的白白胖胖的,多好啊。”
江正懋搁下筷子,也道:“你还说妙妙呢,你自己不也整天饿着不吃吗?”就这一点,江正懋多年来都不赞同,妻子用了晚膳之后,就不在进食,就算晚上累了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她也忍着不吃。
乔氏剜了自家夫君一眼,道了一句“吃你的。”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做什么。
江正懋笑笑,倒是极给面子的住了嘴,之后冲着闺女说了一句:“听你娘的。”
江妙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这年一过,阖府上下自然又开始忙碌了起来。江正懋每日去吏部当值,三兄弟要去书院念书,江妙也要跟着女先生读书。
教江妙的女先生姓谢,单名一个昙字。谢昙自幼颖悟,熟通书史,这般素质聪慧,博学高才的女先生,可是乔氏特意托乔太傅这个爹爹,才替闺女求来的。得亏江妙自个儿也争气,入得了谢昙的眼,这几年谢昙在镇国公府教江妙读书习字,也算得上是孜孜不倦,倾囊相授。
谢昙并不像一般的女先生那般,只教些姑娘家该读的书。
譬如今儿,读的便是《史记》七十列传。
谢昙执着书籍,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坐在书桌前梳着花苞髻的小姑娘。小姑娘眉目柔和,表情木木的,仿佛有些神游。
谢昙蹙眉,这才轻咳了一声。
江妙旋即回神,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着鹦哥绿潞缎褙子的书香女子,以为是让她背方才讲的内容,这才起身,将谢昙讲得内容完整流畅的背了出来。
谢昙却没露出笑容,只淡淡道:“可还记得我头一日给你上课,学得是哪篇?”
江妙自然记得,乖巧说道:“谢先生给学生讲得是临川先生所著文集中的一篇——《伤仲永》。”
谢昙点头,又道:“可还记得里面的内容。”
江妙说记得,听谢昙让她背一遍,便开口背了起来:“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她顿了顿,一下子明白了,脸上一阵滚烫,声音低了些,“…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背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
谢昙点头“嗯”了一声,而后转身收拾教学书籍,收拾完了,才走出了屋子。
江妙连忙追了上去,急急道:“谢先生。”
谢昙并未转身,只说道:“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之后,把这篇抄写一百遍,明日我要检查。”
江妙这才松了一口气,乖巧道:“学生明白。”她目送谢昙远去,心里却是懊恼的不成样子。她素来乖巧,不骄不躁,这也是谢先生欣赏她的地方,可今日却神游了,还被谢先生逮了个正着。得亏谢先生只是罚她抄书,若是一气之下走了,她都没法向外祖父和娘交代。
这么一想,江妙便赶紧让宝巾和宝绿收拾一番,回自个儿的院子抄书去。
江承谚自书院下学回来,到锦绣坞看妹妹时,就瞧见自家妹妹姿态端正的坐在书桌后头写字儿。
他上前一瞧,才忽然明白,蹙起眉头道:“谢先生罚你抄书了?”因江承许经常被先生罚抄书,所以最了解了。可他晓得妹妹素来乖巧,谢先生虽然严厉,夸赞虽少,却从未罚过她。
江妙低头认真写着,点头道:“嗯。今日我上课不专心,谢先生有些生气,就让我把这篇抄写一百遍,明儿上课交给他。三哥你也回去写功课吧,我得赶紧抄写,没法招呼你。”
江承谚素来护短,一听这个,登时变了脸色,说道:“一百遍,那你今晚是不用睡了,不成,我得找她好好说说去——”说着,便一副要出门理论的架势。
江妙瞧着不对劲,忙搁下手头的笔,跑过去将人拦住,抬头说道:“三哥,你别胡闹。谢先生教了我整整五年,这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三哥你也是明白的。谢先生对我寄予厚望,我今儿却令她失望了,本就是我的不对。嗳,你不许去,若是你去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哪成啊?江承谚一听立马就蔫了,忙道:“好好好,我不去说…”他想了想,笑吟吟的拉着妹妹走了过去,说道,“可是这一百遍太多了,要不这样,我帮你一起抄。”
江妙简直拿他没辙,说道:“三哥你的字迹同我不一样,谢先生又不是傻子,若是被她看了出来,那她估计得被我给气走了。”
江承谚想了想觉得在理,提议道:“那…让宝巾和宝绿帮你抄?”
宝巾宝绿虽是丫鬟,可二人也是读过书的,加之这些年跟在江妙的身边,在谢先生边上旁听,自然涨了一定的见识。饱读诗书倒是说不上,可比起一般大字不识一个的下人,也算是有点墨水的。二人喜欢读书写字,江妙这个主子是支持的,还亲自教她们写字。几年下来,这俩丫鬟的字迹,倒是同她有几分相似。
江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今儿谁都不许帮我,我自己会抄完的。”说着,便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书桌上,朝着江承谚招招手,意思是他可以回去了。
江承谚知道妹妹脾气倔,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关切的叮嘱了几句,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江妙抬眼,见自家三哥终于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才抄了六遍。
江妙蹙眉,捏了捏自己发酸的胳膊,暗暗将这笔账算在了陆琉的手上——谁让她无端端就想起他的。
江妙执着笔,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个猪头,脑袋上添了一个他平日戴的发冠,然后轻轻在面无表情的猪头的脸上用墨汁儿点了一下,眉眼弯弯,笑盈盈嗔道:“…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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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江妙早早的站在平日上课的绿野堂等谢昙,待她进来,便恭恭敬敬将昨夜抄好的一百篇交给她检查。
谢昙看似不近人情,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小姑娘是她一手教出来的,目下见她小脸白皙,眼下隐隐泛着青黛,便知昨夜怕是一宿没睡,自然是心疼的。
谢昙将厚厚一沓纸收好,对着江妙道:“这回就饶了你。你也累着了,今日就不上课了,放你一天假。”
江妙知谢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忙扬起笑容道:“谢谢先生。”而后从身后的宝巾手里,将红木雕花食盒接了过来,搁到一旁的小几上,端起一叠精致的糕点,送到谢昙面前,“谢先生尝尝吧,这是学生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