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安笑得滚到车上:“越来越没规矩了,快走吧!我可不想迟了!”
叶大人与夫人各自乘轿,远安坐车,远宁骑马,叶家四口人穿过洛阳城热闹的街市直至尚书令府。那里大门敞开,家人在门口相迎,宾客们鱼贯而入,车夫和马奴们都被主人家领到后院去休息。花园里面十分热闹,乐队演奏,舞姬跳舞,官场上相熟的达官贵客们彼此招呼。
那一众人中,远安远远地就看见了赵澜之,比旁人高了半个头,秀颀挺拔像棵杨树一样,远安蹦蹦跳跳地上前,从身后拍拍他:“喂,赵捕头!”
赵澜之回头看到女装的远安,颇为惊艳,连忙拱手问候,那副常见的皮笑肉不笑多了很多热忱:“哟,原来是叶家大小姐。”
远安却最不愿客套了:“少废话!”她贴近了,低声道:“我当你不会来的。”
“为什么?”
“那新郎官前些日子还是你缉捕的犯人呢。今日你就成了他们家座上宾了?”
赵澜之道:“我那是公事公办。他仍然是我义兄。他大婚,我怎能不来?”
远安拢着手低声说:“说句实话,我总觉得那事情没完!你不会就此放过他!”
赵澜之沉着脸,用手指堵住
嘴巴,示意远安不要多说。
远安仿佛明白了什么,霎时兴奋起来:好好好,我今日来了就算对了!
忽然音乐停了,喜婆声音响亮:“新人到了!”
风度翩翩的公子贤雅把星慧郡主接下轿子,迎进大门。盛装的二人款步前行。庭院里霎时锣鼓喧天,音乐齐鸣,宾客们夹道欢迎。
在那席卷天地的热闹喜气中,远安扭头看了看赵澜之,她忽然发觉他屏气敛声,四下观察,拳头都握了起来,他的样子非常紧张。非常紧张。
与此同时,尚书令府后院的马厩处,穆乐正在给自己赶来的马喂草,一旁车夫和马奴们议论着:洛阳城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的大婚了。可惜咱们不能去看看热闹。”
穆乐把草筐放下,捉摸了一会儿,就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尚书令府占地广大,他原本循着音乐声而去,没一时又看见了有烟雾升起。那是婚礼现场,香烛燃起,烟气袅袅。
众人注视下,公子贤雅手牵着美丽的星慧郡主走到堂前跪拜。
观礼的众人啧啧称羡着一对璧人的相称般配,还有他们的情比金坚。可是人们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儿,新郎官怎么忽然有点发愣?怎么身体就那么僵住了?他像是被使了定身法,半天没动,人们开始议论了,可是贤雅忽然哭了起来。
大婚的日子,已经跪下就要礼成,新郎却哭了,他是感慨还是怎样?他怎么会越哭越伤心?越
哭越大声?他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人的名字,啊,终于听见了,他在呼喊着一个死人的名字!
贤雅在说:“如月……如月……如月!”
星慧郡主大骇,自己掀了盖头,抓住贤雅双肩:“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什么如月!我是星慧!我是星慧呀!”
贤雅泪如雨下,浑身哆嗦,那原本精致漂亮的无关扭结起来,他眼里没有星慧,那红衣新娘原本就是如月呀!
“是我不好!如月,我,我,我不该负你呀!如月,你这是,这是找我来了吗?……”
星慧又痛又急:“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所有人都沉默了,香烟缭绕之中看着这突然的变故,忽然一人从人群中飞身而出,正是星慧的保镖姜忍,姜忍执刀劈向贤雅,同时断喝:“郡主!如此不忠小人,他配不上你!让我杀了他!”
那刀柄上镶满了宝石的凶器就要劈向贤雅头顶的瞬间,另一人飞身而出,用手中兵刃崩开了姜忍的刀,其力大无比,沉郁雄浑,姜忍只觉得从指间麻到了肩膀,定睛一看——洛阳县捕头赵澜之。
二人却再无多话,交手两三个回合,姜忍并无心与赵澜之拼杀,只是不顾一切要取贤雅性命,而贤雅匍匐在地上,混混吞吞地想要去抓住明慧郡主:“如月!如月!你可知道我心里爱的是你呀……爹娘有命令,星慧郡主对我有恩,我不得不
从啊,你……你来找我了?好呀,我好想你呀!”
贤雅疯子一样的笑,四脚着地地爬动着,只吓得星慧郡主连连后退。
一旁姜忍不敌赵澜之,肩部被他砍伤却仍不顾一切扑向贤雅,双方终于在某一个刹那僵持住:姜忍的刀尖直指着贤雅的喉咙,而赵澜之的朴刀也压在他的咽喉处。
赵澜之阴阴一笑:“终于忍不住了?你是又多恨公子贤雅?只是一直没能得手,对不对?你还做过些什么?栽赃他贩运私盐,杀人灭口的幕后黑手是不是你?!总是不成功,总差了那么一点点,于是今天想要把他置于死地!”
姜忍咬牙冷笑:“对。没错。什么公子贤雅,他个孱头,龌龊小人。他配不上星慧郡主,我要他狗命!”
姜忍说罢不顾赵澜之刀锋压在自己颈上,只是一意孤行要取贤雅性命,星慧大叫:“姜忍!”
姜忍停手,回头看着明慧,看着她缓缓走近:“真的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我不信!我不信!”
赵澜之警告她:“郡主退后!”
这一幕如此惊险热闹,远安怎能错过?她见有机会,便偷偷走近,拿出铁骷髅手,要从后面暗算姜忍,助赵澜之一把,谁知说时迟那时快,星慧郡主忽然脚下发滑,被姜忍擒住。
星慧咬牙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忍有片刻的迟疑,低头看看星慧,感恩地,双目有泪:“郡主……来不
及了……”
姜忍挥掌击在星慧枕步,星慧晕倒在地上。
赵澜之大骇,一刀刺穿姜忍。
这老友倒在地上,鲜血从口鼻中流出,断气之前看着赵澜之笑,喃喃道:“你们逃不掉的,所有人都逃不掉……”
倒在地上的贤雅忽然看见死掉的如月向他飞扑过来,只是如月的脸不再美丽,却苍白狰狞,轻轻说道:“跟我走吧!”
上千只手臂般粗细的红烛凶狠燃烧着,烟雾越加浓重,遮蔽了日光。
浓重的烟雾里,各种妖怪扑向人们,或是残损骷髅,或是庞大怪兽,或是腐臭僵尸,或是蛇虫鼠蚁,众人躲之不及,惨叫纷纷。赵澜之与远安也是无比惊恐,妖怪们法力无边,而凡人却毫无抵御能力,倒在地上,仓皇等死!靖王府与尚书令府热闹喜庆的婚典现场仿佛瞬间变成了鬼哭神嚎,烈火地狱!
没有一个人能逃命,没有一个人能被救赎!
忽然阳光骤现,所有的妖怪都灰飞烟散,所有的诡异现象都消失了!
惊恐无比却仍有性命的的人们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赵澜之回头,忽然发现穆乐就站在前面,他手里拿着水桶,把所有的蜡烛都用水浇灭了……
劫后余生的赵澜之与远安挣扎着站起来,他拿起一根尚未燃尽的蜡烛,发现里面的烛台有一根弯弯的小蛇。每一个都是如此。
远安喃喃道:“……幻象地狱,杀人无形。”
赵澜之道:“原来如此。原来
这就是如月死前看到的景象。”
裴大人与裴夫人扶起贤雅大哭。贤雅已经断了气,他眼睛暴突,手握喉咙,如同如月的死状一样四肢佝偻倒在地上!

五(7)家奴之死
公子贤雅半睁着眼睛,已然断了气,赵澜之看见被姜忍趴在地上的星慧郡主手指动了动,连忙上前查看,庆幸她气息尚在,旋即转身吩咐:“郡主只是一时昏厥!快请太医!快!”
话说办喜事的尚书令府一片狼藉,靖王爷再不肯让星慧久留,执意将星慧带回王府,太医闻讯而来,不敢耽误,立即给星慧郡主诊治,在她人中手腕处艾灸,又灌下了安生醒脑的汤药,但见星慧郡主眼帘微动,这才转身汇报靖王夫妇:“王爷,郡主只是头部受到撞击,一时昏迷,并无大碍。”
靖王爷走到床边,轻声唤她:“妹妹?妹妹?”
星慧郡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悠悠醒转:“哥哥……我,我这是在哪里呀?”
靖王道:“回家了。你回家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靖王劫后余生,犹有后怕:“妹妹你当时晕倒,并不知情。
姜忍他偷换了庆典的蜡烛,将制造幻觉的毒药混入其中。
在场所有的人都吸进了毒气,都命在旦夕。
若不是户部叶大人的家奴搭救,只怕除了昏迷的你,所有的人都命丧姜忍之手了!”
明慧仿佛用了好一会儿才把她哥哥的话消化明白,才想起来自己晕倒之前发生的事情,猛地一个激灵坐起来:“那,那姜忍他人呢?”
靖王道:“姜忍已被这位赵捕头就地正法。
还有这位是户部侍郎叶大人家的小姐远安。
今日能够逢凶化
吉,全靠他们二人相助。”
办案的赵澜之与热心肠的远安怕星慧郡主再出意外,就一直跟到了靖王府,见郡主终究没事儿,靖王爷又通达人情,说话漂亮,两人心里也是颇为受用。没想到那星慧郡主竟亲自从床上起来,慢慢走到赵澜之与远安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二人,然后就要躬身施礼,被远安一把扶住:“郡主莫要折杀我们。”
星慧低着头,一字一句:“谢赵捕头与叶小姐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你们的恩……我.一.定.会.报。”
赵澜之道:“郡主言重了。”
王妃上前搀扶她回去休息:“妹妹,还是好好休息吧。”
星慧转过身,被王妃搀扶着回到床上,把自己卷进被子里,靖王爷一边感谢赵澜之与远安仗义相救,一边跟下人吩咐着善后事宜,人们纷纷离开,没有人注意到星慧在哭,在流眼泪,也没有人听见她轻声地说:“姜忍,姜忍,你把我击昏,就是为了杀掉所有人而让我独活,对不对?”
他们之间的故事也不仅如此。
他是爱上了主人的家奴,为了她能做一切,在所不惜。贩运私盐,杀人灭口,栽赃贤雅这都出自他手,最后还用自己的死把她摘了个干干净净!
当然,可能也不是没有留下尾巴。
远安与赵澜之是一起离开王府的,她有些事情还没想明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姜忍的?”
赵澜之:几乎是从我第
一次在千端阁上看到他的时候开始。
他自陈怀才不遇,境况不佳,可是用的却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
买剑的钱从哪里来的?”
“那公子贤雅呢?你一早就确定不是他吗?”
“探案久了多少会有一些直觉,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的时候,
也许恰恰就不是那个人。
也许真正的黑手就是要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那个人。
如月浴室里的小蛇烛台,毒药铺的账本,
当我们最后被困在千端阁的小仓库的时候,
老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她后面的主使就是贤雅。
这究竟是让我们死到临头,死个明白。还是最后一招栽赃陷害呢?
当我看到姜忍也过来搭救的时候,所有的怀疑和线索搭在一起,我似乎知道究竟为何了。”
远安看着他:”你为什么当时不抓住姜忍拷问?“
“没有证据,也不知道他要陷害贤雅的原因。”
远安眨眨眼镜,微微笑:“现在明白了?原来是为情所恨。他喜欢郡主,不愿意她嫁给贤雅,于是下手……那么这是你与贤雅商量好,引姜忍出来的计划,是吗?”
赵澜之略略沉吟:“只可惜下错了一招棋,我并没想到姜忍最后竟把那些毒药引燃。我们所有人都差点丢了性命,给他殉葬!”
远安想起婚礼上的一幕仍是心有余悸:“……好好的婚礼几乎变成一场屠杀。”
赵澜之并不无惆怅:”可惜我们所有人都得救了。唯独贤雅
长期吸食阿芙蓉,体弱气衰,只有他被姜忍的毒药害死了!”
远安似乎并不同意:“也许那是一个负心人该有的结局。他就应该如此这般随同如月而去。这对他来说,其实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一直走到门口,穆乐架着马车在等待远安。
赵澜之看看这个男孩竟笑了:“这个奴才买的值,他救了我们好几回了。回家可得好好打赏!”
“那是自然。”远安笑笑,忽然想起什么,“赵捕头,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想明白。贤雅在公堂之上受审,明慧郡主前来搭救,这打乱了你们的计划吗?她如果不来,你怎么收拾?”
“证词中本有破绽,就算星慧郡主不来,我也会在最后一刻救贤雅出来。若非如此,没有这样的转折,姜忍他就不会现身。”
远安皱着眉头:“可是星慧郡主来了……”
“足见她对贤雅的一片真心。”
远安转转眼睛,背过身去:“是吗?既然有一片真心,为什么刚才从昏迷中醒来,立即问姜忍怎样了?到我们离开,她也没有关心贤雅的死活呢?”
赵澜之竟没答话——这一下她可把他问住了。
远安笑笑,没再追究:“嗨,我也是瞎想。星慧郡主温柔贤良,她怎么会有别的所图?……无论如何,赵捕头,这真是一段有趣的经历,再见了!”
远安蹦蹦跳跳地上了马车,穆乐扬了鞭子,在空中抽了一响,马车轻快地离开。
赵澜之站在原地久久没动,他回头看了看靖王府的朱漆大门,心里面也在问,如果正如远安所说,这案子里最细小的那一点点可能就是真相,那星慧郡主究竟有何所图呢?

五(8)国师天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对于赵澜之和远安来说,这一桩公案算是就此结束,而大劫余生的星慧郡主身体尚未痊愈就离开王府,独自一人拿着一件东西,去了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那是一个阴暗的大殿,祭坛上烈火熊熊,数个小沙弥守候在侧,中间一人身影瘦削颀长,玄色长袍上刺绣着红色图腾,似马似鹿。空气中有淡淡香气,落到人的喉咙里有些许苦涩,编钟被轻轻敲打的声响仿佛从另一个空间里传来,这个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跟着打拍子。他左手的腕子上有两颗暗红色的佛珠。
他是谁呢?
星慧郡主沿着台阶缓缓上前,俯身跪拜:“国师在上,徒儿不辱师命,得到三藏佛珠一枚。敬献国师。”
被叫做国师的人缓缓起身,回头,祭坛里的火光把他他庞大的影子投在星慧的身上。
星慧低着头,不知道是国师的手,还是那只手的影子慢慢地伸向自己,像一条不发声响,无穷长的蛇。
星慧手里的盒子被拿走了。
被打开来。
里面的一颗佛珠流光溢彩。
就是那枚曾经属于公子贤雅的珠子,如今经由星慧,落入了大唐国师天桥之手。
天桥国师轻轻地执起这枚珠子,霎时便泪如雨下:“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师父!师父呀!我终于找回一颗佛珠了!我终于找回一颗佛珠了!”那哭声又变成了尖声尖气的怪笑,“星慧郡主,从小就
聪颖敏捷,胆识过人,我没有看错你!若非你把自己变成鱼饵,我又怎能得到公子贤雅手里的这个三藏佛珠?只是过程颇为惊险,对不对?好悬被那个对你用情至深的姜忍坏了算盘。”
星慧知道自己差事办得并非完美无缺,国师一问,她的额头几乎扣在了地上:“……一切都在徒儿掌握之中。可是姜忍死得可惜。贩运私盐的买卖又被洛阳县衙捕头赵澜之与户部侍郎叶甫成侄女叶远安全盘破坏了……我不会放过他们!”
天桥点点头:“钱是小事。能把失散的七颗三藏佛珠找回来才是大事。”
星慧的头磕在地上,抓住时机恳求:“国师在上……什么时候……把三藏佛珠的秘密传授于我吧?”
天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星慧你说什么?”
星慧鼓足了勇气再次恳求:“请您,把三藏佛珠内涵的精髓秘密法术技艺传授给我吧?”
天桥虚虚实实影子忽然袭来,两只枯瘦的手紧紧扼住明慧的喉咙,指甲都要陷在她的皮肉里:“要你找佛珠,就跟我谈条件?不怕,不怕我杀了你?”
星慧都要被掐死了,却全然无惧,阴阴地笑了:“您寻找三藏佛珠十多年都没有结果。我这么快却帮您寻回了一颗。这也是缘分吧?佛渡有缘人,想要得到佛珠不可强取,不能豪夺,像化缘一样,要原来的主人愿意给与才可以。除了我,国师还有别人更值
得信任吗?”
黑暗里星慧能看见天桥一半的脸,那是个慈眉善目的好看的脸,有着温柔的眉眼,和佛像一般挺直的鼻梁和厚实慈悲的嘴唇,只是他因为发怒而紧绷着,涨红了,但是她的话,他听进去了,思考,衡量,最终改了主意,轻轻地放下了星慧。只一眨眼,他又退回了数丈远的高台之上,他再说话,是和缓的,和蔼地:“瞧瞧你,瞧瞧你,到底还是年轻。这么沉不住气。我会奖励你的,也会把你要的东西教给你。只是现在,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先去把其余的佛珠找回来吧!”
星慧知道这一天可能并不是谈生意的好时机,但是她足够勇敢把自己的条件明明白白地告诉给了天桥:你想我帮你找回那些失散的佛珠,就要把它们的秘密告诉我!她磕头后又转身离开了,她给国师时间考虑。
明慧阴沉着脸退下了。
国师大殿门外,一个瘦高个,紫铜面色的年轻男子等在那里,见星慧出来,向她施礼:“星慧郡主,在下霍阳,奉国师之命,在此待命,为郡主效力!”
星慧看也不看那人,只往前走,盛气凌人:“为我效力还是监视我呀?”
霍阳轻轻一笑:“郡主问这话,我怎么回答呢?这有什么区别吗?”
明慧一想也对,按捺下脾气,回身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从此之后,听我命令。”
星慧走后,天桥国师让
所有近侍童子都退下了。只剩下自己与手中的三颗佛珠。
十五年前,它们是九颗,就带在他的师父三藏法师的手腕上。
十五年了。
天桥又落了眼泪,想起那一夜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
十五年前,长安城,慈恩寺的禅房里。病老的三藏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一串九枚佛珠。
众徒弟们跪坐在周围。
年轻的天桥从外面拿了煮好的汤药进来,躬身送到三藏病榻边,轻声地唤他:“师父,师父……喝药吧?”
三藏闭着眼睛,并不响应。
天桥哽咽:“师父,喝口药吧,喝一点,身上就舒服了。”
三藏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桥会意,连忙吩咐道:“开点窗,让师父透透气……”
有师弟打开窗子,忽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快看……”
他手指着窗外的夜空,彗星拖着摇曳的光束坠落。
其余的僧人们仿佛都预感到了什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就在此时,病榻上的三藏忽然睁开了眼睛,慢慢坐起身体。
天桥惊讶:“师父……您这是,要做什么?”
其余众僧人们小心翼翼地请求:“师父,卧床休息吧。”
天桥把汤药呈上:“师父,喝药吗?”
三藏轻轻地把药盅推开:“把我的袈裟与毗卢帽拿来。请众僧都过来。”
弟子们不敢怠慢,原本在佛堂里祷告的僧人纷纷赶到三藏禅房前的院落,各自盘膝坐好。
天桥服侍三藏
穿戴整齐,又把他扶坐在蒲团上,三藏忽然一扫病容,显得神采奕奕,眼睛缓缓扫过众人。
众僧颔首:“师父……”
三藏和缓说道:“还缺一人……让天枢也来。”
天桥点头:“是……”
慈恩寺阴暗的囚室里,高处的小窗打开,吝啬的灯光析出。
这是关押惩罚那些犯戒僧人的地方,三藏法师最后的两位近侍弟子中的另一人天枢,须发遮面,单脚坐禅。
开门的光线惊动了他,是师兄天桥:“天枢,师父……师父让你去!”
那被须发缠绕的眼睛微微睁开,精光一闪。
并不多时,天桥引着天枢赶到了禅房。匆匆而来的天枢看见三藏竟有些惊讶,但他霎时间明白了眼下要听的可能是师父最后的教诲了,立即双目含泪,无言跪拜。
三藏睁开双眼:“天枢,天桥,你们两个到这里来。”
两人闻言跪到三藏跟前。
三藏微笑对众人说话:“我从少年时代便一心向佛。贞观元年,我奉太宗皇帝之命由长安出发,西行取经。历经十六寒暑,一百一十异国,从天竺取回经书六百五十七部。回到大唐后,我与众弟子们共同译出七十五部,计一千三百三十五卷经文。寄意传播我佛真意,度化世人,领悟真知……”
三藏说话的时候,弟子们静静聆听。
后排的小和尚用袖子擦脸上的泪,被身边师兄的手肘顶了一下。
小和尚低声问:“师兄呀
,师父缠绵病榻多日,这是不是,是不是回光返照了?师父是不是,快走了?”
师兄又悲又急:“那你还不,还不好好地听讲?!”
三藏继续说道:“今天要跟你们说最后一个道理。无论你们的师父我,做过什么,去了哪里,仍是一具肉身凡胎,仍是一个人,仍会经历生老病死。我是如此,你们也是如此。肉身是如此,灵魂也是如此。是人就会有人的所有缺点。所以哪怕师父不在,你们仍要刻苦修行。以佛法清规约束自己的痴嗔,以及贪念……
三藏的话似乎并没说完,可是他忽然停住了,双目微微睁开着,脸上还有层笑,只是他不再说话了。
众僧抬头,不敢相信。
胆子大的天枢站起来,凑近了,伸手探三藏的脉搏,未久便道:“师父,师父圆寂了!”
“师父!”
大钟敲响,众僧霎时哭成一片。
天桥悲伤得不能自已,伏地痛哭,他擦泪的时候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师弟天枢紧紧盯着三藏手上的佛珠。
天枢伸出手去,被天桥按住了手腕:“你!天枢你要干什么?!”
天枢冷冷一笑:“我要师父手上的九星佛珠!”
天桥大恸:“师父刚刚过世,尸身未冷,你大逆不道!”
那刚刚从囚室里被放出来的天枢道:“少废话!三藏佛珠是我的!我十五岁入慈恩寺,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戒尺,干了多少腌臜活计,等的就是今天!等的
就是要得到这个九星佛珠!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
天桥大怒,与天枢争抢,身后的众僧也扑上前,与天枢厮打在一起,可他们却都不是骁勇善战的天枢的对手,他在旁边的炉子里抄出一把火棍,抡向他人,众僧躲闪不及,一时死伤无数。
天桥保护着三藏遗体和佛珠,刚要躲开,却被恶魔一般的天枢拦住:“师兄,你往哪里去?!”
禅房里木桩碰火,即被引燃。
天桥躲闪天枢的袭击,三藏的遗体被落在地上,天桥去保护三藏遗体,佛珠却被天枢趁机得到。
天桥怀抱着三藏的遗体,一只手拽着天枢手里的佛珠,两人撕扯僵持。
跪在地上的天桥大哭:“天枢!你忘了你昏死在庙门口,是师父把你救回来的?!
你忘了你屡犯戒律,师父却念你天资聪颖,本质良善,不肯逐你出门,望你浪子回头?
你忘了刚刚你还在禁闭室里面受过,师父让你出来听他最后的教训?!
他让我们要严守清规戒律,约束自己的痴嗔贪念!
这些你都忘了!你忘了?!”
天枢听闻此言有片刻的迟疑,接着便邪恶地笑了,又振振有词:“我不是为了自己而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