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知道我走了?”
“我看着你呢。”
我抬头一看,他果然就在旋转楼梯的上面呢,此刻收了线,脚步轻快地下来到我跟前,我看看他,又看了看旁边台子上摆的一大丛粉色的百合,都是半合着的大骨朵,我想要厚着脸皮再不痛不痒地寒暄两句,张开嘴巴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哎… … ”
“怎么了?”欧先生问。
“刚才表现真是不好。”我说,“其实我唱得不错的,一见您来,我把词儿给忘了,我老板还指望我出彩呢,结果一晚上都不搭理我,给我脸色看来着。”
“怎么‘一见我来’就把词儿给忘了?”他倒是很意外的样子,“这事儿赖我吗?”
“反
正您要是不来,没冲我点头,我就不能溜号,我要是不溜号就不会忘词… … ”
“不过,”欧先生慢慢地说,“其实你就是没忘词儿,也得不了第一。”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这么说我可不同意。”
“算了,你没听得第一的那位吗?珠穆朗玛最后一个Key比原唱还高,都快把酒杯震碎了。她是职业水平的,你们都不在一个层次上。”
“您用得着说得这么直接吗?”
“我是说,其实没什么可遗憾的。”欧先生说,“我站在门口就听见你唱了,唱得很好,后面哼哼得也不错。都… … 都在调上。”
他笑了。
他一笑,我也没那么不高兴了。
好几个星期都不敢给他打个电话的欧先生如今就在我眼前,这比什么都好。
“你这是要回家了?我跟你们GM打了招呼,也不留了,咱们出去走走吧?”欧先生说。
欧先生要跟我“出去走走”?我觉得旁边那一大丛粉色百合的骨朵好像一下都开放了:“好呀… …”
我跟欧先生从洲际酒店出来,沿着恒丰路向下,上海的仲秋夜里,晚上十点多钟,和风习习,梧桐树的下面,有流浪乐手在弹吉他,我告诉欧锦江那首歌我也会。我小时候专门学过唱歌儿。是我妈妈带我去少年宫选的。她让我在钢琴舞蹈和唱歌儿当中选一个,我自己选了唱歌儿。每个星期去上一节课。我妈妈说,女
孩儿怎么都得会一个才艺,你自己选了这个,那咱们可说好了,学了就坚持下去,不能停,不能说不来就不来了。少年宫离我家可不近,冬天有时候在大雪天里要等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但一直到我上了初三,我一节课都没有落下过。我一直都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来着。
第六章(4)
我们走过一间便利店,欧先生忽然停住了,指着里面问我:那是不是我们上次喝的那个豆奶呀?
是的呀。我说。您要喝吗?我去买来。
豆奶是温热的,我插了吸管给他,自己留了一瓶。
我们两个大人就在便利店门口对着喝豆奶,旁边有一对晚归的中学生一边吃关东煮一边议论着刚才做不出来的题目。
欧先生借着灯光看我,你妈妈说得对,人做事情总得有一点坚持的,她很会教孩子,你家只有你一个吗?
对。独生女。
也是非常娇惯吧?要什么给什么?
他们工资都不多,但是我从来都零食不断,我妈妈也很愿意给我打扮,我每个夏天都有新裙子,每年冬天都有新大衣。不过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也挨打的,打得可狠了。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好像是化学没考好,我妈妈拿起我爸的腰带,一下子就抽我脖子上了,留了可长的一个红印子,我后来上学,同学还以为我这是自尊心太强,试着上吊了呢… …
我没见过欧锦江先生失态过,可这话说完,他差点没喷出来,手握拳掩住嘴巴,一边摇头一边笑我,胡说八道。
“没有!我没胡说八道!”我赶快说,“您是小时候过得好吧?每次都能考好,从来没有挨过打是不是?超出想象了是吗?我可是不敢撒谎的。”我指着自己耳朵根后面到脖子上那一块儿让他看,“就这儿,腰带侧面
抽过来的,细长,全是血砂点子,当时呀可疼死我了… … ”
我说这话的时候,头侧向灯光的另一边,正好看见我跟欧先生两个人的影子,我们当时离的很近,我看见他的影子抬起了手,探向我的耳朵和脖子,他会碰一碰我吗?这念头一起,突然就好像有一股电流席卷过我全身,我在片刻的战栗后一动都不敢动了,汗毛都立起来了似的,刚才的戏谑热闹都不见了,车水马龙的声音和流浪乐手的琴音也都消失了,我不敢扭过头去再看他一眼,我甚至不敢喘一口长气,我怕我看了,我呼吸了,我眼前的欧先生像幻象一样消失。我低下头,仍是侧着脸,他会碰一碰我吗?
他没有。
他把豆奶换了手。
那个片刻过去了,我们身边所有的声音又响起,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他,他垂着眼睛并没看我,我心里感叹着那隽永如诗的眉目,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他今晚上不是那个骄傲古怪的家伙了,他看上去温柔又敏感,好像还有些怕我,他伸出手却改了主意,他不敢碰碰我,他为什么怕我呢?我要是个傻瓜我就不知道,可是我不傻,我知道原因,我知道他喜欢我。
“欧先生呀…… ”
“嗯?”
我凑得近了一些,手轻轻地拽住他一边的衣袖,抬头看他,鼻子尖儿都要撞上去了,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稳稳当当地争取着,
什么都不怕:“我请您去看话剧好不好?看完了话剧去吃意大利菜好不好?然后去唱K,你喜欢听谁的歌儿呀?我唱给你… … ”
“… … 邓丽君。”
“那你答应了?”我轻轻说,歪着头又接近了一点,我要是撅撅嘴巴就可以亲到他了。
“嗯。什么时候?”他看着我,他有点被动,但是没有后退,他眼睛下面那两条皱纹真是好看。
“我去找票子,你等我电话好不好呀?”
“好的呀… …”他轻轻地,温柔地说。
第二天是周末,大学旧友的约会,我实在是没控制住自己,把见到欧先生的事情跟其余三个说了,她们都愣住了,黄欣半天才吃了一口手里的面包:“然后呢?”
“然后… … 他送我进了地铁,我们各自回家了。”我说,“走路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小手手,若有若无的。”
“我特别关心一件事儿。”朱琳琳说,她留校任教,彻底搞学术了,对待任何事情都特别较真,“你们喝了豆奶,就贴的那么近了?什么味儿的?”
“呵呵,”我眯着眼睛笑笑,“这种事儿我怎么能不注意到,我特意给自己选的是草莓味儿的豆奶,而欧先生的呼吸一直都是桃子味儿的… … 可香了。”
朱琳琳马上敬仰地点了点头:“优秀。”
“不用客气。”
“不过,”卢叶丹说,“这不是你的风格呀,你不应该这么处理呀?”
“我什么风格
?我应该怎么处理?”我吃了一口自己盘子里的牛油果。
“你们都贴得那么近了,你就应该亲上去。亲完之后就应该找个地方,当天晚上就办了他。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呀?在演偶像剧吗?等着广电下版号吗?”
我擦了嘴巴:“我在你心里这么放荡吗?”
好像还把她给问住了:“怎么你觉得自己不放荡吗?可你就是这么对韩冰的呀。”
“不一样。”我想了想,“欧先生可跟韩冰不一样。我不放荡,韩冰才放荡呢。欧先生喜欢听邓丽君,你们知道吗?我昨天凑上去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很羞涩的,脸红心跳的,像个小男孩一样,哎呀天啊,我,”我说到这里赶快喝了一口水。
“你怎么了?肾都热了吧?”黄欣说。
“去你的!你能不能离身体脏器远一点?”我狠狠瞪着她,“我是说,我看着他那样,一点杂念都不敢起,我觉得不能追得太紧,我得给他一点时间,”我笑嘻嘻地又吃了一口东西,“当然了,所谓夜长梦多,等也不能等太久,话剧票子我都买好了,餐厅的位子也订完了,就这个礼拜五,不过马上就办有点着急,我至少也要抓住时机亲亲他的。”
朱琳琳竖起大拇指:“等你好消息。”
“放心。”
“不过还有个问题呢,”卢叶丹说,“你不是见过他有个女朋友吗?”
“该是分手了吧。我会问他的。这事情可不能含糊。”
我想了一会儿,打定主意,“等我把他睡下了就问。”
她们三个笑成一团。
第六章(5)
为了星期五跟欧先生的约会,我用半个月的工资在伊势丹买了一条新裙子,蓝色的,好几重纱,穿上去像个小仙女,晚上天气会有一点凉,我配了一条同色系颜色稍微深一点的披肩,鞋子不能穿新的,会卡脚不舒服,我把最漂亮的一双一字带的黑色高跟鞋收拾得立立正正,下面班在洗手间里补妆面,脸上涂得白白粉粉的,一边扣耳环一边哼起了歌儿,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乔安娜推门进来,看我这样打扮,抱着双臂又打量我了,我冲她谄媚地呵呵一笑:“老板呀,我手里的工作都做完了的。”
“工作还有做完的?留下加班。”乔安娜道。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耳环差点没掉在地上。
她“切”地一声,过来洗手,面无表情地:“开玩笑。”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瞧你这玩笑开的,差点没把我心脏病弄出来。
乔安娜也从自己的化妆包里拿出粉饼来补妆,我总得找电话说:“您晚上也有约会?”
“嗯。我姐姐从纽约来看我。”
“哦哦。”
“你呢?这么隆重,是要去见男朋友吗?”她问。
“不,”我马上说,“还不算呢。”不过到了明天早上就不好说了。
“我问你,”乔安娜点了一支烟靠在墙上看我,“要是今天晚上真加班,你是选赴约会呀,还是留下干活儿?”
我还真是想了想:“您给算多少人工?”
乔安娜难得的笑起来,拍
拍我肩膀:“可以。不是傻瓜。祝你今晚上愉快。”
她从洗手间里出去了,我才松下肩膀,后半截话是不能告诉她的:无论您给算多少人工,我都得去见欧锦江。
我从银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上了出租车给他发短信:我出发了,半个小时到。他很快回复我:好的。不要着急。梧桐树一片落叶飘进了车窗里,我拿起来嗅了嗅,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好像哪里都有花香味儿。
我提前到了半个小时,在人民剧场的门口等欧先生。没一会儿就见一位个子高高穿着西装的男士从远处过来,他步伐轻快,身姿优雅,我迎上去,离近一看,不是。我伸出去的手绕回来绾了一下自己头发,转转眼睛哼了一句歌儿去旁边呆着了,还真是有点尴尬呢。等会儿欧先生来了,我得跟他说,我差点认错了人,挽错了胳膊,他肯定又要笑我了,他笑起来可是好看呢。
直到话剧开场,我也没有等来欧先生。
他的手机一直占线,后来关机了。
后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能联系上他。
我去过两次他的那幢小楼,秘书马太太说他出门了,除此之外再不肯透露一个字。
直到上海的天气彻底冷下来,直到我开始穿上大衣和靴子的季节,梧桐树掉光叶子,射手座的黄欣过生日了。
我之前错过了几次朋友聚会,终于这一次见到了黄欣正式交往的男朋
友老吴。老吴被叫做“老吴”,其实年纪并不大,他跟我们同届毕业,在电视台里做摄像,摘了帽子之后,我发现他确实头发有点少,显得老相,可能是因为这个被叫作了“老吴”。河北人,不太说话,但是短暂的观察就让我发觉了他哪里好,卢叶丹讲了个没人听明白的冷笑话,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是老吴带头笑的,虽然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有人说自己最近跟新加坡调酒冠军学了一手,现场调了一个颜色极为诡异的鸡尾酒,在座的朋友们没人敢碰,老吴说,那我来试试吧,他居然真的喝了一口,说还不错...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长得漂亮,家境优越的黄欣会喜欢这个老吴了,人人都在自己的小宇宙里当上帝,侧面有点像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吴因为性格随和而格外可爱。
这聚会新认识的朋友里面也有面相好看的,比如坐在我旁边的一个陌生男孩,他刚从亚马逊回来,说起丛林里面猴子打架,还有在当地雇的向导为了钓起一条海鲈鱼被鱼线割掉了半截手指头的事情,这人讲故事绘声绘色的,还会变魔术,空空的一只手在我耳朵后面抓了一下,再张开,里面有一颗小珍珠,他放在我眼前晃了晃,好看吗?我从亚马逊带回来的。我把那颗小珠子捻起来仔细看看,是我喝多了还是怎么样?你这个珍珠怎么有
点发绿色的?水里面含有铜,被河蚌收纳起来,珍珠的颜色就有点发绿,很难得的。他看看我,和气的,温柔的,喜欢吗?送给你呀?旁边的黄欣听见了,用酒杯挡着嘴巴,朝着我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她非得要我来,而且把这个男孩放在我身边的意图。我把那个小珍珠放在桌上,谢谢你,我不要,我有点累了,我要回家了。
我离开KTV大约十点多钟,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赶来赴热闹,男人女人结伴成行,各种面孔肤色,气质腔调,都是爱打扮的,都是好看的。
黄欣追出来,抓住我胳膊,悦悦,你没事儿吧?我送你回家去吧?
我把围巾一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笑嘻嘻地说,怎么你担心我找不到自己家吗?那可不用,你快回去吧,都是来给你过生日的,可别扫了大家的兴。
她站着没动,瞪着眼睛扎煞着手,像个学习不好的医学院学生忽然遭遇疑难杂症患者,束手无策,而且满腹愧疚,她闷了半天,打算再做最后的努力:“... ...你再仔细看看刚才那位,他其实有点像吴彦祖。要不要留个电话?”
不用。我打了两声哈哈。谢谢你了... ...我,我,我没心情。
人多热闹,或者认识新的男孩子并不能让我高兴起来。像吃东西着急咬伤了嘴巴,伤口会变成一小块溃疡,你以为补充维生素就
会好的快一些,其实怎么都是疼,得靠时间慢慢熬过去。
第七章(1)
忽然消失的欧先生是我嘴巴里面的伤,只是时间过了好久,我的伤却一直一直都没好。
... ...
我打了出租车自己回家,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两瓶热的豆奶,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儿回家。忽然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欧先生的车子停在我住的单元门口,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刚要仔细再去对一对号码,他从车子里面下来。
他朝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往自己四周看了看,欧先生的神出鬼没几乎毁掉了我的自信,即使明晃晃地就在眼前,就在我家楼下,我也不太敢确定他是来找我的。
“好久不见了。”欧先生说。
他是在跟我说话没错。月亮可鉴,这情景我想了多少遍,我准备了多少个镇定潇洒的姿态去应付,可此时脑袋里面却一片空白,只觉得一颗心脏蹦的飞快,都要从嘴巴里面吐出来了,我可不能让他知道我有多慌张,我赶快把一瓶豆奶拧开,哆哆嗦嗦地插了吸管进去,我喝了一口,擦擦嘴巴,没说话。
“马太太告诉我你去过我那里两次。我也收到你发的短信和邮件,事情太多,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就没有马上回复,想着回来再跟你说。”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好受了一大半,我担心他,我找他,他是知道的。
“那天约好了去看话剧,我没能去,真是抱歉。”他说,“事情来
得很突然,我当时已经快到人民剧场了,不得不改道离开。电话打到没电,然后又上了飞机... ...事情很多,也有点复杂,刚刚才回来。”
我放下豆奶,抬头看他,他的头发和身上的西装都是干净整齐的,但是他疲惫,黑眼圈,法令纹都很重,脸瘦瘦的,很憔悴,不知道赶了多远的路。本来就不是个年轻人,现在看上去更老了。欧锦江更老了。他都没等我就变的更老了。这念头一下子把把我的心弄得生疼,把鼻子给堵住了。
“我有点着急来着。”我说。
他眉头蹙起来,深深看着我,好半天:“... ...我知道。”
“那,欧先生,您究竟去哪里了呀?”
“我前妻车祸去世了。我去美国处理。”他轻轻地,慢慢地说。
我愣了一会儿,脑袋里面闪现出在一连串的画面,是这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个温润的秋夜,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原本准备好了要去看一场话剧,赴一个轻松的约会,却在与我相见之前的片刻收到了前妻的死讯,他不得不连夜坐上飞机去往美国,在冰冷的停尸间里看到曾经爱过的人曾经共同生活过的人残缺破败的身体... ...下着冻雨的阴冷天气里,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把她安葬,同时要安慰死者年迈的父母,他们在对厄运的不理解和极度的悲伤之中,可能把他当作是愤怒的靶子,以为女儿
在之前的生命中如果避免了任何一个转折都可能会躲过如此悲惨的结局,这最应该避免的转折可能就包括他们的离婚... ...
这都是我的猜测,也在我们之后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这一切都跟我没关,但是想到它们可能发生在欧先生的身上,让他现在如此悲伤,疲倦,就让我那么那么难过。
“那您呢?您好吗?”我抬头问他。
“不好。我有一点冷。但是谢谢你这么问。”他咽了一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久没有人关心这个了... ...”
我没等他说完,就猛地把他给抱住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样一下子冲上去,劲头太大,以至于他向后仰了一下,那是他的肢体极短暂的意外,很快他就把我回抱住,一只手环住我的腰,一只手埋在我头发里,嘴唇也轻轻地碰触着,我双手紧紧地抱住他,脸就埋在他胸前,泪流了满脸:我心心念念的欧先生就在这里呢,我再也不放开他了,他冷吗?他难过吗?他疲惫吗?他哪里不好都不要紧,我要把他暖过来,缝补好,我会给他熬姜汤,喂感冒药,我还可以给他敷面膜,我会好好地照顾他。
我的身体因为一场期待已久的恋爱终于到来而轻轻战抖,我心里面对自己说:我抱着欧先生呀,我好爱好爱他呀,好爱好爱呀。
... ...
欧先生在我家里住了好几天。我趁
他倒时差和吃感冒药昏睡的时候给他剪了指甲,剃了胡子。剃须刀滚到脸上的时候他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一时没动,好像不太知道此时自己身处在哪里,鼻子前面的女人是谁。我也没动。我怕他被吵醒了冲我发脾气,我就像马戏团里的训练老虎狮子的管理员一样看着他,色厉内荏,但是不打算退让。
“你在干什么?”他说。
“给您刮胡子。”
“谁让你摆弄我的?”
“您脸色太白,胡子钻出来不好看,我看着别扭。”我多少有点心虚。
“哪里来的剃须刀?”
“从行李里面拿出来的。”我说。
“谁的行李?”
“您的… … ”
“你动我行李了?”他好像不高兴了。
“动了… …”我慢慢说,“不可以吗?您还睡我床了呢… … ”
“哦,”他好像突然间又困了,闭上眼睛就范,“可以… … ”
欧先生躺在我的枕头上,轻轻地转着头配合着剃须刀的角度,我心里面又得意又高兴地想着:厉害什么呀,跟谁俩呢?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 … 欧锦江先生呀,我才不怕您呢… … 我就是怕,也不能让您看出来… …
哎,我看看,这里还没有修理到呢,我把他的脸扳过来,同时身体倾向前,没站稳,倒在他身上,不知道什么卡到腰眼了,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欧先生睁开眼睛,翻了个身把我压在下面,鼻子尖顶着我的鼻
子尖,把我捧在两只手上,你这个小坏蛋,你是不让我睡觉了,你笑什么呢?
您快把我放开吧,您别抓我痒痒,我受不了… …
谁抓你痒痒了,哪里呀?这儿?还是这儿?
我们床上翻滚,被子被踹到到地上,两个人的衣服很快就都不见了,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第七章(2)
我在暗黄色的灯光里,在衣柜门的大镜子里看着他赤裸的背面,脱掉了那些考究西装的欧锦江先生让人意外的年轻,那是最自律的饮食和经常性的运动才能修养出来的肌肉和线条,我脑袋里面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除了我带他去吃的黄鱼面,这个人肯定没吃过街边的羊肉串和麻辣烫,否则他不会长得这么好。可没经历过世俗的快乐也不见得就是什么特别值得夸耀的经历,我在床上的花样频出刚开始让他没法同步,我们颠倒反复了好几番才终于体位配合,节奏统一,顶峰而至的一刻他双手紧紧捧着我的脖子,看着我的眼睛,那是一个聪明骄傲的人物终于心有不甘地屈服于情欲。
我得逞了,我把欧锦江给那个了,这真让人高兴。
不过说到底,床上的事情学坏也快。
事后我把一只手臂让他枕着,另一只手打开了剃须刀终于把他胡子刮干净了,看他闭着眼睛,我亲亲他嘴巴,拿着剃须刀的手往下面去,到了一个敏感的位置,被他一下子抓住了手腕子,瞪着眼睛看我:“你想要干什么?”
“窗帘得搭配地毯呀,我把您下面也整理一下。修修形状。”我看着他,“怎么了这么大反应?害怕什么?难道刚刚没有被侵犯过吗?”
“… …你可真是,坏透了呀。”他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鼻子尖蹭着我脸颊,“你自己怎么
样?地毯修过了吗?”
“当然修过了的。要不怎么穿比基尼呀?”我特别坦然。
“哦?那我再研究一下。里里外外地研究一下。我看看修得怎么样,是不是得盖个章,发个证呢… …”欧先生一下子掀开被子袭到下面去。
… …
圣诞节之后是新年的假期,欧先生一直留在我家。吃饭做爱看电视,然后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就趴在床上聊天,什么都说,说个没完,念书和旅游的经历,有怪癖的朋友,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复仇者联盟》里面谁最厉害,还有金融圈子里面的八卦。他还说起在有一次去非洲开会,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两百多人在会场外面集会示威,要求酋长们主持公道,出手制止家庭暴力——两百多男人,被老婆们揍得不成样子——欧先生还奇怪,那些非洲男人看上去也都结实健壮,怎么会被老婆们家暴?当天晚上他住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洗澡水是一个大妈站在高处给他淋下来的,大妈舀水的时候,浑身是泡沫的他从下而上看着她的臀部,觉得那个型号可以覆盖一整个宇宙… …所以欧先生分析,在战乱,瘟疫和恶劣的自然条件之外,非洲男人还有一个重要的死因就是很有可能是在家暴的时候被自己媳妇坐死的… … 他讲笑话的语气真是刻薄极了,我笑得都要背过气去,而他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蹙
着眉毛看我,好像在探讨学术问题,想在我这里找到肯定的答案一样。
我是不敢让他看我正在做的一篇借贷分析报告的,我怕他用研究非洲女人屁股的精神来探讨我的工作。房间里太小了,我待他睡着了,把被子蒙在自己脑袋和电脑上面,偷偷地做上司留的作业。按键的声音还是把他吵醒了,钻到被子里面来,把我抱在腿上从后面看我写的东西。也不知道妙处在哪里,这个英文的报告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然后他温柔地亲亲我,让我先去睡,他来帮我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