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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 作者:缪娟
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几代美人和一幢老楼的故事。
引子(1)
“看得多了,有时会觉得不认识镜子里那个人:短发,厚刘海,眉眼颇长,微微上扬,左眼梢一颗小蓝痣,总像要哭了一样。我的肩膀很窄,个子也不高,穿件小T恤就还是个高中生的样子。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跟我先生是大学同学,婚后住在沈阳,浑河岸边的一间小公寓。除了客厅就只有一个房间,电脑和床都在这一个屋里。他每每敲打键盘直到深夜,我就躺在床上看书,一直陪着他。
有时看着书就会盹着了,时常在梦里看到一个景象:竹席铺就的日式房间,小窗子,开得很高,阳光漫漫的洒下来。白蒙蒙的一片。日光中可见一个穿和服的男人,蜷膝坐在那里。身边一茗热茶,气息袅袅。
我在梦里总想看的更仔细一些,墙上的水墨画画的是什么?男人的和服究竟是墨蓝色还是炭黑色?
可是走得近了,那梦境一下子就会散去。
再也看不见些什么。
那年的秋天,我先生忙碌一年做出来的游戏被美国人买了去,在网络上很快红火起来,赚了一些钱,他于是跟我商量要换个房子。我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概念,就都由他来决定。半个月后他要我跟他一起去看相中的新屋,竟然是老城区奉天街一个高档别墅花园里的两层小楼:一层是客厅和厨房,二层是四个房间。都已经装修停当,直接入住就可。
我有点惊讶,都不知道我们已经这么有钱了。
他问我:“觉得怎么样?满不满意?”
我只会笑着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在房产经纪早已准备好的合同上签了字。
搬了家,空间更大,日子过得与从前不大一样。看电视,接待朋友就在楼下;他工作编程,我看书写字则各有一个房间;当然还是在卧室里睡觉,大大小小的原因,或忙碌或由于不在状态,居然很久没有做/爱。
那夜我看书看得很晚,李碧华的小说《潘金莲》。说的是这个女人,前世因为犯了淫邪的罪名被壮士武松手刃,她自己提头进了地狱,不喝孟婆汤,誓要记得此生的一切,下个轮回一一报复回去。
我看完了这个故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我敲敲他的房门问:“还不睡?”
他头都没有抬起来便回答我道:“再过一会儿,我得把这点东西做完。明天跟美国老板汇报。”
我退出来,觉得饿,下楼要热一杯牛奶来喝,发现客厅的灯一直都没有关上。我伸手去按开关,却被人按住手背。回过头,发现那已不是我的客厅。
日式的房间,地板由竹席铺成,小窗口泻下白亮亮的日光,按住我的手的竟是那日本男人,我仰头看他:黑的短发,白的皮肤,玄黑无底的眼睛,薄嘴唇。
我想问:你是谁?
费了半天的力气发不出声音来,混乱之中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是第二日早上,我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我先生在旁边拍拍我的脸:“真行啊你,在这睡了一夜。”
我起来要去给他弄早饭。
他却拎着公文包就要出门了:“我不吃了,时间不够。昨天忙了一宿,今天可以交差了。”
我在辽宁大学的专业是日文。毕业之后本来在一家日本企业工作,后来因为总也整理不好文件,每天看老板和同事的脸色,干脆辞了职在家里作闲人。仅有的一些语言基础,现在勉强应付日剧或者看看小说。
沈阳这个城市,上个世纪初的时候就被日本占领,直至二战结束才获解放,至今老城区里仍有一些殖民时期的遗迹。窄窗窄门的旧房子,挂酒幡的料理店,还有土司面包一样的有轨电车,一条线路,走了上百年。
我坐着电车去南市场买菜,经过卖鲜藕的小摊,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跟我吆喝:“买些莲藕。”
她的莲藕长得饱满漂亮,可惜我不会做。我要过去了,那人说:“很好做的,煮熟放凉,拌点佐料就行。”
我看看她,她看着我的脸:“你气色不好,吃些莲藕,对身体好。”
我在家里做饭的时候,边将买回的莲藕切片边在厨房的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一切照旧,连黑眼圈都没有,哪里有不好?这样分神了,一不小心就切到手指,血流出来,将白白的一片藕染成红色。
不过是值得的,晚上他回家吃饭,称赞莲藕好吃。我伸出那受伤的食指,晃一晃:“你看代价。”
他笑起来,过来亲吻我。我仔细的看看他的脸,总觉得他今日眉目有些变化,说不清楚,明明还是他原来的样子,隐约间又有别人的影子。
他今晚高兴,因为工作出来的成果又受到了肯定,新合同细节正在商议,只等着他加班加点把产品做出来。
为了庆祝,我们喝了一点酒,回到床上做爱。
之后他渴了,耍赖央求我去取水来喝,我亲亲他的脸,下楼去厨房。拿了矿泉水和水杯来,一回头,只见那日本人站在门口。
我呆呆看他,他蹙着眉头,紧抿嘴唇,一脸的怨怒,慢慢走到我面前来,我看得到他颈上暗蓝的血管。他伸手,触到我眼尾的小痣。他的手指冰凉。
我一个机灵,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声音清脆。
第二日我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仍在回忆这奇怪的梦境。不过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个梦里的日本人,他身量高大,面容俊美。可是气息冰凉。
我轻轻笑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失业的少妇在寂寞里思春大抵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不过这是思想里轻微的出轨,他看见范冰冰的照片也会多留几眼,我梦见不存在的人,也不算是大的罪过。
我先生早就去上班了,我起床,穿戴好,打算收拾一下房间。
在厨房的地板上,只见一地茶杯的残片。
我妈妈闻讯赶来,将一个红玉弥勒挂在我脖子上说:“这是你爸爸在灵隐寺求的。新搬来的房子可能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你挂上这个一定能够保平安。”
我拿起那小佛来看,笑着的弥勒,法力高强,驱恶辟邪,是不是真的?
然而确是在那天之后,我再没有梦见过那个男人。
期间我先生出了一些状况,总是不停的咳嗽,我陪他去了医大看病,无论是高明的医生还是先进的机器都没有任何结论。我们只得将之归结为他工作太忙,劳累所致,我想让他休息一下,他却坚持在一个月之内要将工作做完,然后跟我一起去海南修养。
我再回到这个梦境中是许久之后,情景不太一样。
一切宛在,那个人却不见踪影。
我在梦里低头,见自己脚上一双白袜,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寻找。梦里还在问自己:哎,他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
我醒过来,从脖子上将那小佛摘下,用红布包好了放在衣柜的最里层。
再见一面也好,问问故事的谜底在哪里。
他是谁?我是谁?梦里面,那是哪里?
数天之内仍是一切正常。可是我先生却咳嗽的越来越厉害。那天吃饭,他被呛了一下,就伏在桌上咳,头都抬不起来。我过去拍他的后背:“我叫车,咱们这就去医院。”
有我的手在他背上,他稍稍稳定了一些,慢慢抬头看我:“其实也不要紧,就这样,挺好的。”
他慢慢握住我的手,微微笑了看我。
可是,他的脸,那并不是他的脸,黑的头发,白皮肤,深不见底的眼睛,飞薄的嘴唇,是那个日本人的脸,他低下头轻轻吻我的手。
引子(2)
我唬了一跳把手抽出来。
他抬头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你……”
再看向他,片刻之间他又回复自己的样子,浓眉大眼厚嘴唇,憨厚好学的样子。
我看着他,惊魂未定又不能直言:“咳得这么厉害,去不去医院?”
他摇摇手:“明天就要交工了。我做完了再说。”
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又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彻夜工作。
我躲在隔壁的房间,围着披肩坐在椅子上,耳边不时传来的他的咳嗽声,我看向窗子外面,秋夜里急雨纷纷,黑暗被银色的雨丝细细的切割。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房门打开,我听见他出来的声音,可是,那脚步声止于他的门口。没有过来,没有下楼,突然安静,仿佛消失了一样。
我起身,走过去,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打开我的房门。
只见,一个人站在门口,但那不是我的先生,那一身夜色的日本人,就在我的面前,我想动却不能动,仰头看他的脸。他微微笑,不说话,倾身慢慢亲吻我的嘴巴,唇上冰凉,舌尖儿轻轻着力。
我想摸摸他的脸,他的头发。我不敢。我害怕轻轻一触他就消失。
我不想继续在那个房间里寻找。
我想要此时他就在我身边。
做/爱的时候,他的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到鼻尖,唇边,我看着那粒汗珠儿,看着它游走过他的脸孔,他忽然突入,我觉得疼,抬起身体撞在他的胸膛上。我疼痛着轻声问:“你是谁?你不是我丈夫。”
他笑,俯下身体咬着我耳垂说:“有什么重要?他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他?”
我觉得真疼啊,却又有偷情的神秘的快/感。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在高/潮里求不得甚解,又贪婪的不肯睡,因为不睡就不会醒来。
耳边有刺耳的电话铃声,我慢慢睁开眼睛。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看太阳,居然已经是中午时分。我身上酸软,挣扎起来接电话,下一分钟跌跌撞撞的起床穿戴,奔出房门。
我先生刚才在做产品陈述的时候突然昏厥,至今在医大的加护病房里不能醒来。
我赶到的时候,他的病房里有好几个医生。
监护仪上上他的心跳平稳,医生向我解释道:“你爱人的一切生命体征都很稳定,心脑血管没有任何问题,就是这样昏迷,我们实在解释不出理由。”
我看着他,他的脸毫无血色。但是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有了变化,我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幻觉,可是这一次它却没有马上消失。我慢慢走到他的床头,拿起贴有照片的他的登记卡,这一次,连照片都换了样子,昨夜梦里的人如今隔着时空在照片上对我微笑。
我知道的,我知道原因的。
我从他的病房里退出来,坐上出租车回家。途中经过香火极盛的般若寺,看见似真似假的僧人在庙门口跟人讲经说法。
他会说些什么呢?
做人要老实本分,不可逾举。不能被欲望和寂寞蒙蔽了头脑,连累家人,被厉鬼捉成替身。
厉鬼,厉鬼。
我进了家门,打开所有的门窗,发了疯一样的在楼上楼下喊叫:“你出来,你出来你是不是白天就不敢出来?你凭什么把他给偷走。”
我直喊的声音嘶哑,头疼欲裂,一下子瘫倒坐在客厅的地上,手捂着脸,痛哭流涕。
深秋的风从大敞四开的门窗间穿堂而过,卷进梧桐枯黄的叶子,扫过我的脸颊。秋日的黄昏,如此短暂,夕阳隐去的瞬间,一个声音说:“请喝一杯茶。”
我抬头,不是他还会是谁,蜷膝坐在我面前,用小盅盛茶给我,白皙的脸,比从前平添几分血色,不再有原来的怨气,微微笑。
我扬手把他的茶杯打翻。
他向那茶杯轻扫一眼,粉碎了的杯子在瞬间复原,茶色酽酽,仍在当中。
“你在怪我不在白天来看你?”他仍向我敬茶,“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你找他做替身。”
“说得太难听。你可知我在此地等你,又等了多久?”
窗外有夜鸟在叫,流浪的猫轻手轻脚的在院子里经过,眼睛像是明灯。他回头看看,猫儿“噌”的一下窜走。
我接过茶,一饮而今。
眼前仿佛看到潘金莲,迟疑她的孟婆汤。
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再也不必唐突。你稍稍等我,我想换一条好看的裙子。”
他微微颔首,允许我暂且离开。
我摸上二楼,进了卧室,慢慢打开衣橱,手穿过一条又一条漂亮的裙子,直向里面,那红玉小佛,我用红布包了,放在最深处。我咬着牙想,我要他消失。要他灰飞烟灭。要他还我先生回来。要他再不能害人。
“在找什么?”他在我后面说,“是不是在找这个?”
我猛然回头,他的手指上挂着那红玉小佛,轻轻晃动,玩具一样。
他走过来,找我的手,拉住了,放在他自己的颈上:“冷的还是热的?”
他跟我一样的温度。
他还是含在唇边的笑容,此时这么得意:“我就快成功。你还是这个,”他晃晃那小弥勒,“都没有办法。”
我慢慢的握住他的手,慢慢的把它们放在我的脖子上:“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你杀了我,咱们一起去阴间做夫妻,不是更好?”
他一直从容的脸在那一瞬间仿佛不能相信,下一秒钟,黑色的眼里卷起风暴,这风暴席卷了整个房间,所有的家具在狂风中混乱的旋转,他扼着我咽喉的手越来越紧,我的眼前模糊,渐渐的又浮现幻象:春日里的桃花树,男人为我把白色的布袜穿上掖好。他抬起头,是他的样子,只是脸颊红润健康,目光湛亮。
我心里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眼泪流下来,流在他的手指上。
有人拍拍我肩膀,我醒过来,自己竟然俯在病榻前睡着。
是我先生,他声音虚弱的对我说:“我渴了,能不能弄点水来喝?”
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浓眉大眼,厚嘴唇。是他的样子,他又回来了,那厉鬼终于肯放过我们。
我哭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我自己去了心理医生处检查,跟他说我的症状,几个星期后,医生的结论是:我由于太久没有工作,产生了心里压抑。他建议我还是找一份工作来做。
我在沈阳市档案馆找到了一份整理旧档案的工作。
我的强烈要求下,我跟先生也搬出了原来的房子,在太原街附近一座三十层的大厦里居住,进门出门,上下电梯都看得见邻居,热热闹闹。
初冬的一天,我在单位里将一份日伪时期的旧文件输入电脑,忽然一帧照片从卷宗里面滑落,我拿起来看,是一张合影。一堆穿白袍的医生,中间的一个身量高大,眉目英俊,明明就是那入我梦中的日本人。不仅仅是他,照片的一角,一个女孩子,短发,厚刘海,对着镜头微微笑。照片再不清楚也能看得明白,那不就是我?谁会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我眼看着手中的照片变黄,枯萎,就在这风里化成灰烬。
他到底还是在日光中前来跟我道别。
几天后我跟我先生逛街的时候,见到了原来的房产经纪跟他的女朋友一起,询问我们可对他中介的那幢小楼还满意。
我先生说:“住的不太习惯,还是决定把它挂牌出售。”
那经济道:“其实那才是好房子呢。原来是日本大医官的宅邸。旧城区的老地基,能抗九级地震。”
果真如此。
那天我早上起来刷牙,忽然胃里难受,呕吐起来。
去医院检查,原来是怀了孕。
算一算时间。是秋天。
引子(3)
袁文婷编辑看稿子,总喜欢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声来。她读了两遍,写故事的人喝了两杯拿铁。
袁编辑说:“文字还算好看,就是,你怎么写了个关于日本人的故事啊?”
写故事的人说:“现在写日本人,总比法国人容易接受些。不对吗?小日本也没接见达赖啊。”
“话是这样说,但是,哎,”袁编辑颇挠头,“你说你,连日本汽水都不喝,从来不去伊势丹的人写了这么一篇文给那个怪谈集收尾。你让人骂了汉奸怎么办?”
她点一支烟:“写传奇总得有个背景。是人就有爱情。我一个通俗小说的写手,日货我照样抵制,但是别把作品上纲上线。”
“能不能……?”
“你知道我交了稿子就从来不改。……哎,”她有点迟疑,“难道又有错别字了?”
编辑没有办法,把她的稿子存在手提电脑里,将U盘还给写故事的人:“说起来,你的那个计划中的长篇,筹备的怎么样了?”
她把烟灰轻轻弹在烟缸里:“惦记这个了?写不写完还不一定呢。”
袁文婷笑:“太狡猾了。”
她吸一口烟:“其实,有很多情节还没有计划好。我得再积累积累灵感。我在那里定了个房间,明天搬去住。”
“辽宁宾馆?”
“对。”
第1章
1925年夏天,二十七岁的日本人东修治在自己的家乡大阪收到了他的舅父自中国的来信,信中描述了一个他在故事中听说过,在寺庙的画卷中看到过的国家,那里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物产与劳动力都价格低廉,人却愚昧驽钝,法律是有枪的人骑马的人嘴里面说的话,舅父的会社刚刚投标建成的一段铁路,请当权者做了股东,钱赚得顺利又安全。舅父在信末请修治考虑是不是愿意来这里帮他的忙,他有一些新的建设项目将要启动,更信赖的还是自己家的孩子。
修治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开有两个颇有规模的五金商店,母亲是家庭妇女,有时候会在店里帮忙。修治有一个姐姐,名叫樱,嫁给了家世相当,勤劳本分的男人。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做桔,刚自大学毕业,一个人在东京的书报馆工作,已经有了恋人。修治本人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面容端正英俊,头发漆黑浓密,身体结实,脑筋也聪明,从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在同行出身的舅父的建议下,修治在大学里面的专业是建筑,建筑是科学也是艺术,学习建筑的修治做事严谨认真,但是性格和心灵底层仍有些对于传奇的向往。比如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趁年轻做些白发花甲时值得夸耀的大事。他回复舅父愿意前往,在一个初秋的早上,东修治辞别了父母和姐姐们,登上了前往中国东北的客船。
船在海上行驶五天,修治在大连登陆,舅父派人在港口接应他,然后坐火车去奉天。来人个子不高,名叫小郑,中国人,日文说得很好,人也机灵,付了些钞票给火车站的士兵,在临时加开的火车上弄到了靠窗的座位,四周挤着满满登登的中国人,刚刚抵达异乡的修治对人尤其好奇,他看见长椅上有人翘着二郎腿,过道上有人盘着腿围圈打牌,椅子下面也有人躺着睡觉,他旁边是篮子,里面可能是大连本地产的时令水果,也有刚出月的小孩子。人的气味和烟草的气味攒在一起,像朵纠缠厚重的乌云。
乌云的另一端有个姑娘。
她坐在两截车厢中间的过道里,下面垫着一张报纸,手里拿着一本书。
她有一双大脚,穿着黑色的软皮鞋,白色的袜子桩与背带裤的裤腿中间露出了一节小腿,圆滚滚的,白净。女孩衣着讲究,背带裤里面是件白色的衬衫,领角上还有绣着蔷薇,她有黑色的短头发,上面烫着些卷儿,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子,上面是欧洲式的棕色格子——她跟别人不太一样。
车轮轧过铁轨的缝隙,火车晃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椅子下面,篮筐里的小孩子开始哭了起来,他的妈妈把他拿出来,从怀里掏出□塞进孩子的嘴巴,她没有座位,一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攀在长椅的靠背上找平衡,保持着一个费力且尴尬的姿势。小郑把毡帽放在脸上准备打个盹,还有六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可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弄到的座位相让,修治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女人就坐在他的位置上。他没回头看,向外走。污浊的气味渐渐淡了些,他直走到那个读书的女孩的旁边。她以为他要去厕所,便向旁边让了让,被自己手里的故事吸引,一直都没有抬头。
妇女在修治的位置上坐得倒是安稳,她怀里的孩子也睡着了,修治回不去,就站在那里,他穿着整齐的西装,站在歪歪斜斜姿势各异的人群里,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鸟。女孩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他将帽子拿下来,向她点点头:“可记得我?”
她站起来,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笑了:“是小桔的哥哥?”
修治点头:“好久不见了。听小桔说过,明月小姐不是已经留在日本工作了吗?”
她叫作明月,汪明月。两年前的夏天,跟同学小桔来大阪的东家作客,修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隔着庭院中间长满了小果实的桃树看见对面的檐廊下,这位年轻美丽的来自中国的姑娘。与小桔的纤瘦乖巧不太一样,明月是个看上去精力旺盛的,结实的孩子,她有张葵花籽一样的脸孔,年轻的皮肤紧绷绷的,圆润的颧骨上面甚至像擦了油脂一样发亮,眉目弯且长,小小的嘴巴,牙齿细小洁白,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的唇角有一枚梨涡,有一种孩子样的娇媚。
小桔介绍他们认识,他对她的名字也有些印象,因为妹妹总是说,这位女同学又买了什么样的好看衣裙,还有她们一起看过的西洋电影,她还曾送一双透明丝袜给小桔作生日的礼物。今日终于见面,她果然衣饰讲究,答话接物也是落落大方,有礼有节,看得出出身不凡。
小桔对明月说:“哥哥现在在本城最重要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仟伴的百货公司就是他主理的,很厉害吧?”
明月道:“真了不起,失敬失敬。”
修治说:“就是给导师帮忙。”
小桔看看两人,掩着嘴巴笑起来。
他的书房里笔墨纸砚,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细白纸上:汪明月。
修治心里觉得这名字美却奇怪,水中的明月。
可惜那时他们只有这一面之缘。第二日修治跟中学时的同伴去山上宿营,一走就是七天,回来的时候,汪明月已经回去东京,他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听小桔有时候谈起,是说这个女孩后来又转到别的系去念别的书,比旁人自由散漫,可是从没有结交过亲密的异性。
在异国见到故人,真是让修治格外高兴,由此想起从前的会面,印象中的她的种种,相隔的时间像便被压成薄薄的一张纸,真快啊。
明月问他:“东君去奉天做什么?”
“去舅父的公司帮忙。明月小姐是回乡?”
她点点头:“我是奉天人,念完了书在日本玩了半年,家人都在这里,总得回来。”她打量他一下,“东君要在奉天住多久?冬天很冷的,您带的衣服够不够?”
“总买得到的吧?”
“那当然。又不是沙漠。”
他到了此地才发现,奉天城不仅不是沙漠,这旧王朝的陪都自有些让人出乎意料的繁华,老皇宫依旧富丽堂皇;火车站是俄式的灰顶红楼,造型摩登美观;城里有四条贯通城市的有轨电车,市场上能买到日本酱油饼干,百货公司里也有瑞士的新款手表。本地人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这里远古的时候应该是大片的森林,腐殖质埋进黑色的土壤,营养丰富,粮食长得粗壮结实,大米的味道不输给他的家乡。于是从海的另一边来了会干农活儿的山东人,从河的另一边来了干净整洁的朝鲜人,穆斯林在市中心的边缘也有他们小小的村落和礼堂,俄国人在什么地方都像老爷,日本人在每个角落寻找机会。还有本地拿着枪骑着马的新军阀,和依旧长袍马褂的满清老贵族。
他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在这座俄式的建筑前分手。汪明月把地址留给他,然后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站前的黑色英国轿车。小郑拦了两辆人力车,商量了价钱,招修治上去,他在火车上睡得舒服了,精神头儿很足:“咱们先去你的公寓把行李放下,然后去饭庄,锅包肉没吃过吧?好吃得很……”
修治嘴上说:“好的,麻烦你了。”手把汪明月给他留的纸条打开,上面写着,雨露街二十八号。
雨露街二十八号在旧皇宫的北面,慈恩寺西南。巷子很深,种的都是上百年的碧槐,里面没有第一到第二十七号,也没有第二十九号,只一家,就是二十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