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突后当,终于扫清障碍,摆脱追兵,冲出停车场,驶上公路。
救火车迎面而来,警报长鸣,红光旋转。
周小山全速前进,向离开督麦城的方向。
“你起来吧,现在安全了。”
佳宁终于起身,将小姑娘放在腿上,深深呼吸。她用小孩听不懂的汉语对他说:“好身手啊。这么会杀人。”
“我不杀他们,就得被杀死。”
“一个人搅乱一个城市,不觉得自己了不起吗?”
“好说。又不算大事。”小山加大油门,“害你今晚看不了魔术才要觉得有点抱歉。”
此人谈论自己和别人的生死,如此的轻描淡写,如此的让人愤恨。
“停车。”
他这才看看她:“干什么?”
“这个孩子怎么办?得送她回去。”
他侧头,仔细看看那孩子的脸,小小的白白的,非常平静。刚刚的危险对她没有丝毫的惊吓。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仔细的看着他,胳膊却紧紧搂着佳宁。
“我跟你说了,停车。”
“我不能。你手里的这个孩子,也是我这次来的目标。我得带她回查才城。”
她的震惊无以复加。
一不小心,自己居然成了这个掮客的帮凶,帮助他绑票了别人的女儿。
周小山劲瘦有力的双臂操纵着方向盘,掌握着一切,不容反抗。
“在用力恨我吗?佳宁,我都听见你咬牙齿的声音了。你的刀就在旁边。我说过了的,我等着你出手,杀了我。”
车行夜路,沿来路返回。
出城之前,遇到关卡。他们的前面停着一辆面包车,旁边是一个警察,正在进行安检。
小山放缓了车速,伸右手从后面的车座拿出自己带来的黑色箱子,打开一点,拿出有拳头一半大小的黑色手雷,将它握在掌中,拇指向上,顶着安全阀,熟练而标准的姿势。
还有大约十五米远的距离,小山把车子停了下来。
警察望向这边。
小山看看佳宁:“你猜,那辆车上有多少人?”
“……”
他打开天窗:“闭上眼睛。”
佳宁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随即抱紧了小孩,同时合上自己的眼。
周小山长臂舒展,拉了栓的手雷自车子的天窗飞一道弧线出去,前面所有的人还未反应,那小小的却威力强大的武器已经一着中的,裂变成火,成热浪,成锋利的金属的碎片,成毁掉一切的力量,轰然爆炸。
“我不乱杀人。这是埋伏。”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裘佳宁惊魂未定,周小山发动车子,正要上路。辆车从小山那一侧横冲过来,速度极快,力道蛮横,千钧一发之际,佳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小孩,向右一侧,头重重的撞在了车窗上。
她有片刻的昏厥。
仿佛回到更年轻一些的时候,第一次坐飞机去美国念书,直上八千米的云霄,她的耳膜剧痛,也像这般,少年的心里还是那样不安,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世界?
怎样的世界?
小手轻轻拍她的脸。
那孩子说:“嗨,快醒来。”
佳宁这样悠悠的回了神,小孩子还在她的怀中,她们还在车上,车子还在这里,周小山也还在这里。
只是,状况大不一样。
他们的车在小山那一侧被横撞的凹陷下去,车窗粉碎,小山被卡在驾驶座位上不得活动。更可怕的是,这个样子的他,还跟另一个人纠斗在一起。
不,不是纠斗,因为谁都没有办法动弹:对方站在撞过来的那辆车子的前盖上,他的枪口伸进来,已经对准了周小山的太阳穴,可是扣动扳机的右手拇指被小山用左手卡住,不能射击;他左手扼住小山的喉咙,却同时也被小山的右手牢牢扣住手掌下静脉处,不得发力。虽然微弱,但周小山还有呼吸,颈上的血管突起,跟着心跳,一下一下的搏动。
佳宁还在耳鸣,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响,脑袋也在发晕,只觉得一切有欠真实感,像看一场画面断续,没有声音的电影。
她慢慢的打开自己这一侧的车门,把小孩子放在外面的地上,食指点点他的嘴巴,告诉她,不要动,不要说话。
然后她慢慢回到车里,找到了自己的刀,去掉刀鞘,摸摸刃子,仍然足够锋利。
她想起周小山跟她说过的话:颈部的静脉,是一招毙命的关键,出手不要犹豫。她渴望已久的周小山的性命就在眼前,他还是那样白净的漂亮的脸,与对方对峙,眼睛却紧紧盯着佳宁。
可是今日若有幸结果了他,一切也就都了结了,残酷的动机,狡猾的欺骗,贪婪的占有,还有此番这无耻的利用,她一刀下去,一切也都了结了。
佳宁抬起了臂膀,手里紧紧握着曾用自己的血开了刃的椰刀,尽力的挥去!
鲜血,飞溅出来。
但那不是周小山的血,要他死的杀手被这个更想要他性命的女人劈中了喉咙,钳制他的力量慢慢消失,那人倒下去死掉,周小山大口的呼吸,看看她:“你真是心灵手巧,第一次杀人都这么俐落。”
“拜你所赐。”佳宁说,“一条命而已。”
“我还以为会死在你的这把刀下……”小山还要说话,忽然胸口一紧,吐出鲜血。
她立即上去用自己的手擦他的血:“你怎么了?哪里不好……?”
“没有关系,可能是肋骨断了。”他握住她的手,“那个孩子呢?她还好?”
“就在外面。跟我一样,没有问题。”
小山的嘴角还有鲜血流出,可是清楚的对她说:“你救我,为的原因很多。可是裘佳宁,我告诉你,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那一个。”
她忽然烦躁起来,继续用手去擦他唇边的血,又不敢用力,眼泪涌上来,自己抹了一把,皱着眉头,懊恼的说:“不要再说了,我们这就走。我来开车。你快告诉我,去哪里能够尽快的包扎……”
很远处的山岭上,另一辆车里,有人用望远镜观察着他们。
女人开走撞过来的车子,将负了伤的周小山从驾驶座上扶下来,放到后面,小女孩被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来驾驶,他们上路。车如其人,他的车子一样的抗打耐劳。
他放下望远镜,有些懊恼,忿忿的拔掉了自己身上点滴的针头。
随从接住,十分惶恐:“老板,我们还可以再派人去拦截。”
阮文昭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过去,却软绵绵湿淋淋的没有力道:“阿麦都去了,还奈何不了被夹着不能动弹的周小山。你们都是废物。”
“那,小姐,就这么被他们带走?”
“……”他略沉吟,半响方说,“算了,让他们走吧,去他们那里,能有什么问题?”
从督麦出来,再未遇到障碍。
一路向查才城行驶的途中,眼见日光渐现,天欲晓。
佳宁早已忘了惊慌和疲惫,只觉得车子不够快,和周小山来时短暂的路此时如此漫长。
小山半躺在后座上,有时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她担心他不醒来,又不敢打扰他睡觉,不时看看他。
身边的小孩子也一直不说话,不吵不闹,也不会要吃的,要水喝。搂着安全带睡一会儿,很安静。
佳宁看看他,又看看她。
微露的晨曦里,那两人一般的白的透明的皮肤,弯弯的浓眉,弯弯的眼,睡觉时,微微翘起上唇儿,有点不满意的任性的样子。
……
不可能。
三十
他们在清晨时分终于赶回查才城,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小山下车,轻声在她耳边说:“辛苦你了。”
佳宁没有看他,也没有应声,只是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牵着安静的小姑娘。
他做手术的时候,她等在外面。之前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错过了的魔术师的表演,会场的混乱,周小山杀人不眨眼,还有她自己,手起刀落,落在那人的颈上,鲜血喷涌,他们在黑夜里赶路,丛林中发光的兽的眼睛……她痛苦的想,这里究竟是哪里?这身上还有血迹的女人究竟是谁?
小姑娘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孩子的眼睛让人无处遁形。
佳宁在疲惫和沮丧中流出眼泪来,对那孩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没能带你去看表演。真是对不起。”
她伸出小手,擦她的泪。
小山出了手术室,脸色有些苍白,可是身体硬朗,没有大碍。
佳宁站起来,却没有走过去,离了一个手臂的距离,看着他。
“断了三根肋骨,多扎了几层绷带。”他摸摸自己左侧的肋下,“小伤而已,没什么大问题。”
“那很好。”
“不要哭。”
“我没有。”
小山伸出手去,像那个孩子一样,用自己的手掌擦她的眼泪。
然后他弯下腰,看看这个小孩儿,摸摸她黑色的头发:“嗨,饿不饿?”
有人问了,她方点点头。
小山一手抱她起来,另一手又握住佳宁:“我们去吃早饭好不好?拐角就有茶楼,点心非常的好。”
他们一同走出医院,查才城的今日,有明媚的阳光。
小山负了轻伤,可是不以为意。看看身边的佳宁,这个女人刚刚保护了他。
被保护着,这么温暖的感觉,多么好。像在北京一样,她还当他是年轻家贫的学生,过问他的难处,不准他旷课,为他添置衣服。
他用力的握她的手。
给她洗澡的时候,小姑娘不敢站在淋浴的下面,佳宁问:“为什么?”
“这里疼。”她指指自己的耳朵。
小孩子的耳朵都怕水,佳宁好像有点印象。但不洗头发不成,天气这样热,她身上,头发上也有汗味了。佳宁找来一个木盆,洗刷干净了,兑好了温水,然后把小孩子的身体往自己右肋下一夹,让她的头向下,一手托住,一手开始给她洗头,像洗刷一个小冬瓜一样。
这种姿势,小时候妈妈给她洗头时候就是这样,小孩子一头向下可能会有点害怕,但是绝对不会让水进到耳朵里。
她的小手抓住她的胳膊,佳宁说:“马上就好了,嗯,你的头发可真好……”
然后她给她的头包上一个小毛巾,把她放到浴盆里,细细的擦洗她的背,她的腿,她的腋窝处还有她的脚趾头,搔一搔她的脚底板,小孩子突然“咯”的一笑,那张从来严肃的没有表情的小脸像阴雨天忽现艳阳,她扭了一下胖乎乎的身子,激起水花,弄得佳宁一脸都是。
她愣住,顾不得擦脸上的水,仔细看孩子的脸,那么不爱笑,可是笑起来那么好看,又明明是周小山的样子。他们全然不认识,可是怎么会这么相似?
他来接走她的时候,佳宁刚刚给她擦干。
小孩子被小山抱在肩上,佳宁看看他:“孩子是我抱来的,我想知道她是谁。”
小山摇头:“我想告诉你,但是我并不知道。你跟我,都没有必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知道他说得对,于是伸手拨了拨女孩额前的头发:“那你得跟我说,没人会难为她。”
“……没人会难为她。”
小山开车载女孩去查才将军那里。
她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很乖。
忽然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我有的时候牙疼。”
他看看她:“你的牙长齐了吗?”
“十六颗。莉莉只有十五颗,还摔坏了一颗。”
“恭喜。你疼是因为你还要长的缘故。”
“为什么不见露丝玛丽?”
“那是谁?”
“露丝玛丽每天跟我在一起。看管我。”
“你来这个地方旅行,不一定非得有人跟随。”
“旅行?”
“是离开到别处的意思。”
“妈妈可是去了旅行?”
“……”
“她也不告诉我。”
“……”
她的目光忽然被外面的东西所吸引,伸了小手说:“那个……”
“芒果馅饼。”
“……”
“你想要?”小山问。
“请你。”
小山把车子停在路边,自己下来,从她的那一侧把门打开,抱她在肩上:“你知道吗?芒果馅饼有很多种味道,你得自己选一选。”
老婆婆把金黄色的芒果糜浇在薄饼上,问小孩要那一种调料。
她没有吃过,难以选择。
小山说:“牛奶味的,还是酸奶味的?还可以放一点咸盐和辣椒……加上薄荷的也好吃。”
“……”她皱眉头。
选个好口味的甜品,对孩子可是个大题目。
“不如这样,我们每样都要一个。你每个都尝一尝,你剩下的,我来吃。”
她这才点头。
第一口吃的是牛奶味道的,孩子一口咬下去,白牛奶浆顺着嘴角滴下来。小山没有手帕,用自己的食指去擦她的嘴角。
她剩了一半给小山,然后咬辣的那个,只一口,脸就红了,抬头看着他。小山正吃自己手里的牛奶味的,看她这样连忙说:“快吐出来。”
她得了允许才把那消受不了的馅饼吐出,瞪着眼睛,紧着鼻子,吐舌头:“这个好厉害。”
小山仔细看着她,奇怪小孩子的脸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是你咬得太多了。”
“我还是要这个。”
“这个我吃了。好吧,给你。”
他继续开车的时候想,说麻烦,也不麻烦,小孩子会比大人和狮虎兽难以到手吗?
不麻烦吗?她们又软又嫩,摸一摸,水珠儿一样,要不是裘佳宁,他怎么敢硬抢到手来就跑呢?
小孩忽然打了个嗝儿。
他看看她。她也抬头看看他。
到了将军的官邸,他直接带入后宅。
将军在小厅里画画,小山从肩上放下小孩,然后敲敲门。
将军看到了他们就放下笔。
小山说:“我今晨回来,这是您要我带回的小孩。”
他走过来,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伸双臂稍稍搂过小孩,仔细的看着她:“不认得我?”
她的手还向上拽着小山的手,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看了一会儿,很清楚的说:“外公。”
周小山倒退一步。
三十一
“香兰去世之后,我想把孩子要回来,阮家不给。
我也犹豫很久,现在的关系里,我跟他们,他们与我,都不能撕破脸皮。
可是,我又心有不甘。想了很长时间,还是让你把孩子带了回来。
过程顺利吗?”
“……像从前一样。”
“那很好。路上跟她说话了吗?”
“有。”
“乖不乖?”
“……”
“小山,你在看什么?你想在她的脸上看到香兰的样子?那很难找到。她长得极像她的爸爸。
她长得像你。
她叫卉。
她是你的女儿。”
之前似乎隐隐知道答案,可他在那一刻觉得肋骨的伤口疼。为什么会这么疼?疼得一跳一跳的揪动着心脏,把周身的血液往一个地方挤压,又在那里冷却,凝结,成顽石冰块,哽在胸腔里咬啮,人被这坚硬冰冷的疼痛活生生的剖开,他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真的包扎上了吗?怎么会没有血?怎么会没有血流出来?
在将军的的桌案上摆弄笔墨的卉忽然抬起头来,薄暮的光透过百叶窗笼在她小小的脸上,孩子的眼睛清澈无瑕,却又带着疑问,鼻子高,嘴巴小,皮肤白白,那小孩子的脸,却又明晃晃的就是他的样子,周小山在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他这一生从来就没有过的恐惧感,身子向后趔趄了一下,撞在厚重的雕花红木大门上,闷闷的“轰”的一声。将军伸手,要扶他的肩膀,小山猛地闪开,夺路而逃。
她在夜里醒过来是猛地一睁眼。
霹雳的声音。
冷风夹着雨星穿堂而过。
挂钟摆动,三点钟。
她穿上袍子去关窗户,又是一道闪电,只见一个晚上未曾露面的周小山站在中庭里。他背向着她,低头,任豪雨浇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她没迟疑,关上窗,躺回自己床上,头一碰枕头,就开始数绵羊。
6742只绵羊没能赶走周小山,裘佳宁咬了牙,弹起来,冲出去,拽住周小山的胳膊,问到他脸上去:“给谁看这个样子?难看死了。快回去,你给我进去。”
雨水冰冷,可是他的身体滚烫。佳宁吓了一跳,再看他被雨水覆盖的瘦削的脸,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那从来熠熠生辉的眼睛此刻疲惫又茫然。看着她,没有焦距。
“周小山,”她顾不得自己也只着一袭轻薄的袍子,用力拽住他,往屋里面拖,“你在干什么?你发烧了不知道吗?快跟我进去。”
她拖不动他,气得什么话都出来:“你这样可不行,没几天,咱们就了账了,你想装病还是装死?”
头发和衣服被大雨浇的湿透,佳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手连推带拽周小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上了台阶,谁知脚下一滑,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佳宁压在他身上,耳边听见小山轻轻呻吟一声,她赶快起来,扶着他起来:“小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滂沱的大雨中,他看她好久,方才回应:“我冷。”
这个人的房子里没有药。那么硬朗年轻的身体,从不出状况,所以粗心又骄傲。可他现在不同,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硬生生的把他击溃?伤口翻出来,身体滚烫。
她把他身上的衣服除下,用毛巾一点点的擦干他的头发和身体,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看见他还张开着眼睛,嘴唇颤抖。他冷。
“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佳宁刚要起身,被他抓住手。
这让人没有办法,她得怎么做?
她让他攥住自己的手,倾身靠在床头,在他耳畔,声音轻轻的说:“不找医生不行啊。你身上还有伤。”
他躺在那里看着她,眼睛的虹彩是荧荧的蓝色,她拨拨他的头发,几乎求他:“听我的话。好不好?”
他握着她的手却更紧了,慢慢的说:“我想我阿妈。”
她用双手拢住他的手:“我也是。我有时也想我的妈妈。”
“……”
“她离开我,爸爸也离开我。我少年时候伤心又难过,有时还怨恨。”
“现在也是?”
“现在好些。当我长大了也就知道,该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过的日子,何时能拥抱我,我可以一笔勾销。”
他闭上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她以为他睡着了,把手拿出来,周小山指指自己的鼻子:“我这里疼,又酸又软。难受到了里面去。”
“你得哭出来。”
他闻言没有睁眼,忽然翻转身体,把脸扣在枕头上。
没有啜泣声,只见他肩膀的颤抖。
她犹豫良久,终于伸手抱住他,嘴唇贴在他的耳翼。
天亮的早,大雨在黎明前结束。
早上的热气便会把昨夜的雨水都蒸发掉,没有痕迹。
周小山睁开眼睛,身上的伤痛和高烧慢慢消减。自小生活在这里的他,身体像是绿色的植物,在太阳下仿佛有神奇的光合作用,汁液缓缓流动,生机慢慢恢复。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谁,这一天之后再没有怀疑。
要是说,之前还有那么一点点渴求改变的妄想,那在这之后,在终于重新看清了自己的历史,看清了自己身上欠下的那一笔又一笔不能偿还的人命债,包括那曾经深爱着他的年轻美丽的香兰的生命之后,他知道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翻盘。
小山看看身边,佳宁伏在床沿上睡着,面容安静。
这个在疼痛的时候,曾经温柔拥抱他的女人实则应该行走陌路,过着她平稳温馨的生活,他强硬的把她掳来,这么不讲道理。
他伸手,食指慢慢划过她的脸庞,她一被碰触就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周小山。她摸摸他的手,他的额头,居然不发烧了。佳宁心底一松,面色和缓:“没有吃药也能退烧?你是个奇迹。”
他搂她过来,觉得鼻子里又在疼痛。
“……真是,对不起。”
“……”
与查才城相隔不远的西城,红顶教堂是早年留下的法国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塔楼的尖顶有一个房间,窄小的窗子被铁栏护住,阳光照进来,一道一道。
秦斌做完了仰卧起坐,然后是俯卧撑,身体活动开了,又冒出一层热汗。
对面山岭的影子掩住第二根铁栏的阴影的时候,该有人来送新鲜的食物。
今天稍微晚了一些。
开锁的声音,铁门“吱呀”开了。
他居然看见了他。
秦斌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抬眼看看周小山,脸孔很平静:“怎么你终于出现了?来送饭?”
“还有酒。”周小山将手里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为他倒上一杯白酒,双手奉上。
秦斌看一看,没有动。
周小山脖颈一仰,先干为敬。
“我饿了,有饭吃饭,为什么喝酒?”
“为了,”周小山又倒上一杯,“为了你得到我想要的人。”
秦斌坐下来,正在他面前,定定的看着这个人的眼睛。难以置信。
小山微微笑:“没错,裘佳宁就在这里,不远的地方。
此地与北京,两千一百公里,密林,疾病,地雷,还有爱好杀戮的人,可她来这里,只身一人,为了你……”
秦斌扬手将桌面上的酒菜打落在地,下一秒钟双手拽起周小山的衣领,卡住他的脖子,恨得目眦尽裂:“你把她怎么样?”
周小山都没有挣扎,手中的酒盅送到嘴里,啜一口:“我想怎么样,在北京的时候也都做了。”
秦斌一拳击在他那张残忍可恶的脸上,小山不躲,硬生生的收下来,额角开裂,流出鲜血,自己擦了一下,看着上面的血,忽然笑了:“可她还是为了救你,什么也不顾的赶来这里。”
秦斌只觉得周身热血上涌,被关押以来蓄势已久的仇恨和焦急在身体里奔腾叫嚣,他全然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恶魔的对手,用尽力全身的力气要他死,要跟他同归于尽。
周小山头上,腹部又挨了他数拳,有一下结结实实的打在他的伤口上,小山疼得一闭眼睛,手向后探,拿出枪来,黑洞洞的枪口随即顶在秦斌的太阳穴上。
秦斌停住挥向周小山的拳头,手扶上他的枪柄,慢慢的慢慢的将枪口从自己的太阳穴移动到眉心,他看着周小山和他的枪:“以为我怕死?来,你扣扳机,爷爷我不眨一眼。”
饮了白酒的周小山刚刚挨了打却仿佛心情大好,孩子一样天真的笑,眉梢都扬起来:“好,好,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这么一天毙了你。”他几乎笑出声来,“这就送你上路怎么样?然后让裘佳宁去陪你……”
“轰”的一声。
三十二
周小山从西城开车上路的时候收到来自海外买家的电话:A材料试验成功,付给他们的最后一批军火将在三天后从缅甸边境运抵。
他对着车子的反光镜擦拭脸上的血,整理有点混乱的衣服。
所以给查才将军,给卉,他今日都有礼物。
一个是交易成功的好消息,一个是可以止牙痛的新鲜的普洱茶叶。
他来到将军的宅邸,在后花园的水潭边看见卉坐在那里,手上抱着小兔子,她也穿着白裙子,像是另一只可爱的兔子。孩子那样安静,黑亮的头发垂在她的肩上,她有一张他的脸孔,可香兰把美丽的头发留给她。
他在草坪上坐下来,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他不愿上前是因为胆怯,胆怯是因为不懂得,不懂得这流着她的血液的小小的生命,如何形成,生长,这么美丽,这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