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远也笑起来,“您从普罗旺斯回来?”
“是啊,”他说,“等一下去我家吃饭吧,我带了好酒回来。你和你的女朋友……她今天不太高兴,对不对?她说法语吗?”
慧慧一直看着湖面,他的话她都能听见,当她听见他在后面跟杨晓远打趣她,当杨晓远同意去香贝里杜露大街十五号那临湖的别墅吃饭的时候,慧慧问自己怎么从来都没有发觉丹尼海格可以做个恶棍。
下船的时候,她拽住杨晓远,固执地说:“我累了,想要回去。”
杨晓远看看船上的丹尼海格,又转头对她说:“我保证,我们待一会儿就走,行吗?求你了,大姐。”
丹尼海格系好了船也走过来,看看这两个低声商量的年轻人,忽然笑了。那种笑容宽容里有种挑衅,仿佛在说,不去也没有关系的,我知道你害怕。
慧慧明白,他在看她的好戏,他想要她局促不安。
她紧紧攥住杨晓远的手。
过了整整三年,那座房子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地毯,壁炉旁边的画案,小天使的雕像,还有种满鲜花的阳台。从那个阳台下去,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直通到湖畔,小径上铺着白色的石子并被无数蔓生的绿色植物包围着,它们非常茂密,看似有种野生的情趣,实则被精心地修饰整理过,四季都有各色的玫瑰花开放。他们站在客厅里看暮色中这一隅美丽的景致,杨晓远啧啧赞叹。慧慧想:你还不知道呢,这个房间的下面是他做木工的工房,终年堆积的水曲柳的木屑像是白雪一样;这个房间的上面,是丹尼海格的卧室,在我之后,又曾经有多少个女人得到过他的照顾和宠爱呢?
丹尼海格说:“从这里下去,有一个堤坝,那里住着十只水獭。”
他手里拿着酒给杨晓远倒上:“我喜欢水獭,因为它们勤劳。我也喜欢聪明勤奋的年轻人。”
“水獭不仅勤劳,而且风流。”慧慧心里想。她在这里的时候,那里只有三只,这个家庭扩张得有多么迅速!她想到这里无声地笑起来,丹尼海格和杨晓远同时回头看看他。
晚餐的头盘是鲜虾沙拉和黑松露小羊肩。
杨晓远突然有电话打来,他去阳台上接电话,整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喋喋不休却一直把慧慧当作是透明人的丹尼海格对她说了唯一的一句话,他说:“鲜虾沙拉,黑松露小羊肩,我记得对不对?”
她抬头看他。
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回去的路上觉得这个星期日过得像做梦一样,直到现在脑袋里都转不过来弯,她怎么来到香贝里了?她怎么会又回到杜露大街十五号了?她怎么又跟丹尼海格乘坐一条船,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坐在火车上的梦,忽然发觉,那些你想飞速躲开的,你想忘记的风景,不会因为你的不愿回首而被抹杀掉,它们总是在那里的,一旦这列火车倒回去,所有的情节又历历在目。
她的头很疼。
杨晓远送她到家门口,慧慧就要开门下车,他握住她的手,“怎么?怎么就走了?还生气啊?”
“没事,我就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说了,你知道的。”慧慧说。
“哎,你回头看看我,”他说,“我有那么大的错吗?我就是想努力赚点儿钱,丹尼海格这种人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你不知道。”
她回头看看他,看他微蹙着眉毛,他说的也是实话,慧慧摇摇头,“我说了没有了,我就是有点儿累,你也是,玩了一天了,回去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杨晓远说:“谢谢你今天一直陪着我,我认识丹尼海格太重要了,他的生意,我一定要拿下来做。”
慧慧这时候有点儿精神了:“他做的什么生意?”
“他要收购怡云,成了的话要融资重组或者启动新项目,不成也会有大笔的闲置资金撤出,放到哪里去?一样得找银行暂时经营,所以无论海格能否成功收购怡云,我都有文章可做。”杨晓远说。
“那么,”慧慧问道,“你觉得,他能够成功收购怡云吗?”
杨晓远略沉吟一下,“不能,他做不到。”
“为什么?”
“你可能不了解,除了眼下他要运作的怡云和他自己的海格之外,丹尼海格在几年之间几乎成为所有大型矿泉水生产企业的大股东,这些企业包括巴铎、维希还有意大利的圣佩里诺……”
“你是说,丹尼海格他几乎拥有……”
“是的,西欧所有的优质矿泉,”杨晓远说,“而怡云是最后一个政府控制的堡垒。”
“所以,他是在跟政府斗,对吗?”
“对,”杨晓远说,“慧慧,如果有人能为石油打仗,那么就会有人为水源付出十倍的代价。你觉得政府会让丹尼海格垄断水源吗?”
垄断,有时垄断,monopoliser,这是一个可以被治重罪的行为。
“所以,他不可能成功,所以,我等着,”他说,“我等着他不得不把钱从怡云的收购案中撤出来,暂转给我们运营,哪怕短期的也好。”
“当然了,”晓远说,“这是我个人的分析,但我不是丹尼海格,他能做到什么,谁也不知道。”
慧慧说,“祝你好运气,不过晓远,”他看看她,“一不要违法,而不要害人。”
“你在说什么啊?”他笑了,“这是银行的生意,我的工作而已,不过,慧慧,”他又叫她,纠正她说的话,“你要祝我们好运气。等我赚够了钱,我要买一座岛,种满玫瑰花,我也一天到晚开帆船、养水獭什么的。当然了,一定是跟你在一起。”
车子里的灯是温暖的黄色,他说话的时候深情地看着她,她倾身向前,紧紧地抱了他一下,“好的,祝我们好运气。”
四月末的时候,重感冒中的杨晓远被派到美国出差一个星期。他们之间有了时差,法国的傍晚,美国的早晨,他总是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他还没上班,她店里也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就聊上几句。她问他:“你吃什么药呢?”
他说:“吃什么药啊?年轻力壮的,喝白开水来着。”
所以一切都解释了为什么他的鼻音越来越重,嗓子越来越哑。原来晓远哥一粒药片都没动,就拿白开水顶。一个人的养生习惯像信仰一样很难撼动,慧慧也没辙,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信仰白开水的还大有人在。那天她店里来了一个阿拉伯男孩儿,二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件白色的袍子,戴着白头巾和黑色头箍。
慧慧站起来,对他说:“您好。”
男孩对她微微施礼,看看墙壁四周琳琅满目的商品,“这是您的店?”
慧慧说:“是的,我卖蜂蜜、蜂王浆,还有蜂胶。”
“这些不同颜色的都是蜂蜜吗?”
“没错,不同的花,生产了不一样风味和不同营养价值的蜂蜜。”慧慧说。
她用塑料小勺子舀了些样品给他,“请尝一尝,这是玫瑰花蜜。”
他用手指蘸起勺子上的蜂蜜,放在嘴巴里,点点头,对慧慧说:“味道很好。”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想让他清一下嘴巴再尝尝别的花蜜。他双手把水杯接过来,饮了一大口。他喝水的样子让她觉得很有趣,双手相握,眼睛还看着杯子里的水,像捧着件圣物一样。
这个阿拉伯男孩儿没有再品尝别的蜂蜜,他买了一瓶刚才尝过的玫瑰花蜜后就走了,走之前把慧慧给他倒的水喝干净了。
男孩儿黑头发黑眼睛,脸颊上有络腮胡的青碴儿。她觉得这张脸有点面熟,可是又实在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她跟自己说,可能是因为所有的阿拉伯人都长得很像的缘故。
因此,小多总说这个女人有个不切实际的坏习惯,她看不到自己身边平凡稳定的风景,她留意的总是那些稀奇的人物和事情。
“喝水还像捧着圣物一样,大姐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要作诗啊?”小多说。
慧慧从来不会斗嘴,就是看了看秦多方,心里说:这人素质低,我以后再也不跟她讲我看到的那些有意思的事儿了。
按照老习惯,她从小多的店里离开的时候,老板娘又给她大包小裹装了不少吃的,一边装一边嘱咐道:“这个牛肉吧,我煨好了的,你连油都不用放,下锅一扒拉就好。这个咖喱哈,我跟你讲,一家印度餐馆的大厨认识小裴,今天中午来我们店里做客,顺便给我带来的,我没舍得都吃了,给你留了一点……还有,你怎么给我买了这么多野草莓啊?怪贵的,而且根本放不住,明天就得坏不少,你再带半盒回去。”
到了家门口,慧慧得把手里大包小裹都放在地上才能找钥匙开门,她想起小多那个罗嗦劲儿就笑起来——小多越来越像事儿妈了。
走廊里的灯都灭了,心不在焉的慧慧还没有从手袋里翻到自己的钥匙,她伸手再去按电灯的开关,还没触到,灯就亮了,原来有人帮她把灯打开了。
慧慧回过头来,只见丹尼海格站在后面。
“是你?”她捋了一下头发,舔一舔发干的嘴巴,忽然觉得自己像不会说法语一样。
丹尼海格身上是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衫和一条蓝色的长裤,他走过来,帮她拿起地上的东西,说:“对啊,是我。”
“这么巧……”
她这一句蠢话惹得丹尼海格笑起来,“不巧,我等了你三个小时。”
“……”
“你不请我去里面坐一坐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开门。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跟自己说,这是丹尼海格,这是丹尼海格,这是丹尼,在她的家门口等她三个小时的丹尼。走廊的小空间里隐隐有他身上的薄荷味道,薄得像一层雾和一个梦一样,薄得她都不敢去呼吸,她怕这个梦碎了或者突然结束。
他们进了屋子,慧慧指了指厨房里冰箱下面的位置,“你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在那里。”
丹尼海格依言走过去把东西放好,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倒了,他把它扶起来,看了看:“你还是喝这个水?”
她点点头,“喝别的不习惯……不过你的水卖得太贵了。”
他没说话。
慧慧说:“我只有一双拖鞋,但是地板擦得很干净,你可以把鞋子脱下来。”
“好的。”丹尼海格说着就把自己的鞋子脱掉,在她的鞋旁边放好。
“这里太小了,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慧慧说,“这是厨房,这是客厅,房子原来是空的,我自己舔的家具,那个沙发和电视都是在网上买的二手的,冰箱和洗衣机都是新的。”
“嗯,”丹尼海格点点头,“很划算。”
“这边的房间是我的书房和办公室,呵呵,其实除了电脑和桌子还有那把椅子,什么都没有,哦,壁橱是原来就有的。”
“这套桌椅,你在宜家买的?”
“嗯。”
“你自己安上的?”
“对啊。”
他笑起来,“厉害厉害。”
“有说明图,我照着说明图做,不是很难。”慧慧说。
“这里是我的卧室了。”慧慧说。卧室的门是开着的,她就站在门口让他看了看,“你看,能从这里看到罗纳河,还不错,对不对?”
丹尼海格赞赏地说:“非常非常好,这是个舒服的地方。”
然后他看看她,“我渴了。”
“哦,好的,你要喝什么?”慧慧问,“你自己的矿泉水,还是果汁或者茶?我有一些不影响睡眠的茶?我有一些不影响睡眠的茶。”
丹尼海格说:“好啊,就这个吧。”
她去厨房给他烧水沏茶,看着水在小壶里渐渐沸腾的时候想,已经快十点了,他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她是个厚道孩子,眼下碰到的又是这个人,很多疑问和诘责在心里面,问不出口,比如我困了,你要什么时候走?比如你为什么来我这里?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还有,你没有别的女人陪着你打发时间吗?你为什么来打扰我?
她其实连一句厉害话都不大会说,自己跟自己较劲也没有用,只把安神的茶叶放在水杯里,端到客厅里去。
是他要喝水的,但是他睡着了,头枕着一个沙发垫子,身体躺平了,睡得很熟,呼吸声轻轻的,慧慧端着茶杯,站在那里半天没动,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她把水放下来,想去把他推醒,手伸过去,硬是没敢动他。她坐在长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看着那张睡得酣甜的脸想了半天。他在她家门口等了三个小时,那好,我就让他在这里待一宿吧。
她把客厅的灯关掉,然后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去浴室洗漱,她把那把刻着她名字的木梳藏好,然后换上睡衣,从门口的小篮子里拿了今天的报纸回了自己的卧室。她把门关上,上了床,扭亮了床头的小灯,把报纸打开,只见头版头天的位置上写着:海格收购怡云失败,欧盟贸易委员会或将对其展开垄断调查。
慧慧一下子愣在那里,果真如此。

[你太贪心了]

原来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无边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觊觎怡云良久,股市上苦心经营,资本上积极运作,舆论上小心营造,连受伤了他都在媒体面前强撑镇定自如、毫无破绽,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这件事情是这样一个让人失望的结果。不,也许这还不是结果,贸易委员会还要进行垄断调查,一旦证据确凿,轻则是几亿元的罚单,严重的话,海格可能会被拆壳——欧洲人恨经济领域内的垄断就像恨政治上的独裁,逮不到你则罢,逮到了就要给你一个“车裂”之刑。
她又回到他身边,在月亮下面看着他的脸。
都怪你,你太贪心了,你连水源都想垄断。
但是你没成功,你没做到。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着用什么东西调剂一下情绪,所以你来找我了!
你凭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蹲在那里,手肘支在膝盖上。
丹尼海格,你睡着的时候比你醒着的时候好。
你太有钱了,你这张脸太漂亮,你这双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场和女人那里都太所向无敌,所以你是个恶棍。
你睡着的时候好,心眼儿少了,没有防备,像副画像和雕塑一样,漂亮而无害。
她伸出收取,想要轻轻碰触一下他那两条长长的傻褐色的眉毛,手还没碰到,他就睁开了眼睛。
慧慧吓了一跳,手马上收回来。丹尼海格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在黑暗里问她:“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来:“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
虽然丹尼海格说要走了,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地方。
她说:“你就留在这里吧,明天再走,我给你拿一个毯子来。”
他马上就同意了。
慧慧从自己的房间抱了毯子出来,看见丹尼海格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他那层坚硬而风流的外壳去掉了,侧面的影子有些许落寞,像失落的花园里孤独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可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却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厨房里喝了一些水,然后过来坐在丹尼海格旁边的沙发上,“刚才你要茶水,我给你准备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现在我失眠。”
丹尼海格说:“你不是说那是安眠的茶叶吗?”
“有时候不管用。”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睡不着了,我们说说话。”
慧慧说:“你记得原来我给你讲过的那个《野性的呼唤》吗?”
“那个杰克?伦敦的小说?”
“对,那个大狗的故事,你后来读过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丹尼海格回答说。
“那我给你讲完吧,”慧慧说,“上次说到它成为一只成功的雪橇狗团队的头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么时候?
“对,我记得,然后呢?”
“但是它不是一条狗。在雪野里奔跑的时候,在火炉边打盹的时候,还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巴克总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见原始人提着大棒狩猎,它看见自己的伙伴对着月亮长啸,它也觉得自己的嘴边有血腥的味道。后来,它最喜欢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们杀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烧起来了,它把他们都咬死,然后自己一脚踏上了狼的队伍。它成了一只……”
“狼?”丹尼海格接口说道。
“对,它变成了一只大白狼,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山野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万分嚣张。它们咬死雪橇狗,抢夺人的财物,它们兽性无比……这才是结尾。”慧慧讲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眼睛向前看着,像自己也入了戏一样。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满敬仰地说:“是个好故事啊。”
她在他这里得到了共鸣,挺高兴的,转头看着他,“我喜欢这个故事,我喜欢这只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学习,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她扁着嘴巴笑起来,眼睛里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人。”
丹尼海格说:“是吗?!”
“别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来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钱不够了,是朋友给我凑的,然后才拿到那个产品的代理权。可是刚开了店没多久就又出问题了。”慧慧说。
“什么问题?”
“得拿到欧盟的准入才能卖啊。”
“他们没有?”
“没有,”慧慧说,“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看到中国和法国蜂王浆的差价那么大,脑袋都热了,结果签了合同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认证申请报到南特去都两年半了,还没批下来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经签了,上了同一条船,我能怎么办呢?当时拆台或者抱怨,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说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么办的?”
“你还记得你帮我的那个忙吗?我们去南特,你通过大区的副议长永贝里跟检验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压力,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个杜博先生,跟他说,请给我我要引进的产品的准入认证,他说,一切要按照程序来。
“我说,我们是熟人,请给熟人一个特殊的程序。
“他说,我不认识您。
“我说,是的,您不认识我,但是您认识永贝里先生,永贝里先生可能也不认识我,但是他一定认识丹尼海格。而这个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两个陌生人中间隔不了几个朋友,所以,您可谁都不能得罪……”
她说到这里,连他都惊讶起来,转过头看了她半天,“你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说,“我就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这样把你的名字当做大刀一样挥舞并结结实实地砍向他们,最后达到了我的目的。”
他点头,“你是好样的,想做些事情就要这样。”
她笑起来,“那个老实又珍爱名誉的杜博先生开始暴跳如雷,还狠狠地指责了我一番,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个等待了两年半的认证书终于下来了,我呢,因为做了这件事情,不仅将进货的价钱又压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现在,我总是货卖光了再给国内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为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挟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货商的合同附件上写清楚了,这是我办成这件事情的条件。”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伸过来,绕过她的肩膀,使劲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们重逢以后,丹尼海格和慧慧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没有拥抱过,没有吻过脸颊,连手都没有握过。曾经无比亲密,曾经巨细无遗地了解对方身体的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不知道是对回忆的尊重还是对分歧的倔犟。
但是他忽然拥抱了她,拥抱得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般自然,像风吹动垂柳的树叶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声中笑了起来,低着头想起从前实习的时候,当她遇到难事困窘万分,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也是拥抱着她,鼓励她,告诉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楼”。那时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厉害了,她不可能把怡云弄过来送给他,但是她能让他高兴一点儿,高兴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她的心里软软的,低声说:“我了不起吧,丹尼?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额顶的头发。
“睡吧,好吗?月亮都斜了。”她说,“我也困了。明天我为你做些东西吃。我从朋友的饭店里拿了咖喱回来。你喜欢吃咖喱。”
他说:“圣诞节提前到了?”
“对。”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闷呢,其实她还是没有能够变成那只坚强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豪气干云过,觉得什么都做得了,觉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觉得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能忘掉,伤口再痛也都能结痂。
但是不是那样的。
她表面强硬而又原则,实则软弱,她喜欢思考和总结经验,却不可能克服孩子气和对表面和善的人的轻言轻信;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抛在脑后,但是却有个让自己永远不能潇洒起来的好记性。
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点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过得懒散而悠闲,靠点小聪明和运气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着了,感觉自己又坐在那节火车上,车速慢了,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站前停下来。
她是被自己的电话叫醒的,接起来,是杨晓远。
晓远哥抽着鼻子说:“你在家啊?”
“对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时差,“你还不睡啊?”
他笑起来,“不困,你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慧慧说:“礼拜六了,我多歇一会儿,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能回来了吧?”
“特别顺利,我等着拿这个要挟尤尔根给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晓远哥好运气。”
放下电话,她听见外面浴室里传来水声。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裤换下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扎好了马尾辫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从浴室里面出来,身上穿着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湿漉漉的,说:“没有看见木梳。”
“稍等,我拿给你。”慧慧从房间里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给他,丹尼海格拿在手里看了看。
慧慧在厨房里把小多给她带的东西拿出来,牛肉、印度咖喱,还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坏掉了,但是拣一拣,还有不少可以吃。可是,问题是,没有主食了。大米罐子里剩了薄薄一层,意大利面条也只剩下一个人的份儿。
她看看客厅里,丹尼海格把电视打开了,估计是不会屈尊去楼下买面包或者比萨饼的。她把电话拿过来,拨通了街角面包店的号码,要了一根法棍面包和一个蘑菇比萨,放下电话,她想了想,蘑菇比萨跟印度咖喱和中国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许还是能出来些惊喜的。
慧慧对着水龙头把草莓摘掉,一颗一颗地洗干净。
她把油倒在锅里,然后开动了排油烟机,准备炒牛肉,恰在这时,门铃响了。
慧慧对客厅里的丹尼说:“请你帮我开一下门,我刚才要的面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