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昕“呵呵”两声,意有所指地说:“鬼我倒是不怕,就怕有人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杨怀瑜顿时心中一凛!

马车缓缓停下来。一大片残砖断垣出现在眼前。
丈余宽的门楼断成两截,青石上精致而繁复的雕花清晰可见。进门是条青石甬路,砖石缝里长满了杂草。路旁两颗焦黑的枫树上,爬着叶子早已枯黄的藤萝。树下躺着半块烧焦的花梨木牌匾,隐约可以认出上面硕大的草书“南”字。
再往远处,凭着痕迹能够看出这里曾有的建筑——弯曲的回廊,玲珑的亭台,雕花的围墙,峻峭的假山,粗大的落地柱,飘满枯叶的月湖。可以想见,曾经这里是怎样一番繁华景象。
杨怀瑜出神地看着被烟熏黑了的断墙,黑炭般的门窗,地上随处可见的横梁。她的心底涌上一股奇异的情绪,悲凉而沉重。
南宫世家,这里住过一些怎样的人?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南宫世家占地一百六十亩,有房舍四百五十间,花费白银四十万两,历时五年才修成。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当时南宫府内计有五百余人不知去向。”
杨怀瑜俯身摘下一朵野菊,叹道:“韦大人竟知道得如此详细?”
秋日的风带着几分萧瑟凉凉地吹来,乱了他的发梢,他的眼神苍凉茫远,“这些珍宝是楚云天一生戎马所得,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皇上对宝藏也极有兴趣。”
“如今南宫家已是家破人亡,韦大人又向何处寻藏宝图?”
韦昕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觉风声响动,一柄长剑迎面刺来 …

韦昕大惊,欲闪身躲避,怎奈身形不如剑快,眼瞅着剑尖逼近他的眉心,恰此时,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剑锋自脸旁堪堪略过。
电光火石间,月影右手舞剑,拦住了黑衣蒙面人的偷袭,左手顺势将杨怀瑜护在身后。杨怀瑜松开拉着韦昕衣袖的手,见青桐已与另两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黑衣人招式奇特,尽数朝杨怀瑜使来。月影勉力阻挡。杨怀瑜见黑衣人剑法虽凌厉,却并无杀气,心里隐隐有了计较,偷眼向韦昕望去。韦昕神色平静地望着远处的一片桃林,不晓得在想什么?
不大工夫,月影与黑衣人已过了上百招。黑衣人见久战不下,渐生退意,出手已不若方才那般迅疾。月影刚舒一口气,却看见又有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逼近自己。

那些人清一色黑色劲装,黑色皂靴,手持长剑,与先前那些黑衣蒙面人不同的是,他们头上都戴着骇人的假面具,有的是钟馗像,有的是黑无常,有的是马面鬼,各不相同。
想必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鬼了。
杨怀瑜本能地看向韦昕,韦昕也是一脸疑惑。
很显然,先前的黑衣人是韦昕安排的,目的是逼她出手。可后来的那些人是谁?
他们个个身手矫健,招数虽无章法,可出手极为狠辣,配合也很默契,似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青桐已受了好几处剑伤,渐渐不支。月影以一敌三,败相已露。
面具人逐渐向杨怀瑜站立之处挪来。

杨怀瑜心一横,从袖袋里掏出一枚袖箭掷了出去,袖箭呼啸着升空,爆出滚滚黑烟。面具人知是放出的信号,攻势更紧,便有两人趁机偷袭杨怀瑜。
月影见情势紧急,一声清啸,剑华暴涨,生生将面前的“钟馗”击退两步,随即足尖一点,拦向袭击杨怀瑜的“牛头鬼”。“牛头鬼”矮身避开月影长剑,右足发力,踢往月影下盘。月影纵身避开,“白无常”却趁机拔剑刺向韦昕。
此时月影被“钟馗”与“牛头鬼”夹击,自顾无暇。青桐与黑衣人距离尚远,营救不及。
杨怀瑜见韦昕危急,欺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右手按下腰间玉扣,“噌”得拔出一把软剑,刺向“白无常”。“白无常”忙回手自救。杨怀瑜紧逼一步,手腕挥动,软剑如吐信的毒蛇,招招刺向“白无常”要害。“白无常”看着剑光舞动,只是招架,却不还手。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裁云剑!”
激战嘎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杨怀瑜手中的软剑上。
软剑宽一寸,长三尺,剑刃轻薄,青光流动。秋风吹过,剑身微颤,发出清丽的剑吟。
正是南宫家世代相传的裁云剑!

一念差
莫名停止的搏杀,热切激动的目光。
杨怀瑜突然明白过来,面具人是——南宫家的人。
南宫家虽被烧毁,可藏宝图一天没露面,就不断有人前来搜寻,其中就有放火之人。他们日夜守在这里,除掉一批又一批来寻宝的人,既可报仇,也避免了这处废墟被人肆意践踏。
南宫虽毁,尊严犹存,即便是遗址,也不容人践踏。

杨怀瑜心潮起伏,满肚子的话却说不出口,忽觉一道灼热的目光朝她看来。杨怀瑜凭着感觉回视过去,就见月影神情严肃,深沉的眼眸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杀了他”。
杀了韦昕!
这是最好的时机,己方人多,他方人少。
这是最好的选择,她不能将身份暴露出去,必须杀人灭口。
这是最好的地点,南宫废墟,人迹罕至,且大家都知道这里闹鬼。
这是最好的做法,釜底抽薪永除后患,从此再无人横生是非从中拦阻。
况且,摆明了他企图试探她才邀她过来赏枫,她借机杀他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她回过头。
韦昕优雅地站在夕阳下,苍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笑容,眸中映着漫天霞光。
这样浅笑如玉清贵无暇的韦大人。
风微起。
清冽的竹香幽幽入鼻,淡淡地,带着些怆然。
杨怀瑜突然就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那个给过她温暖让她心动的贵公子。

静寂无声。
月影在看她,目光焦急;韦昕在看她,气定神闲;黑衣人在看她,神色戒备;面具人在看她,神情决然。
大家都等着她做出决定。
可她没有选择,她的情告诉她,她不愿;她的心告诉她,她不舍;就连理智也明确地说,不要,不要!

杨怀瑜低下头,颓然地将软剑收回,走到月影面前,眼里露出哀求,“我想回家了。”
月影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他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好,这就走。”
再也不管身后的目光,再也不顾脚下的瓦砾。
就如孩童时,他牵着她的手缓慢、坚定、旁若无人地走。

辚辚的马车声由远及近,停在他们身旁。
熟悉的声音自车内传出来,“你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却不会错失我的机会。”一贯的低柔温和,却毫无感情。
杨怀瑜一顿,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马车已绝尘而去。

“月影,我累了,走不动。”她凄楚地看着他。
月影低□,“我背你。”
后颈处有温热的湿意,月影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战抖。
“月影,我喜欢他。”
“我知道。”
“月影,我下不了手。”
“我明白。”
“月影,我很怕。我不想当杨家姑娘,也不想做南宫后人,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好不好?”
月影停住脚步,放下她,凝视她的脸。杨怀瑜满脸泪水,黑眸染着泪意,如同浸过水的黑葡萄。月影轻叹一声,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开心的是,自幼呵护的姑娘不再隐藏她的情绪。
难过的是,命中注定,姑娘的这段情,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晚霞,夕阳,五彩斑斓的云。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尤其这种美因着即将消失,格外带了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凉。
空寂的山路边,一匹黑马悠闲地啃着树上的叶子。
黑马旁,坐着一位黑衣男子。
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少女,少女似乎刚哭过,略显稚嫩的脸庞上还留着泪痕。
丰宜一行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风景——安详,静谧,仿佛周遭一切均不存在,世间只有这一马两人。

杨怀瑜是在马车单调的吱吱呀呀声里醒来的。
窗外隐约有说话声,似是丰宜在责备什么人,“姑娘年幼,你怎么也跟着糊涂?这□份泄露出去,以后如何安生。”
过了一会,听到月影的回答,“姑娘的手是干净的,还不曾沾过血。”
长长一声叹,好半天,丰宜才开口,“总是要沾血,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姑娘发过的誓,你不会忘了吧。”

黑暗里,杨怀瑜摸着自己的手,细软滑嫩,跟其他大家闺秀的手一样,没干过重活,连阳春水都没沾过。
姨娘很呵护她的手,即便是逼她练剑,也总是用软绸包了剑柄,不愿她的手磨糙了。
姨娘说:“你外祖母的神技,在娘这里算是没戏了,就指望着你传承下去。”
外祖母曾是一代侠盗,从南一路偷到北,进过皇宫,到过妓院,从未失手过。姨娘耳濡目染自然也会,可惜第一次出马就亏了本,东西没偷倒,却被别人偷走了心。
那个别人就是南宫诚。
有了杨怀瑜,丰姨娘虽然遗憾未能替南宫家生个男丁,可也欢喜,自己这一身没发挥好的技艺有了后继之人。
杨怀瑜的手,修长绵软。这样的手,是极灵巧的。
杨怀瑜果然没负她所望,三岁能纫绣花针,五岁可解九连环,七岁能打百样络子,九岁写得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
手已是巧了,还得练快,练稳,练准头。最好的方法就是筷子夹黄豆,先是单手拿筷,后来双手各拿一双筷子,最后是蒙着双眼,双手执筷,一堆黄豆半盏茶的工夫就进了笸箩。

可就是这双巧手,以后要染上血了。
当年的誓言,她记得很清楚。
她说,必穷一生之力,报仇雪恨,找到宝藏归还楚家,重振南宫世家,至死无憾。
三件事,一件都没完成,就要放弃吗?

马车缓缓停在城外,远远望去,城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红锦缎直铺到一里开外。全副装备的皂役整齐地排在锦缎两侧,阻挡了无数好奇的视线。
身穿绣云雁补子朝服的新任知府魏半农带着十几位官员时而翘首期盼,时而低头踱步,仿佛甚是紧张。
杨怀瑜掀开窗帘问:“怎么回事?”
丰宜上前道:“听说内阁首辅韦大人来郾城视察,知府大人正准备迎接。”

正说着,锣声阵阵,由远及近,八人抬的官轿稳稳地落在锦缎上。便看到着大红朝服的身影优雅地下轿,抬头,精致的脸上缓缓绽出清俊的微笑。
许是大红朝服的辉映,或是大红灯笼的照射,那张本是苍白的脸看上去红润饱满,泛着晶莹的光泽。
杨怀瑜呆呆地盯着窗外,看着那个清瘦温雅又贵气逼人的身影慢慢在视线里消失,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有些失落,有些悲哀,还有些说不出的壮烈。

大红锦缎慢慢卷起,城墙上的灯笼次第熄灭,侍立的皂役悉数退去,城门又恢复成往日的清冷寂静。
马车悠悠地进了城门。
吃过晚饭,采芹呈上个纸匣子,说是一个叫罗源的书生送来的。
杨怀瑜不由讽刺,“短短几天,能够找到这里,也算有本事了。”打开来看,是张拜帖,送给杨重运的,上面写着无数溢美之词,不外是歌颂杨大人的两袖清风高风亮节,表述自己的满腔热血赤胆忠心。落款是安康罗源。
安康罗家!
终于找上门了吗?
杨怀瑜当然知道安康最有名望的乡绅就是罗家,丰姨娘就是罗家的女儿。
十六年前那个春天,时年十七岁的罗文凤仗着轻功高明,私闯南宫花园。
南宫花园植一片桃林,桃花正灿,南宫诚长身玉立,在树下读书。闻有异动,南宫诚袖风一卷,桃花缤纷如落雨,一点红影夹杂在风中,堪堪插在她的鬓间。
那一刻,罗文凤被漫天的桃花迷了眼。
走投无路时,罗文凤曾回罗家,掌家的大哥罗文伯沉着脸说:“你离家出走那日,罗家就不再有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你走吧。”
罗文凤亦是心高气傲的主,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回头,也再不用罗姓。

不曾想,十五年后,罗家的人竟找上门来。
杨怀瑜神态酷似南宫诚,可容貌却像了罗文凤七分。
马车上仓促一瞥,罗源是否联想到了什么?
当年罗文风与南宫城之事,他知道多少?
望江楼上,他又看出了什么?
他的这张拜帖是为了杨重运还是她?其实若想仕途亨通,走韦昕的路子更便捷,尤其罗家又不缺银子。
杨怀瑜懒得再想,吩咐采芹将拜帖收了起来 。

一夜秋风吹残柳,杨怀瑜睡得很不安稳,好不容易迷糊过去,朦朦胧胧中被说话声吵醒。
却是杨忠来回事,魏知府替韦大人洗尘接风,遍邀郾城达官显贵社会名流。因魏半农是杨重运门生,特特地送来请柬,请杨二姑娘赴宴。
这种场合,大多是夫人太太展现衣饰夸耀财富,千金小姐们吟诗作词比拼才华。杨怀瑜对比富斗才论人是非不感兴趣,便打算让杨忠届时送礼过去全了礼数也就罢了。

杨忠走了不大时候,月影急匆匆地进来,说昨夜韦昕以扫寇为名,向河南都指挥使借兵七千连夜清剿白鹤山。
杨怀瑜猛然想起昨天韦昕说的话,“你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却不会错失我的机会。”她放过了他,他却有了借口清除南宫族人。
首辅大人赏枫时被流寇所惊,本就是个极好的理由。而且,他更可趁势清理南宫遗址。或许南宫家的秘密就在废墟之下。
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他在废墟上就想出这么个好计策了吧,所以才会那样说,所以急不可耐地现了行迹,以首辅身份堂而皇之地进入郾城。
杨怀瑜心里一紧,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十指煞白,指甲深陷进肉里。终究是自己心软酿成大错。枫林里的面具人替她守护了家园,她却断送了他们的命。

千般乱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已是深秋,园中枯草上落了层白霜,像是洒了满地薄雪。紫藤架上残留着一片枯叶,颤抖在萧瑟的秋风里,孤立无依。
杨怀瑜盯着这片枯叶看了半天,终于伸出手去,叶子早已酥脆,轻轻一捏,顿成碎片,飘散在秋风里。
正如此刻她的心,敏感又脆弱,经不起丝毫碰触。

晌午,盛京传来另一个坏消息——绿纹好几日联系不上,可能暴露了。
杨怀瑜顿时有些头大,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她需要随时了解韦昕的行踪。若绿纹真的暴露了身份,依韦昕缜密的心思,想再安插人怕是比登天都难。
只是,自她离京到郾城那日起,就没有给绿纹下过指令。绿纹又怎会大意得露出破绽来呢?

“你猜,我是怎样看出你的身份的?”青梧将食盒放在地上,起身点燃了韦府地牢墙壁上的灯烛。
墙角坐着一位绿衣女子,手脚均被锁链捆着,俏丽的脸上毫无血色。听了青梧的话,她微愣,却是没有开口。
青梧熄灭火褶子,低低道:“那日我往偏院,恰见张管事在骂人,因为秋凉失手翻了木盆,刚洗的衣服洒了一地。秋凉说,她实在端不动那么多衣服。”
“我记得你初进府也是秋凉这般大,也是负责洗衣服。那个时候常常见你端着木盆去晾衣服,嘴里哼着小曲,很快乐的样子。张管事常夸你勤快,洗完衣服又去扫地,片刻都不闲着。”
绿纹心头一震,她明白自己哪里出纰漏了。
“若非我亲自试了试,还真不知道一盆湿衣服的重量。你要不是身有功夫,怎会毫不费力地端起那么沉的木盆。”
绿纹不屑地笑,“我出身猎户,会点拳脚功夫算什么。你说,我在府里可曾做过半件对大人不利的事?你凭什么怀疑我另有企图,诬陷我是别人安插的眼线?”
青梧挑亮烛芯,看到地上绿纹倔强的神色,没来由地心里一痛,“你既然会功夫,四年前为何任凭那贼人欺辱你,毫不反抗?你既然没做亏心事,中秋那夜,为何府里的侍卫醉倒了大半?当年我就不该救你,不该求大人收留你,更不该——”
青梧顿住,不该如何继续。
曾经,他真的以为她是真心对他好,也真心实意地想照顾她。
却不料,她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在利用他。
他恨恨地托起绿纹的下巴,“我知道你喜欢莲花,衣裙也多以莲花为饰。其实莲花是你们的暗记,对不对?天下的事情就是那么巧,若不是我见到另一朵相似的莲花,怎能想到其中的奥妙。你想不想知道,我在哪里见到了同样的莲花?”
绿纹倔强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是两朵一模一样的莲花,十一片花瓣,花芯朝下。
韦昕对着秋阳细细打量着手里的帕子。一条是白色细棉布的,角上绣着朵绿莲,看得出来刺绣的人技艺很好,莲花栩栩如生,极为好看。另一条则是白色绢纱的,角上绣着朵白莲,帕子正中写着四个簪花小楷——后会有期。
细棉布帕子是绿纹的,绢纱帕子则是竹林寺杨怀瑜留下的。昨天夜里青梧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了郾城。
其实帕子上绣莲花并不稀奇,稀奇得是两朵莲花一模一样。十一片花瓣的莲花,他还不曾见过。
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心有灵犀地在帕子上绣同样奇怪的莲花。
唯一的解释就是十一瓣倒坐莲花是她们彼此辨识的标记。

绿纹进府近四年。四年前杨怀瑜才十岁,十岁的孩子就有此等心智。韦昕自忖自己做不到,也不相信杨怀瑜会做到。
那么是谁安排的?
韦昕端起手边的天青色旧窑茶盅,茶盅里舒展着四五片翠绿的茶叶,茶汤碧绿澄清,袅袅散着热气。
书桌旁放着景泰蓝双耳香炉,有淡淡的明庭香飘散而出。
窗下生着暖炉,炉内炭火正旺,阻挡了深秋的寒意。

“大人,您要的河南布政使司辖区图。”青桐推门进来,惊醒了呆愣中的韦昕。
韦昕蓦地想起杨怀瑜的话,“…生气时会发呆,开心了会写字…”说话时,她的柳眉微挑,薄唇轻扬,温婉中透着灵动。
其实,有些时候,没有生气,他还是会发呆。
就如,方才,偶然想到了某个人。

韦昕摇摇头,摊开面前的地图。
“大人真的想另改河道?”青桐看着他的手指在几处河流间游移,疑惑地问。
“疏通望江只是治标不治本,空耗人力财力。白水河距望江二十余里,其下游地势低,河水急,泥沙不存,若将望江改道此处,或可一劳永逸。”
青桐有些犹豫,“河水流向乃上天注定,擅自改道恐降天灾。”
韦昕的手停了下来,复将地图卷好,插在旁边的字画筒里,“去打听打听,杨姑娘是否去魏家赴宴。”
青桐答应着,又问:“绿纹怎么办?”
“让人好好看着,等我回去再审。”
“是。”青桐转身走了出去。
韦昕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对着阳光,他轻轻展开一卷画轴。
落花时节,西子湖畔,白衣男子衣带当风临湖而立,青白的长指,扣一支微翠洞箫,谪仙般的容颜清贵温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杨怀瑜似曾相识了,因为她是南宫诚跟罗文风的女儿。

韦昕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许多年前见过的画面:
杨柳风寒,杏花春暖。
南宫诚华衣锦绣,风采逼人,罗文凤蓝衣如梦,眉目如画,两人携手而行,言笑晏晏,醉倒了杏花村村民无数,也醉倒了不到十岁的他。
杏花村以酒闻名,全村人都有酿酒的好手艺,尤其村长韦善人。
众人皆知韦善人酿的杏花酒最地道最醇厚,却极少有人知道,韦善人的医术也是世上少有,尤其换颜术。

古朴雅致的偏厅里,花香淡淡,酒香淡淡。
韦善人坐在红曲柳木的方桌旁,白胖的手掌转弄着磨的锃亮的两枚黑核桃,双眼似睁还闭。
南宫诚轻摇折扇,微微颌首,“请替我们换副容貌,不求美丽,只要平凡。”
韦善人捋着胡须笑,“阁下既来换颜,想必也知晓韦某的规定。三个月后,留下藏宝图,你们便可离开。”
南宫诚俊颜失色,神情转冷,“我们并无藏宝图,若能交出,何需改头换面。”
“既如此,两位请回吧。”韦善人端茶送客。

南宫诚与罗文风离开杏花村时,正值黄昏。天上晚霞缤纷,地上杏花缤纷。
他远远地看着他们携手而去的背影,在漫天飞舞的杏花中,宛如画中人。
他的脚步虽然轻微,却逃不过南宫诚的耳朵。
南宫诚将他从树丛中揪出来,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他沉着地回答:“想改变面容,其实不一定非得换颜,这个就可以。”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绿色的果子,“这是西域来的庵波罗果,其汁液可使肌肤发痒溃烂。每日取汁涂在脸部,只需七日,管保你的脸又红又肿,再无人认得你。”
南宫诚狐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南宫诚的眼神虽然冰冷,却并不骇人,他平静地说出目的,“我不是帮你,而是想跟你做个交易。用此果,换她的一滴血,你换不换?”
南宫诚展颜一笑,“只需一招,我就可以让你很痛快地死去。这果子自然是我的,还做什么交易?”
他也笑,“肌肤发痒时,你会感觉如万蚁啮骨、万针刺心,恨不得一死。可是,我能让你减轻痛苦。”说罢,他取出一根银针,“我只需一滴血,若你不放心,可以自己动手。”
他的话刚完,罗文风一把抢过银针,扎破指尖。嫣红的血珠映着雪白的肌肤,有种妖艳的美。
十天后,江湖传言,南宫诚在岚山跳崖身亡。
他不知道南宫诚是否用了那个庵波罗果,是否用了止痒的药,可是,他却知道,从那年起,他与罗文风以及她腹中孩子的命运已是息息相关。

天色渐暗,青桐进来禀报,“大人,杨姑娘准备了出门的轿子,应该会去赴宴。”
韦昕微微一笑,“好吧,咱们也该走了。”

魏知府府邸门前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参加洗尘宴的官员们乘坐的车轿停满了整条街。等候着的车夫们估计着时候尚早,三三两两地凑在灯光下掷骰子。
杨怀瑜的轿子停在离正门稍远的偏僻处,轿夫早瞧热闹去了,只有月影百无聊赖地靠着轿竿出神,“凌萧传来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枫霜阁怎会引起皇上的注意?”心里升起一丝警觉,没有回头,淡淡地问:“你确定这样做?”
暗影里传出一个声音,“是,我已经想过了。”
“你应该征求姑娘的意见。”
一身黑衣的丰宜悄然出现:“我是为姑娘好。如果镜叔在,必然也会赞成。”
“可阁主是姑娘,不管如何,你不该自作主张。”
“姑娘年纪小,有些时候辨不清时局。上次的机会已错过了。这次,我要确保万无一失…况且,你说的对,姑娘的手是用来绣花写字的,不该沾上血腥。”丰宜身形移动,停在轿子的阴影里。
月影想起杨怀瑜伏在他肩上说过的话,“我喜欢他”,“我下不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姑娘知道了,肯定会伤心。”
丰宜不以为然,“明日我就去解释,姑娘会明白。”
月影苦笑,他们说得根本不是一回事。固然杨怀瑜会因为丰宜擅作主张而难过,但伤了韦昕,她该是会伤心吧?
可这话,他却不能对丰宜说,只委婉地说:“魏府防范很严,只怕难以得手。我能做点什么?”
丰宜轻笑,“我想等宴会结束,趁着魏半农送客时,趁乱动手。等大门一开,你把这个扔到院子里,就什么都别管了,只护好姑娘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