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啊,都跟以前一般无二,却惟独没有他,没有人。
甚至,连采薇跟月影都不见了。
消失得无声无息,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蜡烛燃尽,火苗忽闪两下,灭了。
残月升上中天,慢慢坠下了。
孤星眨眨眼睛,隐了。
窗户纸,渐渐白了。
脸上的泪水,干了。
杨怀瑜抱膝蜷缩在门口,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枫霜阁的事到此为止,从今而后,杨怀瑜要踏上千里寻夫路了~~
韦昕去了哪里,他的蛊毒怎样了,萧如是又会如何,敬请看下文~~
争取三周之内完结~~~~
祖孙情
三年后。杭州。
阳春三月,新芽初绽,桃花始开。
灵隐寺旁一座院落里飘起了袅袅炊烟。
院落不大,却甚是雅致,青瓦白墙,隔着围墙可见数竿青竹,院门也是以竹枝扎成。推门而入,就看到围墙处竖了架秋千,秋千四周种了各式花草,青葱碧绿甚是喜人。
一位少妇正坐在秋千板上看书,墨发梳成如意髻,上面随意插了两支极普通的银簪。
屋内有人喊:“西月,饭好了。”
少妇抬头,露出她的面容——雪白的肌肤,水色的双唇,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眼眸乌黑透亮。
杨怀瑜跳下秋千,跑回屋内。
屋内干净整洁,摆着几件雅致的竹制家具。
南宫逸已摆好了饭菜,两碗米粥,两碟小菜,极为简单。
杨怀瑜端起碗尝了一口,叹道:“祖父熬得粥越来越香了。”
南宫逸慈爱地笑,“寺里的桃花开了,西月陪祖父去看看?”
杨怀瑜垂了头,“我不想出门。祖父一人去可好?”
南宫逸苦笑,“这个时节,赏花的尽是少年男女,我一个老头子…”
杨怀瑜亦笑,“那祖父还提议赏花?”
南宫逸道:“西月,你闭门不出一年有余。祖父想你…”
“祖父,”杨怀瑜低唤,“我走了太多路,累了。只想好好歇歇。”
南宫逸默然。
前两年,走过多少路,没人比他更清楚。自盛京到杏花村,从杏花村到藏南,从藏南到郾城,从郾城到苏州,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万晋国。
杨怀瑜日日坐在马车里,身子累得散了架,却从不叫半声苦。走在路上,瞧见宝蓝色的身影会追上去看,可次次都失望。
从苏州韦家老宅出来,天空飘下了绵绵春雨,沾衣不湿。正值二月梅花开,细雨夹杂了梅花的冷香,更觉春寒料峭。其时,苏州河上雨雾朦胧,花舫里的丝竹声隐约入耳,杨怀瑜在河畔站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祖父,咱们找个地方住下吧。我找不到他了。”
他笑着问:“西月想住在哪里?”
杨怀瑜喃喃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我不喜欢,住杭州可好?”
自然好,只要她喜欢,哪里都是好的。
她爱钟声,所以住在了灵隐寺畔。
她喜欢竹,所以选了这所宅院。
她说:“祖父,我想得很清楚。韦昕身边侍卫众多,若想找我,容易得很。如今两年过去了,要么他已经死了,要么他已舍弃我了…让祖父陪我四处奔波,我已是大不孝。从今而后,我要陪着祖父好好过。”
果然,整整一年,她不曾出门,镇日窝在家中裁衣刺绣,侍弄花草,偶尔下厨做一两道菜,再不提找韦昕之事。
清晨在灵隐寺的钟声里醒来,夜晚听着钱塘江的潮声入眠。
杨怀瑜浅淡地笑,“祖父,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神仙过的日子啊,可她还是一日日苍白下去,一日日消瘦下去,一日日眸中失去了光彩,一日日脸上不见了笑容。
南宫逸看着眼里,愁在心头。
韦昕生也罢,死也罢,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孙女以后漫长的日子,总不能始终这样数着星星过。
又过几日,桃花谢,梨花开。
南宫逸旧话重提,“梨花开得正盛,你可愿陪祖父赏花?”
杨怀瑜直觉地摇头,“不想出门。”
南宫逸眼中的星光瞬即黯淡下去,无言地走到院子里。
灵隐寺浑厚沉重的鼓声响起,正是晚课时间。悠长久远的梵曲声声入耳,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悲凉。
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不是十八岁的她该过的日子。
南宫逸隐隐后悔,当初若不掳了她,若不取出她的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是不是她会快乐得多?
杨怀瑜站在窗前,看着暮色里南宫逸的面容逐渐模糊,终于朦胧在黑夜里。
他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可是,心里满满地全是韦昕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不是不愧疚,年近古稀的老人,陪着她风里来雨里去,天南海北,高山平原。
千叶山庄的皑皑白雪里,他运功替她驱寒;杏花村口的满天落花中,他护她走出阵法。
受尽了漠然相待,看够了冷语讥刺。
韦家的人,果然不喜他们,不恶语相向已是难得,又岂会告知韦昕的消息。
分明是她的事,分明是那人犯下的错,为何要让祖父来承受这种羞辱。
杨怀瑜取了薄衫,走到南宫逸身旁,“到底是春天,夜里还是凉,祖父多加件衣物吧。”
“嗯。”很简短的回答。
终于犹豫着开口,“祖父明日穿那件新缝的衫子吗?”
南宫逸一愣,嘴角慢慢翘起,“好。你也要打扮得漂亮点。”
用力地点点头,倚在南宫逸身旁。
还好,有祖父在。
哪怕整个世间的人都遗弃了她,可是祖父还在啊。
为了祖父,她明日也要好好地打扮一番。
西湖最美三月天,梨花带雨柳生烟。
苏堤两旁,梨花灼灼,杨柳吐翠。
南宫逸提着钓竿静坐在树下大石上,柳枝低垂,拂起涟漪无数。南宫逸心不在焉,眼眸不时瞟向杨怀瑜。
杨怀瑜一袭白衣,面覆薄纱,只露出一双温婉的眼睛,瞳仁乌黑,衬着眼白越发明澈,犹如雪后晴空般,纤尘不染。头发仍是绾成如意髻,戴着银簪。静静地站着,仿佛画中人,姿容飘逸,婉约如月。
说是好好打扮,可对着镜子,还是放弃了。
女为悦己者容,心仪之人不在身边,她又打扮给谁看?
视线无意识地投向湖面,柳林深处正飞出几只小舟,舟上坐着渔家女,嘻嘻哈哈地哼着小调,“水柔柔山盈盈,水中彩霞天上云。堤上伴侣相依偎,春日西湖最多情。”吴侬软语,甚是好听。
杨怀瑜却是脸色一变,想起在郾城时,韦昕撑着的伞上,刻的两句话,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正忐忑时,突听有女子问:“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是什么意思?”
一男子答:“人的聚散离合,都是前世修来的。修十世才能修得两人同船渡河,要想成为夫妻更要修上百年才行。”
声音清朗,似是哪里听过一般。
杨怀瑜循音望去,就见人群里翩翩走来一少年,墨发如瀑,肌肤胜雪,一双桃花眼,耀耀闪着光华。
不是萧如是,是谁?
杨怀瑜凝望着他,泪水缓缓盈满了眼眶。
萧如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回望过来,笑意慢慢自唇角漾出来,身形却变得匆忙,几乎飞奔而来,紧紧地拥她入怀,“姑娘,姑娘…”声音里已有些哽咽。
杨怀瑜伸手摘下面纱,“你怎么…”话刚出口,只觉脑后冷风袭来。她尚来不及反应,萧如是已与她换了个位置,背上结结实实地捱了一鞭。
几乎是同时,杨怀瑜听到树上传来叫骂声,“放我下来,你这个臭老头。”
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红衣女子。
杨怀瑜无暇去想她如何被困在了树上,第一反应就是拉过萧如是察看他背后的伤。这一鞭着实不轻,不但衣衫尽烂,而且肌肤上长长一道鞭痕,皮开肉绽,从肩头一直到肋旁。
这女子竟然如此狠毒。若非萧如是反应迅速,此鞭轮到她身上,岂不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想到此,杨怀瑜愤懑地瞪了一眼红衣女子。
萧如是低声道:“姑娘,我没事。苏日娜是苏和的妹子,姑娘且放过她吧。”
杨怀瑜不答,只心疼地看着他说:“我家在附近,先帮你上药。”
萧如是展颜一笑,桃花眼弯成好看的弧度,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有劳姑娘了。”
杨怀瑜假意嗔道:“到底生分了。”
树上女人又骂起来,“你这个贱女人…”话音未落,一道灰色身影上去,点了她的哑穴。苏日娜拼命挣扎,可既出不了声,又脱不开身,涨得满脸通红。
杨怀瑜转头对南宫逸道:“祖父,她是萧公子的朋友,莫伤了她。”
南宫逸道:“她肯老实点,我自然不会动她。若再出口秽言,我出手可没有轻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苏日娜听得清清楚楚。
苏日娜怨恨地盯着杨怀瑜,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杨怀瑜伸手抹了药,轻轻地顺着鞭痕擦下来。伤药还是昔日青桐给的,疗效极好,可萧如是还是疼得倒吸凉气。
杨怀瑜柔声与他说话,“三年前,你为何不告而别,我等了你整个晚上。”
萧如是轻笑一声,“当时情势紧张,你我又都身份特殊,见了未免多生瓜葛。韦大人也认为悄悄走比较好。”
听到“韦昕”两字,杨怀瑜顿了下,继续将伤药揉开,“你在瓦剌过得可好,你娘还好吗?”
萧如是低叹,“还算好,寄人篱下就是这样。苏日娜帮我很多忙…我娘前年冬天去世了。”
前年冬天,正是瓦剌退兵的时候。
是因为王妃去世,苏和才退兵的吧。
擦好药,杨怀瑜起身,取了南宫逸的衣衫,“是祖父的,可能不太合身,先将就穿,过会去买新的来。”
萧如是抖开看了看,问:“是姑娘缝的?”
杨怀瑜“嗯”一声,进厨房生火烧水。
萧如是换好衣衫,靠在门边看着杨怀瑜忙碌的身影,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闷得发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幼长在侯门深院的姑娘,以前连洗脸水都是丫鬟打好了捧在面前,何曾进过厨房的门?
韦昕三年多未有音信,难道姑娘就过着这种清苦的日子?
扶着门框的手渐渐握紧,脸上却现出怜惜之意。
杨怀瑜熟练地沏好茶,抬头,笑着解释,“家中只有云峰茶。”
云峰茶,韦昕只喝云峰茶。
她也只准备了云峰茶。
萧如是猛地抓住杨怀瑜的手,“姑娘,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话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吓了杨怀瑜一跳,茶壶险些掉地。她放下托盘,凝眸直视着他。
萧如是水亮的桃花眼带着不常见的严肃与郑重。
“我跟祖父一起,过得很好。”杨怀瑜将茶盅放到他面前,又努力地绽出一个笑容,“看样子苏日娜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吧?”
萧如是沉默片刻,道:“我曾刺杀过瓦剌王,可惜功亏一篑。那夜我慌乱之中逃进苏日娜的闺房,她保护了我。她对我极好,苏和被囚也有她的功劳。我亏欠她良多,只是亏欠却不是喜欢。”
虽只是轻描淡写,杨怀瑜却不难想象出萧如是过得怎样的日子,尤其刺杀瓦剌王更是何等凶险。苏日娜能够救杀父仇人,必定心里是极喜欢他的。
杨怀瑜问道:“苏和被囚了?”
萧如是道:“瓦剌王有三个儿子,苏和乃王妃所生,其余两个是侧妃所生。苏和虽是长子,但因生母是汉人,颇受朝臣猜忌。正因为此,他才非要侵占万晋疆土。我刺杀瓦剌王虽未成功,瓦剌王到底身体不如从前,准备让位。他的二儿子性情敦厚,主和不主战,又有母舅的势力做后盾。瓦剌王在长子与二王子间犹豫,苏日娜设计陷害苏和,结果目前二王子掌管了瓦剌事务。”
杨怀瑜啜了一口茶,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留在万晋还是瓦剌?”
萧如是轻蹙眉头,低低道:“我想留在姑娘身边…只做个随从就好。”
杨怀瑜叹道:“我更想看着你有自己的生活,娶妻生子。你的儿子该唤我姑姑吧?”
萧如是唇角露出一丝笑,伸手又将杨怀瑜的手握住了,“姑娘得答应我,不管去哪里,都要告诉我…找你找不到,很难受。”
杨怀瑜的泪喷涌而出。
找你找不到,很难受。
这种感觉,她怎会不了解。
萧如是掏出棉帕,轻轻地拭去她的泪,“姑娘,真的不想我留下来?至少,你难过的时候,我可以将肩膀借给你。”
杨怀瑜摇摇头,擦干眼泪,起身,“能走吗?去买件袍子穿。”
萧如是赖着不起,桃花眼眨呀眨,“我想姑娘替我缝一件。”
“好。”杨怀瑜答应,仍是拉他,“总得去选你中意的布料。”
萧如是借力起身,不小心扯动后背的伤口,“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还真是疼啊,可也真是开心。
姑娘还是他的姑娘,一点都没变。
两人并肩走上苏堤。杨怀瑜仍是一袭白衣,飘逸若仙,萧如是穿着南宫逸的灰袍,虽不太合身,却依然俊美无俦。
远远看过去,宛如一对神仙伴侣。
柳树下,南宫逸仍在平心静气地垂钓。
柳树上,苏日娜却咬着唇默默地流泪。
杨怀瑜坐在南宫逸身旁,柔声道:“祖父,这么久了,让苏姑娘下来吧。”
南宫逸拎起竹篓笑道:“运气不错,钓了两条,可以回家熬鱼汤了。”又回头看着萧如是,微微颌首,“好小子,敢穿我的衣服。”
萧如是扬着手里的包裹,笑道:“在下不仅敢穿前辈的衣服,还敢劳烦前辈的孙女替在下缝新衣。”甚是自得。
南宫逸“哈哈”大笑,伸指凌空一点。
苏日娜坠下树来,萧如是忙上前扶住了她。苏日娜借机偎在他怀里,哀哀地哭了起来。
杨怀瑜跟着南宫逸走在前面,低声道:“留他们在家中住几日,可好?”
南宫逸有些失望,“只住几日?我还以为那个小子要留下来。”
杨怀瑜撒娇,“祖父——”
南宫逸朗声笑着,大步往前走去。杨怀瑜迈着小碎步急忙追赶。
萧如是远远地落在后面,看着祖孙二人的身影,桃花眼带了些潮意,如果,如果姑娘的身边再有那人在,该有多好。
不认得
萧如是在杨怀瑜家住了七天。
这七天里,萧如是与南宫逸打得火热,南宫逸献宝似的将自己在后院种的菜蔬给萧如是看,浑然不知三年前自己在延庆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
萧如是喜欢粘着杨怀瑜。她在院子里绣花,他守在一旁描花样子。南宫逸要与萧如是谈古论今,也拿着炭笔往一起凑。苏日娜不惯用笔,插不上手,只能坐在一旁痴痴地盯着萧如是看。
一个人干活,倒有三个人陪着。
杨怀瑜哭笑不得,对萧如是道:“我绣花而已,怎好劳烦你这个状元郎。”
萧如是便做哀怨状,“姑娘莫非嫌弃奴家。”
杨怀瑜恨恨地看着他笑。
苏日娜看着两人说话投契,小脸板的跟铁板似的,恨不得劈头给杨怀瑜一鞭子,只苦于身旁还守着个武功高强的臭老头而不敢动手。
杨怀瑜将长袍缝好了,萧如是的伤也差不多好了。萧如是恋恋不舍地告辞,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若杨怀瑜改变心意,务要第一个知会他。
杨怀瑜笑着将他推出了家门。
南宫逸惋惜道:“这小子,有文才有武功,生得更是万里挑一,你放他走,可别后悔。”
杨怀瑜叹气。后悔倒是不后悔,却极为舍不得。这几天,有他陪着,确实开心了许多。
可是,他有他的生活,不能一辈子陪着她。
萧如是走后,祖孙两人又过上了平淡安静的生活。杨怀瑜除了偶尔上街买点丝线布料,间或去灵隐寺烧香拜佛,仍旧深居简出,不愿出门。
八月中,南宫逸突然做了个梦,梦见孪生弟弟向自己托孤,他心道不好,匆忙赶回郾城。临行前,终是不放心杨怀瑜,便将她托付给灵隐寺的至善大师。
至善大师极为尽职,每隔三五日便遣小沙弥前来探望。杨怀瑜过意不去,索性每隔五日便去灵隐寺与至善大师说会闲话。一来二往,跟寺里的沙弥和尚也渐渐熟悉起来。
九月初九重阳节,是登高避灾之日。
杨怀瑜特地做了百合酥,盛在食盒内,一盒给了至善大师,另一盒备着自己饿了食用。
灵隐寺后有座北高峰,山不高,却极清幽。
杨怀瑜踩着台阶慢慢往上爬。山上游人极多,多是携儿带女全家出动,亦有青年男女结伴出游,像杨怀瑜这般没有丫鬟相陪的单身女子却是不多。
北高峰近山顶处,有一小片竹林,林内有座竹竿搭建的茅屋,四面无墙,用竹篱围了院子,乃农人避雨所用,平常少有人至。
坐在茅屋内,近观有修竹苍翠,远眺有枫叶半红,仰视可见晴空白云,俯瞰则见湖水镜涵。此情此景,令杨怀瑜联想到盛京的落枫山映枫湖,还有那个在赏枫亭弹琴的人。
杨怀瑜心念一动,取出紫竹箫,细细地吹了一曲《风入松》,正是当年她与韦昕合奏的曲子。
一曲既罢,无人相和,惟有竹叶婆娑,更添怅惘之情。
杨怀瑜抚摸了洞箫片刻,黯然地放回怀中。
恰此时,听到一清脆童音嚷道:“公子,这里有座茅屋,可要歇息一下?”
不闻有人回答,却听脚步声渐近,自竹林里走出两人,头前的那个年岁尚轻,一身书童打扮,后面的那人,身穿宝蓝色直缀,束着银白腰带,脸侧向一旁,看不到面容,只看到一头墨发用蓝色缎带束了,发梢散在肩头,微风吹起几许凌乱,他却仿然不觉。
杨怀瑜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那样快,那样急,几乎要蹦出来一般。
她狠掐了下手心,清醒过来,天下穿宝蓝色直缀的男子何其多,怎生偏偏会是他?
自嘲地笑笑,伸手推开竹篱门便要出去。
那男子却缓缓转过头来,面容清雅,眉目含笑,少了三分贵气,却多了五分儒雅。
杨怀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绕在齿间许久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书童低声嘟哝,“真是无礼,公子再好看你也不能这样盯着人看。”
韦昕浅淡地一笑,回望过来,柔声问:“这位小娘子,我可认得你?”
——我可认得你?
——我可认得你?
——我可认得你?
低低柔柔的声音,如同石子落在湖面上激起的涟漪,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细细密密,嘈嘈切切,萦绕在杨怀瑜耳畔,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响,竟然如雷霆般震得她退后了半步。
手中食盒砰然落地,杨怀瑜脸色煞白,挣扎着问:“公子可去过盛京?”
韦昕仍是笑着,“说来惭愧,盛京乃国都,在下还不曾去过。”弯腰,捡起地上的食盒,递过来。
杨怀瑜不接,咬着下唇,直直地看着他,“妾身生在盛京,听公子一口地道的官话,还以为是同乡。”
韦昕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神情却有些不安,“原来如此,倒教小娘子失望了。”双手捧着食盒,固执地往她面前送。
杨怀瑜接过来,打开,“萍水相逢亦是有缘,妾身作了糕点,公子可愿品尝一二?”
韦昕道:“多谢小娘子。”掂起一块百合酥。
书童阻拦,“主母说不可随便吃陌生人的食物。”
韦昕摇头,“无妨,这小娘子看着甚是面善。”伸手将百合酥掰开,一大一小,小块的细细品了,赞叹, “在下甚喜百合酥,小娘子的手艺真是不错。 ”大块的,捏在指间,犹豫片刻,仍放回食盒里。
他仍是爱吃百合酥,仍是习惯地分开两半,却怎就偏偏忘了她。
杨怀瑜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失了魂魄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韦昕说过的话。
“小娘子,我可认得你?”
“这小娘子看着甚是面善。”
“方才的箫曲是你吹的吗?听着似乎心事重重,小娘子有何伤心事?”
三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就是他。
曾经想过,他蛊毒发作已经死了。
曾经想过,他抱病在床无法动了。
也曾经想过,他移情别恋另结新欢了。
却独独没有想到,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却根本不记得她了。
认识他时,十二岁。
苦苦相思了三年,终于如愿嫁给他。
新婚不足一月,无奈分开。
痴痴找寻了三年,才再次见到他。
如何才能让他记起她,如何才能教他重新爱上她,是不是还要三年?
三年又三年,她已经十八岁了。
韦昕看着地上歪倒的食盒,散乱的百合酥,惋惜道:“这百合酥很是酥软,可惜了。”
书童满不在乎地说:“公子爱吃,教人照样做了就是。”
韦昕笑笑,迈步走到茅屋中,茅屋里除了一张竹制的矮几与两只矮凳外,别无他物。随意地坐,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矮几上的竹节,很慢很轻很柔,像拂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竹叶沙沙,像有情人的低语。
枫叶斑驳,如思乡人的家书。
已是九月,落枫山的枫叶也该红了吧。
落枫山,映枫湖,赏枫亭,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可记忆却那么清晰。
回忆里的每一幕,都有她。
韦昕无声地叹息,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书童小心地问:“公子,是不是又痛了?”
韦昕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累。歇一会就好了。”
是啊,真累。
是心累。
什么时候,心才可以歇一会?
慢慢地下山,走着她走过的路,呼吸着她呼吸过的空气。
上了马车,马车也是慢慢的行,走过灵隐寺,看到青瓦白墙的小小宅院,看到修竹青翠老藤清幽。
那是她的家。
这个时辰,她可回了家里,还是仍在外面游荡?
若在家里,又会做些什么?挑针缝衣还是伤心地哭?
哭倒也罢了,反正以后不会有机会让她流泪。
若在缝衣的话,有那个闲心替萧如是缝新衣,不知有没有替他缝几件,哪怕做几双袜子也好。
唇角弯起,眸里真真切切有了笑意。伸手自怀中取出鸳鸯交颈的玉佩,慢慢地摩挲,细细地端详。
白色的玉佩系着红色的络子,一模一样的两个,躺在他的掌心。
玉的质地不好,雕工可是一流。雌鸳鸯眼中浓浓的爱意,深深的眷恋,就如她眼里的情感毫无二致。
那份情意,就连瞎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何况他。
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喃喃自语,“再给我点时间,怀瑜。这一次,再也不分开。”
马车绕着西湖行了片刻,停在一座精巧秀丽的宅院前。 两扇又高又窄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迎出来一张宜喜宜嗔的瓜子脸。
“主母正让奴婢看看公子回来没,可巧就遇到了。”白芷笑道,又扬声喊,“石蓝,快去回主母,公子回来了。”
韦昕不紧不慢地地穿过天井,进了第二道门,迎面的正屋以及东西厢房都是两层的木质小楼,楼与楼之间有长廊连着。
韦昕“蹬蹬蹬”上了楼梯,见刚留头的小丫鬟水苏已撩起了门帘等着。韦昕停步,含笑问:“今日娘做什么了,中饭可吃得好?”
水苏笑嘻嘻地说:“主母挺好,就是惦记着公子。公子快进去吧。”
韦昕凝神又看了她一眼,笑一笑,才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正当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身穿秋香色杭绸褙子,脑后梳了个精致的牡丹髻,发间插一支碧绿的翡翠簪子,衣着简单却气度不凡。见到韦昕,妇人露出慈爱的笑容,指指身旁椅子,问:“出去了这么久,累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