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对胡家的事感慨不已,威远侯府的马车上,少妇正在跟婆子提到易楚。
马车从白塔寺回来,只两辆,头前的是翠盖珠缨八宝车,坐着少妇、婆子与画屏。其余众人挤在后头的黑漆平顶车上。
婆子缓慢的声音响起,“夫人真相信这位易家姑娘没见过大爷?我记得清楚,上次咱们也是从白塔寺回来,就在这条街上,我看得真真儿的,就是大爷。穿着鸦青色长衫,手里拎着药包,也是这种纸包的。”婆子拍拍面前的药包。
少妇叹口气,“桑皮纸到处都是,用来包药不稀奇。而且,当初大哥失踪时才十二岁,如今已是二十三了,十多年的光景,嬷嬷单凭个背影能看出什么?”
没错,少妇,威远侯夫人,就是明威将军杜昕的女儿、杜仲的嫡亲妹妹杜俏。
“怎么不能?”婆子分辩,“那身材气度跟将军当年一模一样,我在杜家这些年,再怎么糊涂也不能看走眼…夫人注意到没有,你问话时,易家姑娘的脸色可是变了。”
“如果大哥真在京都,你说这些年他都藏在哪里?竟也不曾来找过我…大哥是不是记恨了我,若能拦下祖母,又何至于…”杜俏哽噎着说不下去。
婆子劝道:“当时大爷十二,夫人还不满九岁,别说年纪小,人轻言微,就算你是现在这个年纪,章氏谋划那么久,好容易得到个机会,会轻易地放弃?当时余家夫人跟余姑娘倒是说了话,章氏不也没理会?她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
杜俏头倚在靠枕上,双目微闭,一行清泪缓缓淌下,耳边似乎又听到了棍棒一下下落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还有章氏气急败坏的声音,“仲哥儿,你到底知不知错?只要你认了错,祖母再不罚你。”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趴在血泊里,死死咬着唇,一声都不吭…
第30章 煎熬
景德二十二年,对信义伯杜家来说,是悲喜交集的一年。
首先阔别五年的杜昕回京在家里过了个团圆的春节,杜昕刚走月余,辛氏诊出了身孕。五月半,杜旼的妻子也就是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也传出喜讯。
杜家接二连三要添丁,信义伯欢喜得进进出出都带着笑,朝臣都说冷面伯爷快变成笑脸佛了。
哪知乐极生悲,九月份便传出杜昕贪墨之事,十月底,杜昕病死在归京途中,紧接着辛氏在产床上咽了气,信义伯悲痛交加卧病不起。
一家人凄凄惨惨地过了景德二十三年的春节。终于三月六日那天,杜家再传喜讯,小章氏生了个哥儿,就是杜家二少爷杜俍。
杜俏记得清楚,事情就发生在三月九日,杜俍洗三那天。
杜家来了不少近亲好友,余夫人跟余香兰也在。
章氏说,她是恨铁不成钢,杜昕死得不光彩,万不可再让杜仲学坏,需得严加管教。
婴儿胳膊粗的棍子打了三十下,最后还是坐月子的小章氏从床上爬起来向章氏求情,说看在俍哥儿的面上放过仲哥儿。
杜仲被婆子抬回去的。
当天夜里,杜俏跟赵嬷嬷偷偷溜到外院看望杜仲,杜仲已经不见了。正屋地上放着染血的衣衫,烛光里,大片大片的褐红色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信义伯,可怜他身子刚有起色,惊怒之下再度加重,终于没能熬过那年夏天。
章氏逢人便哭,哭自己命苦,哭继祖母不好当。说孩子犯错被惩罚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捱了打就离家出走的?这让她这个祖母心里怎么安宁?
小章氏抱着刚开始学坐的杜俍在旁边劝慰。
哭过七七,章氏着手整治内宅。
信义伯身边伺候的尽数放了出去,一个没留。
长房除了杜俏,其余主子也都没了,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下人。凡是近身伺候过主子的都或发卖或遣返,只留下几个管洒扫的粗使婆子看守门户。伺候杜俏的大丫鬟,也尽数换了。
赵嬷嬷是辛氏的陪房,男子在辛氏陪嫁的田庄上当管事,她在杜俏屋里当管事嬷嬷。章氏说,赵嬷嬷年纪已高,念她尽心服侍这么多年,特地给她个恩典,许她脱籍,跟着男人回乡养老。
赵嬷嬷不肯,说在观音面前起了誓,一定得伺候到小姐出嫁。
章氏说,她会另外安排个妥当的嬷嬷照顾杜俏,让婆子帮着赵嬷嬷收拾行李。
拉扯下,杜俏就受了惊,死拉着赵嬷嬷不松手。但凡有人来探望,就连哭带叫地嚷,“不许赶赵嬷嬷走,要赵嬷嬷。”
前来诊病的太医也说,杜小姐是受惊过度,应当有个熟悉的妥当人在身边伺候。
章氏听了连声叹息,说赵嬷嬷没有福气,不能享儿孙福。不过终是留下了她。
画屏却是因为年纪小,当时才六七岁,什么事都不懂,章氏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可一来二去杜俏却落了个痴傻的名声。
探视过她的人都说杜俏被邪物冲撞了,脑子不太清楚,见人就犯糊涂。
杜俏是长房唯一的血脉,哪能变成这样?
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寻医问药,找来各种方子让杜俏试。
杜俏不敢吃,怕吃过以后,假傻变成真傻。
因着脑子有病,杜俏也不好嫁。
章氏便四处托人给杜俏说亲,说来说去京都人都知道了杜俏脑子不灵光,还知道了章氏作为继祖母是如何地上心尽责。
极好地成全了章氏的贤名。
直到十八岁,杜俏才说定亲事,嫁给了林乾。
傻子配瘸子,倒是相得益彰,而且对方是侯爷,杜俏这是高嫁。
章氏再一次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杜俏脑子不好使,林乾是个不按理出牌的人,两人凑到一起行出的事大大超出常人的猜度。
成亲三日,新嫁娘不回门,驾着马车满京都转了一圈,让等在杜府准备参加回门宴的一概亲戚傻了眼。
林乾也不拦着,反而骑马随在车旁,车赶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长衫遮不住他的腿,人人都看到他的右腿管空荡荡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上了马,又怎么下马。
那天是近些年林乾首次露面,相貌仍是周正,神情却是暴戾,就连缀着红边的喜庆长衫都压不住那股戾气。
自那以后,林乾再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杜俏倒是常出门,最常去的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供着杜昕与辛氏的长明灯。
威远侯府位于澄清坊椿树胡同,往北过去一条街是灯市,往南隔两条胡同就是忠王府,是个非常清贵僻静的地角。
杜俏乘坐的马车没从正门过,而是停在东南角的角门。进门后换上青帷小油车,再走上两柱香的功夫,停了下来。
迎面就是垂花门,有个穿粉绿比甲未留头的小丫鬟正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到杜俏,忙赶着上前,脆生生地说:“夫人可算回来了,雪罗姐姐让我来看了好几次。侯爷也遣人问过,还派了人去迎夫人,夫人见到了么?”
杜俏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摘下帷帽递给锦兰。
画屏随在旁边开了口,“兴许走了两岔路,竟是没遇到。你这便去回侯爷,说夫人已经回来了。”
小丫鬟笑嘻嘻地说:“侯爷就在听松院。”
听松院是林乾还是世子时住的院落,成亲时林老夫人说把正院养和堂让出来给他们住,林乾嫌东西搬来搬去麻烦,没答应。
老夫人也没再住养和堂,搬到了偏院的宁静斋,正院反倒空了下来。
听松院因门口有株合抱粗的百年古松而得名,是处三进的宅子。宅子四周种了一圈数十株松柏,夏季树荫婆娑甚是清凉,可秋冬季节不免给人沉闷之感。
第一进倒座房五间,东头两间是林乾以往待客的地方,西头三间是兵器房,陈列着刀枪剑戟等物。第二进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
院子方方正正的,左边架着紫藤花,花架下摆了个青瓷莲纹大缸,如今紫藤花的枝叶早已败落,唯留藤蔓在秋风里摇摆。
院子右边是两棵石榴树,石榴树下站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过头,露出他的面容,刚毅的脸上那双清冷凌厉的眸子分外引人注意。
“侯爷,”丫鬟们识相地行了个礼,各自散开。
杜俏却不能躲,硬着头皮上前,“大冷的天,侯爷怎么站在外面?”
林乾身子未动,只淡淡开口,“你比往常迟了一个时辰。”
“在晓望街耽搁了会。”杜俏简短地解释。
“我已经让人去请方太医,稍后他会过来替你把脉。”显然林乾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已经知道她是在济世堂耽搁了。
杜俏吸口气,低声道:“不是我,是画屏有些不舒服。”
“那就一并给她瞧瞧。”
杜俏无言,相处两年,她已知林乾独断专横的性子,就算她拒绝也没用。
反正方太医常在林家走动,对林家的事情知道不少,让他诊脉也无妨,正好让他看看济世堂的方子得不得用。
林乾又道:“母亲那边,你不用过去请安,我让人说了你不舒服。”
“多谢侯爷,”杜俏答应着,试探着伸手,“此处风大,我扶侯爷进屋?”
林乾没有答话,抓过靠在树旁的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
杜俏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两家结亲是他请媒人上门求的,当时杜旼的长女杜倩已经十三岁也要开始说亲,上头有个未嫁的堂姐总是不好。
因此,章氏忙不迭地答应了。
成亲前一应礼节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丝毫不差,只成亲那天林乾没有亲迎,可拜过堂喝了合卺酒,林乾就没有再理她。
洞房两人是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林乾连衣服都没有脱,卷着被子睡在外侧。她只能另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缩在了里面。
两年来,除去林乾睡在书房,其余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平心而论,林乾对她也不能算是不好,在老夫人苛责的时候数次维护她,在下人面前也给她足够的尊重,管家权交在她手里,一应用度花费都由她做主。
可两人始终相敬如冰,他从不跟她有身体的碰触,穿衣戴帽不用她伺候,就连上下台阶,她想帮把手扶一下,他都会冷冷地拒绝。
当然,所谓的促膝谈心更是从来都没有过。
一个人如果从万众瞩目的高处落到谷底,性情往往会大变,要么极端地自负,要么极端地自卑。
不管是哪一种,表现都是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不愿敞开胸怀。
杜俏多次尝试想打破这种局面,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钉子,心也就渐渐地冷了。
赵嬷嬷急得上火,她在内宅浸淫数十年,听说过不少主意。可被林乾清冷的眸子瞪着,再有什么花样也不敢使出来。
杜俏也不敢使,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好比在冰面上凿破一个洞,掉下去就是万丈冰窖,再无回旋余地。
杜俏出嫁前,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敢行错一步路,不敢吃错一点东西。出嫁以后,日子可以随心所欲地过,却是冷冷清清。
这种感觉又没人可以说。
杜家是大小章氏的地盘,对她来说算不上娘家。辛家当家的母舅,是自视颇高的清流文人,早在杜昕被弹劾贪墨时就自动自发地与杜家断了来往。
杜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白塔寺,在青灯古佛的陪伴下默默地诉说着寂寞,消磨着年华。
***
方太医很快就来了,隔着帐子给杜俏诊了脉,因是常来常往的,只问了问这几日的饮食睡眠等问题。
赵嬷嬷拿出画屏的方子给方太医看。
方太医捋着胡须说:“这是调理女子倒经的方子,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开方之人太过谨慎,倘若将玄参换成生地见效会更快些。”
赵嬷嬷笑着收了方子,等方太医走后,对杜俏道:“难得易家姑娘那么小年纪倒有一手好医术,这方子连方太医都认可。”
杜俏眼前浮起易楚白净的面容,秀丽的柳眉,腮旁跳动的梨涡,还有她身上青莲色的褙子,虽然颜色已经有些泛白,却干干净净的,散发着皂角的香气。
杜俏不由心生羡慕,“…身怀医术可以造福四邻,又有疼爱她的父亲,多好…我倒希望是她,虽然穿着粗布旧衣,总胜过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此时的易楚并不像杜俏说的那般幸福,她正蓬头垢面地在厨房忙活。这边灶上慢火熬着稀粥,那边急火翻炒着肉片。等饭菜做好,满身都是油烟灶灰。
不过看到父亲跟妹妹吃得香甜,欢喜与自豪还是由心底洋溢出来。
有什么能比过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更幸福呢?
收拾完碗筷,易楚回屋拿上绣活准备去医馆绣,不期然在桌上发现一张纸笺,寸许宽的澄心纸,上面写了三四行字,字很小,看不太清楚。
是谁放在这里的?
易楚确信下午她在房间时并没有这张纸。
从她离开房间到厨房做饭,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易楚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个影子。
除了他,应该不会再有别人。
易楚咬唇,点燃了火折子…
第31章 求医
火舌舔着纸笺,上面的字迹影影绰绰的。
易楚转过头不想看,既然已知不可能,那就彻底地放下,免得看过,又乱了心神。
不过一息,纸笺燃尽成灰。
易楚沉默着叹口气,点燃油灯,将纸灰收拾了,又找出帕子跟丝线往前头医馆走。
在医馆不方便绣大件,只能绣帕子、荷包之类的零碎物品。
易郎中看到她进来,将烛台往旁边推了推。
易楚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易郎中关切地问。
易楚支支吾吾地说:“爹能不能问问荣盛哥,荣大婶穿多大的鞋子?”
烛光下,她面带云霞,比初春的桃花更加娇艳。
易郎中笑着答应,“好,爹帮你问问。”
过两天,荣盛拿了几双鞋样子过来,趁着医馆空闲,让顾琛交给易楚。
易楚看着鞋样是两双大的,两双小的,吃不准是谁的,只得去找荣盛。
荣盛立时红了脸,悄声指给她看,“上面做了记号,画圆圈的是祖父祖母的,那两双是我爹娘的。祖母脚背高,鞋面要宽松些,祖父大脚趾比其余趾头长。”
他倒是心细。
易楚感激地说:“我知道了。”
荣盛却又小声道:“是我娘说的,还有我爹左脚比右脚稍稍大一点。”
是担心她做的鞋不合适,不被长辈喜欢吧?
荣大婶很为她着想。
易楚心头一暖,对荣盛道:“替我谢谢荣大婶。”
“我娘,我娘很喜欢你。”荣盛低头说出这句,脸更红了。
易楚也是,窘迫得厉害,头也不敢抬赶紧离开了医馆。
易郎中看在眼里,很感欣慰。
对新媳妇而言,最难过的就是婆婆这关。
能得荣大婶喜欢,以后有她照应着,易楚的日子不会太难。
做鞋子是极费工夫的事,尤其是鞋底,需得制袼褙,用浆糊把棉布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等浆糊干透,按着鞋样子一片片剪下来,再用白棉布包上四边。如此做八片,用浆糊将每片粘好,最后用麻绳纳好。
纳鞋底很讲究,要求前脚掌纳九九八十一针,后脚跟纳九九八十一针,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纳好鞋底再用棒槌捶得平整瓷实,好让鞋子更加舒服耐穿。
易楚做好鞋底时,京都的第一场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将地上万物装扮得一片银白。
冬天日短,东厢房几乎看不到太阳,阴冷得很。
易郎中便让易楚姐妹在正房的大炕上做针线,炕洞通着灶头的烟道,炕上热乎乎的,很舒服。
易楚早就备了绸缎做被面,三床被子分别选得榴绽百子、鸳鸯戏水以及百年好合的图案。
易齐针线好,绣得是交颈的鸳鸯,易楚耐性好,绣水波荡漾的湖面。
两人面对面正绣得入神,忽然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喊声,“易家姑娘在吗?”
声音听着很陌生。
易楚连忙答应,“在”,下炕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来人竟然是画屏,穿件桃红色棉袄,外面披着石青色灰鼠皮斗篷,臂弯里拐着蓝布包裹,冻得脸颊通红,不住手地呵气。
易楚忙将她迎进屋。
画屏乐呵呵地说:“今儿轮到我歇息,没别的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这大冷的天,你身子可好点了?”易楚携着她的手往炕上让。
“吃了三副药,感觉爽利多了。以后小日子的时候,身子沉得要命,上个月比往常要轻快。”画屏并不客气,脱了鞋子上炕,看到炕头端坐的易齐,脸上流露出惊艳。
易楚笑着介绍,“是我妹妹易齐”,又介绍画屏,“威远侯府的,画屏。”
画屏再看一眼易齐,感叹道:“你妹妹真漂亮,就像画里走出的人似的。”
易齐羞红了脸,“你太客气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易楚端了茶杯过来,画屏捧着茶杯小口地啜,问道:“这是绣的嫁妆?你许了人家?”
“嗯,刚定亲不久。”易楚微带羞涩,仍是落落大方地回答。
易齐笑着道:“就是前头医馆那人,跟我爹学医术。”
“那最好不过,”画屏连连点头,“知根知底的,不用担心受欺负,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少说他也得尊重你几分。”
不愧是大家庭出来的丫鬟,看事情一眼就看到点子上。
易楚却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画屏看她这副情态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谈起路上的见闻,“都说进过诏狱的人没有囫囵个出来的,我经过午门看到城楼上挂着的尸体,赵大人虽然瘦了点,可看着胳膊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脸上还带着笑,你说稀奇不稀奇?”
易楚心里咯噔一下,“哪个赵大人,以前的户部侍郎?”
“没错,就是他,昨儿挂上去的。”
赵镜死了,赵七公子呢?
易楚忍不住问道:“赵家其他人呢,也都死了?”
画屏思量会儿才回答,“男丁据说都砍了头,赵四奶奶喝了毒酒,其余女眷都发配到四川。”
既然男丁都死了,想必赵七也没有幸免,也不知是命数已尽还是也被砍了头。
想想半年前,她曾经抱过他,还为他配过药,易楚不免感叹,又替赵四奶奶叹息,“怎么独独四奶奶死了,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是卖到那种地方的,怎么还有脸活?”
易楚一想就明白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正要附和着叹气,却瞧见易齐脸色蓦地红了,瞬息又变得惨白。
应该是想起她的母亲吴氏了吧?
易楚正要岔开话题,画屏却又道:“说起来赵四奶奶跟我们家还沾亲带故,赵四奶奶的祖父余阁老跟我们伯爷是知交,也曾议过亲。”
易楚听不明白,“你不是威远侯府的,怎么又出来个伯爷?”
画屏一愣,这才想到易楚并不知晓高门大户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解释道:“是我们夫人的娘家,我们夫人是信义伯的长孙女,明威将军的女儿。”
不管是信义伯、威远侯还是明威将军,这些都离易楚的生活太远,她并不曾上心过。
可易齐却听吴氏提起过勋贵家的事,便问道:“明威将军家的长公子可有了音信?”
画屏黯然摇头,“没有,我们夫人也忧心的很,四处打听都打听不到。上次我们夫人来看到阿楚姑娘写的字…不瞒两位,我家大爷名讳就叫杜仲。”
易楚终于忍不住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在蔚蓝的湖水里留下一抹红痕。
画屏又杂七杂八地说了半天,看着时辰不早,将随身的包裹打开,“这是夫人赏的两块妆花缎子,夫人嫌花哨,正好你准备嫁妆能用得上。这件褙子是我的心意,咱俩身高差不多,我就估摸着做了…针线粗糙,你别嫌弃。”
易楚连声道谢。
画屏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盒子,“我们自己鼓捣的脂粉,倒比外面买的强些,你跟阿齐姑娘一人一盒凑合着用。”
易楚又道谢,又要准备回礼,画屏拦住她,“这次是专程来谢你的,当不得你的回礼,要是你不嫌我烦,下次我轮休时还来。”
易楚只得作罢,将画屏送出门外,画屏犹豫片刻,低声道:“阿楚姑娘若得闲去瞧瞧我家夫人吧,这几天我家夫人总是恹恹的吃不下饭,既不让我们对侯爷说,也不肯让太医来瞧。姑娘只说去瞧我,然后借口给夫人磕头,赵嬷嬷会在一旁帮衬。”
易楚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从本心上,她喜欢行医,喜欢替人诊脉治病,可想到杜俏探究的眼神和质问的语气,隐约又有点不舒服。
尤其,她是杜仲的妹妹,
她不想再与杜仲有瓜葛。
画屏见她不应,当即便要跪下。
刚下过雪的天气,地上全是泥泞的雪水,易楚怎肯让她跪,只敷衍道:“我一个女儿家不好私自出门,总得父亲许可才行。”
画屏急脾气上来,进了医馆就找易郎中,“我一个姐妹也是妇人的病,不好找别人看,想请阿楚姑娘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画屏是威远侯府的丫鬟,她的姐妹想必也是。威远侯府离着晓望街可是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而且,易楚还不曾独自出诊过。
易郎中不放心。
画屏看出他的心思,开口道:“先生且放心,明儿我叫府里的车接送阿楚姑娘,保证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都不少。”
易郎中笑着答应,“既然如此,阿楚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早,画屏果然坐了马车来接人…
第32章 路遇
易楚笑道:“不是说让我去瞧你,怎么你自个儿跑来了。”
画屏“哧哧”地笑,“我玩得那些心思夫人一看就知道,索性直接说了请你到府里玩玩,难得碰到个女大夫,夫人也想见见你。虽说医者男女无忌,可有些话真没法对男大夫说。”
易楚深有同感。按说父亲的医术比起自己要强上太多,可以往顾瑶跟胡玫有点小毛病还是私下找她把脉,尽管那些小毛病不过是风寒、气郁等常见病症。
威远侯府派来的车是辆普通的黑漆平头车,并没有狮子头绣带等象征身份的装饰,但车头写着“林”字,还印了威远侯府的徽记。
车体虽普通,里面却很宽敞,足能坐五六人。长椅上铺着厚垫子,垫子上覆搭着半旧的墨绿色弹墨倚袱,两侧是同色的弹墨靠枕,上面绣着粉白色的梅花,很雅致。
窗帘是厚重的织毛缎,将寒风尽数遮挡在车窗外。
易楚暗想,若是医馆也能挂上这种门帘,父亲就不至于受冻了。
医馆地方大,来往的人又多,门开开关关,半点热气存不住,只能靠火盆。可火盆放多了,木炭的烟熏很浓,待久了又呛得慌。
没办法,易郎中只能靠多穿衣服来御寒。
马车缓缓前行,竟是出人意外的稳当,便是易楚头一次乘车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车夫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长着副忠厚老实相,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信。
画屏见易楚注意到车夫,解释道:“是黄师傅,曾经跟随老侯爷平过苗乱,因腿上受了伤干不动,就留在府里赶车。从过军的人手劲下,又熟悉马性,车赶得很稳。不单是他,府里的几个车夫的赶车技术都相当得好,尤其是专门替夫人驾车的薛师傅,再怎么颠簸的路,放在台面上的茶也纹丝不动。”
这似乎有点太夸张了,易楚颇不以为然,不过自己没见识过也不好质疑,再说也不能拂了画屏的兴致。
此时雪未完全化净,路上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相比下雪时更难走。黄师傅小心地控制着马车,既要走得快当,又得避免马车溅起污泥弄脏行人的衣衫。
易楚对林家顿生好感,都说从下人的举止能看出一个家族的品行,若非威远侯约束管教,车夫未必会如此谨慎。
易家位于阜财坊,林家位于澄清坊,中间隔着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