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猛地涌出来,她微闭下眼,强忍了回去。
长长的叹息,接着又问:“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腊月初六,”易楚低声回答。
一片静默,却不复方才的温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混杂在淡淡的艾香里,教她头晕目眩。
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开口,“我去取药箱,看看你的伤,”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门。
冷冽的秋风扑面而来,易楚无力地靠在墙边,强忍着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扯着袖子胡乱擦了两把,才慢慢走到医馆。
医馆里有个曼妙的身影正打开抽屉寻找什么,见有人来,惊叫一声,手里的纸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着胸口抱怨,“阿齐,怎么不点灯?要吓死人了。”
“我也被姐吓死了,”易齐喘着粗气解释,“月色这么好,就没点灯…我找点茉莉花瓣。”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掩饰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皱了眉头,取过父亲的药箱,“找东西就白天找,黑灯瞎火的别认错了。”
“姐不也是?”易齐反问。
易楚顿了顿,没作声,回到东厢房。
辛大人就站在门边,见到她,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声音里有不容错识的关切。
“没事,”易楚悄声回答,“没想到阿齐在医馆,吓了一跳…你的伤在哪里?”
辛大人沉默着,等院里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一切重归静寂,才淡淡地开口,“伤在背后,易姑娘已然定亲,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亲,事实本就如此,可经他说出来,却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易楚尴尬地放下药箱,“也好。”
辛大人却飞快地解开腰间的束带,“不过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从权,也不必墨守陈规。”褪下墨色长衫,背对着她。
易楚立时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点点全是血痕,还有血不断地往外渗。
这分明就是新伤,还说什么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过剪刀将他已经破乱不堪的中衣剪开,一条尺许长的伤口便出现在面前。
确实是旧伤,但伤口不曾愈合又再度裂开,适才剪开中衣时又牵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伤还可怖。
见到伤口,易楚反倒冷静下来,用清水绞了帕子,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擦干净,再用干帕子擦了遍,然后取过药粉,对准伤口洒上去。
辛大人身子颤了颤,想必是疼极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动作。
血液遇到药粉很快凝固,渐渐地不再有新血渗出。
易楚用细软的长布条将伤口紧紧地缠了两圈,“好了,这两天别太使力,免得再裂开。过晌时,你找个医馆再去换次药。”
辛大人转头面向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赔我件中衣,这件被你剪破了,我没有别的换。”
易楚愣了下,没有作声。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月亮渐渐西移,屋内开始暗下来。
两人静静地相向而立,谁都不再说话,只有悠长的呼吸声,交错着回响在四周,一轻一重,一粗一细,和谐无比。
这感觉让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无困意,亦舍不得睡,大睁着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说过告诉我阿齐的事。”
辛大人叹口气,“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没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齐的事,等两天也无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眯一会…这么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说不清,要是起了争斗伤口裂开你岂不是白忙活?”
易楚却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么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经定亲了,放心,我不会碰你,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罗汉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见状,虽觉不妥,可也无可奈何,想起之前几次在屋里独处,他行为还算端正,并不曾有过逾矩之举,遂咬了牙问道:“要不要给你拿床毯子盖一下?”
辛大人不客气地说:“好。”
取过毯子来,易楚径自撩帘进到内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为睡不着,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倦意便滚滚而来…
辛大人屏息听着,直到内室传来悠长均匀的呼吸声,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边。
怒气从他挺直的身体里丝丝散发出来。
易楚,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瞒着他私自跟别人定亲。
明明,他已表达得清清楚楚,她却置若罔闻,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懂?
辛大人蓦地扯开束发的绸带,墨黑的长发如瀑般洒落下来…
第25章 及笄
易楚睡得很安稳,浓长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那双温柔的眼睛,水嫩的双唇微微上翘,似乎含着笑意。
梦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谨,而是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单纯。
说到底,她也不过刚刚十五,还是个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晓望街见到的她,挎着菜篮,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医馆买药,她温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温柔亲切,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拘谨,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着生杀大权,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无所谓,只要她不。
辛大人缓缓蹲在床前,目光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温柔又温存。
要不是方才把吓着她,他还真想好好地教训她一顿。他离开不过半个月,她就定亲,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这么着急?
也不选个好人,就医馆那小子,毛都没长齐,一看就是个软蛋。
不过…成亲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还有一年,他总会想法退了这门亲事。他退过亲,她也该退一次,这样才公平。
而且,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退亲。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见面时,她脸庞骤然迸发出来的神采,还有眼眸里不加掩饰的喜悦,辛大人唇角微弯,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细嫩的脸颊,捞起她鬓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发结在一处,“阿楚,结发即为夫妻,你是我的,别想着逃开。”
声音柔且低,犹若呢喃。
说罢,将发结剪下,塞入怀里。
想了想,犹不知足,再结一缕,剪下来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才是你相伴终生的夫君。”
卯初时分,窗户纸已透出朦胧的鱼肚白,易楚习惯性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那支绘着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个激灵坐起身,低头看了下裙裾还算齐整,便举步来到外间。
罗汉榻上空无一人,棉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别是天亮被人瞧见才好。
易楚松口气随即摇头,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镯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别的男人送的东西?
总得找机会还给他,将事情说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准备与玉镯等物放在一处,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压着…一簇头发?
而且还是两绺结在一起的发,一绺粗硬,一绺细软。
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揽镜自照,果然左鬓的头发比右鬓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别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轻易剪不得,就说今日她的及笄礼,是要上头梳髻的,这样两边不齐,别人会怎么看。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照着镜子比着左鬓的长短将右鬓的发丝也剪了半截,细心修了修才觉得稍微自然点。
忿然放下镜子,复又瞧见发结。
无疑,那缕细软的头发是自己的,另外一绺呢?
脑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别书》的句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将发结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亲的,又怎会与别人结发?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易楚登时脸色发白,辛大人固然行为不端,可她呢…
黑眸里她热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顾男女大防替他上药。
还有,任他留宿屋内而不赶出去。
说到底,是她的错,是她默许甚至鼓励了他。
她根本就是个不贞不洁不知羞耻的女子,刚定亲就与别的男子勾三搭四牵牵绊绊。
若被人知道,易家维持多年的好名声尽都毁于一旦不说,她也就没了活路了。
易楚吓得冷汗直流,哆嗦着点燃火折子,将发结凑了上去。
火苗倏地一旺,屋里弥漫起焦糊的恶臭。
易楚方要开窗散去这臭味,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姐,姐?”
易楚一把抓起梳篦塞到枕头底下,静了静心,才开了门。
易齐笑盈盈地走进来,“爹亲手煮了长寿面,让我看看姐醒了没有…咦,什么味?”
“脚底长了个水泡,想烧根针挑了,不小心烧了头发。”明知这话不可信,易楚仍是硬着头皮解释。
易齐却没怀疑,明摆着桌上有烧焦的发丝,还有半截头发…姐定然是烧了半边,所以剪了另外半边。
可巧,易楚突然变短的鬓发也成了极好的旁证。
易齐帮易楚梳好发髻,又帮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灯笼锦的禙子和姜黄色裙子,此时易郎中已将寿面摆到饭桌上。
细白的面条、金黄的煎蛋配着碧绿的芫荽末,上面还淋了香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
易郎中自是能够做饭的,不过也许久不曾下厨了。
看到父亲衣襟处残留的面粉,易楚心下感动,易齐却立刻嚷起来,“爹偏心,我过生日的时候就没煮这么好吃的面。”
“难道我煮的不好吃?”易楚故作嗔怒地反问。
“我想吃爹亲手煮的。”易齐撅着嘴以示不满。
易郎中温和地笑,“等你及笄,爹也亲自煮给你吃。”
易齐得意地朝易楚挤了挤眼。
吃过饭不久,隔壁的吴婶子就过来了,还带了一方丝绸帕子。因没有外人,吴婶子只说了几句吉祥话,替易楚重新梳过发髻,将事先备好的银簮插上去,也就算完成了。
银簮是易楚的娘当初留下来的,簮头做成玉簪花形状,很别致。
束起额发的易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黑眸便清楚地显现出来,较之往日更加明媚温婉,和易齐站在一处,丝毫不输她的艳丽。
吴婶子连连赞叹,“真是一对姐妹花,晓望街再找不出这样齐整的人物。”
易郎中含笑而立,满脸的与有荣焉。
吴婶子又拉着易楚的手,“好容易都长大了,这些年,你爹在你们身上没少费工夫,以后千万得孝顺你爹。”
易楚忽地红了眼圈,看向父亲,易郎中却仰头望向湛蓝的天际。
胡玫一大早就在晓望街遛达,看到吴婶子拎着两包点心和一块尺头,暗中松了口气。看来易家真的没有留饭,否则吴婶子不会这么早出来。
胡玫很喜欢跟易家姐妹交往,她们的行事为人跟其他女孩很不一样,说话斯文优雅,行事大方端正,就连易齐是个口头不饶人的,也从不尖酸刻薄。易楚更是,待人温柔亲切,凡事都给人留三分余地。
她们虽然也时常引经据典,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从不会让她感觉不自在。
胡玫想多跟她们相处,总有天也会像她们一样招人喜欢。
可前阵子胡家的所作所为在她们之间竖起了一堵高墙,胡玫感觉人生黯淡了许多。
这次,虽然易楚说过及笄礼不会大办,胡玫却不敢相信,她怕易家请了人,而自己是被排斥被隔离的那个。
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此时的辛大人却是提着一颗心始终不能放下。
宽大的长案后面,景德帝被半人高的奏折衬着,身形格外瘦弱佝偻。
十年前,辛大人初见皇上,那时他还是身健体康满头乌发。
五年前,再度见面,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到如今,皇冠之下尽是白发,再找不出一根乌黑。
时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深刻而鲜明。
辛大人有刹那的动容。
景德帝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奏折里抬起头,沉声问:“朕是不是老了?”声音缓慢低沉,带着帝王不容忽视的尊严。
辛大人启唇笑道:“皇上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景德帝轻咳声,站起身,走到辛大人面前,目光炯炯,“说实话,都哪几个畜生参与了?”
“除了忠王跟晋王,其他几位王爷都有伸手。”辛大人躬身,谨慎地回答。
“东宫也不安生?”景德帝长叹,“他一向聪明,也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二十八岁登基,时年六十二,他育有七个儿子,除去四年前因忤逆罪死的二皇子桂王以及病死的五皇子之外,尚有五位皇子在世。
东宫太子最为年长,四十一岁,最为年幼的安王二十八岁,年过十八的皇孙有四人。
五个皇子,四位皇孙,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尤其,太子前年因时疾几乎丧命,如今虽大为好转,但病根未除,说不定何时就能复发,而景德帝已经年迈,眼瞅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看来,谁能登得大宝,还尚未可知。
对于太子来说,最悲哀的莫过于有个寿命长的父皇。景德帝在位三十四年,他顶着太子的名头也已三十三年。
如果没有前年那场病,他还有信心活到父皇殡天顺利继位,可现在…他做梦都想坐在那张龙椅上,俯视着臣民叩拜称颂,哪怕只有一年或者几个月都好。
所以,一旦打听到有可趁之机,他就忍不住动了念头。
机会便在大同…
第26章 疏远
太子辅政近十年,拥戴他的朝臣不在少数,而且景德帝多年来并无更换太子之心,大臣们都认定太子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位皇帝。如果景德帝病故,太子登基顺理成章。
然,太子不放心的是他结交的都是文臣没有武官。
兵权牢牢地掌握在景德帝手里。
没有大军支撑,太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中寻找机会。
雁门关、宁武关与偏关是长城上的重要关隘,被称为外三关,而大同则是守卫外三关的又一道屏障,历来是阻挡鞑靼的军事重地。
大同总兵武云飞驻守大同已八年,向来克己奉公刚正不阿,深得景德帝信任。
可最近半年来,不时有折子参奏武云飞勾结鞑靼,倒卖军粮从中得益。
万晋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豢养的军队也多,最盛时全军籍可达数千万。如此规模的军队需要大量的军饷,尤其大同地处偏远,军饷发放往往不能及时。
驻军将领有时会用军粮、棉布与鞑靼人交换药草皮毛,谋得私利补贴军士。
此事古来有之,军中士兵均心知肚明,景德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次弹劾武云飞的不止是倒卖大量军粮,还有上万铁器。
鞑靼人素来骁勇善战,心狠手辣,只是生在苦寒之地,每到冬季便为粮草发愁。他们对富饶的万晋早生觊觎之心。如果有万晋的粮草兵器为后盾,长驱直破中原指日可待。
若传言为真,武云飞就是万夫所指的卖国贼。
辛大人前往大同想要查证的就是此事。
倒卖军粮却有其事,偷运铁器也证据确凿,辛大人甚至还查到武云飞意欲引鞑靼头目苏哈查入关的密信。
倒卖军粮是武云飞身边一个幕僚牵头,偷运铁器是其属下一参将所为,密信是武云飞的笔迹,语气也与武云飞毫无二致,可武云飞本人却丝毫不知此事。
辛大人兴致上来,顺藤摸瓜,牵扯到了太子、滇王还有安王。
太子是景德帝还在潜邸时的王妃所生,可惜王妃没福气,在封地苦熬了七八年,等景德帝夺得龙椅,她北上前往京都的路途中病死,被追封为贤德皇后。
如今的皇后是景德帝后来所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未曾及冠就病死的五皇子,另一个是年纪最小的安王。
这种事既是国事,又是皇帝的家事。辛大人不便干涉,只将一应人证物证呈现给景德帝。
景德帝面容沉静,但抖动的双手已昭示了他的忿怒。
如今他还在位,几个儿孙就忙着搞小动作,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万晋国还不知乱成什么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一生经过无数风霜雪剑,早练就波澜不惊的心境,不过瞬息,已定神问道:“子溪,你认为太子堪不堪用?”
龙子龙孙岂能由凡夫俗子来评判?邵广海神色一紧,偷眼觑向辛大人。
辛大人语气仍是恭顺,“太子主司礼部,一向兢兢业业,风评甚好,只是重病之后,性子与以前略有不同。”
既不说能用,又不说不能用,只陈述一个事实。
可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性情岂是略有不同,简直是大变。以往是沉定从容,谦谦如玉,现在是急功近利,自乱阵脚。
太子才不及忤逆而死的桂王,智不及深居简出的忠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稳,能沉得住气。
要是这点优势都没了,他还能抵得过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弟弟跟侄子?
邵广海不看好太子,辛大人亦是。
两人都没有明说。
自宫里出来,辛大人径自回了位于承天门外的官衙。
吴峰递过一杯茶,上下打量番,“听说是死里逃生差点没命,看着不像那么严重,还挺精神。”
“失望了?”辛大人淡淡扫他一眼,在官帽椅上坐下,又不敢完全靠着椅背,挺直着腰杆,“你新婚头一个月,这次容你躲懒,下次可没理由推脱。”
吴峰“嘿嘿”笑,突然压低声音,“原来那几个兔崽子说的还挺对,这人间美味…大人别不信,有机会也去尝尝,管保叫人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
辛大人唇边露出丝笑意,“在诏狱没待够?这次从大同带回两人,估计大后天能到,就交给你审。”
说到诏狱,吴峰正了神色,“昨天给赵镜的药停了,开始还硬气得狠,问什么都不说,问急了就破口大骂,到后来有点松动,抓耳挠腮地不消停。”
“把药续上,十天之后停,”辛大人淡淡地说,“停了药不必审,让他主动求着审,求着招供画押。”
“行,”吴峰一拍大腿在下首坐下,“赵镜这杂碎连着吃了两个月,光买膏子就花了百两黄金,他奶奶的。”
辛大人端过清茶啜了口,手指敲敲茶盅,“这几天,让做几样精致的,让赵家几位男丁吃了上路,至于女眷…等赵七死后,赐赵四奶奶一杯毒酒,其余众人发卖四川为妓。”
相比流放数千里再被千人骑万人跨,赵四奶奶能够清白地死,无疑是格外恩待。
辛大人缓缓开口,“赵四奶奶的娘家曾与我家有旧。”
吴峰身子震了下,相处这几年,辛大人还是头一次为自己的决定解释,而且还隐隐涉及到自己的身世。
赵四奶奶是当年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女儿。
与余家有旧,那么辛大人的出身是什么?
吴峰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又在勋贵圈子里摸爬滚打,对其中盘枝错节的关系门儿清。此时,他脑子转得飞快,一个个人名极快地闪现,又迅速被否认。
辛大人唇角微弯,“不用猜,迟早会告诉你。”
吴峰顺着杆子往上爬,“何时告诉?”
辛大人沉默会,“你跟威远侯交情如何,能否请他出来喝酒?”
威远侯林乾曾经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林家是武将出身,林乾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又生得星眉朗目,曾是不少勋贵人家心目中的佳婿。可惜,林乾跟随父亲去湘西平苗乱,期间不慎中毒截掉了半条腿。
林家本来打得是先立业后成家的主意,这样一来,业算是立了,亲事却成了难题。加上林乾残疾后,性情乖张,行事不按常理,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嫁过去受委屈。蹉跎来,蹉跎去,直到前年,林乾二十七岁才成了亲。
听说林乾跟岳家关系也不算融洽,因为自打他成亲就没上过岳家的门。
他腿脚不方便不爱出门是人之常情,可三朝回门都不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吴峰新婚的妻子是威远侯的表妹,他跟威远侯自然认识。
至于交情…还真谈不上交情。
可没交情,吴峰也想试试,如果能促成此事,至少他跟辛大人的交情就会再上层楼。
吴峰琢磨着怎么邀请闭门不出的林乾,辛大人却已开始考虑,假如皇上废了太子,接下来会捧谁上位。
景德帝年纪虽老可睿智不减当年,不可能任东宫虚置。只是眼下的五位皇子都非绝佳人选,皇上到底会选谁?
辛大人突然灵光一动,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出现在面前…原来皇上心目中早已有了安排。
此时的易楚正俯身看着瓷缸里的金鱼。
过了及笄礼易楚就把绣嫁妆的事排上了日程,她向来做事有打算,一项一项地安排得有条不紊,首先绣的是喜帕。之所以不绣最重要的嫁衣,是因为明年底才是婚期,到时她肯定又能长高一截,或许再胖点也有可能,现在绣完了,到时候还得费心思改,倒不如成亲前三个月再绣完全赶得及。
而喜帕的式样跟尺寸是有定数的,不需要返工。
只是眼睛盯久了红色,看什么都带着红。
好在易齐主张买的金鱼派上了用场,清澈的水中绿草如丝,金鱼成双成对嬉戏游玩。看上一刻钟,眼睛就会休息过来,心情也会变得平静。
易齐有时候会往东厢房来看看。她现在孜孜不倦地学做手脂,还特地跟易郎中要了只闲置的药炉放在屋里,专门熬膏脂。
易郎中在教养女儿方面很开明,总会尽可能地满足她们的要求。上次易楚制红玉膏,膏子熬得不白净,还是易郎中出主意,用鸡蛋清代替清水调和,才制成。
易楚看过易齐的方子,用轻粉、滑石、杏仁去皮各相等分量,碾成末,加上茉莉花汁子隔水蒸,放凉后再加入龙脑、麝香少许,用细纱布滤过,渣滓去掉,浆汁再隔水蒸,最后用蛋清调匀,置阴凉处,每日净手后敷之,旬日后,肌肤嫩滑如玉。
制法不太复杂,但易齐总没法制成像吴氏给她的手脂那般细腻亮泽。
易楚也没办法,只叮嘱易齐将配料的分量酌情增减一二试试。
是夜,竟然下了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门前的石阶,节奏单调沉闷。
易楚坐在罗汉榻上绣好了喜帕上最后一朵莲花图样,收针咬断了丝线。
突然,两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腕上,接着又是两滴。
屋顶漏雨了?易楚疑惑地抬头,就瞧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蹲在房梁上,双手各抓一片青瓦正往原处塞。
易楚恍然大悟,难怪往常她把门窗关得好好的,还是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竟是从屋顶进来的。
偌大个人踩在瓦片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正下雨,而她偏巧坐在罗汉榻前,恐怕至今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易楚已决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再不胡思乱想,也不愿再与他私下见面,看到他再次前来,心中恼怒顿生。
与往常一样,辛大人刚落地,就挥手灭了油灯。
易楚打着火折子又点上了。
辛大人想再灭灯,可敏锐地捕捉到易楚脸上的决绝,又想起自己耳力好,若有人来也能提早察觉,便不坚持。
易楚冷冷地说:“敢问大人为何深夜来此?奴家本是闺阁女子,担不起与人私会的名声。”声音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辛大人站定,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怎么了,谁让你受委屈了?”
易楚不答,仍是漠然地站着。
辛大人眸光微闪,解下外衣,“你帮我换药吧?”
“医馆辰正开门,戌初关门,现已亥正,大人明日请早。”易楚淡然回答,可视线触及他后背上的布条,仍是颤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