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两的银元宝,便是整治一桌上好席面也绰绰有余。
杨萱没看在眼里,可对于下人们来说却是极厚重的打赏。
杨萱淡淡道:“你看着办吧。”
婆子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结果,不但上了点心瓜果,上了一桌饭菜,还烫了一小坛老酒。
范直跟两位內侍在偏厅烤火,而锦衣卫的指挥使与十几位穿着玄色甲胄的军士则身姿笔挺地站在院子里,任由着白练般的雨点击打着他们。
雨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那些军士一动不动地在淋了半个时辰大雨。
待得雨停,范直亲自向她道谢,“承蒙奶奶热情款待,万分感谢,我姓范名直,他日若有为难之事,我可略尽微薄之力。”
也便是那次,杨萱终于得知杨家家败的内情。
当时,范直曾叹着气说:“杨大人为人端方,又有一身才学,圣上曾极力劝服他,可惜杨大人刚愎自用太过固执…圣上也曾惋惜不已…”
自那以后,杨萱陆陆续续听说过不少范直的消息,却再没有见过他。
自然,像他那种位居高处的贵人,也绝非说见就能见到的。
而今重活一世,没想到竟能遇到尚未得势的范直,杨萱心中五味杂陈,不免多看了几眼。
范直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对杨修文拱手揖道:“太子殿下正与主持说话,听说杨大人在此,吩咐我给大人请个安。”
知客僧笑着揭开茶盘上蒙着的大红色绸布,“这几样物件也是太子殿下亲自挑出来的,不知杨施主看着如何?”
杨萱偷眼望去,茶盘上铺了层宝蓝色姑绒,随意摆着金璜、玉佩、禁步、手镯等物,约莫七八样,都是极其精巧的物件。
想必是惠明大师特地为达官权贵们准备的。
杨修文也考虑到这点,面色有些沉,淡淡道:“既是殿下喜爱之物,我不好夺人所爱。”
范直笑道:“杨大人多虑了,因殿下正好在场,便多了句嘴,不过倒是得了惠明大师的称赞,说殿下眼光好,这几件都非凡品。”
杨修文沉吟不语。
范直脸上笑意犹存,可眸中已隐约有了冷意。
杨萱猜出父亲不想承太子的人情,但她却不想开罪范直,毕竟他是太子宠臣,一句话或许就能定人生死。
想到此,杨萱扯一下杨修文衣袖,稚气地开口:“爹爹,我觉得那只碧玉的葫芦很好看。”
葫芦只寸许大,通体碧绿澄明,蒂把处系一条大红色的穗子,非常漂亮。
范直掂起玉葫芦捧到杨萱面前,笑问:“二姑娘喜欢这个?”
杨萱点点头,软声唤杨修文,“爹爹。”
杨修文垂眸,见到杨萱秋水般明澈的眼眸,因是含着恳求,眸底湿漉漉的,像是才出生的小奶猫一般,教人无法拒绝。
杨修文暗叹声,松了口,“那就拿着吧。”
杨萱黑亮的眼眸立刻迸发出闪亮的光彩,腮边也漾出由衷的欢喜,连忙接过范直手里的玉葫芦,曲膝福了福,“多谢大人,”又朝知客僧行个礼,“多谢大师。”
范直笑道:“我只是奉命跑个腿,当不得姑娘谢,要谢该谢惠明大师才对,”微侧头,问杨芷,“大姑娘喜欢哪一件?”
杨芷迟疑着没开口。
杨萱指着玛瑙石的手串道:“这个好看,姐要了这个吧?”
杨芷抬眸看向杨修文,直到他点头,才道谢接过。
轮到杨桐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已经有了玉佩,是前年请潭拓寺的方正大师开的光,就不贪多了。”
范直赞道:“观杨公子气度,颇得杨大人风范,杨大人教子有方啊。”
杨修文双手抱拳,淡淡道:“见笑了。”
范直笑着回礼,“杨大人尚有正事,我不多耽搁,这便回去复命。”与知客僧一道离开。
见两人身影消失不见,杨修文蓦地冷下脸,沉声问杨萱,“阿萱,你可知这人是谁?”


第9章
平白无故地,父亲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难不成被他看出来什么?
杨萱心头发虚,正思量怎样为自己开脱,岂知杨修文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径自开口道:“他姓范,是司礼监的行走太监。”
行走太监是奉命往各处传旨或者送文书物品的太监,地位并不高。
杨萱颇感奇怪。
她以为范直原本就在东宫伺候,没想到竟是在司礼监当差,短短数年,他便从不知名的小太监一步登天成为御前大太监,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难怪前世那么让人非议。
只听杨修文又道:“此人专爱投机钻营,此时本该在宫里当差,却与太子勾结在一起,可见其心术不正。”
言外之意,是范直不顾本分,私下结交皇子。
可范直敢堂堂正正地跟太子前来护国寺,未必不是得了圣上的应许?
杨萱想一想,仰头道:“松枝是爹爹的小厮,有时候爹爹会吩咐他替我买笔墨纸砚,我也请他帮忙带过点心,难道不可以吗?”
杨修文正色道:“咱家怎能跟宗室相比,宗室中一言一行都是心机,皇子结交天子近臣就是大忌。”
杨萱还待分辨,杨桐在旁笑道:“父亲,萱萱还小,听不懂这些。”
杨修文垂眸瞧着杨萱稚嫩的脸庞,神色渐缓,抬手拂一下她的发髻,温声道:“今儿的事情爹爹不怪你,可往后你得记着,若是再见到宗室或者内侍,不得爹爹应允不许擅自开口。”顿一顿,忽而想到杨萱一年出不了几次门,能够遇到那些人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遂叹一声,牵起杨萱的手,“走,咱们逛庙会去。”
杨修文的手修长有力,因常年握笔写字,食指和无名指的指节处长了块厚厚的茧子,摸上去有些粗糙,却是温暖。
杨萱莫名有些怔忡。
她想告诉父亲,圣上既然选定了太子,他总会登基即位,而范直会是权倾一时的大太监。
就算靖王再出色再宽厚,总归是个失败者。
可杨萱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且,她说出来的话,爹娘跟兄长只会当作童言稚语,绝不可能当真。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杨家人将她保护得太好,但凡有任何愁事难事,谁都不会当着她面儿讲。她便像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只管开出漂亮的花朵就行,既看不到世情险恶,也不知道人心叵测。
以后,她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什么事情都不懂得,她要做出几件有分量的事情,让爹娘能够重视她的意见。
因是怀着心事,杨萱对于逛庙会便提不起多大兴趣。
杨桐只以为她是被父亲斥责而郁郁不乐,变着法儿讲着好笑之事逗她开心。杨修文自觉出言太重,有意弥补,先带她去卖文具的摊位前转悠。
杨萱从小就喜欢纸,无论是质地结实的呈文纸还是美如缎素的磁青纸,都情有独钟。前世她在田庄就曾仿着薛涛跟谢景初制作纸笺以打发日子。
而且,她的纸笺做得相当不错。
此刻见到摊子上一沓沓摆放齐整的纸张,杨萱两眼立刻迸发出闪亮的光彩,饿虎扑食般凑了上去。
摊位上纸张很多,便宜的有连三、连四、连七纸,价格居中的是各色榜纸,价格贵的则是官青纸、磁青纸以及红签纸。
杨萱左斟右酌选定三样纸,心满意足地让杨桐付了银钱。
杨桐长舒一口气,赔笑问道:“萱萱只选了这几样,那边还有摊位,要不要再去挑挑?”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庙会上行人开始多起来,摩肩擦踵络绎不绝,杨桐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照着,亮晶晶地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旁边杨芷静静地等着,面上并无半分不耐。
杨萱脸上绽出甜甜的笑容,“这些足够了,我想跟姐去看看有什么花样子,顺便挑些丝线。”
卖丝线的摊贩除了卖针头线脑之外,还卖头绳、丝绦、手绢、香囊等零碎物件。他们走南闯北各地闯荡,经常会有新鲜的花样子和稀奇玩意儿。
前世杨芷就曾买到极少见的铃兰和蝴蝶花图样。素纹替她缝了条米白色的罗裙,裙摆上绣了一整圈绿草,期间夹杂着各色铃兰,更有蝴蝶在花丛间嬉戏。行动间草摇花动,上面的蝴蝶仿佛活了似的,非常俏皮。
她艳羡不已,在辛氏面前抱怨,“以前姐有了好东西总是先尽着我,这次做出来新裙子也不想着给我也做一件。”
辛氏气道:“你也明白。阿芷总是让着你,你丝毫不领情,只这一次没让就惹出来这些闲话,可见平常的书都白读了,回去好生将《女诫》抄写五遍。”
杨萱不敢对辛氏有怨言,却恼了杨芷,直到素纹也给她做了条一模一样的,也没真正消气,裙子做好杨萱立刻上了身,但杨芷再没穿过那条裙子。
后来杨萱才知道,杨芷做裙子是要去潭拓寺上香的时候穿。
杨修文有位同窗在户部任左侍郎,名字叫做薛况。薛太太做媒给杨芷说了户人家,对方是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儿子,前科的进士。
正约定在潭拓寺相看。
那天因为杨萱还在置气,时不时对杨芷摆脸色,杨芷面对她的时候,言谈举止总有些小心翼翼。
张太太便对薛太太说:“…模样倒罢了,但谈吐畏畏缩缩的,虽说杨家是诗礼人家,可庶女毕竟是庶女,总脱不开小家子气。再有,看着杨家两姊妹并不和睦,不像是别人口中的和美人家,恐怕也是以讹传讹。”
亲事自然没成。
辛氏灰头土脸地回了家,对杨芷道:“你是长姐,阿萱有错处,你尽管指出来让她改…往常里的沉稳大方都哪里去了?”
训完杨芷却没斥责杨萱,只淡淡地说:“子不教父之过,这女儿没教好却完全是我做娘的错处。我不罚你,罚我自己抄百遍《女诫》吧。”
杨萱从来没见过辛氏那般失望,吓得慌了手脚,“扑通”就跪在辛氏面前,可心里对杨芷愈加厌憎。
直到杨萱居住在田庄,一点一滴地回忆起往事,才明白自己的错处,才追悔莫及。
如果相看的时候,杨芷能穿上那条格外增色的裙子,如果她们姐妹能够亲亲热热地上香,说不定亲事就定下来了。
杨芷完全可以在杨家出事之前嫁出去。
张兆后来升任真定府知府,或许还能够为杨修文奔波一二。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
杨萱用力摇摇头挥去前世的记忆,伸手挽住杨芷的胳膊,“姐,要是有好看的布料,咱们买几块,我应了给你做衣裳的。真的,就做玫红色袄子镶荼白色牙边,肯定好看。”
杨芷肤色暗黄,极少穿大红大绿等鲜亮衣裳,就是连随身佩戴的荷包香囊甚至手帕都是素素淡淡的。
杨萱的大姑姐夏怀茹肤色也偏黄,还是寡居之人,可她偏偏不顾别人指点,就喜欢穿银红、玫红等明艳的色彩,而且她很擅长穿戴,打扮起来有种花信女子独有的昳丽。
杨芷比夏怀茹长相好看得多,肯定会更漂亮。
等过三四年,杨芷到了说亲的年纪,杨萱要亲自盯着辛氏,一定要替杨芷挑个才学好性情也好的夫婿。
至于她自己,杨萱对于夫妻间的那档子事全无期待,而生产时,因为她年纪小,身子骨没长开,几乎九死一生才将夏瑞生出来。
这一世,杨萱想,如果实在要嫁,她就嫁个能由着她的老实男人。
她不介意对方纳几个姨娘,生几个庶子,只要能给她一角清静的地方,保证她的生活安然无虞便好…


第10章
万晋朝布匹长短不一,有约莫十丈的大匹布,也有只三丈两尺的小匹布,幅面也宽窄各异,大致有七尺的宽面和三尺的窄面。
小匹布能做三条裙子略有富余。
杨萱与杨芷商量着,买了一小匹湖色素罗和一小匹茜色府绸,选出来一包各色丝线及七八张新奇花样子。
因天气实在太热,人又多,杨萱没心思闲逛。她既然提不起兴致,其他人都依从着她,大家一同到吃食摊位上吃过午饭,便打道回府。
回家后,姐妹两人将今天的收获一一显摆给辛氏看,其中自然少不了在护国寺得到的那两样护身符。
辛氏赞不绝口,“惠明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们竟是有这福分…难得这玉和玛瑙的品相还都不俗,不枉平常供奉的那些香油钱。”
杨萱简略谈起在护国寺的经过,趁机向辛氏告状,“…我说看中了这只葫芦,爹爹朝我摆脸色,还训斥我不该多语…这些都是惠明大师预备好送人的,只是借了太子之手而已,为什么不能要?”
辛氏一听就明白,往常护国寺逢朔望日,也会往外发送几件护身符,可都是寻常物件。
惠明大师极少露面,这次来了护国寺不说,还偏偏带了这些好东西。
难说不是为太子准备的?
叹一叹,温声道:“这其中关系着朝廷大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往后听从你父亲的就是。”
杨萱歪着头,乌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两转,“起初爹爹还很高兴的,后来听范公公说太子也在,爹爹就不高兴了。爹爹不喜欢太子吗?为什么呢,是太子做错事情了?”
看着她好奇且热切的目光,辛氏斟酌好一会儿,才回答:“并不能说是错,但太子性情着实暴虐了些…你满周岁那年,太子率军北征,大获全胜,俘虏鞑子三千余人。太子下令,格杀勿论。听说当时行刑的军士刀刃都卷了,流淌的血迹一直漫延到十里开外…如果只是把兵士杀死倒也罢了,但其中尚有半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即便把那些人当成奴仆使唤也好,总胜过如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杨萱身子猛地抖了下。
前世杨家问刑她没有亲眼瞧见,可她曾无意中听到夏家下人的谈话,说是在杨家之前另有一家也是满门抄斩,等轮到杨家人,刽子手手里的刀已经钝了,得砍三四下才能毙命。
当时是七月初,天气炎热,午门前的腥臭味弥漫了好几日未曾散去。
对待异族百姓如此,对待万晋子民也是如此。
或者太子当真性情残暴。
可残暴又如何?
最后仍是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即便杨修文再不满意,也没法凭凭一己之力让太子失势,而换成靖王。
这也太不自量力了。
杨萱要做的是,尽力劝服杨修文从这潭浑水中脱身,不要再管谁当皇上,只好好地尽他臣子的本分就是。
难得辛氏今天愿意开口说这种事儿,杨萱打算先劝劝辛氏。
略思量,接着辛氏方才的话茬,“鞑子肯定恨死咱们万晋士兵了,如果让他们当奴仆,万一他们往井水里投毒或者半夜放火,那该怎么办?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等那些幼童长大了,他们的娘亲肯定会告诉他们报仇,这不又给自己惹来麻烦吗?”
辛氏颇有些诧异地看一眼杨萱,“阿萱说的有道理。但孔圣人讲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只有以德为政,才能像北极星那样天运无穷,千秋万世…能得一仁君是百姓之福,而得一暴君则是百姓之祸。先前靖王下江南巡查,你外祖父曾与他长谈过,说靖王宽廉平正礼贤下士,一心推崇蒲鞭之政。”
杨萱嘟起嘴,不以为然地说:“外祖父跟爹爹觉得靖王好有什么用,圣上选定了太子,愿意让他当国君,我们应该听圣上的话。”侧头,问旁边静静聆听的杨芷,“姐,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杨芷毫不犹豫地点头,“萱萱说得对。”
辛氏失笑,嗔道:“你们两个半大姑娘,竟学那些文人士子谈论起国事来了,今儿都起得早,不觉得困倦?回去好生歇个晌觉,我也稍微眯一会儿。”
扬手将两人打发出去。
杨萱还有话没说完,可不想打扰辛氏歇息,遂听话地与杨芷一同告辞。
经过西耳房旁边的夹道,杨萱拉住杨芷认真地问:“姐,你真的认为我说的有道理?”
杨芷仔细考虑数息,郑重地点点头,“萱萱说得没错。”
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平常杨萱不怎么跟王姨娘照面,可杨芷却经常去西厢房小坐。
王姨娘有满肚子的主意,恨不得时时对杨芷面提耳命。
辛氏与杨修文伉俪情深,王姨娘再兴风作浪也翻不过天去,而万晋朝也没有把姨娘扶正的例。
所以杨芷注定了就是庶女的命,就是要矮杨萱一头。
既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么就得顺应这个事实,审时度势,尽量让自己多得些好处。
王姨娘便告诉杨芷在辛氏面前尽孝,对杨萱忍让。
辛氏饱读诗书光风霁月,不屑于内宅争斗,对杨芷基本与杨萱无异,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教授两人识字弹琴,并没有分出个高下来。
而杨萱性情单纯,虽然因为被阖家宠着略有些骄纵任性,却完全没有坏心思。
王姨娘对眼前的生活很满意,杨桐已经成为嫡子,将来势必要承继家业,杨芷又过得顺心。
剩下的就只有杨芷嫁人这一件大事了。
而依着辛氏的性情,肯定不会随意给她打发个人家。
杨芷由己身推及朝政。
太子是圣上御笔钦定的,他们这些人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不想方设法为自己讨些好处,却偏偏要跟太子为敌?
只因她是庶女,平常谨慎惯了,不愿意多言,可心里对杨萱的话却是一百个赞成。
杨萱得了杨芷支持,也极为高兴。杨芷心眼多,她们两个合力在辛氏眼前多吹吹风,如果能说动辛氏,杨修文那边就容易多了。
想到此,杨萱甜甜笑道:“我就知道,姐对我最好了。等歇完晌觉,咱们请奶娘把袄子裁出来。我可以保证,姐穿银红色肯定好看。”
杨芷微笑,“我听你的。”
两人各自回了各人屋子。
杨萱本想再仔细回忆下前世关于范直的事情,却是有心无力,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而此时,夏怀宁正在庙会卖首饰的摊位处闲逛。
这里卖的首饰并不名贵,以银饰或者鎏金饰物居多,可胜在式样新奇,也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青睐。
夏怀宁慢慢踱过去,忽而定住步子。
墨绿色的姑绒上,摆着对小小的赤金耳坠,耳坠细细长长,底端做成星星状,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记忆里,也曾有人戴着这样一对耳坠,金色的星星垂在她脸旁,轻轻荡起好看的漩涡。
夏怀宁看得有些呆,指着耳坠问摊贩,“大叔,这耳坠子多少钱?”
摊贩见是个衣着普通的半大小子,只当他在戏弄自己,大手一挥斥道:“管多少钱,你买得起吗?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家买玩物,赶紧一边待着去,别耽搁我做生意。”
旁边卖瓷器的摊贩听见,扯开嗓门道:“嗨,小兄弟,有了相好的姑娘了?回去跟你娘要了银子再来。”
周遭人发出欢快的嬉笑声。
夏怀宁捏一捏荷包里寥寥可数的几个铜钱,红着脸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燥热才慢慢散去。
眼前,仿佛又闪现出回忆过无数次的情形。
在摆满了大红色陈设的喜房里,他从喜娘手里接过喜秤,轻轻挑开喜帕。
喜帕如蝴蝶般飘然落地,杨萱俏丽的面容便出现在他面前——温婉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眸中水波潋滟含羞带怯,腮边涂着胭脂,为那张白玉般的面颊增添了些许霞色。
唇上涂了口脂,水嫩欲滴。
而那对细长的星星就在她脸旁轻轻摇动。
夏怀宁顿时无法呼吸。
他没想到这个新过门的嫂子会这么漂亮,又是这么柔弱,仿佛春日枝头初初绽开的野山樱,娇嫩缱绻,等待着人去采撷。
原本,夏怀宁对于代替长兄行房还极为不情愿。
可瞧见杨萱的长相,先前的不满尽都变成了期待,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火焰,才刚点燃便已燎原。
当热情如烟花般绽放,当大脑因激动而空茫,夏怀宁低头看到她腮边的泪,被龙凤喜烛照着,像是莹润的珍珠,楚楚动人。
夏怀宁心生怜惜,俯身想吻去那行泪,她却劈手给了他一巴掌。
一个七尺男儿怎可能由得女人作威作福?
尤其他是夏家幼子,从小被夏太太宠着长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掌掴…


第11章
夏怀宁气极,将她身上衣衫全部扯掉,毫不犹豫地再度进入了她。
他折腾她大半夜,她也哭了大半夜,直到过了子时才沉沉睡去。
她鬓发散乱,乌漆漆地铺了满枕,雕翎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脸颊上,泪痕犹存,格外的天真稚气。
夏怀宁痴痴地望着她的容颜,心里满是懊悔。他是想待她温存轻柔些,并不愿这般粗鲁,可箭在弦上,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
也便是那一夜,他爱上她,她却恨了他。
***
夏怀宁顶着满头大汗回到干鱼胡同。
夏太太一手叉在腰间,另一手虚虚地点着夏怀茹破口大骂,“那个穷书生有什么好,就是面皮长得白净些,可白净能当饭吃能当衣裳穿?告诉你,少跟他眉来眼去的,前头齐娘子说了,后天孙家的媒人过来下小定。要是这桩亲事黄了,你到哪里找这么户殷实人家?”
转头瞧见夏怀宁回来,立刻变了张面孔,不迭声地吩咐张嬷嬷,“快去端茶,再拧条帕子过来…看热出这一身汗,大热天的跑哪里去了?”
夏怀宁避而不答,接过张嬷嬷手中帕子胡乱擦把脸,哑着嗓子道:“娘,孙家的亲事退了吧,不是个好人家。”
“就是,”夏怀茹立刻接茬,“孙二胖得跟头猪似的,走不了两步路就呼哧呼哧喘,肯定是个短命鬼。”
夏太太怒道:“胖点怎么了,胖说明油水足,有福气。换成别家,能出得起二百两银子的聘礼?孙家财大气粗,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人家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这些人一年嚼用。”沉着脸,一本正经地道:“这亲事绝对不能退,你爹死得早,这些年我拉扯你们三个,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你要是不帮衬家里,怀远和怀宁拿什么成亲娶媳妇?你想让咱们夏家断了根?”
夏怀茹顿时短了气息,一跺脚甩手跑了出去。
夏怀宁唇角翕动,终是没有再开口。
眼下家里的确是毫无进项,而花钱的地方却处处都是。
单是他在书院的束脩每月就要一两银子,而且,为了不被同窗低瞧,夏太太总是扯了好布料给他做衫子,每天还往他手里塞几文钱,以备喝茶或者吃点心所用。
夏家祖籍山东文登,有年发海水遭了灾,夏怀宁的父亲夏壮跟随几个同乡一道逃难到辽东,投在总兵廖英承麾下。
山东汉子本就有股拼劲儿,加上夏壮天生三分蛮力,很受廖英承器重。
启泰帝登基时,廖英承进京勤王,夏壮跟随左右,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启泰帝坐稳皇位,开始论功行赏,夏壮被任命为辽阳城守备,赏银三千两。
夏壮用这三千两银子买了干鱼胡同的两进宅子,回山东老家娶了原先邻居家的姑娘。
这便是夏太太。
夏太太本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渔家女,摇身一变成了使奴唤婢的主子,心里美得不行。
她也着实有些福气,成亲第二年,也便是启泰三年,夏太太生了夏怀茹,紧接着又生了夏怀远。
谁知道好日子并不长久,夏怀宁五岁那年,女真人举兵进犯,夏壮战死。
夏家的天突然就塌了。
夏太太将下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下孙嬷嬷和张嬷嬷并一个小丫头帮她洗衣做饭照看孩子。
可是再多的银子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只出不进,何况夏壮原先的俸禄并不算多,没留下多少现银。
不过两年,家中就开始捉襟见肘。
有个曾经与夏壮共过生死的朋友主动找过来,说他愿意带夏怀远去辽阳,那里尚有夏壮旧部,能照拂一二。
夏太太不舍得让儿子去,可夏怀远却是铁了心,说与其在京里混日子,倒不如当兵谋个出路,还能给家里增加点进项。
夏太太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地送走了年仅十岁的夏怀远。
家里少了一个能吃的半大小子,花费也见少,可夏怀远却托人捎信回来,让夏怀宁去读书,说不认字就没有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