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逃。你们既是亲如一家,又都顾念着我的安危,我若不在此为你们撑腰解难,我又如何能心安?从前我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却没一件能有家人齐心赴难的团结,我在你们这里,却是看到了。我会陪你们撑到最后一刻。有我在,那小小县官才会有所顾忌。”
山贼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位姑娘不但美,还是世上最勇敢最有情义的姑娘。他的心被某种说不清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他白天夜里脑子里全塞满了丁妍珊,她淡然地说着往事的表情,她微笑的样子,她站在那与官差们对峙的威风八面,她反驳他道理里说的话……
她的容貌,她的声音,甚至她扭头不理他的举动,还有她瞪他给他白眼的时候,他的心总是“呯呯”地跳得厉害。
可是山贼也知道,若丁妍珊是那绽放在高山上的鲜花,那他不过是山脚下的泥。他只能仰望,却没资格将她环抱。
山贼心里清楚,待那巡抚大人来了,便是丁妍珊要离开的时候了。也许这辈子他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于是他抓紧了一切时间与丁妍珊相叙。他告诉她其实他没有那么坏,他也做过许多的好事。他告诉她他为什么想做山贼,他还告诉她在城里武馆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开心的。
丁妍珊也与他说了许多话,她说起了苏晴,说起了沐儿和龙二,还有她的爹爹,姐姐和云青贤。
越是相叙,山贼就越是觉得二人之间的差距。
他们村里人只烦恼吃饱穿暖,干活赚钱。他们混京城的,却是成天得计较利害关系,尔虞我诈。山贼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头更是对丁妍珊感到心疼。
只不过山脚的泥与山顶的花儿,距离确是远了些,太远了些。
这一连数日,县衙那边都没有再来找麻烦。这让山贼稍松口气,也让他得以有时间与丁妍珊相聚。但到了第五天,知县李原广又来了。
这回他仍是带来了大批人马,甚至备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丁妍珊见状,心里咯噔一下。
“丁姑娘千金贵体,实不宜在这僻壤穷乡久留。姑娘说家中护卫会来接,本官却是担心在他们到来之前姑娘在这蛮荒之地出甚意外不好。若是未能保护好姑娘,便是本官的失职,界时该如何向姑娘府上交代?”
山贼听得心里大惊,他看了眼丁妍珊,见她脸色同样不好看,想来与自己猜测的一般。
这知县整治不成,便想用这场面话的由头将丁妍珊与村子软禁分隔开?
“本官定是要对姑娘相护,于是特遣了县里最好的马车来接姑娘。姑娘可在县城里安住,会有丫环小厮伺候,若有兴致,也可到各处游玩,待着家中护卫到来,本官亲自送你们出城。”
“大人还真是会说场面话。你是想把我支走了,再慢慢出这口恶气?”丁妍珊把事情挑明了。
李原广笑道:“姑娘多心了。实在乡下地方,确是不宜姑娘常住。我这来了贵,我若不好好招呼款待,又如何与府上交代?”
“若我不愿走呢?”
“姑娘说的哪里话,我诚心诚意来请,姑娘哪有推拒之理?”
丁妍珊盯着李原广的笑脸,心知这下是有麻烦了。她自己是没事,李原广如今不敢动她。但他要将她与村子隔离开,会对村子做些什么她就真是无能为力了。可如若她不走,两边必起冲突,李原广用的接人由头似是挑不出什么来,但村民与他们大干一架,怕是又留下了罪证把柄,日后清算起来,这村子麻烦更大。
丁妍珊不说话,她盯着李原广,心里飞快的转着。
番外:山贼(6)
这个时候山贼忽然从丁妍珊身边站了出来,转身对丁妍珊一施礼道:“小姐,巡抚大人让小姐在此处等他,小姐没打招呼便四处游玩,似是不妥。”
丁妍珊一愣,眨了眨眼睛。
这边李原广微眯了眼问道:“你是何人?”
“小的赵文富,是小姐的护卫随从。”山贼一改往日鲁汉作派,低眉顺眼的装出一副仆役的模样。
“撒谎。”陈师爷在一旁喝道:“你分明是赵家村人,怎地变护卫了?”
“赵家村人便不能当护卫吗?”山贼问:“师爷这说的是哪一条律法律令?”
陈师爷一愣,还未及说话,山贼又道:“小姐花了银子雇我,我便是小姐的护卫了。既是小姐护卫,自然要保护小姐安危。大人要请小姐去做,不知行程是如何安排?所打算定在哪里?这些都要商议好了,小姐方能启程。另外,所有行踪地点我们都得报给京城府里知晓。还有,还有,刘巡抚也捎信说要来人接小姐过去做。今日小姐若是与你们走了,那巡抚那头来了人,却是不好交代了。所以按理,还得与刘巡抚那头相议好了,才能动身。”
丁妍珊听了山贼的话,忍不住笑了。
他想了这办法,是想护她呢。他成了她的护卫,无论她是不是会被带走,他都有理由在她身边护着她。
丁妍珊忽然觉得她明白他的心思,虽然他没有说,但她懂。
她禁不住心头一热,有多久了呢?有多久没人象他这般诚心护她呢?
李原广是不知丁妍珊想什么,他冲着山贼冷笑,“你倒是多虑了,即便你是护卫,也管不得主子家的行事。本官请小姐到府上做,正是为小姐的安危及住行舒适考虑。待京城那边来人,本官也会一并请到府上,难不成你以为你们这僻壤穷乡还真能留贵?说到巡抚大人,本官倒是知晓他近来公务繁忙,也不知是何时给小姐捎的信让小姐做?若真有此事,本官也可以代劳,将小姐送到保凤城。”
山贼一噎,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转头看向丁妍珊。
丁妍珊也正望着他,她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极美,山贼被笑得大脸一热,可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大人。”丁妍珊道:“刘巡抚确是邀我去保凤城做,不过不是这两日。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家儿子犯了事,你咽不下这口气,你想拿这村子杀杀威,又被我挡了道,你更咽不下这口气。你想带我走,无论是请我作还是想将我囚了,我都不会依你的意思,我告诉你,虽你真不认得我,但我确是你惹不起的。那日我与你的师爷说得明白,你动村子,我必会报复回来,你动了我,我家里必会报复回来。你把我们全整治干净,不留一丝线索,让我家人找不到把柄,你没这个本事。所以,我诚心劝你一句,与其苦苦相逼,不如见好就收,趁事情还没闹到不可开交,你我权当没发生过什么,相安无事,岂不是好?”
李原广脸色铁青,心头火起。事情全教这丫头揭了,还是当着村民和他属下的面,这次事情若是这般过去了,他日后在他们面前还有何脸面,有何威严?
李原广一咬牙,无论如何,今日带了人来,总不能再空着手回去。若这丫头说的是真话,他放过他们,日后也会遭殃,倒不如就铤而走险。
这般一想,李原广对丁妍珊道:“本官一片好心,姑娘眼下不明白没关系,待得本官接姑娘回去好生照顾直到你家人来接,姑娘慢慢自会明白本官的苦心。”他言罢一挥手,几个官差一拥而上,欲拉丁妍珊上马车。
山贼挥臂推掌,顿时打倒两个。
他挡在丁妍珊面前,大喝一声:“谁敢妄动。”
李原广见此情景,心中更气,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你才好大的胆子!”丁妍珊喝斥,架势比他还大。“我不愿走,你还敢强掳了人不成?”
此时丁妍珊心里有些悔,她低估了这小地方的势力,她以为她把话说成那样便能镇得住,但她忘了,这里毕竟不是京城。这官小不识人,胆大豁出去。她犯了错,她把小人的恶胆激出来了。
果然李原广是要豁出去了,他大声呼喝着,官差们拿着刀就上来了。
村民们见此情景,老幼妇儒纷纷躲闪,年轻壮汉们也操起了家伙,跟着山贼一起要与官差们拼了。
大家打成了一团,丁妍珊大喝一声:“住手,都住手!”她想帮他们,可事情好象越来越糟,她果然是无用的吗?她连一个善良的小村子都保不住吗?
没有人听她的,官差不住手,村民们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丁妍珊没了法,她走向李原广,求道:“大人,万事好商量,你让他们先住手。”
李原广得意洋洋,“姑娘这会是想明白了?”
丁妍珊点点头,挨近了他,又道:“大人快让他们住手。”
李原广笑着,正想讥她几句,忽见她一扭身,接着手腕一痛,竟是右臂被扼制在了身后,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耳旁听得丁妍珊恶狠狠地道:“让他们住手!”
李原广哪曾料到会有这等事,吓得差点没了魂,他惊声大叫:“住手,都住手!”
所有人都停了手,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
“我对你气气,你便当我好欺负。”丁妍珊压了压匕首,吓得李原广腿软。“你让你的那些官差全都退出去。”
李原广一连声叫唤,官差们听令往后退。
丁妍珊又道:“刘巡抚虽然不是这两天邀我做,我却是这两人使了人去邀他了。本想等他来了我们好好处置这事,可你非逼着把场面弄成这样。”
“我们,我们如今也能等他来。”李原广声音都抖了。
“是要等他来,只不过得委屈大人了。”丁妍珊咬牙,“在他来之前,我得让大人在这做做。”
众人大吃一惊。
官差不敢动,村民也不敢动。抵御外侵是一回事,劫持朝廷命官又是另一回事。
但山贼动了。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李原广的两只胳膊都扭到了身后,紧紧扭住。其实丁妍珊没甚力气,若不是李原广胆小怕死,用力挣动必能脱困,只是他吓到了,没反应过来,不敢动。这让山贼有了机会。
山贼一出手,李原广这下就真的是没办法挣脱了。
可丁妍珊不满意。“这是我做的事,与村民们没关系。”
“是与他们没关系。只与我有关。”山贼应着,很认真。她的事,便与他有关。
他的眼神清澈,真挚,丁妍珊沉在他的目光中,呆了去。
“你们,你们这是劫持朝廷命官,是要砍头的。”李原广现在反应过来了,他一边哆嗦一边嚷着。
丁妍珊不理他,她看着山贼。
山贼也不理他,他看着丁妍珊。
李原广扭动挣扎,却是挣不动。他嚷嚷着,“你们若不快些放了我,这后头可有好果子吃。”
丁妍珊回过神来,正待说话,却是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锦服侍卫模样的人大声叫着:“刘巡抚大人驾到,此处发生何事?”
大家皆是一呆,直到看到了大批锦服官差骑马拥着一辆马车而来,这才有了真实感。
救星终于到了!
后头的事就简单许多。
顺利完成任务的二狗受到了村民们的热烈欢迎。
巡抚刘平威一下马车便朝丁妍珊走来,李原广原以为是冲着他来,岂料这巡抚大人开口第一句竟是唤了声:“二小姐。”李原广心一颤,便知自己要糟。
他果然是糟了。刘平威大刀阔斧,查了他的罪,搜了他的案证,村子县城一溜查,翻出好几桩他犯下的事,又顺着他把他上面的贪官揭了底,一派关系全揪了出来。
赵家村人心振奋,喜气洋洋。山贼却是欢喜不起来,因为他知道,丁妍珊该走了。
果然刘平威要派人将丁妍珊送回京城,丁妍珊自然不能推辞。那一日村子里大包小包的准备礼物,惜别这位贵人。丁大娘拉着丁妍珊的手哭了一路。
大伙儿直把丁妍珊送到了山路那头才依依不舍的回来。
山贼没有送她,他跑到了黑山上头,远远看着京城的方向。那里太远了,比山脚到山顶的距离还要远得多。
山贼在山上发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路狂奔,跑到了丁大娘家,他在屋外看向丁妍珊原来住的小屋,那窗台上,已经没有了那盆青草的踪影。
山贼的心狂跳,然后,难过塞满了心头。
丁妍珊走了。
山贼觉得心底空荡荡的,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跟着她一起走了。
赵家村恢复了平静。
村民们跟往日一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日子再普通没有了。
不多久,新的县官上任,还特意来了一趟赵家村探视。虽然丁妍珊走了,虽然刘平威没再来过,但新任县官也当这村子与别的不一般,这定是有后台关照之地。
赵家村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而山贼却是越来越沉默。他不再去玩拦路打劫的把戏,也不再带着弟兄们前呼后拥的满山跑,他沉稳了许多。
他常自己蹲在山脚看着那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他常仰望着山顶,看着山顶上盛开的小野花。他常在想美人姑娘此刻不知在做什么。
他想念她,就象鱼儿想念水一般。
山贼的老爹也看出了山贼的不对劲,他把山贼痛揍了一顿。“你个傻娃瓜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人家姑娘那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少想些没用的,赶紧成个家,让我抱抱孙子。”
山贼不想成家,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年纪不小了。他想过随便了,可大娘大婶们帮忙说的亲,他真的没甚劲头。
那些姑娘都没有丁妍珊漂亮,都没有她聪明,都没有她那般贵气干练。
最重要的,都没有让他的心“呯呯”乱跳。
几门亲都没有说成功,山贼老爹又把山贼揍了,他听了山贼拒婚的理由后,更是狠揍了他一顿。
“你个小王八羔子,去哪学得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啥叫没让你的心呯呯跳,老子打得你跳行不行?让你娶媳妇,又不是让你充军上战场,你心跳什么跳。老子跟你娘成亲的时候,面都没见过,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哪有你这般挑三拣四的,你当你是王孙贵族,姑娘们还能排一溜任你挑呢?”
山贼被打得卧床三日。
这三日他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喜欢看漂亮姑娘,可现如今他觉得就算是比丁妍珊更美的姑娘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欢喜。
不,不,怎么会有比她更美的姑娘呢?在他心里,她就是最美最美的。
再者说,过去就算是看到漂亮姑娘,他心里乐一乐便算了,可如今这般牵肠挂肚,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山贼伤好了,跑到黑山脚下草地里蹲了三天。他终于悟了一个道理。他喜笑颜开,回家收拾了行李,借了乡亲一匹马,在自家老爹的骂声中,策马奔出了村子,直奔京城而去。
山贼日夜赶路,沿途做些苦力换宿换食,百般节省千般辛劳,终是来到了京城。
京城比山贼想象的还要气派,却也比山贼想象的还要不招人喜欢。
他一身布衣土气,来这没两日就已见识过不少白眼。更让他生气的是,他还听到不少说丁妍珊坏话的。
说她丁家没一个好人的,说她自小就娇纵刁蛮,说她家坏事做尽了才会遭报应。所以她喜欢一个叫龙二爷的男人,为了他拖到十八都未嫁,结果人家不要她,娶了个盲女。又说她被劫匪劫过,早就不清白了。还有说她遭了这么多事还不知廉耻,然妄想嫁入周家,可惜那周家老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那丁妍珊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云云。
山贼那时正蹲在墙角吃面,一边吃一边听到这群妇人在面馆里碎嘴。她们说着各家的不好,说着哪家闺女不讨喜,又说谁谁家要娶妾,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丁妍珊。总之最后的结论,这丁妍珊如今要是能嫁人,就是做个偏房也是她的造化了。
山贼心里很生气,但他还是把那碗面吃完了。他吃完了面,走到后厨房放了碗,然后帮面馆老伯劈完了柴,搬完了板车上的几袋米面,又把水缸挑满。干完了活,他跟老伯招呼了一声,便出去了。
他在外头等了一会,那几个扯人闲话的妇人才散了,山贼悄悄跟了最啐嘴的那两人,跟到了她们住家。然后他悄悄潜了进去,在她们的米缸里各撒了两把沙子,又拿了她家的油,倒进了她家的水缸里。
做完了这些,山贼心情好多了。他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溜到城外看风景。远处有山,却不是他的家乡。那山郁郁葱葱,定是也有青草遍地,定是也繁花似锦,定是也满是山泥。
山贼看着山色,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一低头,看到脚上的粗布鞋。
他是个乡下人,他是山脚的泥,他这副模样上门去找丁妍珊,说不定又损了她的闺誉。山贼盘着腿叼了根草,认真想着怎么办。
他要见到她,他有个道理想讲给她听。
第二天,山贼跟面馆老伯打听,问这京城里有一个很有名气的盲女,听说她聪颖过人,有个妹妹是卖花姑娘。
老板马上知道他问的何人。“那是龙府二夫人,那妹妹也不卖花了,嫁给了龙府的一个护卫,连同老母亲一起搬进龙府里过好日子了。”
“哦,哦。”山贼应着,其实他对什么夫人和妹妹都没兴趣。他只想问那龙府在哪?
面馆老伯对这年轻人倒是喜欢。干活卖力,又不要工钱,就是管他三餐面,借个柴房让他睡,算是白捡了个壮劳力。听得他问,倒也告诉他了。
于是山贼去了龙府,求见龙二夫人。
山贼见到龙二夫人的过程并不顺利。先是门房问他是谁,见夫人做什么。他说了对面馆老伯说的说辞,他是龙二夫人一个友人的旧友,想找夫人帮个忙。
那门房问是哪位友人,山贼留了心眼,说是事关重大,见到了夫人才能说。那门房想了一会,终是进去报了。
山贼等了又等,门房回来了,领来了一位老人,他称他“铁总管”。
铁总管问了山贼同样的问题,他是谁,见夫人做什么。山贼把话又说一遍。铁总管又问,那友人是谁?山贼不说。只道那人说了,这事只能找夫人。
铁总管皱了眉,让他等着,转身回了府里。
山贼长这么大,还没有敲过这般大户的门,竟是也不知原来求见个人,是得经过好几道关卡。
龙府前的大路宽敞,行人如织。山贼想起他悄悄去看的丁府的大门,那条街也如这边一般,热闹,气派,只是他知道那门的背后,却是冷漠和算计。
山贼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他一定能见到她的,他要把他的道理讲给她听。
山贼等了好一会,铁总管终于又出现了。他领着他到了一间堂屋,里面没有别人,他只交代让他等着。
山贼点了头,深呼吸几口。他没敢坐,只站着等。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他觉得他离丁妍珊近了一大步。
屋外传来脚步声,山贼猛地站直了。他望向门口,却惊讶地发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朗眉星目,薄唇轻抿,相貌堂堂,贵气严肃。山贼一愣,这时一旁的小仆道:“这是我家二爷。”
山贼又一愣。龙二爷,是他,那个丁妍珊曾经想嫁的男人。
“你找我夫人何事,你说是她朋友相托,是哪位朋友?”
龙二一句废话都没有,问的问题虽是与门房及总管一样,但给人的压力却是完全不同。山贼被问得一噎,嗑嗑巴巴地道:“我,我见了夫人才能说。”
“不说?”龙二上下对着山贼一打量,飞快的道:“送。”
山贼傻眼了,没想到让他进来了,却是这么干脆的就要打发他走。他见那龙二爷转头要走,急忙喊道:“二爷,二爷,我确是有要事见夫人的。”
“何事?”
“我,我想见个人。”
“见谁?”
“丁二小姐。”山贼被压得问一句答一句,说到丁妍珊的名字,不禁脸一热,低了头小声道:“丁妍珊丁姑娘。”
“要见丁妍珊?”龙二奇了,“你要见她,来找我夫人做什么?去敲她家大门去。”
“我……”山贼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最后憋出一句:“我确是需要夫人帮个忙。”
龙二皱了眉头,完全不明白这乡下小子是什么意思。于是问:“你说让你来这的那个朋友,是谁?”
山贼咬了咬牙,支吾说了:“是丁,丁二小姐。”
这回换龙二愣了,“丁妍珊让你找沐儿帮忙,好让你见她?”
“不,不……”山贼连连摆手,脸臊得通红。
龙二却是有了兴趣,这乡下小子一副含情带羞的样,对象然是丁妍珊?“这事挺有意思。”他转身,吩咐门口的小仆:“去请二夫人来。”
山贼张大了嘴,这,这就能见了?
番外:山贼(7)
山贼原以为龙二夫人是个厉害的角色,却没想到竟是柔柔弱弱,儒雅和气的人。她半分架子没有,说话又是柔声细气,这让山贼顿失防备,话不觉多了些。
待他回过神来,却是已将怎么与丁妍珊相识,丁妍珊怎么救了他们村子说了七七八八。而后他看见龙二夫人的微笑,又看到龙二爷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顿然警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丁妍珊会不会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这些事。
其实,他就是想过来求龙二夫人帮他约一约丁妍珊,让他们能见上一面就好。怎知与龙二夫人多聊了几句,就把事情都说了。
山贼正懊恼,沐儿却是问了:“赵家村离京城很远吧?”
“是挺远的。我走了一个月。”
沐儿微笑,“赵兄弟不远万里来此,要见丁姑娘,所为何事?”
“我,我代表村里乡亲来谢谢她。”
“哼。”龙二在一旁轻哼,显然不信。“怎么你们村里是这么个讲究,人在的时候没好好谢,非得隔了这许久才派个人来道谢?”
山贼语塞,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答。
“你又怎知我家夫人能帮你去找丁妍珊?”
“这个,丁姑娘当日在村子里,与我说过夫人的事。她说夫人救过她,又说了她家人与夫人之间交怨,还有……”他瞄了一眼龙二,决定不说龙二的事。“总之,我知道夫人与丁姑娘颇有交情,我在京城也没别的人可找,于是就斗胆来了。”
龙二搓搓下巴,“你们聊得还挺多的呀。”
山贼脸通红,真想拔脚就走。可他太想见到丁妍珊,于是脚不听使唤,生了根似的动不了。
好在沐儿没与龙二一般调侃他,她只道:“我可以去问问丁姑娘的意思,可她愿不愿见你,可不是我能做保的。”
山贼喜出望外,一个劲的谢。“多谢夫人。若是丁姑娘不愿见,也没关系,我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便成。”
沐儿点点头,又问:“赵兄弟如今在何处?”
山贼把面馆的地址报了。沐儿与他约好,待她问了丁妍珊的意思便遣人与他报信。
沐儿当日便去丁府找了丁妍珊。丁妍珊听得山贼来找她,有些吃惊。
吃惊完了,却不说话。
她站起来摸了摸桌上那盆青草,好半天才问:“他自己来的?”
“应该是。”
丁妍珊微笑,又问:“他看上去如何?好不好?”
“那我可不知道。”沐儿也笑,“我看不见,你忘了。”
丁妍珊坐回桌前,问沐儿:“这事你怎么看?”
沐儿忍不住又笑了。看来那叫赵文富的,也不是白头瞎脑地白跑一趟。
沐儿道:“我想,他大概无法适应京城吧。”
“我也不适应。”
丁妍珊这回答让沐儿又笑。她问:“他是做什么营生的?”
“自己种地,有时还做些杂活,日子不算好。”
“那你如何适应?”
丁妍珊脸一红,嚷道:“我可没说要跟他过。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哦。”沐儿抿嘴笑,点点头。
丁妍珊推她一把,娇嗔道:“你越来越讨厌了。”
沐儿又点头,喝了口茶。
好半天丁妍珊忽然道:“沐儿,你帮我回他,就说我不见。”
“不见?”
“对。”丁妍珊红着脸,却是清清楚楚地道:“我想知道,若我不见他,他会怎样?”
“好。”沐儿应了,临走时却是问:“若他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知道丁夫人最近对丁妍珊的婚事逼得很紧,沐儿问的,便是这个。
丁妍珊愣了愣,“我不知道。”
若他没有出现,她便是真的不知道会如何。
逃是不会再逃了,她懒得。
可能是会抵死不从,亦若心灰意冷随便摆布,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可是他来了!
他然会来!
虽然丁妍珊还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他来了!
足矣。
沐儿向山贼转达了丁妍珊不愿见他的意思。
山贼愣了半天,有些惊讶,又有些难过。“她不愿见我?”
“是的。”
山贼呆了半天,问:“那,她过得好吗?”
“不算好。”沐儿实话实说。“衣食无忧,却郁郁寡欢。她娘给她寻了门亲。”
“哦,原来是这样。”山贼低了头,“难怪她不愿见我了。”
沐儿不说话。
山贼过了好半天道:“那也没关系,既是家里安排了亲,她不见我也是对的。我听说大户人家里规矩多,我没有直接上门找她,也是怕损了她的闺誉。”
沐儿点点头,暗想这毛头小伙倒也心细。
山贼又道:“我明日便回去了。我想再托夫人一件事。”
“何事?”
“我想托夫人帮我带句话。”
“请说。”
“山脚下的泥,与山顶上的,都是一样的。”
沐儿愣住,“就这句?”
“对。”山贼笑了笑,“请夫人转告她,我们村子很好,丁大娘她们也很好,我也很好,让她莫要惦记。”
沐儿点点头,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听起来这赵文富象是打算一走了之,再无牵挂了。
可山贼接下去又说:“我回去后,会好好营生。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力气和会些武艺,我打算去城里找些活,日后有机会,也收些徒弟弄家武馆接些活计。待我安顿好了,有时间我再来探望丁姑娘。到时候,恐怕还得麻烦夫人。”
沐儿一愣,“你还要来?”
山贼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笑,“总归得来看看才好放心。到时丁姑娘嫁了人,也不知夫家对她好不好,她的日子是不是如意。我不会打扰她的,就想知道她好不好。”山贼说着说着,有些脸红了。他顿了顿,道:“这些个夫人就不必与丁姑娘说了,她不愿见我,莫要扰了她。就请夫人与她说,不管黑山还是京城外的青山,草儿都是绿油油的。山脚的泥与山顶上的泥,都是一样的。我来这,就是想与她说这个。”
这天晚上,山贼正帮着面馆老伯劈最后一次柴,忽听得老伯唤说有人找。
山贼出去一看,是个小厮模样的。他自称来自龙府,是二夫人遣他来传个话。
“夫人说了,你明日要走,请在巳时动身,走南城门,下竹林道,那路旁有个竹亭,有人在竹亭等你。”
山贼二丈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应了。反正他的归家路确是要走这一条道的。
第二日,山贼骑着他的小瘦马上路了。他按着沐儿交代的时辰,出了城门没多会便看到了那个竹亭。
亭上立着一个人,是名女子。桃红色的衣裙,远远看着,在一片翠绿色中很是亮眼。
山贼心里忽地“呯呯”乱跳起来。他一夹马肚子,快跑了几步,离得近了,终是将那女子看清,竟真是丁妍珊。
山贼又惊又喜,差点说不出话来。
“你,你……”他结巴半天,终是把话说完整了。“你怎会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
山贼张了张嘴,竟是不知该怎么答。最后憋了一句,“我心里真欢喜。”
丁妍珊脸一热,却被他的傻模样逗笑了。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
两个人笑着,却是没说话。最后是丁妍珊让山贼把马栓在亭子边,拉着他坐在亭里说说话。
山贼听话照办,却有些不放心。“这里在路边上,人来人往的,看见我们了可怎么办?”
“我不怕,你呢?”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我走了,她们说什么难听的都与我不相关,可你还在这城里生活,你被人闲话,我心里很不舒服。”
丁妍珊又笑了。“说我闲话的太多了,不差你这一条的。”
山贼想想也是,遂点点头。她没有受那些碎语影响,能过得开心些,如此也好。
“沐儿说你还要来。来做什么?”
山贼脸“腾”的一下红了,这,这龙二夫人然把他的话说了。可是说了他还要来,必是也说了别的,既然说了,她怎么还问?
她,她……
山贼顶着个大红脸,硬着头皮小声道:“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看你过得好不好。”
“哦。”丁妍珊点头,一边笑一边盯着他看。
山贼被她看得颇不自在,赶紧找话。“你不是说不见我,怎会在这?”
“要看我为何等了大半年才来?”
丁妍珊不答反问。山贼张大了嘴,脸更红了,“我,我……”
“为何没给我写过信?”
山贼嘴张得更大了,愣了半天,小声道:“我不太识字的。”
丁妍珊仍是笑,笑着看他。
山贼咬咬牙,道:“可我别的挺好的,字也是可以学的。”
丁妍珊的笑容大了,山贼的脸更红。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与她在聊些什么。
这时丁妍珊又问:“你来之前,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已经嫁了呢?”
“没想过。”山贼老实巴交的答,答完了,又抢着道:“就算嫁了,我也能来看看你好不好啊。”
“若我过得不好呢?”
“那……”山贼顶着张又红又黑的大脸,梗着脖子道:“那我就带你走,绝不让别人欺负你。”
“那你定走不出京城便被人打死了。”
“我自然不会这般鲁莽,定是会想好办法再行事。”
“那你想好了来寻我之后该怎么办吗?”丁妍珊眨巴着眼睛看他。
山贼有些心虚,怕被她笑话,但还是说了。“我不可能在京城里让你过上好日子,这里的人还碎嘴,你过得不开心,我也不会欢喜。村子里确是太穷了些,什么都没有,你也不能久住在那。所以我想就在我学武的城里找份活干,那武馆我很熟的,我去当当教头,存些钱银,日后也开门收徒,开家小武馆。到时,到时你若还过得不好,我便来接你去。”
山贼说到最后,声音小了,脸又涨得通红,他这话说得,好象人家姑娘愿意跟他走似的。
可话都说出来了,他又不愿退缩,于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是个粗人,可是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我会努力挣钱,绝不让你吃苦。在村子里,我便欢喜你了,可是我不敢有什么念头,可你走了,我总是心里惦记。后来我想通了个道理,我虽然象是那山脚的泥,姑娘你象是那山顶上盛开的花,可是山脚的泥与山顶的泥是一样的。只要有心细栽,它一样能让花儿开得好。我想了这个,便来了。我就想亲口与你说,无论如何,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护着你,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山贼一口气说完,把头压得低低的,不好意思看她。可等了半天,那丁妍珊却是半句话也没有给他。山贼心里有些慌,抬头一看,丁妍珊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睛润润的,亮得出奇,这般模样,在他眼里,真是再美也没有。
“你问我为什么会在这?”
丁妍珊忽然开口说话,山贼傻傻点头。她说不愿见他,他难过得一晚上没睡着。
“因为你说你还要来。”丁妍珊笑笑,脸也红了,“赶不走的,我才要见。”
他们之间差距如此大,虽然他不远万里而来已是心诚,但若是轻易退缩,只怕将来也难与她维系。
山贼一听,喜出望外,赶紧顺杆子往上爬。“我不但赶不走,我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我还想好了日后的营生要怎么办,我不是一时冲动,我考虑好了才来的。我不会让你受苦,我一定对你好。”
他噼里啪啦一通说,说着说着,看丁妍珊一边笑一边脸红,他的脸也红了,终是说不下去,只好挠挠头陪她一起傻笑。
“你要开武馆?”
“对,对。”
“你会记账吗?”
“我学。”
“你不识字,怎么写账本?”
“我学。”
“开武馆要多少银子?”
山贼说了一个数,又道:“那是几年前我还在城里的时候听他们算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行情,我回去了便要去打听的。”
“那这么些,你得存多久?”
山贼张大嘴,赶紧道:“我不止做一份活的,城里的机会多,我多拼命,一定尽快存上。我这次来京,也没花多少钱银,我很省的。”
他还待再说,丁妍珊却是不想听。“等你存好了银钱,我怕都老了。”
“那,那……”山贼慌了,这是不要他的意思吗?
“我……”他还待说什么,却被丁妍珊抢了话,她道:“我送你一样东西。”
山贼赶紧应好,现在她说什么都是好的,只要她别不要他。
丁妍珊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了山贼。山贼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大吃一惊。里头竟是银两和首饰。
“这是我的私家钱。我存着,原本是想如若要远走高飞,就用这钱度日的。如今便给了你,你去开武馆吧。”
“这,这,我不能要。”山贼觉得那钱袋直烫手。
“你不要,便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来接我。我告诉你,京城里的人都不是好惹的,我娘要逼我嫁的,定是位高权重的大户。届时我若是过得不好,受欺负,凭你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我接走。你不怕死,我却是不想没了依靠。”
山贼盯着那钱袋,眼眶一热,他咬紧牙关,心里直恨自己没用。
“这钱银是我借你的,你早日安顿好,早日来接我,钱银以后要还给我的。”
山贼僵立在那,想了半天,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实情。他忽的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哑着声音道:“是我没用。”
“你说这些,我不爱听。还是那些什么山脚山顶的泥有道理。”
山贼用力点头:“你等着我,我一定尽快来接你。”
“你要给我写信。”
“好。”山贼又用力点点头,眼泪涌出眼眶。他臊得用力用袖子擦去,再点头道:“我回去就好好学字,你等我。”
丁妍珊笑,轻声道:“我等你,你要快来。”
山贼猛地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三年过去。
丁妍珊二十有三,是京城里有名的老姑娘和泼辣货。
为了不嫁人这桩事,她闹了好几场,且都是真刀真枪真拼命的闹法。最后她娘亲没了办法,也不再有人家愿意娶她,就是做妾室也不敢再要她。
京城里风言风语,丁妍珊却不急不恼。
她每个月都能从沐儿那收到好几封信。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信上的字很丑,但情意真切。写信的那个汉子事无巨细的向她禀告着自己的生活起营生状况。信里没有忧伤和挫折,全是令人开心的事。但丁妍珊知道,他吃了很多苦。
丁妍珊也给他写信,她的信很简单,因为她的生活很简单。
她在等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终于有一天,他的信上写着,这是最后一封信,因为他要来了,他来接她。
他信守诺言,他来了。
他没有鲁莽行事,他找了龙二夫人帮忙,当然龙二夫人就使唤了一下龙二爷帮忙。于是嫁不出去的丁家二小姐要嫁人了。
嫁的是龙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远得绕了好几圈都说不清辈份关系的亲戚。这亲戚不但住得远,而且还穷,据说聘礼寒酸得只有三个箱子。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丁二小姐答应了。
这头有龙二爷压着,那头有丁二小姐闹着,丁家没了办法,也或许丁夫人早对这个女儿没了心思,于是这桩婚事成了。
那日,一辆妆点一新的红绸布马车,接走了京城里的话题人物丁妍珊。从此这个人留在京城的消息便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刁蛮任性,最后无奈下嫁了个乡下人。
可是无论坊间怎么传,丁妍珊却是知道,她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