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讶看着并肩而坐的二人,之后“哦~~”,发出恍然大悟般的长声感叹。
“螃蟹分给你了,可不能不劳而获。”江海对大家的惊叹声置若罔闻,“一会儿要帮忙刷碗。”
蔡满心高高兴兴站在厨房里刷着面前的碗碟,忍不住哼起歌来,透过洞开的窗,看见江海和朋友们围坐在一起弹琴,他随着节拍微微点头颔首,在弹到solo时全神贯注,抬头瞬间,和她目光交汇。于是走了个音,便停下来,赧然地笑着摇头。
蔡满心忽而觉得,她很惧怕即将到来的离别,她想要长长久久地生活在这种氛围中。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这是她已经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上一段风光美妙地歧途,然而在那时,她丝毫不想约束自己的思想。
无法约束。
洗净手出来,江海正在弹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歌,他吹着口哨,悠扬的几个音符,然后在琴弦拨出一串行云流水的琶音。
隔壁几桌的食客被吸引,也都聚拢过来。
蔡满心坐在大排挡角落的餐桌旁,托着腮,静静凝视江海,心中沉沉地满是喜悦。这一刻美好地如同天长地久,而那份喜悦却不断提醒她时间的存在。
“满心,不要坐得那么远。”成哥招呼她。
“我很喜欢刚才那段口哨,想坐下来仔细听听。”蔡满心起身走近。
“真好听。”隔壁餐桌的顾客探过头来,“这叫什么名字?”
“蝎子乐队的Wind of Change,”成哥答道,“这个乐队最厉害的就是双吉他,你看现场版的DVD,非常震撼。不过我水平有限,一般阿海负责弹旋律,我负责弹和弦。”
“我真的很喜欢这一首,不过我更喜欢他那天弹的。”蔡满心指指江海,“他给了我个下马威。”
“哪首?”成哥问。
“不知道名字。”满心耸肩。
“我每天弹几十首,怎么记得住。”江海拨了一段甜蜜蜜,问,“是这个?”又拨了小城故事的两个音节,“还是这个?”
蔡满心鼓起腮,白他一眼。
“安静一点,坐下来。”江海指指旁边的座椅,抱起吉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拧灭,“弹一首你没听过的。”
他轻轻在琴弦上拍了几下,在嗡嗡的震动中,旋律舒缓地铺展开来。像薄薄的雾霭后隐约显现青山的轮廓;音符连绵悠远,便如同淡青的山岚氤氲到半空,水气蒸腾。他飞快地扫过琴弦,然后在高音区绽响一段密集的华彩。随后便是重重叠叠的连音,左手指尖连续击弦勾弦,像细碎的阳光舞动在起伏的海浪上。细密的音符所构成的主旋律却是平稳舒缓的,只是那音色如同几把吉他同时奏响,那些细微的、琐碎的、繁杂的情绪,在平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
江海又吹起一段口哨,配上一串的三度重音,嘹亮饱满,却是来自于当地少数民族的山歌。曲调趋于平静,像一抹温柔的金色夕照,将他的指尖映亮。和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一样,若有还无。

众人啧啧赞叹,蔡满心抚掌,“再弹一次吧!”
“不能点歌。”江海摇摇手指,“我不是卖唱的,我弹吉他也不是为了讨女生的欢心。”蔡满心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早前的言语,伸手在他肋间戳了一下。
江海笑:“别闹。这曲子还太糙,弹得很涩,许多细节需要调整。”
“是最近新写的?”成哥问,“打算取什么名字?”
“《归》,或者《归乡之旅》。”江海看了看满心,眼中有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他将吉他放下,“是我这次回来的路上想到的。”
可是那条和他一同乘车经过的迤逦长路?薄雾笼罩的蓝屏山,蔚蓝澄澈的月牙海,繁花扑面,浮云聚散。蔡满心心中冲动,什么毕业典礼、集体合照,统统放到一边去吧,她不想在两三天后就离开这里,她不想一切结束得太快。

第九章 心太急 (下)

  江海起身离席,蔡满心一路小跑追到屋后。
“还没到走的时候呢。”他努努嘴,示意她回去。
“我……想跟着你。”
“呵,不许反悔。”江海过来牵她的手,“我去洗手间。”
“不早说。”她嗔道,“那我在这儿等你。想和你说两句话。”
“急事?”
“本来,我后天就要走了的……”
他默默点头。
蔡满心侧转了身,孩子气地抿着嘴,“但我现在想,退掉这张火车票。”
蟋蟀悉悉簌簌叫着,她在路灯下微扬着脸,想他是否会大笑着张开双臂,将自己紧紧拥在怀里。
而他的沉默,和夜里的海一样深邃。时间凝滞了一般,蔡满心不安地等待着,双手攥拳再松开。没有见到想象中他的欢欣雀跃,甚至连一个表示知晓的“哦”字也没有。
“阿海,我说,我……”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江海片刻后才看了她一眼,在她侧旁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望过来。
当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留下来?蔡满心暗想,扬起头来与他直视,重重地颔首。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决定。”他语调平淡。在刚刚的温情下,这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回应,比初识时略带嘲讽的口吻更冰冷。
他的平静和冷淡让蔡满心措手不及,回到众人之间仍有些情绪不振。不待她从错愕中缓解过来,成哥将她拉到人群里和众人一同唱歌。
“唱得不错,”邻桌客人鼓掌,“大家一起照张相吧。”
蔡满心走过去,站在成哥身旁。“等等阿海。”他说。
江海应了一声,走过来站在二人中间,手搭在两人肩膀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满心的白色半袖外套也连着一顶白色的小帽,他把二人的帽子都扣上,说:“现在可以了。”
成哥仰身:“你们倒是般配,就不要带我照了么。”
蔡满心抬眼看江海,他向着镜头微笑着,神色自若,仿佛刚刚在门外被拉住那一个并不是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出乎意料,让她隐隐失望。
你是真的这么想么?在我想要放弃些什么,在你身边停留更久时,你告诉我,这些都随我。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不禁想到了好友何洛与她初恋男友章远之间的种种波折,难道一句挽留这样难?蔡满心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想要再问江海几句什么,他却和朋友们推杯换盏,啤酒一瓶又一瓶摆上桌面。
回去的路上,他将摩托开得飞快。蔡满心把着江海的肩,额头抵在他背上,却第一次感觉到两个人的疏离。
她在寂静的午夜独自来到海边,白色的浪花温柔地涌上曲折的海岸线。蔡满心站在沙滩的边缘,任温暖的海水漫过自己的脚面,她拎着明黄的人字拖,仰头望着幽蓝天幕中皎洁的银白圆月。
从口袋里摸出mp3来,刚刚江海说要弹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曲目时,蔡满心就按下了录音键。此时耳机中重现了那一刻的欢乐场景,吉他的重音听起来有些闷,还有众人细碎的对话声、笑声和挪动座椅的吱呀声。
她的心忽然安稳下来,觉得那些问题都是可以不问的。从最初开始,她就很清楚,这一段感情没有根基、看不到未来,他挽留也好,冷漠也罢,就算她将这个夏天剩余的光阴全部消磨在峂港,也不过再多一段海市蜃楼的幸福。当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时,一切都会成为泡沫。
这样冷峻的男子,也可以不动声色讲让人捧腹的笑话;有一些桀骜,也能对朋友露出真诚友善孩子气的笑容来;他没说过甜言蜜语,却在不经意间投过关注的目光来。这许多天,她在他身旁,哪怕只是各自坐在露台的不同角落,闭上眼睛丢失了言语,也能真切感受他的存在带来的满溢的幸福。
在这让人忘却烦忧的桃源,难免心动。
她提醒自己,你应该明白这是一时冲动,你应该明白这不现实,你应该明白这不长久。你有没有发现所谓激情和浪漫,不过是旅途中迸发的花火。在现实生活中都不可能存在。
停在这里,说再见,其实是最好的,对不对?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却不能像劝诫朋友时一样慷慨激昂地劝说自己。
在理智和情感的角力中,后者占了上风。
不需要任何任挽留,她选择留下来。
蔡满心对着mp3咿咿呀呀,笑着说:“you’re insane,你疯了,真是疯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缺乏勇气重听这段录音。当时的小疯丫头如此单纯执着,简直另她嫉妒。即使那些所谓的关于未来的思考彷徨,其实都没有那么严肃认真,一次次的考虑,也都没有丝毫动摇与日俱增的依恋。
这一夜几乎无眠。翌日清晨,蔡满心跑到江海家门前。门外悬挂的竹帘上满是行草书法,长歌吟松风,曲尽星河稀。
无人应门。
蔡满心在街巷间漫无目的地乱转,吃了一碗螺蛳粉,沿着海滩一路走到成哥的店里,却发现江海窝在店堂一角的吊床上,睡得正香。已经有伙计开始准备午市开张,将鱼和贝类分装到门外的水池里。
成哥打着哈欠从后面的房间里绕出:“早。啊,满心你也来了。咦,谁这么勤快清早进货去了?我以为你们都和我一样喝多了,睡死过去。看来还是年轻人体力好。”
“不是我们,是海哥。”有人点点角落的吊床。
“阿海怎么睡在这儿?”成哥和满心走到近前,“我记得他昨天和你在一起啊!”
蔡满心尴尬:“大概送我回去之后又折回来了。”
成哥从她身后探手,无比温柔地在江海脸颊上抚摸了两下。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见立在身前的蔡满心,将她扯开,挥手在成哥臂上狠狠打了一拳。
“哈,被识破了。”成哥笑,“让他接着睡吧,我带你吃早饭去。”
“吃过了。”满心说,“我在路边随便吃了碗螺蛳粉。”
“阿海带你去过?这小子最喜欢吃了。”
蔡满心摇头。
“下次让他指给你,全峂港哪家螺蛳粉什么味道,他最清楚不过了。”成哥笑,“你看他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和个淘气的小男孩一样。”
蔡满心坐下来,微笑着说,“看得出来。”
江海翻身趴在吊床上,摇摇晃晃,用胳膊肘推了她后背一下。蔡满心向前弯腰避开,也不回头,侧身用肩膀撞回去。两个人悠悠荡荡,直到江海喊停。“太晕了,我还是起来吧。”他说。
“今天还想去哪里?”他问。
“泪岛,和你一起去盖房子。”
江海沉默片刻,并没有拒绝。
那时她以为这一季炎夏已经到了尾声,却不知距离结束,还很远很远。
一切刚刚开始。

 

【蔡满心·过去进行时】

第十章 如果我离开

  蔡满心坐在江海的摩托后,狭窄街巷旁低矮的白色房屋飞速后退,像展翅翱翔的海鸥。他带她去吃当地老人自己熬得凉茶和龟苓膏,还有路边最新鲜的椰奶,搅碎的乳白椰肉冲上椰汁和牛奶,清凉宜人。
江海向快艇上扔了一些工具,伸手拉蔡满心跳上来。“系好安全带,带上护照,我们这就出发!”
“为什么还要带护照?”
“从这边下去,一两个小时,就是越南了。”
蔡满心大笑。江海把快艇开得飞快,她抓住他的手臂。江海反手握住她,不再言语。
植物在炎热湿润的季节里疯长,上一次江海开出的小径已经重又被繁茂的藤蔓和枝叶覆盖。“为什么没有人住在这个岛上?”蔡满心问。
“有过一些开发方案,因为不能平衡各方的利益,所以一直被搁置了。”江海道,“而本地人只是打鱼时偶尔来歇脚,因为传说住在这儿会孤独终老。”
“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你说过,我悲观厌世么。”江海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很自由,好像拥有整片天地。”
“你拥有的已经很多,不要太贪心。”
在此时此刻,我只想拥有你全部的真心。这要求算不算太多?
江海开始铺设地板,蔡满心帮他固定皮尺,递送锯子,其实并帮不上多大忙。她沿着岬角旁层层叠叠的岩石跳到沙滩上,发现了一只汤碗大小的白色螺壳,兴高采烈捧回来,好像拾到稀世的珍宝。
“这个送给你,好不好?”她晃着螺壳,发出沙沙的声音。
“做什么?”
“随便,养鱼,种花,都好。”
“你觉得,我需要自己养鱼种花么?”江海指指山坡上繁茂绚烂的野花,接过来掂了掂,“作烟灰缸还不错。”
蔡满心伸手夺回,将螺壳翻转,白色的海沙从中倾泻下来,细细的一缕。她坐在木台阶上晃着脚,悠悠地说:“我明天不走了,不回去参加毕业典礼了。”
江海“哦”了一声,问:“那离校手续呢?”
“同学会帮我办好的。不过去公司报到,是别人代替不了的。”
“大概什么时候?”
“最多还有半个月。因为是美资的公司,头半年要去总部培训。”她侧身,单手支在身后,“他们在香港和深圳也有分支机构,等培训结束,我可以申请到南边来工作啊。”
“你应该回到北京,离父母近些。”江海道,“你不是说,是家中的独生女么?”
蔡满心气闷:“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江海反问。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惶然摇头,“我本以为自己知道你的顾虑,但我不懂你的态度。”
“我没有什么顾虑,但你说的话让我很有压力。”江海放下工具,坐在阳台上伸长双腿,身影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可以作你的好朋友,你的兄长,陪你发疯,带你四处去玩。但不是你想要的那种身份,明白么?”
蔡满心紧抿双唇,低头不语。星光下那缠绵的吻,对你我而言,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江海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的确,你很可爱,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但你想要的太多,让我很紧张。你并不了解我,可能0.1%都没有。如果你明白了我是怎样的人,你会失望的。”
“或许已经明白了。”蔡满心强自笑笑,尽量让语气轻松,“喂,既然你愿意带我四处去玩,那你可以装作喜欢我么?我觉得自己还挺漂亮的。”
他冷冷地摇头:“我不喜欢你,不能假装。”
在回去的路上,江海的步子很大,蔡满心一路小跑跟上,想要握着他的手指,却被他甩落。
回到峂港,大概她的样子太过萎靡,成哥拍拍她的肩,“你没事吧?走,我去买调料,顺便给你买点糖果,你需要吃点甜食。”
两人从百货商店拎了不少瓶瓶罐罐的调料,蔡满心吮着一根巧克力冰棒,塑料袋里还揣着一盒绿豆糕。
“你没事吧?”成哥又问。
她耸肩:“很好,很好。成哥,今天你问我不下十遍了。”
“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一直都没有笑,阿俊还说过,他很喜欢你笑的样子,特别天真。”
“那……阿海说过我什么么?”蔡满心忍不住问。
“他很少评论别人,也不说自己在想什么。”成哥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能看出来,昨晚你想和他说什么,但他似乎有些不想谈。你在等他,但是他不想我们大家走,于是叫了一打啤酒,又一打啤酒。他有些害怕。”
他怕什么?蔡满心“哼”了一声,难道怕大家走开我对他不轨?真是岂有此理。
“刚刚你告诉我们说,决定晚回去。我很开心,阿俊也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阿海怎么想。而且我们不可能一直把你留在这儿。你的父母亲友,一定都很为你骄傲,你对他们而言太宝贵了,而我们的生活,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我不该想太远,只要这两天开心就好。”
“这样最好。为什么不和阿海他们一同打排球去?”成哥指着沙滩上的一群人,“还有阿俊,都是你认识的。阿海以前是校队的,打得非常不错。”
蔡满心弯弯嘴角,摇头道:“我有点累了。而且,我不想表现的好像随时都要出现在他身边一样。他有他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成哥点头,“你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但又是谁,扰乱了我曾经平静的生活和坚定的追求?让我质疑人生道路倒底要选择哪一个岔口?
蔡满心将调料放下,也没有留下吃晚饭,一路走回旅舍。陆阿婆用猪骨和鱼头吊了一锅清汤,用来和白米、香菇、带子一起熬粥,又切了薄薄的鱼片,用粥的热度烫熟,嫩滑鲜美。蔡满心没有什么食欲,其他住客将生滚鱼片粥哄抢一空,她碗里还是满满的,原本颗粒分明的白米都要凝在一起。
“不吃别浪费。”阿俊噔噔噔跑上楼梯,看见发呆的蔡满心,将她面前的粥碗抽走,三两口吃干净。
“怎么回来了?”
“打球打得太脏了,回来冲个凉,晚上喝酒,又不知道几点回来。”
“还喝酒?昨天不是才喝了那么多。”
“不知道,海哥提议的,你不去?他在那边和大家聊天呢,最近似乎很开心。”
“有什么可开心的?”蔡满心嘟囔。
“还用问?”阿俊在她面前盘膝坐下,“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也一样会很开心。”
“我可不认为,我在这儿有什么男朋友。”蔡满心扯扯嘴角,“快去冲凉吧,你一身的汗味!”
她拿出在儋化买的旅游指南,上面并没有关于白沙镇的只言片语。好在后面附了这一地区的行政简图,在连接峂港和儋化的省级公路上,细小的一线,在一比百万的缩略图上,像伶仃的顿号。尽头标着细小的斜体字,白沙镇。
在刚刚回来的路上,蔡满心已经打听清楚,峂港和白沙镇之间没有直通的长途客车,要在岔路口的村落下车,然后搭电动三轮或摩托到达白沙镇。每日只有一班停靠的客车,她已经买好清晨出发的车票。
从行李中捡出必备的随身物品,装在双肩包里。阿俊在门廊里唱着歌,大声问满心是否要一同去成哥的店里。“我想早点睡,你好好玩,别喝太多。”她喊回。
门外脚步踢嗒,歌声远去,渐渐安静下来。
蔡满心趴在露台的栏杆上,看着椰子树在玫瑰红渲染的天幕下随风摇曳,夕阳下的大海也是温柔的金红色。又想起了那个和他一同看日落的傍晚,还有那一夜的星光和浪涛,不过是数日之前的场景,却如同蒸发的晨雾般烟消云散,让她从云端狠狠摔下。
她想起了两个人关于白沙镇的对话,那里是他的家乡,山里有许多瀑布。在淡水咸水交汇的河口,丛生着繁茂的红树林,夜间落满了萤火虫,像圣诞树一样。曾经幻想和他一同划一条小舢板,荡过静夜里的红树林,现在实现这个愿望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
蔡满心早早起身,留了字条给陆阿婆,蹑手蹑脚推门而出。
这班车与她从儋化来峂港时搭乘的长途客车正是对开。她选了来时的位置,靠窗坐下,忍不住下意识擦拭着身边的座位。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是希望一切如此发生,还是宁肯从没有结识江海?
蔡满心意识到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与其假设过去,不如努力争取未来。但未来如何,二人之间似乎也不存在圆满的解答。她趴在车窗边,怅然叹息。
汽车启动,掠过路边的行人。蔡满心忽然听到阿俊的声音,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自车窗探出头,挥着凉帽:“我一两天就回来,别担心。”声音大半湮没在轰鸣的汽车声中。一阵疾风,没有抓牢,卡其色的凉帽翻滚着跌到路中。阿俊追了半条街,终于被汽车甩下,怅然地拾起帽子,向着长途客车挥动着双臂。
好在这不是一场真正的离别。蔡满心不禁庆幸。
穿过峂港的街巷,那些碧绿山坡上面向大海的白色房屋,在朝阳映射的薄雾中醒来。街上的店铺开了,新鲜的鱼虾和水果涌向大小摊床,有人在路边支起炉灶卖汤粉米线。火红的凤凰花和水粉的木槿带着夜里的露水,格外鲜亮明艳,叶子碧绿青翠,在渐渐明亮的天空下舒展开来。这一座小城,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如此充满温情,让人依恋。
这只是短暂的离开,蔡满心无法想象,和它真正说再见那一天,将是如何的心绪。

 

【江海·过去完成时】

第十一章 白沙镇(上)

  白沙镇并不大,只有纵横四五条街巷,蔡满心很快转了一圈,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她到达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间操。
学校没有围墙,操场和路边的人行道用花坛隔开。蔡满心绕到背阴的房檐下,给米黄色的二层校舍拍了张照片,有几个小孩子发现了她,不断扭头看过来,顽皮地拌着鬼脸。蔡满心耸耸肩,学着他们的姿势比划起来。这是她没学过的最新一套广播体操,难免和标准动作南辕北辙。有个小男孩憋不住,“哈”地一声笑出来,被站在队伍前面的老师狠狠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