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砚顿时一怔。
段文音掩面,轻轻咳嗽几声,“我说了这么多,只想告诉你,后悔过去没有半分用处,唯一能做的,只是立足现在,找一条出路。便如我,时常想着要是当时尊重你的意志,恐怕现在也就不是这幅模样了。但焉知真的回到过去,我不会走与现在同样的路呢?我骨子里怕穷,怕被人瞧不起,怕茫然不知如何自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然还是会不由自主安排你的人生,因为我不想让你也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种因得果,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是过去的果,但也可能是未来的因,就看你如何把握。”
段文音说完,又重重咳嗽几声,伸手按下窗户透气,冷空气灌进来,将车厢里的一点闷热席卷而净。
傅宁砚看着前方,静默良久,心里却在反复琢磨着段文音讲的两句话:
她现在这情况,不是不肯原谅你,是她原谅不了自己。
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是过去的果,但也可能是未来的因。
——
苏嘉言拎着药回到剧院,陈梓良正坐在廊下,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左手费力地翻着。她忙喊黎昕出来把药拿进去,搬了个板凳坐到陈梓良身旁为他读书。
经过这些日子,她已经读到了第三卷,“甲夜,有大灯球数百,自湓浦蔽江而下,至江面广处,分散渐远,赫然如繁星丽天…”
不疾不徐读着,因今日遇到傅宁砚兴起的烦躁之情渐渐消退。她偶尔抬头,见陈梓良神情安然,心里渐渐波平如镜。
黎昕在书房里整理文件,时不时抬头望外看一眼,见此情景,也越发觉得宽慰。
事发至今,他一则揪心陈梓良的身体,一则揪心苏嘉言的心态。如今见二者都正在渐渐好转,压在心口的大石便也似乎轻松了几分。不由在心里盘算着,等到开春,院子里牡丹开了,陈梓良心情定会更加开心。又想着到了夏天,可以去凉快一点的地方避暑;秋天的时候,还得把去年未能吃上的螃蟹补起来…
越想越远,不由轻笑出声,抬头往天空看了一眼,想起天气预报说后天天气放晴,越发觉得日子正在渐渐好转。
仍是这样一天一天读着书,渐渐到了元宵,仅仅三万字的《入蜀记》,也读到了尾声。
元宵这天是大晴天,陈梓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大黑猫,蹿进了院子里,在陈梓良脚边蹭了蹭,突地弓身跳到了他膝盖上,选了个角度盘睡下去,暖洋洋地闭上眼睛。
陈梓良眼中现出笑意,抬起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猫的背,黑猫越发受用,慵懒地叫了一声。
一人一猫,静静独处着。
苏懿行从学校回来,进了院子,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不由一笑,走到陈梓良身边,蹲下|身去逗猫。刚刚碰了一下,那猫就跳到地上,冲着苏懿行叫了一声,飞快地往门口跑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似乎是看了陈梓良一样,渐渐跑远了。
正好汤圆已经煮好了,苏懿行便将陈梓良推回房里。
亮堂堂的餐厅,桌子上热气腾腾,每人碗里盛了十个汤圆,讨一个十全十美的彩头。
黎昕一边吃一边说起开年第一场的剧目安排,“第一场就唱几个欢快些的戏,嘉言,你来开场吧。”
苏嘉言一怔,突然想到过了元宵,就得去做手术,忙说:“还是让小师妹上吧,我那天有点事。”
黎昕也不勉强,“那行。”
一想起这件事,苏嘉言不由又觉得胸闷。
吃了中饭,苏嘉言扔在院子给陈梓良读书。晚上吃了饭,四人出去看了两个小时的灯会。
回剧院以后,服侍陈梓良睡下。
陈梓良说:“读…读完…”
《入蜀记》已经读到了最后一卷,还剩一截尾巴,苏嘉言花了半个小时读完,抬眼见陈梓良闭着眼,神情安详,以为已经睡着,正要起身离开,陈梓良却突然睁开眼睛,伸出左手,“嘉…嘉言…”
苏嘉言复又坐回去,握住陈梓良的手,“师傅。”
“说…说说…傅,傅宁砚…”
苏嘉言不由一怔,“师傅,他…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陈梓良摇头,“说,说说…”他手指往里拢了拢,似是安慰,又似鼓励。
苏嘉言垂着头,静了半晌,方才轻声说:“傅宁砚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毕竟他帮了剧院的忙,我很感激他。”
“喜…喜欢…他吗?”
苏嘉言摇了摇头,却又立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她垂眸,眼中几分冷寂,“师傅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他,我无法原谅。”
陈梓良听着,却是摇头, “别…别管我…”
苏嘉言摇头,“师傅一生高山景行,到了现在,我这个不肖弟子让您蒙羞,我无法原谅自己。您顾念师徒情谊,不逐我出去,我已经非常感念,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和他有什么牵扯的。”
陈梓良静默片刻,手又收紧几分,浑浊的眼珠看着苏嘉言,费力说着:“孩…孩子…”
苏嘉言顿时一惊,差点将陈梓良的手甩开,心中大骇,过来半晌才说,“师傅,您…您怎么知道。”
陈梓良朝着枕下努了努嘴,苏嘉言手指发颤,掀起枕头一角,看到了那张B超照片。
照片她从医院回来那天就找不到了,她在剧院里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以为是在回剧院的途中弄丢了,也就没有在意,没想到…
苏嘉言连忙跪下,背后浮起一层冷汗,“师傅,这个孩子是意外,我也没想到,我明天就会去做手术,您别生气。”
陈梓良却是摇头,手往上抬,示意她站起来,“…留,留着…孩子…无辜…”
苏嘉言鼻子一酸,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声音已不觉带了几分哽咽,“我不能生下来,不能让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况且…”她咬了咬唇,“我也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孩子。”
陈梓良仍然摇头,“不…你…答应我…孩子…孩子…留下…”
苏嘉言眼泪不由滚落下来,脸埋在陈梓良手上,“我对不起您,我不能…”
一时之间,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陈梓良含混不连贯的声音,和苏嘉言压抑的哭声,老人一遍一遍安慰劝说着,直到最后苏嘉言重重磕了一个头,终于含泪答应下来。
陈梓良这才勾了勾嘴角,虽然幅度极小,到底是笑了,他仍然握住苏嘉言的手,缓缓说着:“惜…惜福,珍,珍重…”
苏嘉言重重点头,陈梓良说,“累,累了…”
苏嘉言便将他的手放回被窝里,掖好被子,关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抬头便见圆月挂在半空,月色清明洒在她身上。她脸上仍然带着泪痕,被风一吹却渐渐干涸,皮肤紧绷地难受,心也一时跟着揪紧。
留下他…该怎么办。
她茫然迈开脚步,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了剧院拐角处的大槐树下,心绪如潮翻涌不止,脚步一时停了下来。过了半晌,她不经意间抬头,却见斜对面的树影下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她吓了一跳,心脏不由悬了起来。
立刻又想,今天是元宵,合家团圆的日子,他断不会自己一个待在这熄灯瞎火的地方。
便迈开脚步,朝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走了十几步,仍不由抬眼看去,紧盯着后面的车牌。模模糊糊,只看到了最后两个数字,这两个数字,却和傅宁砚的车牌号后两位分毫不差。
苏嘉言顿时有些生气,心想这人从来没有一次说话算话。然而生气之外,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就这么静静站着,想着肚子里的孩子,陡然又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却又暗暗鄙视自己,遇到傅宁砚以后,别的没学会,哭倒是比以往更多了。
风虽然不大,但是深夜到底气温很低,她站了片刻就觉得有些冷,便狠心收回目光,克制住自己仍想要去看的冲动,朝着住处一步一步往回走。
今日便利店没有营业,那一处黑漆漆的一片。苏嘉言正要拿出手机照明,陡然间看到黑暗里蹿起一朵暗蓝色火焰,几秒钟后,火焰熄灭,亮起了一个红点。
苏嘉言吓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嗓子发紧,急促问道:”谁在哪里!”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一阵响,随即熟悉的脚步声朝她走来。
苏嘉言不由退后一步,心却放回肚里,微讽道:“三少真是说话算话。”
“我可没答应你,”傅宁砚将烟夹在手指之间,掏出手机当做照明,迈开长腿,朝着苏嘉言缓缓走来,“你不愿意见到我,我却不能不出现。”
借着微弱的光芒,苏嘉言见他身影的轮廓更加清瘦,一路走来带着一阵压抑的沉渊之气。
“就好像你不愿意起诉谢泽雅,我却不能不给你一个交代。”
他已走到近前,烟草和身上清冷的气息将苏嘉言紧紧包围。一阵微风吹过,烟味直往苏嘉言鼻腔里钻,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退后一步捂住嘴干呕起来。
傅宁砚紧张伸手按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把烟熄了。”
傅宁砚立即扔了烟,抬起脚将烟头碾熄。苏嘉言干呕了一阵,闻到新鲜空气,总算顺过气来。
“你身体不舒服?”
苏嘉言紧蹙着眉,清冷一笑,“当然不是,大约是见到你就生理性反胃。”
傅宁砚拧住眉头,过了片刻,方说:“我过来,还是想问你,你想要如何处置谢泽雅。”
“我也说过了,要么你杀了谢泽雅,要么从我面前永远消失。”
傅宁砚垂着眸,静了片刻,说:“好。”
苏嘉言一怔,转而笑道:“三少这次别再食言而肥,跟踪什么的可算不上光明正大,要消失就一定要做得彻底一点。”
“谁说我要消失。”
苏嘉言又是一怔,抬眼去看傅宁砚的表情,却见神色沉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你…”
手机背光熄灭下去,这次傅宁砚也没有将其点亮,两人一起跌入浓重的黑暗之中,傅宁砚几分沙哑的声音清冷而严肃:“你希望我怎么杀死她?用刀,下毒,还是溺水?”
作者有话要说:5000+肥章…
第58章 与世长辞
黑暗之中,彼此表情晦暗不明,然而苏嘉言此刻虽看不到傅宁砚的脸,却莫名觉得,他并不是在看玩笑。
过了许久,她方才开口,仍是微讽,“我早就说过,你这个人专会抓住别人软肋,你这么说,不就是吃准了我决不会让你去杀谢泽雅吗?”
“我不是,”傅宁砚沉声回答,“我没有要挟你,如果这是你的本意,我一定会照做。”
“哪怕你会在牢里蹲一辈子?”
“哪怕我会在牢里蹲一辈子。”
苏嘉言说不出话了。
傅宁砚忽然往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按住怀中。霎时间,苏嘉言便觉一颗心脏也好似从高中往下坠落,一阵让人眩晕的失重之感。
“事到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任何罪大恶极的犯人判刑之前都还要庭审,你不能把我一棍子打死。”
苏嘉言闭上眼睛,呼吸之间全是傅宁砚身上沉冷的气息,一颗心仍不断往下坠,她开口,声音却是艰涩:“傅宁砚,我给过你不少机会。我没有哪一次不留有余地,可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格坚强所以我就不会受伤?”
“每一次,你对着其他人真情流露也好,逢场作戏也好,你有没有哪怕一分钟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我的感受?到头来你反而要我给你机会,你觉得这公平吗?”
“你以为爱情是什么?尊重、扶持、独占…这些哪一点你做到了?你有什么资格来要求给你机会?机会从来不是人给的,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你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不顾及我的感受肆意妄为,不就是仗着我也喜欢你?”
苏嘉言感觉傅宁砚拥着她的手臂更紧了几分,而她心里却越发苦涩不堪,但仍是坚持着,继续往下说:“但凡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过,就明白所谓的‘喜欢’一文不值,它除了让我痛苦,让我鄙视自己,让我因为师傅的病痛悔恨不已,没有丝毫用处。这样的喜欢…我,宁愿不要。”
说道最后一句时,她声音低了下去,却是极冷,又极其沉着,仿佛这些话早已经在她心里排演过上百遍。
她深深呼吸,伸手撑在傅宁砚身前,想要将他推开,对方却将她抱得更紧,用尽了力气,勒得她骨头都在发疼。
苏嘉言眼眶刺痛,却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傅宁砚,你放过我吧。我师傅曾经是那样惊采绝艳的人物,年轻时唱戏座无虚席,如今是国家一级演员,多所高校的客座教授,一生荣获过诸多荣誉——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可就是因为我,因为我们,他现在生活都无法自理,你来告诉我,我需要寡廉鲜耻到什么地步,才能堂而皇之继续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你痛苦,但我的痛苦尤甚你百倍。如果你不想逼死我,就…放过我吧。”
傅宁砚不说话,始终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时间仿佛凝滞,一种无法言说的苦涩不断酝酿,仿佛有人往心尖上捅了一道,又浇上滚烫的烈酒。那瞬间痛苦好似没顶,却又痛到极点,让人心中只剩麻木。
过了许久,苏嘉言突然感觉到颈项间泛起一阵湿意,她顿时一怔,想要去看,傅宁砚却率先松开她,退后半步。
夜色沉沉,只能分辨出一个大略的轮廓,傅宁砚气息如渊,声音沙哑,便如夜风清冷,“你…早点休息。”
随即越过她,朝着巷口走去。脚步沉沉,一声一声好似踏在心上。苏嘉言神情怔忡,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脖子,指尖触到了极小的一片水泽。脚步声逐渐远离,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一切终于渐渐归于沉寂,而她始终没有回头。
——
苏嘉言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醒一阵梦一阵。时而梦到小时候被罚,一站一个下午,抬头便是漫天血色的夕阳;时而梦到苏懿行生病,高烧不止,她背着他在雨夜里不断跋涉,却怎么也看不到诊所的身影;时而梦到自己牙齿脱落,牙龈大块大块出血,哭得难以自已。
而在最后一个梦里,她看见了一只毛皮油光水滑的黑猫,从高高的房顶上跳下来,踩着优雅的步子,睁着绿宝石一般灵动的眼睛,盯着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又随即跑远了。她拼命去追,每次眼看着要追上了,猫又一发力,跑得更快。最后她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窨井,她吓得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心口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苏嘉言深呼吸许久才顺过气来,再次躺下。这次终于没再做梦。
第二天苏嘉言醒得比平日迟,推开窗便看见太阳冒出寸许,看来今日仍是晴天。
她刷牙时又干呕了一阵,不由又开始走神,盘算着孩子的事情。既已答应了陈梓良,她自然不会食言。
但这孩子…
她和苏懿行自小失去双亲,虽有陈梓良照拂,但到底是成长中的一大缺憾。早年便发誓,绝对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完整的家庭。
如今看来,任何打算都抵不上世事无常。
苏嘉言准备妥当之后就去了剧院,黎昕带着一帮演员在院子里练声。刚刚过了年,休息够了,又是天朗气清,大家都干劲十足。
“师傅起来了吗?”苏嘉言问黎昕。
“我起床的时候去看了,还没醒。”
苏嘉言“哦”了一声,“那我再去看看。”
清透的阳光斜照着房前寸许,陈梓良房间静悄悄的。苏嘉言轻轻推开门,朝着床上望了一眼,便见枕边放着昨晚那本《入蜀记》,而陈梓良阖着眼睛,表情甚是安详。
时间已到九点,平日这个时候陈梓良早该醒了。苏嘉言心里顿有几分不安,心想老人是不是生病了。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躬身轻轻拍了拍被子,“师傅?”
陈梓良神色安然,没有丝毫动静。
苏嘉言又拍了拍,声音微微抬高一分,“师傅?”
陈梓良仍然没有反应。
一阵寒意顿时从脚底升起,飞快往上蔓延,苏嘉言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僵直站了片刻,她颤抖地伸出两根手指,探到陈梓良鼻前…
苏嘉言不知道这漫长的几秒钟是如何度过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大叫一声,瘫倒在床边,从胸腔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黎昕听见动静,飞快跑进房间里,见到房里场景,却不由踉跄退后一步,“嘉,嘉言,师傅他…”
回应他的是压抑而越发激烈的哭声。
已有更多的演员围了过来,也都站在门口,踌躇不敢往前。
黎昕站了片刻,迈着僵直的腿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走到近前,他“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站在门口的人,见此情景,也都不约而同屈膝跪下。
一时之间,天地肃穆,唯有苏嘉言沉痛的哭声,在空旷的房间里,一阵一阵回荡…
——
傅宁砚再见到苏嘉言,是在陈梓良的追悼会上。偌大的灵堂里堆满了业内名人前来吊唁追赠的花圈,她穿一身黑衣,头发挽了起来,胸口别着一朵白花,她脸上苍白,眼神沉痛,表情却是克制。
傅宁砚没过去,只让钟凯送了花圈,便离开灵堂,一个人静悄悄到了剧院的院子。
庭院深深,枯叶萧索,唯有角落的一棵松树,绿意森森。
他站立良久,突然屈膝跪下,向着书房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先生,晚生行事荒唐,事到如今,迷途已远。晚生不苛求原谅,只希望老先生保佑嘉言顺遂平安。她生性至善至纯,本不该遭遇此劫。”
他起身,静立片刻,转身离开了剧院。
一出去阳光灿烂,他迎着日头看了许久,视线之内,一片灼白。
——
从陈梓良逝世直到下葬,崇城都是晴天,温度一日高过一日。下葬后的第二天,却开始下雨。
沉痛过后,苏嘉言方有心情整理遗物。窗外雨声潺潺,书房之内,仍旧留着过往的气息,仿佛陈梓良仍然还在这屋里,静静看书喝茶。
苏嘉言和黎昕只埋头看着文件,谁都不说话。
黎昕打开抽屉,便看见了里面堆叠整齐的信封,按照月份,一叠一叠扎着。
“这是我在德国时,给师傅写的信。”黎昕哑着声音说。
苏嘉言也与陈梓良通过信,他文如其人,书信文采斐然,语言精炼字字珠玑。
她不由眼眶一红,“师傅应该早就知道了,所以非让我元宵晚上读完《入蜀记》,如果我推脱不肯读,他心愿未了,是不是就…”
“嘉言,你别乱想。”
“师傅最后一句话,是劝我惜福珍重,这分明就是道别,可我竟然没有听出来,我…”
老人在最后的时间里,仍然在宽慰她,为她做尽打算。
黎昕走上前,拢住苏嘉言的肩,“师傅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遭任何罪。你要想,比起困在轮椅里,师傅或许更愿意如此。他生前身后,都无愧天地人心,嘉言,你别太难过。”
苏嘉言哽咽着,攀着黎昕的肩静静哭了一阵,方才点了点头。
思绪如潮,却渐渐在心里做了打算:她要去见谢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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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一了百了
联系上谢泽雅,颇费了一番周折。谢泽雅被关在别墅里,只有每周去看心理医生时,苏嘉言才有机会接近她。
苏嘉言跟着去了几次,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谢泽雅上厕所的时候,给她递了纸条,上面写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见面之前,苏嘉言先去见了苏懿行。
正是上课的时间,生科院实验楼前往来的人很少。苏懿行穿一件黑色风衣,静静立着,看着似乎清减了许多,气质却更加沉静。
碰面以后,两人便沿着步道缓缓往前走。
自徐沛珊的事情以后,两人仿佛都心照不宣般地,默契地拉开了一些距离。有些事,由至亲的人讲出来,反而是更深的伤害,是以有时候沉默不语才是最好的保护。
走了许久,苏嘉言先开口,“我怀孕了。”
苏懿行脚步一顿,又立即跟上前去,张了张口,但没有说什么。
“这件事,我还不想让师兄知道,如果他永远不知道就最好了。”
苏懿行静了片刻,问:“你有什么打算?”
“师傅让我把孩子留下来,”苏嘉言看着前方,声音冷冷静静,“可是现在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把他留下——我只希望以死谢罪。”
苏懿行没有安慰任何,苏嘉言也没再说话,一时之间,话题便好似就这么断了。
过了许久,苏懿行轻声开口,“有些事,确实一死才能了结。”
苏嘉言目光清冷,声音低下去,仿佛沉重的叹息:“一了百了。”
便又沉默下去,继续往前走着,像是彼此都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今日天晴,日光清澈,春寒仍是料峭。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湖边。湖对面一对情侣正在拍婚纱照,新娘穿着单薄,依在新郎怀里,仍是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