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那一天,虞川立住脚步,双腿一靠,挺直背,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陆队长,铜湖市武警支队直辖机动中队虞川,前来报到!”
·
睡下没到三个小时,林媚就醒了。
她忘了关灯,招待所里台灯的光,就照在她脸上。
那光利剑一样,能刺破人的眼皮。
睡不着了,起身把灯一盏一盏地拧亮,想到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小宾馆,昏昏黄黄的光。
坐不住,挠心挠肺的感觉,很多念头,不敢去深想。
她还是盲目地乐观着,悲哀地赌一个渺茫的可能。
拿上房卡出门,逶迤地穿过走廊,到了楼下。
空地上有人,走近了一看,是沈锐。
沈锐也睡不着,坐在旗杆下的台阶上,手里夹着一支烟。
林媚打声招呼,“沈指导员。”
沈锐抬起头来望她,笑了笑说,“老陆以前总抽,最近也戒了,别说,还真不习惯…”
“还有吗?给我一支。”林媚在他身旁坐下。
沈锐新买的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林媚抖出来一支,忽听沈锐问道:“林老师…如果老陆始终没回来,你后悔跟他和好吗?”
拿打火机的手一抖,她吸一口,呛得剧烈咳嗽。
她没回答,隔着缭起的烟,把目光投向前方。
天上有月,深山不语。
·
这是梦吗?
如果不是,又似乎太过于逼真了。
他一个人,在深雪里跋涉。
沉重的行囊,在肩上勒出了真实的痛楚。
路不好走,积雪齐膝,脚在寒冷中早已失去了知觉,他沿着被积雪湮没的枯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林中的夜,静得可怕,那些松软的雪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或许静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与孤独。
他感觉寒冷开始侵入四肢百骸,为了驱散这密织的寂静,他打算唱首歌。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首,“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铿锵的歌声打破夜的静谧,“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他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又走了很远的路。
有力的节奏被他一路撒在身后,在风雪中回荡。
思绪不断地飞远,越过这片辽阔的林海雪原,飞成几只黄莺,在江浦市的三月里欢乐地啼啭。
他想念终年不冻的河流;
想念某个荒烟蔓草的院子,那里的水龙头旁边有一株碧绿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樱桃,或许是桑树;
想念一条黑色的大狗;
想念漫天黄尘的跑道…
还有呢?
还有…
还缺少了什么?
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响,然后自己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他踩到了被浅埋的树枝。
痛感是稍后才感觉到的,他单薄的裤脚被被划了一道口子,皮肤渗出温热的血液,在积雪的黑夜里,颜色看起来暗得近于黑。
血液很快凝固成一道钝痛的伤口。他从行囊里翻出一条毛巾,咬牙紧紧地扎住。
他一直在试图避免让自己陷入绝望,即使状况已不容乐观:干粮或许撑不过两天,而唯一可以用来制造温暖的火柴也以耗尽,还有这昼夜不分的昏暗,这密集的寂静与寒冷,现在又加上长得可怕的伤口
许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在流泪。
呵气成冰,泪水冻在脸上,被风嗖得发疼。
忽然之间,脑海之中,那个荒烟蔓草的院子一切都生动起来了。
一个年轻女孩,捏着塑料软管,管子里流出清澈的水。
狗打着转,去追那道水流,女孩哈哈大笑。
他终于想起来…
原来,是忘了她。
·
陆青崖霍地睁开了眼睛,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捧橙黄的灯光。
这儿太暖和了,和梦里的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醒了嗳?”
带点儿西南那边的口音,勉强才能分辨出意思。
一个穿橘红色衣服的老人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走了进来,他把碗搁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弯腰笑着说了句什么。
陆青崖听不懂,只看见老人皮肤黝黑,笑容质朴。
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橘红色的衣服,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陆青崖还是没听懂,但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护林员。
这样的山里,一般都设有了望站,供护林员休息。
他只记得,他背着虞川,寸步不停地往前走,最后一头栽倒了,也昏了过去。
陆青崖声音干涩,礼貌地问:“我战友,他…”
他不确定老人听不听得懂,但似乎是听懂了。
老人脸上显出悲悯地神色,指了指一旁。
陆青崖很费力地坐起身,顺着看过去。
另一张床上,盖着中国国旗。
陆青崖不说话了,片刻,梗着声音说了句谢谢。
老人又说了一串,指了指床,又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估摸意思,是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已经给林业局的领导打过电话了。
老人在对面坐下,从木架子上拿下一个竹篾编织到一半的筐子,继续慢慢一横一纵地编。
他声调高亢,唱起了歌。
西南的民歌,悠扬的调子,流水一样。
陆青崖躺下,闭上了双眼。
方才,梦的最后。
女孩在那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像雪光一样的明亮。
她微笑说:“好,我等你。”
·
又是十二小时过去,仍然没有搜索到人,中队接受命令,从山里撤回,把任务移交给当地公安。
很多人来了。
单东亭,邱博,陆良畴…陆青崖过去的战友。
何娜也来了,上午在招待所里,无声地陪了林媚半天。何娜说,平常周末,有空的时候,陆青崖会去市里她读书的小学看一看,送一些文具、零食。
女孩腼腆,眼眶发红,说林媚像是她的第二个妈妈,陆青崖就是她的第二个爸爸。
很多的安慰,很多的开解,很多的比她还要严重的盲目乐观。
然而谁心里都清楚,所谓的乐观,只是自欺欺人。
林媚不想继续应对,把林言谨暂时托付给了单东亭,自己开了一辆车,沿着山的方向驶去。
颠簸的路,两侧是农田和树林。
到山脚下上山的路口,她下了车。
晴好天气的午后,空气带一点儿湿气,一股草木的腥味。
她站在路口,仰头看去。
曾经相信过爱,失去过爱;
坚定信仰,又背叛信仰;
兜兜转转的背后,太多的委婉心事。
不甘、愤懑、几度山穷水尽,又几度看见明月照人还。
最后所念,不过一个誓言:
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林媚抬手,两手拢在嘴边,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地喊:“陆青崖!我等你回来!!”
苍穹之下,巍峨苍翠的高山,拥着她高喊而出的话,一阵一阵地回荡,好像在一声一声地应和。
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昨晚,沈锐问她,如果陆青崖不再回来,她后悔跟他和好吗?
即便和好后不能百年,是百年中的一年,一个月,一天。
她也决不后悔。
所谓爱,不过是:
万丈深渊,素履而往。
我见青山,青山不老。
第50章 十万深山(05)
铜湖武警总队医院。
陆青崖是从死亡边缘捡回来一条命, 若不是被护林员发现,并及时进行了简单的处理, 他也撑不了多久。
医生嘱咐他静养, 但苏醒后没多久,病房里就来来往往, 彻底地成了一个联络办事处。
沈锐先过来。
林媚一直在陪护, 怕他们聊天可能涉密,自己主动回避, 拿了钥匙,往铜湖花园去换洗衣服, 顺便准备晚饭。
从接到通知到将陆青崖送来医院, 一干人等兵荒马乱, 作为队里领导核心之一的沈锐,自然承担了更多的任务。
沈锐明白目前陆青崖最挂心的问题。
“金自强,还有他的同伙, 以及同伙背后的公安系统中的内鬼都揪出来了…根据你提供的线索,那伙被你捆住的盗猎犯也逮住了。他们是一个跨境盗猎组织, 当地的森林公安布控已久,这次也是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他沉默良久,“…行动算是大获全胜, 过几天总队要进行荣誉表彰,以及…”
以及给虞川追封功勋,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陆青崖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这样的行动,即便成功, 大家仍然不想参与。
只希望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净的。
“老陆…你别有心理包袱,虞川的情况…
陆青崖打断他:“我明白。”
沈锐离开之后,再来的是姚旭。
一米八的汉子,坐下没多久就开始抹泪。
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害了虞川,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贪图安逸去水潭洗漱,就不会落入陷阱让陆青崖赶去营救。如果三人都在场,金自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姚旭,”陆青崖沉默地等他情绪平复了一下,沉声说,“川儿专门叮嘱我开解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很多时候,生死是一念间的事,你才刚刚加入中队,第一次经历…我们队里常说的一句话,你记得吗?”
姚旭点头,哽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虞川一直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
从入队开始,就常因为觉得自己体能拖了集体后腿而憋着一股劲。
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
陆青崖不痛苦吗?
他或许比其他人更甚。
送走战友的场合,近九年的职业生涯,他不是第一次。
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并肩作战的伙伴,是怎样一点一点,生命流逝,而自己无能为力。
但他同时也是中队的队长,他得替中队站好最后一班岗。
所以,只能坚强,不能软弱。
“姚旭,今后无论走到哪儿,无论穿着制服还是脱下制服,你都要记住入队时的宣誓。愧疚没有用,替虞川,替每一位牺牲的战友,守好祖国的每一寸河山,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最后到来的,是陈珂。
她立在窗边,身体单薄,极用力,才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年轻姑娘忍了再忍,声音抖得字不成句,“…我还没告诉虞川,我喜欢他…陆队长,他最后…说没说什么…”
“他说他也喜欢你。”
这话,或许虞川并不想告诉陈珂,但陆青崖觉得得说。
“他…”
“他不想耽误你,所以…”
“我忘不了他,至少…至少现在,我忘不了他…”
细碎而压抑的哭泣声,回荡在病房之中。
陆青崖病床摇起来,坐靠着,抬眼就能看见陈珂身后窗外的树,在这个尚且料峭的早春,冒出了一些新芽。
“节哀”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
·
晚上,林媚煲了汤和热粥,从铜湖花园赶过来。
自打从山上被运下来送上救护车开始,她就寸步不离地陪着,人在极累之中感觉到一种漠然。
过去四十八小时的心情,她不敢再去回想。
她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地陪着。不锈钢的汤匙碰着保温桶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在陆青崖望过来的时候,她却放下了一次性碗,往门边走去,“天快黑了。”
灯光洒下来。
近六天六夜,跋涉在深密的森林之中,肠胃习惯了干粮,猛然吃到热食,胃里一种抽搐般的难受。
陆青崖勉强吃了一些,放下碗,注视着林媚。
林媚别过脸。
陆青崖声音艰涩,“…让你担心了…”
“他们准备给我出示你的遗书,”林媚飞快地切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原来你有遗书。”
“…都有,入队就写了,队里统一保管的。”
“你写了什么?”
林媚目光扫过来,很陌生的眼神,却不容拒绝。
陆青崖沉默片刻,“…转业申请上面应该要开始审批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我保证。”
她绝口不提,但他能够猜到,他音讯全无的这段时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
黑暗里求索,不知道天何时亮,只能怀抱着渺茫的希望,相信天一定会亮。
安静之中,他看见林媚摇了摇头。
“…陆青崖,你要继续穿着这身制服,不然你会一辈子都得不到安宁。”
陆青崖怔愣。
林媚说得没错。
如果他离开了这个队伍,虞川的牺牲,会成为他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她懂他。
懂他自己都有些没想明白的,隐隐的焦灼和愤懑。
他因为她会大哭,以为她要他保证立即远离这样命悬一线的生活。
可是她没有。
她劝他不要转业。
陆青崖喉头滚动,向着她伸出手。
林媚迟疑了一霎,把手递过去,再靠近,头抵着他肩膀。
连日的忧怖、痛苦、疲累一层一层袭来,她终于哭出声。
等吃过饭,陆良畴过来探望。
点支烟,无声地坐了半晌,终于开口,“…那时候对你拳打脚踢,是因为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你妈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忙着把我生意摆上正轨,一直没怎么陪她…说你吊儿郎当,我也差不多。”
陆良畴叹声气,“前两天梦见你妈了,刚嫁给我那会儿的模样…我以为她是来托梦,想把你也带过去…”
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颓唐,“陆青崖,你干得挺好,你妈会为你自豪的。”
这么多年,父子俩的第一次推心置腹,来得有些晚,但总算还没迟。
“…这几天小林不好过,她还得照顾眼镜儿,精神上不能崩,一直在硬撑。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就觉得她挺辛苦。自己单独一个人操劳了这么些年,今后多考虑考虑她吧。都说男人该重事业,可你看我的下场…”
“她不让我专业。”
陆良畴愣了一下。
“爸,”陆青崖斟酌着,“以前,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我就想问问,你在江浦市有没有关系,操作一下,让我跨区域调动过去。”
既不想愧对林媚,又不想脱下这身制服,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以前不屑,总觉得打铁需得自身硬。
“那得到什么级别的关系?总队?”
既然陆良畴这么问,就代表这事儿不是没戏。
“不用,关键位子上有人就成,回头我打听打听再跟你说。”
陆良畴:“成。”
陆青崖的几个兄弟也过来了,病房里气氛好歹没再那么凝重。
尤其邱博,不知道去哪儿勾了个妞就带了过来。
邱博和单东亭挤兑他两句,说真是祸害遗千年。
陆青崖笑了笑。
…要可以,他真想把命换给虞川。
所有人都走以后,林媚把何娜和眼镜儿领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周炎炎。
何娜怯生生地喊了声“陆叔叔”,“…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过几天就痊愈了。”
“你骗人,”林言谨出声,“医生说,你要是再晚两小时送来医院,就要死翘翘了!”
他是红着眼圈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这些天,他除了默默陪着林媚,什么也不敢问。
他八岁至今的生年里,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刚刚得到了父亲,转眼又要失去。
陆青崖笑说:“不还是及时送到了么,休息休息就好了…眼镜儿,你男子汉,可不能哭。”
林言谨鼓着腮,“谁哭了!”
待一阵,林媚将何娜和林言谨托付给周炎炎照顾,自己留下来陪床。
医院里十点不到就安静下来了。
在陆青崖的坚持之下,林媚和他蜷在了一张床上。
手臂挨着手臂,手指扣着手指。
“…和我爸,还有几个哥们儿打听过了,多半能调动回江浦。”
林媚抬头,“真的?”
“尽量。不行就走正常渠道,去军警系统的其他岗位也行。”
林媚点点头。
“…等我出院了,你抽个时间,我们在队里把婚纱照拍了。”陆青崖顿一顿,“…也算是留念告别。”
“嗯。”
胸腔里,他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陆青崖…”林媚轻声说,“…我已经做好了余生随时可能要和你道别的准备,就当自己已经失去过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去现场看陆青崖比赛,山呼海啸之中,他快得如同闪电和惊雷。
那时候就已隐隐地明白,他有一根傲骨,不甘于平庸,生或者死,都要壮烈。
她爱他昔日裘马轻狂的少年意气,也爱他如今保境安民的铁骨铮铮。
所以,她愿意成全。
几天后。
从虞川的遗体告别仪式离开,陆青崖准备去送林媚他们去机场。
朗晴的天,穹顶极高。
陆青崖站在门口的小广场上,仰头去看那随风舒展的国旗。
极其夺目的红,是热血的颜色。
他闭眼站了许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睁眼一看,是林言谨跑过来了。
林言谨一把抓住他的大掌,急匆匆地说:“爸!快走!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
陆青崖一愣。
一时未防,倒被林言谨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拽得趔趄了一下。
林言谨这猝不及防的称呼让他反应片刻,而后笑出声。
再仰头看,湛湛青空之下,他最后一次闭眼。
心道:
亲爱的战友,山高水长,壮丽的风景与俗世的烟火。
由我,继续守候。
<正文完>
第51章 番外
这天中秋。
离开江浦市特勤大队, 陆青崖往市中心的商场去买了月饼礼盒和高档烟酒,到林媚家小区门口停了车, 拨电话。
没一会儿, 副驾驶门拉开,林媚钻进车里。
她穿得很居家, 也没化妆, 上衣外面套一件开衫,牛仔裤, 平底鞋。
手上还是湿的,有股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
她凑近闻了闻。
陆青崖笑看她, “干什么了?”
“帮我妈剥蒜, 一股味儿。中午家里要来客, 我爸的几个朋友。”
说着,就把湿漉漉的手在陆青崖衣服上蹭了蹭,在他警告的目光瞥过来时嘻嘻一笑。
陆青崖抬手指一指后座, “买了点东西,你提上去吧。”
林媚探过身去把那个月饼礼盒拿过来, 看了看品牌,“…你买这么贵的干什么,我爸妈不爱吃, 眼镜儿又不能老给他吃甜的。”
说着,自己把月饼盒子拆开了,拿了一枚,继续剥。
陆青崖打她手, “干什么?”
“我不能吃哦?”
“不能。”
林媚不理他,自顾自地拆了包装,把月饼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陆青崖。
她掰得很有“技巧”,自己的那半恰好是一个完整的蛋黄。
陆青崖:“…”
港式的月饼,很甜。陆青崖差点给甜得齁住,两口咽下去。
林媚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伸手去戳,被陆青崖捏住了手。
陆青崖微一侧身,很认真地看她,“…我看中了一套房子。”
林媚给呛了一下。
这语气太平淡了,跟说“我看中了一兜大白菜”。
五月,陆青崖成功从铜湖市,调到了江浦市武警特勤大队,和以前差不多的工作强度,但因为就在本地,周六周日能休息,比以前方便了许多。
不能老往陆良畴那儿挤,他就租了间房,供林媚和眼镜儿周末过去落脚。
林媚父母没松口承认两人关系,但对周末女儿和外孙的行踪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青崖继续说:“把以前借出去的钱收了一部分——尤其刘栋,现在发这么大的财了,该他出出血。还有工资,不多,好歹有点儿,凑一凑,能凑个首付和装修的钱。”
万幸江浦市这些年发展快归快,房价到底没像一二线一样疯涨。
“陆青崖,其实…”
“别跟我争。”
林媚笑了,“…你怎么这么大男子主义。”
“那就这么说定了,抽空去看看,现房,交房了就能装修。”
林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索性把“其实”后面的话给吞下去,探过身去抱他,小孩儿一样地蹭了蹭。
其实,她在江浦早就买了一套房,买了已有两三年,一直没装修,和父母住习惯了,也就没急着想要搬出去。
其实也有一周没见了,陆青崖被她蹭得心痒,但是光天化日的,又不能做什么,按着她脑袋亲了几下,让她赶紧上去。
林媚“嗯”了一声,没动。
“怎么了?”陆青崖看她两条手臂还稳稳地勾在自己腰上。
“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至今,父母还没让他进家门,即便端午、国庆,包括儿童节他都准时过来打卡报道,但林乐邦就是言出必行。
一到节假日,林媚和陆青崖就跟野鸳鸯一样的。
“你替我委屈?”陆青崖笑看着她,“那今晚上你偷偷出来,我带你吃大餐去。”
“偷偷?不好吧?”
“那怎么…”
“我一般都正大光明地出来。”
陆青崖:“…”
林媚笑了笑,“那中午你陪你家老陆,我陪我家老林,晚上我俩私会。”
陆青崖搂着她的腰,在她脸颊上一碰,“穿好看点儿,别带眼镜儿。”
·
林言谨很委屈。
妈要出门,穿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知道要去干什么。
还不带他。
那不只是她(还没领证的)的老公,还是他爹。
总之,林言谨觉得这事,林媚干得不厚道。
他一不高兴,就想去骚扰关逸阳。
关逸阳也不高兴了,“…眼镜儿!我不想看你直播喂狗粮!”
陆青崖开的车是陆良畴的。
陆良畴最近越发热衷养生,两公里以内步行,两公里以外跟老头老太太挤公交。他日常活动的范围基本很少超过两公里,那车停着也是浪费,就随便打发给陆青崖开了。
不是什么好车,也就十来万,代步够了。
但等看到林媚盛装打扮后的样子,陆青崖觉得自己真该把邱博那辆玛莎拉蒂借过来,香车配美人,才衬得起她。
林媚看他盯着自己一瞬不瞬的,忙低头看一眼,“怎么了,哪儿有问题吗?”
陆青崖摇头,把副驾门给她打开,自己绕去驾驶座。
“去哪儿吃?”
“邱博开了一家意大利餐厅,今天试营业,请了朋友过去试吃。”
难怪他换了西装。
刚碰面的时候,她也快看呆了。
穿西装的陆青崖和穿军装的陆青崖特别不一样,前者像电影里的意大利黑手党,笔挺的正装之下,有一股莫名的邪性,看得她也想犯罪。
餐厅挂了招牌,不对外接待。
拉门进去,钢琴曲流淌而出,处处点着蜡烛,萤黄的一蓬蓬火焰,十分温暖,气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浪漫”这个词。
在店里的都是邱博的朋友,单东亭和小米也来了。
跟着陆青崖过去寒暄几句,邱博过来接待。毫不意外,女伴又换了,不是上回在铜湖武警总队医院时带过去的那个。
林媚跟着陆青崖在靠窗位置坐下,转头看着邱博他们,“不用跟他们坐一起吗?”
“坐一起干什么,破坏气氛。”
晚餐开始。
很正规的流程,跟林媚以前去意大利旅游,当地的高档餐厅做法差不多,但菜式的味道差别很大,一尝就知道是根据中国人的口味改良过的。
两个人边吃边聊。
陆青崖平日在部队里风吹雨淋的,早就忘了十年前的那副少爷做派,乍一下这么人模狗样地吃西餐,还真有些不习惯。
总觉得拘束,不如在西北菜馆子里大口吃羊蝎子和蒙古奶茶来得畅快。
吃到半饱,陆青崖搁在刀叉,问林媚:“好吃吗?”
“还行。”
“还行那就是不行,结束了我们吃宵夜去。”
林媚笑说:“这话别让邱博听见了。”
陆青崖拿手机看了看时间,“你坐会儿,我去趟洗手间。”
林媚看着陆青崖穿过台桌,过去和邱博说了几句话,往后面去了。
她收回目光,听钢琴。
突然,眼前一黑。
整个餐厅都断了电,连钢琴曲也停了。
那些各处摆放的蜡烛也灭了,拉着窗帘的店里漆黑一片。
所有声音都停了,安静得好像刚刚还聚在一起聊天的人都同时蒸发了一样。
林媚怔愣片刻,拿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一声,“陆青崖?”
没人应她。
等适应了黑暗,她正准备去摸手机,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有玄机——荧光的箭头,指向摆放钢琴的台子。
犹豫片刻,林媚踩着箭头,照着指示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时候,钢琴曲再度响起来。
搁在钢琴上的一盏蜡烛被人点燃,火光摇曳,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点蜡烛的是陆青崖。
柔和朦胧的光线里,陆青崖朝她伸出手。
攥着她的手,将她一步带上台子,而后自己顺势屈膝,半跪。
林媚惊讶地退后半步。
陆青崖执着她的手,“我说咱们不讲究这个,但是老单他们教训我,说这事儿还是不能马虎…”
她听见黑暗之中传来笑声。
她在一阵恍惚之中低头,对上陆青崖诚恳而严肃的目光,“虽然戒指已经给你戴上了,但我俩经常先上车再补票,也就不在乎再多这一茬了…”
笑声更盛,那烛光也似乎摇晃得更加厉害。
片刻,她才意识到摇晃的是她眼睛里的水光。
“林媚,嫁给我。”
他把一个吻,落在她佩戴着戒指的手指上。
虔诚,谦恭。
笑声,欢呼,蜡烛一盏一盏点亮。
她哽咽得说不出来话,只是点头,而后手腕被站起身的陆青崖一带,转了个身。
他挡住了所有的人目光,低头吻她。
身后有人在嘘:“挡什么挡!都是成年人了!”
林媚笑出声。
陆青崖离开她的唇,低声地说:“…求婚这事儿,果然还是适合两个人私底下进行。”
林媚瞅他,“害羞了?”
“没。”
“你就是害羞了。”
陆青崖:“…”
邱博在招呼人开灯。
林媚轻声地问:“我刚刚是没是没说‘好’。”
“你没说。”
凑得很近,说话声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林媚:“好,我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