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和深海颠倒,她被引往了更深的,水不停息的风暴中……
“你有没有听见歌声?”周茉忽然说。
“有吗?
周茉撑起身体,把窗帘拉开了一线,暗淡的天光从外面透了进来,远处隐约传来歌声,似乎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贺冲笑了一声,把她按回到床上,唇在她脖颈上:碰了碰,低声问:“累不累?”她的头发已经干了,身上却汗津津的。
周茉双颊滚烫,把头往被子里理,不想理他。
贺冲把她搂进怀里,他的身体热烘烘的,像个烧起来的火炉。
这时候可能得说点儿什么,他这么想着,但又觉得,比起言语,他更想直接将承诺付诸实践。
在一片沉默之中,两人的眼皮都越来越沉,终于没抵抗住重重袭来的困意。
夜渐深沉,他们抵足而眠,迎接下一个春日的黎明。
第十三章 晚安,小茉莉
周茉参赛的油画终于完成了,等画晾干之后,她去了画廊,送画给段永昼。
段永昼正在给画展布展,他桂完一幅画,从梯子上下米,从周茉手里接过油画,揭开防尘布看了看,眼睛一亮。
他把画支在桌子上,退后儿步,认真审视,笑着说:“我这样说并不是在奉承你,我觉得这幅画比上一次在姜叶教授那儿看到的更让我惊喜,你进步太多了。这幅画,很有感情,也很有力量。
周茉抿嘴一笑:“能得奖吗?
“能不能得奖我说了不算数。但你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让我对自己的眼光充满了信心。所以,得不得奖都不重要了。
段永昼把周茉带进了办公室,泡了一杯热茶,告诉她自家公司与贺冲的服装厂接洽的进度:“合同还在谈细则,但应该马上就能确定下来了。
周茉由衷地道了声谢。
“你不用谢我,应该谢谢你自己。
段永昼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可能因为这几天在忙画展的事,他的病情又有所恶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胃。
周茉觉察到了,急忙问他:“你没事吧?
段永昼摇摇头,端起水杯喝了些热水:“还有一件事情……他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周茉忙问:“什么事?
“对于你自己的职业生涯,你有什么打算吗?
周茉思索:“先成为职业画家再说吧。
段永昼看着她:“想出去看看吗?”
周茉一愣:“出国?
段永昼点点头:“你在绘画方面拥有+分感性的直觉,但你因为这些年对画画一直处于半抵触半依赖的状态,所以没能通过大量系统化的练习,将这种直觉转化为精确的经验。
段永昼这番总结十分精准,周茉一时陷人了沉思。
段永昼继续说道:“单论艺术氛围和艺术教育,国内相较于国外要逊色许多,毕竟油画本身就是起源于西方的。
“我……
“我知道你和贺冲十分不易,我并不是有意要拆散你们。但现在这个时机十分重要,你好好考虑一下,问一问贺冲的意见。”
周茉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段永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抱歉,我可能确实逼得有些紧。但,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我不愿意见你的才华被蹉跎。”他顿了顿,转过头,眼神飘忽,说呓语似的轻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才华横溢,可惜英年早逝。
周茉心里一动,脱口而出:是ZX吗?
段永昼一愣。
周茉说:“我也是学画画。挂在段永昼画廊二楼,署名为"zX"的满墙的画中,浓烈、灿烂的情感呼之歌出,她学艺术多年,一看便一目了然。
段永昼沉默半啊,苦涩地说:“是的”
他久未开口,似乎并不准备与周茉讲这位“朋友”背后的故事。
人人心中都有孤岛,亦有深渊。他们认识尚不算太久,谈及这些恐怕是交浅言深。周茉理解段永昼的缄口不言,她也相信,油画的作者,于他必有非凡的意义。
周茉说:“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提议,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答应你自己一件事情?
“你说。”
“或许你的家庭也给你施加压力,但我认为,你不该继续违心地去相亲或是联烟了,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你和我不一样,”周茉看者段永昼,“你有能力,也有勇气做出更多的选择。
段永昼淡淡一笑:“谢谢。这件事,我答应了。”
这儿天,周茉从段永昼那里预支了签约费,她在叶茵茵和韩渔的帮助下,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一居室,面积不大,但足够日常起居了。
贺冲去那儿看过,那里比起周茉之前住的别墅,自然是逊色不少,但周茉格外高兴,她终于有了一个不受打扰的独立空间了。虽然是租的房子,但她还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布置,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又在墙上挂了自己的画,让整间屋子有了那么一些艺术气息。
不久后,服装厂和段永昼的公司正式签订了合约,贺正奎为了感谢周茉帮忙穿针引线,提出要请周茉吃饭。
贺冲差点报废在枝川市的破吉普车也修好了,他开着车,载着周茉,慢悠悠地向珞城驶去。
周茉的到来,受到了贺正奎全家的热烈欢迎,尤其是那条金毛,摇着尾巴便往她身上扑,差一点将她扑倒在地。
贺正奎烧了七八道菜,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几人坐下之后,贸正奎先给周茉敬了一杯酒:“周小姐,谢谢你。
周茉忙说:“您叫我周茉就可以了。”
贺正奎道:“真要谢谢你,你是贺冲的贵人。周茉忙不法地摇头:“贺冲才是我的贵人。”
贺一飞哈大笑:“你俩都贵!都贵!快点吃菜吧,我都要饿死了
贺正奎抽了贺一飞一筷子:“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周茉忍俊不禁。
这顿饭气氛极好。吃完饭,周茉和贺冲去工厂外的路上散步。
天气晴好,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了下来,铺了地的细碎光斑。贺冲挽着周茉的手,走得很慢,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想,贺正奎说得对,周茉真是他命中的贵人。
从遇上她之后,他就仿佛重拾了年少时那种笨拙,却对世界满怀热情与期待的心情。
两人一路走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走到离厂区很远的地方,两人发现了一家小卖店,面积很小的店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
“渴吗?要不要喝点东西?周茉点点头。
贺冲拉开了冰柜的门,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有橘子汽水,还是玻璃瓶装的,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他拿出两瓶汽水,冲着周茉晃了晃:“喝这个行吗?
两人一人拎着一瓶汽水,在小卖店门前的木头条凳上坐了下来。
这里人烟稀少,半天才过去一辆车,好像世界突然之间只剩下了这家店和他们彼此。
周茉咬着吸管,慢慢地说:“贺冲,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贺冲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犹豫,便问:“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周茉转头,凝视着他,“段永昼问我想不想去法国交流学习。
贺冲一顿,把汽水瓶子搁在凳子脚边,垂眼思索片刻,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去试一试。认识你以后,我才发现自已以前的生活圈子太狭窄了,那些被安排好的光鲜亮丽,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这就好比以前的我,绝对体验不到我此时此刻所看见的风景。我想尝试一个人求学,一个人解决未知的麻烦,一个人操心奖学金应该怎么分配……
贺冲笑着说:“你要是老是像上回那样买东西,那奖学金刚到手就没了。
看着周茉要奓毛了,贺冲伸出手,将她的手按在凳子上,沉声说道:“去看看吧。
“那我去了,你会想我吗?
“我也挺忙的,还真不一定有空想你。
周茉轻哼了一声。
贺冲笑着说:“如果我不想让你去,你会不去吗?
周茉垂下眼,目光里有几分歉疚:“不会。”
贺冲却深觉欣慰:“现在的你,已经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
“可我最想待在你身边。
贺冲淡笑,把她的脑袋板了过来,在她颜头上亲了一下:“记得回来就行。
周茉就想是一只刚成年的鸟,虽然他总是担心周家那张用重重规矩织就的网
让她受伤,可如果一直将她圈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这样的过度保护,又何尝不是另外一张网呢?
他爱她,但更希望她自由。
趁着年轻,去体验那些时年轻才能体会的痛——那让人热泪盈眶,又百折不同的痛。当她的翅膀被弱风雨击伤的时候,他会永远做她宁静的森林。
五月,到了贺宓的忌辰,贺冲约了周思培见面。
地点还是在上回那家咖啡厅里。周思培一脸疲惫,但仍旧春背挺直,经年累月的自律让他养成了绝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体面的性格,加上他参与陷害贺冲的事被截穿了。即使有几分心虚,面上也还是要表现得凛然。
贺冲没多废话,寒暗两句后直接进入了主题:“周先生,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周思培看着他没说话。
“意外之财,拿着终归烫手。那两套别墅,我赠送给你,前提是……
周思培紧蹙眉头:“让周茉跟你在一起?
贺冲瞥了他一眼,语气格外严肃:“前提是,你们不再干涉周茉的生活,让她自由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周思培深感意外,在他看来,这桩交易,对贺冲来说是严重不划算的。
他踌躇片刻,说道:“贺宓与顾老先生合葬之事,我愿意帮你跟顾家斡旋。
贺冲笑了笑,恢复他惯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当初我提出的条件是六千万换块墓地,现在六千万没了,合葬的事当然也就算了。”
对于周思培这种一点亏也不肯吃的商人而言,贺冲提出的这两次交易,不管是坚持合葬,还是换周茉自由,都是亏本买卖。但钱是实打实的,而周思培也确实需要用这两套房去申请银行贷款,所以没经历多少波折,两人先在口头上达成了协议。
离开咖啡厅之后,贺冲去花店买了一束玫瑰,去了趟殡仪馆,把那
年租金八千块的小格子里的骨灰高取了出来。
凑巧的是,今天也下了雨,跟他母亲追体会那日一样的细雨。
他骤然想到了一年前,隔着雨雾看见了站在队伍中的来吊唁的周茉.那天两人没有说话,只有一个短暂的视线交会。
贺冲抱着骨灰盒子,走到附近的河边,在已经被打湿的木头长椅上坐下,玫瑰花和骨灰金放在一起,红得格外夺目。
贺冲点燃了一支烟,看着前方:“跟你商量个事。六千万的别墅,
我拿去送人了,没法再样你争取跟姓顾的葬在一起了。都说人死如灯灭。到了你们那个世界,就一切清零了。你辛苦钻营了一辈子,死后还灭,想过那样的生活吗?
他抽了一口烟,又重重吐出,英俊的眉目被细雨浸湿,显得越发深邃。
“我在鹿山帮你挑了个好地方.能望见你走出来的那座山。虽然你不待见我,但我还是有个好消息要跟你分享。我给你找了个儿媳妇,你见过的,周家姑娘,长得特好看。别觉得我乱了辈分,离经叛道这事儿,我还是跟你学的。
他顿了一下,手抚上骨灰盒:“我以后会常去看你的。
夏天快要过去了,周茉出发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整个夏天,她基本每天都跟贺冲腻在一起。有时候是待在雁南镇,他修车,她就在一旁看;有时候他去珞城查看服装厂的工作,她也跟过去蹭吃蹭喝;更多时候,贺冲会开着他那辆伤痕累累的吉普车,带着她去全国各地自驾游。他们此前约定的沙漠之旅成行了,后来两人又去了高原和国境线。
周茉出发的航班在半夜起飞,出发前最后一天下午,贺冲开车去了周茉租的房子,指导她收拾行李。
她的东西铺得到处都是,卧室跟台风过境被扫荡过样,简直无处下脚。
贺冲小心翼翼地在床上坐下,问道:“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贺冲跷着腿,看了一会儿,有些无奈:“茶叶罐子带着干什么?”
周茉把那青瓷的茶叶罐举起来给他看:“好看啊。
贺冲一把夺了过去:“别带.托运肯定给你打碎了。
周茉撇擻嘴:“哦”
片刻,贺冲又说:“这些毛绒玩具你带着干什么?多占地方”
“这是你送的啊。
“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非得带这些义乌小商品?”贺冲看不下去了,撸起袖子打算帮忙,“你带点儿衣服,带点儿那边买不到的药就行了,现在这么发达,出去买什么买不到?你以前出门,都是谁帮你拾箱子的?
周茉实话实说:“通常都是家里的保姆。
资冲瞥了她一眼:“我今天给你当回保姆。账记上啊,回头一块儿还。
周茉笑出了声。
贺冲整理行李的方法特别简单粗暴,就是拿起一样东西,问周茉想不想要。如果她果断坚决地回答“想要”,他也觉得有必要带,就放进去;如果她犹豫地说“带着吧”,那就不带。
这样效率奇高,很快他便快将一个箱子收拾好了。
贺冲习惯性地拿起了下一样,递给周茉:“这个要不要?”
片刻后,他感觉手里拿的东西手感有点儿不对,转头看去,才发现那是件黑色蕾丝的内衣。
周茉的脸“刷”地红了,飞快地把内衣夺过去往枕头下面一塞。
贺冲瞅着她,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见你穿过?
“不关我的事!是茵茵非要帮我买的!
“这是她的一片心意,你怎么不穿上看看?”
周得害羞得不好意思看他了:“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生气了!
贺冲低低一笑:“我说什么话了?”
周末别过头去。
贺冲站起身,弯下腰,双手撑在床沿上,把周茉圈在自己两臂之间,笑着轻声问:“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害羞?”他伸出手,从她光洁的小腿肚路往上抚过,她要躲,就被他捉住了手臂,直接往床上一压。
周茉的手抵在他离口.往后推了推,轻声说:我的行李还没收拾完呢。
贺冲笑着用鼻子抵住她的鼻尖:“放心,耽误不了。
两人折腾到傍晚才结束。
贺冲躺了会儿,穿上衣服把窗帘拉开,傍晚的余晖流水似的照了进来。他转头看去,周茉也坐了起来,拿薄被裹住了身体,露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帧电影画面。
贺冲点了支烟,背靠着窗户看她,笑着说:“真不想放你走。
吃过了晚饭,贺冲继续帮忙收拾东西。在他的重重把关之下,最后还是收拾出了两大箱子。
周莱坐在立起来的行李箱上,望着突然间少了许多东西的房子,开始感觉到离别的忧愁。
贺冲笑着说:“舍不得走了?
周茉就着行李箱溜到他面前,抬头看他:“难道你舍得我走吗?
“我警告你啊,把你关屋子里不让你走这种事儿,我真干得出来。”
周茉不说话。伸手一把抱住贺冲的腰,把头靠在了他胸口上。贺冲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还挺黏人的。”
“就黏你了,怎么着吧?”
贺冲有意逗她:“我看时间还来得及,要不我们……
周茉立马捂住耳朵:“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贺冲哈哈大笑。
周茉的航班是夜里十二点左右起飞的,两人到达机场时,飞机还有两小时起飞。
办了值机和托运之后,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贺冲问:“你爸妈知道你今天出发吗?
“知道吧。
虽然她面上不显露,但贺冲清楚她一定多少会觉得有些落寞。他把她的手抓了过来,握进自己手中:“我说句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我没见过父母真的跟子女冷战一辈子的。等你长大了、成熟了,他们变弱了、变老了,自然会主动向你低头的。
“向我低头没用,除非我爸跟你道歉,并且认可你。
贺冲笑了笑:“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我活到这么大,从来不在乎别人认不认可我。
“我在乎。
“你认可我就行了,”贺冲伸手把她的肩膀一揽,把脸凑了过去,“来,给我加盖个公章。
周茉被他给逗笑了:“我很严肃的。”
“我也是严肃的啊。
周茉顿了一下,嘴在他脸上轻轻一碰:“可以了吧”
贺冲笑了。
他俩如今的对话模式,跟说相声似的,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很快就得去安检登机了,贺冲牵着周茉的手,将人送到安检口,把她随身背的书包递了过去。
周茉背上书包,笑着看他:“你会不会哭啊?
“你见过我哭吗?
“没见过,所以才想见一见啊。“那估计得你失望了——倒是你,去那儿
人生地不熟的,想家了可别哭。
“我才没那么脆弱!
“我看不一定。
“绝对不会,不信我们打赌。
贺冲笑着说:“你这么想输,我求之不得啊。”
周茉抬头看了看大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确实不得不走了。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贺冲:“我走了。”
“嗯。”
“你有空去看我啊。
“视频电话不准不接。
“嗯。
贺冲感觉到颈间绕上一般温热的潮气,心一紧,不由得收拢双臂,笑着说:“你可是刚跟我打完赌的。
周茉没说话。
贺冲也不再说话了,只将她抱得更紧。
过了许久,周茉轻轻推开他:“我真的要走了。
贺冲点点头。
她抬手抹了抹眼睛,把登机牌和护照从包里取出来拿在手里,退后一步,向着贺冲招招手:我去排队了,你早点回去吧。”
贺冲点点头,但没说再见。
周茉转过身去,刚走出几步,贺冲忽然两步跨过去,捉住她的手臂,径直往怀里一带,又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动作迅疾如风,强势又不容拒绝。
周茉刚收拾好的情绪,一时又要崩溃了。
这回没过太久,贺冲就松了手,把她往队伍那儿推了推:“去吧。”
周茉站了一瞬,这回真的转身走进了队伍之中。她跟着队伍缓爱地往前挪动,她知道贺冲一定还在原地看着她,她忍着不回头去看他。
她想起自己在黄永玉的书中看过一句话: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
那一晚风雨飘摇、他踏着夜色而来,她看见他时,心中就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或许就是爱情生发之时,冻层之下的破土之声。
贺冲注视着周茉走进了安检口,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时,才转身往回走。
初秋的深夜,夜风微凉,贺冲抬头看去,天空中闪着飞机掠过的光点。
这一日,骑土涉水屠龙、一路保护的公主,独自出发踏上了新的征程,她不再惧怕风霜,更不再惧怕荆棘。
醒来之时,迎接她的,将会是惊涛骇浪却充满惊喜的新的人生。
而在这之前——
贺冲掏出手机,给周茉发了出发前的最后一条消息:
晚安,我的小茉莉。
(全文完)
第十四章 番外一天
“我们来打个赌吧。”
“打什么赌?”贺冲和韩渔齐声问。
叶茵茵说:“猜一下茉茉是第几个出来的,每个人随便说个数字,谁最接近谁就赢了。
贺冲说“30”,韩渔说“40”,叶茵茵说“50”。然后三人就等在出口处,挨个地数着出来的乘客。
贺冲原本不觉得有什么,但这计数搞得他莫名紧张了起来。叶茵茵点着人头:“47、48……他也跟着在心里默念。
数到“86”时,前方出现了一道高挑的身影,那人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套,搭配牛仔裤和棒球帽,推着一个贴满了贴纸的黑色大号行李箱。明明是毫不显眼的装扮,但她出现的那一瞬间,贺冲突然觉得初夏欲雨的天色都亮了几分。
叶茵茵把手臂举得老高:“茉茉!这儿!”
周茉眼睛一亮,立马拖着箱子跑了过来。她刚想扑上去跟叶茵茵来个拥抱,突然被一只胳膊拦住,往旁边一带,结结实实地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贺冲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没看见我?”
周茉嘻嘻-笑:“看见你了,先抱茵茵再抱你嘛!
叶茵茵简直“没眼看”:“你们抱,你们抱,我不跟贺老板抢。
回去的路上,韩渔开车,贺冲和周茉坐在后座,一路上韩渔在介绍等会儿吃饭时的安排,但后座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心猿意马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贺冲上下打量着周茉,她出国两年,两人见面虽不算特别频繁,但也基本保持了两到三个月见一次的频率。而每一回碰面,贺冲都觉得她有所变化,当年那个被养在温室之中,如娇弱的玫瑰花一般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开始展现出一种野草般坚韧又蓬勃的特质。
他收到过很多她的照片,也关注了她的社交账号。他看她拖着箱子,一个人周游欧洲,衣服越来越朴素随意,眼神却越来越坚定明亮。他的小姑娘,已经破茧重生,光芒万丈。
周茉也在看贺冲。这两年,他开了间工作室,领着一帮快比他小上十岁的年轻人摆弄机械。他仍是那副万事从不挂怀的闲散模样,且更显沉稳淡然。叶茵茵老说,贺冲看着特像再过几年就要进人中年养生阶段了。
中午吃饭的地方是韩渔安排的,装修特别高级。
周茉翻了翻菜单:“是不是有点贵?
叶茵说:“不算贵吧,茉莱你以前可是经常一掷千金的,这样的小餐馆压根就不放在眼里。
周茉眨了眨眼:“有吗,我有过那么败家的时候吗?”
大家齐声回答:“有。”
周茉嘿嘿一笑:“现在不一样了啊,现在我的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得省着点儿花。成名之前,我还要穷上好长一段时间呢。她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T恤,这件衣服,七欧元。
韩渔啧啧感叹:“老贺,看看你把你媳妇儿逼成什么样了。你钱赚得也不少啊,怎么那么抠门。
贺冲只觉得冤枉:“你要是能说动周茉用我的钱,那我真要谢谢你。
四人正吃着饭,韩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老贺,你没那个机会听王老板叫你爷爷了。
周茉和叶茵茵听得莫名其妙,韩渔解释道:“前年,老贺跟我们打了一个赌,说会赶在我跟王松之前,跟周茉结婚。要是他能做到,我就跟王松跪下来喊他爷爷。
贺冲笑得风轻云淡:“那是年少轻狂不懂事——王松要结婚了?”
“你还不知道?他发了朋友圈。”
“没注意。
叶茵茵白了韩渔一眼:“你们这些人真是糟粕’,我们才多大,你们就想着结婚。就两个字,不结!
韩渔去抓她的手:“反正迟早要结的,晚结不如早结。”
“谁说我要跟你结婚?”
“那你还想跟谁结婚?”
“说不准呢,世界这么大,总有更好的人。
“得了吧,你消停点,祸害我一个人就够了,还想去祸害别人。”
……
在韩渔和叶茵茵“自杀式”秀恩爱的欢声笑语中,大家吃完了这顿饭。
叶茵茵留下一句“你俩自己安排,不打扰了”,就拉着韩渔飞快地溜了。
贺冲拖着周茉的箱子,低头看她:"去我工作室看看?”
“好啊好啊。”
贺冲的工作室在城市中心,很小的一间办公室,统共十来个员工。工作室的考勤也非常随意,上班时间只有三四个人在。贺冲领着周茉逛了一圈,最后指了指单独隔出来一个工位:“我坐那儿。
周茉坐了上去,转了一圈椅子,体验了一下当老板的感觉:“林星河的也在你手底下工作吗?
“没,他想来,我没同意,让他继续读研去了。不过有什么特别需要攻关的单子,还是会叫上他。
“严天宇呢?
“不知道,可能混得还行吧。
周茉撇撇嘴。
贺冲笑了:有时候就是这样,恶人也不一定就会有恶报。
参观过工作室,贺冲领着周茉回家——他最终在西城买了房,年初刚刚交房,连装修都没做,只做了清水墙。
进门的时候,周茉有种昨日重现的感觉,她记得自己当时在贺冲的车场醒来时,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幅空荡荡、没几件家具的场景。
“你就住这儿啊?”
“不常住,还是在雁南镇待得多些。不过这房子条件还不错。”贺冲领着她看了看格局,“就等着你决定怎么装修了。”
周茉笑着瞅他:“你也想结婚啦?”
“那得你做决定,”贺冲煞有介事道,“你要是觉得我这人英俊潇洒,风趣幽默,稳重成熟,可以考虑跟我结个婚。反正你漂亮可爱,开朗活泼又才华横溢,跟我特配,你觉得呢?”
周茉笑着说:“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贺冲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带,低头吻她,低声说:“你说‘我愿意’就够了。
周茉紧紧地抱住他。
贺冲将温热的呼吸吹进她的耳廓,低下头去吻她的脖颈。
那一道刺青仍然清晰可见。
3
傍晚吃过饭,贺冲牵着周茉的手,沿着河边散步。
她那宽松的外套袖子很长,老是盖住手,贺冲得时不时停下来,替她把袖子往上卷一卷。
他有时候觉得她变成熟了,有时候又觉得她还是两年前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姑娘,始终让他放心不下,所以只好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周茉走路时脚抬得很低,一路踢踢踏踏的。路上的两道长影子时而折向向下倾斜的河堤。
周茉轻声说:“上个月我妈去了巴黎,我跟她吃了顿饭。”
“情况怎么样?
周茉摇摇头:她问了我两句近况,我们就无话可说了,自己吃自己的,也没什么交流。”
“她没再劝你回家?”
“没有。
“那已经是一种进展了。”
周茉抱着他的手臂,一半的重量都搁在了他身上:“贺冲,人跟父母的羁绊,是不是永远也斩不断?虽然他们那样对待我,但想到我待过二十年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我还是会觉得有点难过。”
“没有什么是一定不一定的,就像我没爸没妈,跟着舅舅也过得挺好的。至于你觉得难过,那很正常——你觉得现在快乐,还是以前更快乐?
“现在。
“那不就行了吗?不要奢求十全十美。
周茉点点头。
贺冲紧紧地地握着她的手:“你想回家看看吗?”
周茉踌躇了片刻:嗯,但我不想进去,我就在外面看一眼。”
抵达别墅区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俩没门禁卡,进不了小区大门,但没想到今天值班的保安竟然还记得周茉,直接放行了。
周茉一时有些“近乡情怯”害怕撞见唐书兰或者周思培。
夜色之中,树影沉沉。她依然还记得那些不小心在树下睡着的午后,记得她踢过的皮球的路,记得邻居种的绣球花和蔷薇,,记得从阳台看见的落日……
走着走着,就到了周家楼下。
周茉来下脚步,抬头往上看,忽然一怔——楼上她的房间里竟然亮着灯。
她不敢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眨了眨眼,感觉睫毛上沾上了一点水雾。
“要进去吗?我去敲门?
周茉摇摇头,收回了目光,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来路往回走,贺冲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成长路上总有遗失,童年时紧攥在手中的鹅卵石,装在瓶中的天牛,承诺要养大的蝌蚪,还有那只折断了翅膀的红色蜻蜓……那时总觉得这些便是整个世界,是余生的时光。
可当踏上旅途的时候,才发现人生中还有不断变化的欲望,光怪陆离,无法穷尽。最初的自己,不过是那片留在树干上的透明的蝉蜕。
一整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伴着痛,人就这样长大了。
月在头顶上照着他们,映出地上两道长长的,紧紧依偎的影子。
贺冲说:“走,请你喝橘子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