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程当然也不能打包票,“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厉昀那边呢?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她不帮着拉一把?”
杨启程眉头一拧,“缸子,这事儿,我不会再让厉昀帮忙。”
缸子一愣,“什么意思?”
杨启程没答。
“哎?这他妈什么意思?你俩两夫妻还分你我?不要她帮忙,非得看着公司垮了才行?”
杨启程没吭声,神情却是坚决。
缸子叹一声气,忽然想到什么,忙问,“还有一个人,咱们没问过啊?”
杨启程立即明白他说的谁,断然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还没谈过呢就说不可能?”
杨启程神色极为严肃,“我他妈就是把命豁了,也不会要陈家炳帮忙。”
“我操,面子有这么重要吗?”
杨启程不想就这问题纠缠,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我先走了,你照顾好奶奶,公司的事我负责。”
外面,寒风凛冽。
杨启程立在门口,手掌拢着火苗,把烟点燃,猛吸了一口。
他一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但恐怕…
往停车场去,口袋里电话响了。
杨启程摸出手机,厉昀打开的。他拉开车门上了车,接通电话。
厉昀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杨启程仍说不知道。
厉昀沉默一瞬,低声说:“对不起,我问过我那个朋友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杨启程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烦躁,“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那边静默一瞬,“什么?”
杨启程不想与她争吵,把烟碾熄,直接挂了电话。
·
杨静醒得很早,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旦城。
她起床,洗漱,在酒店消磨了一会儿时间,陈骏打来电话。
她拿上包,和给陈骏父母带的一点儿特产下楼。
陈骏开了一辆别克的SUV,车停在道旁。
杨静拉开车门坐上副驾,“新车?”
陈骏咧嘴一笑,“我爸给我买的。”
“还挺帅的。”
“是吧。”
杨静笑一笑,点头。
陈骏启动车子,“别克昂科雷,我爸上周才提回来的。不过我最喜欢路虎揽胜。”
杨静笑说,“那你赚钱了自己买。”
陈骏打方向盘,汇入车道,“以后当个穷外科医生,恐怕是买不起了。”
车开了十五分钟,驶进一个小区。
杨静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陈骏看她一眼,“紧张?”
“有点。”
“没事,要是情况不对,我抓着你就跑,”他一拍方向盘,结果不小心按到了喇叭,立时笑了一声,“再说,现在还有车,跑了他们也追不上。”
杨静被他逗笑了。
陈骏让杨静先下车,自己把车停进车库。
等出来的时候,看见杨静正背风站着,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被吹得轻轻颤动。
他感觉自己心脏好像也跟着颤了一下,停顿数秒,走上去,将她手一挽。
“走吧。”
杨静点一点头。
电梯停在十八层,杨静被陈骏牵着,拐了个弯,在一扇门前面停了下来。
陈骏正要按门铃,杨静忙说,“等一下!”
陈骏停下来。
“你爸妈都在家吗?”
“我爸出去了,吃中饭才回来。”
杨静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陈骏轻声笑说:“头发没乱,衣服也好好的,没事儿,有我在呢。”
杨静点头,过了片刻,“那你敲门吧。”

第41章 (41)漩涡(上)

门开,先有淡香扑鼻。
杨静未及思索,赶紧道:“阿姨好。”
“你好,”陈妈妈往旁一让,笑说,“进来坐,外面怪冷的吧?”
淡妆,笑容温和。
杨静稍稍放下心来。
室内暖气很足,陈骏让杨静脱下大衣,替她挂上。
茶几上一只透明的花瓶,净水里插着十来枝玫瑰,艳艳欲燃。
陈妈妈注意到杨静的目光,笑说,“陈骏买的,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买束花,比他爸有心多了。”
陈骏从房间里出来,“你俩这么恩爱,我可不敢跟我爸比。”
陈妈妈笑一笑,指向沙发,“别站着,坐下说吧。”
杨静说了声好,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陈妈妈给她倒了杯茶,又将零食水果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厨房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大约是火上在煲汤,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房子在高层,采光很好,视野也开阔。旁边窗台上摆着花盆,冬天也是一片葱茏的绿意。
这是匆匆扫过几眼,杨静的所见。
这样的环境长大,不奇怪陈骏的性格会这样开朗乐观。
陈妈妈笑看着杨静,“这半年好几次听陈骏提到你,早该见面,一直没抽出时间往帝都去。”
杨静忙说,“该是我过来拜访阿姨。”
“听陈骏说,现在在北外读书?”
“是的,英语专业。”
“打算出国吗?”
杨静想了想,“暂时还没决定。”
“学英语的话,还是出国感受一下母语国家的气氛比较好,”她看向陈骏,“你不是打算要去德国进修吗?”
陈骏略有些尴尬,“妈,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陈妈妈笑了笑,“凡事预则立。”她看了看杨静,声音温和,“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杨静有些局促地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哦…”尾音拉长,语调向上的一声,像个疑问语句,然而陈妈妈脸上笑容倒是没变,“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杨静瞥见陈妈妈的神情,心中已是了然——她虽然笑着,眼角却是往下垂的。
“还有个哥哥。”
“亲哥哥?”
“不是,远方亲戚。”
陈妈妈笑一笑。
“妈…”陈骏张口,打算说话。
陈妈妈放下手里只剥了两粒的开心果,拍了拍手,笑说:“陈骏,你先坐着陪一下杨静,我去厨房看看汤——还是不放心王阿姨,你要喝的汤,我亲自煮才能煮出那味道。”
陈骏看着陈妈妈起身往厨房去了,颇有些尴尬,急忙转头看向杨静。
她微垂着目光,神情看着倒是平静。
陈骏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杨静笑一笑,摇头,却没做声。
她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察言观色几乎是一种本能,一个人喜欢不喜欢她,只一个眼神一句话她就能识别出来。
未免她无聊,陈骏带着她去参观了书房和自己的卧室。杨静在他房间发现了初中和高中时的毕业影集,饶有兴趣地翻了起来。
当时学校统一做的影集,每个班的毕业照都在里面。
陈骏翻到初中杨静班上的,挨个辨认,大部分人,他都还能叫出名字。
杨静笑了,“怎么你比我还熟悉。”
“总去你们班找你呗。”
陈骏手指一停,“这个是…刘伊雪?”
杨静一顿。
陈骏挠头,“其实她给我写过情书,被我退回去了。那时候她好像跟你不大对付?”
杨静盯着照片上那小小的人像,没有吭声。
“我记得那时候她出了事?被人绑架了吧…传闻还…”
“没有,”杨静哑声说,“没有,只是被绑架,没有那些…”
陈骏笑了笑,“算了,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他手指往后点,继续辨认。
杨静却觉得有一阵寒意,从脚底蜿蜒而上,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冷。
后面陈骏再说了什么,她全都没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陈妈妈的声音,“陈骏,出来吃饭,你爸马上回来了。”
陈骏应了一声,把相册合上,“走吧,先吃饭。”
杨静点点头,跟他站起身。
菜已端上桌,陈妈妈正在摆碗筷。
片刻,门边对讲机响起来。
“陈骏,你去答一下,你爸肯定又忘了带钥匙。”
陈骏点头过去。
陈妈妈摆好碗筷,将椅子往后拉开寸许,让杨静先坐下,又问她,“喝什么酒?红酒?还是啤酒?”
一旁陈骏答道:“红酒吧。”
陈妈妈转身去一旁架子上拿了一支红酒,把标签转过来看了看,“这支吧,上回你爸生意上的朋友送他的,说是国外什么酒庄买的,买了两支,上次开了一支,我喝着觉得有点苦,你爸倒是挺喜欢。”
她笑问杨静,“你习惯喝什么酒庄的红酒?”
陈骏瞅了杨静一眼,忙说:“我们平常在学校宿舍,哪有什么机会喝酒。”
陈妈妈笑了笑,将酒瓶搁在桌上。
不一会儿,响起敲门声。
陈骏忙去开门,杨静也跟着站起身,向门而立。
片刻,门打开,陈骏叫了一声“爸”,人影一闪,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杨静一个“叔”字还未说出口,瞥见男人的长相,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
浓眉深目,眼下一点痣。
——这一张脸,烧成灰她也能记得。
下一瞬,男人也看见她了,瞳孔急遽张大,仿佛见了鬼一样。
杨静头上像是遭了一闷棍,耳中血液沸腾,轰隆震响。
周遭在下陷,她被洪流裹挟,也跟着不断下沉。
这一刹,漫长得暗无天日。
片刻,她竟然还能记起这是什么场合。
她声音沙哑,从发颤的齿缝里挤出一句:“…叔叔好。”
男人狼狈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你好”,飞快低下目光,换鞋。
陈妈妈招呼几人坐下,她本是安排他们夫妻两人与陈骏和杨静面对面坐,陈爸爸刚要落座,又起身,坐到侧面的主位,“我坐这儿吧,习惯了。”
陈骏把红酒打开,替几人杯子斟满。
杨静低着头,盯着眼前的餐盘。
“爸,妈,我跟杨静敬你们一杯。”
陈骏虚虚地扶了扶杨静的手肘。
杨静茫茫然,抬了抬眼。
对面的陈妈妈含笑看着她,却是目带审视,而左边主位…她丝毫不敢转头去看。
陈骏笑着摸了摸鼻子,凑近杨静,轻声说:“跟我一起敬一杯酒,好不好?”
杨静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正打算端起酒杯,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酒杯一歪。
酒杯霎时倒了。
杨静急忙起身,这一下,袖子将杯子一带,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响。
她飞快说了声对不起,弯下腰,在陈骏反应过来之前,抓了块碎玻璃,使劲一攥,又立即松了手。
玻璃碴子扎进手掌,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仿佛锤心刺骨。
杨静咬着牙。
陈骏弯下腰,看见她掌中淅淅沥沥,惊呼一声。
陈骏父母也跟着起身,询问:“怎么了?”
陈骏托着杨静手臂缓缓地站起来,“…爸妈,你们先吃饭,我送杨静去医院。”
陈妈妈往杨静掌中看了一眼,也是一惊,急忙推开椅子,“让你爸送吧。”
“不用了阿姨,伤口很浅,”杨静冷静说道,“陈骏开车送就行。”
陈妈妈看了陈爸爸一眼,他站在原地,蹙着眉,没有打算动的意思。
“那…”陈妈妈沉吟不决。
“真的没事。”杨静额上渗出汗珠。
“走吧。”陈爸爸推开椅子。
下楼,上车,杨静手臂全程被陈骏托着。
无数次,他焦急问她,疼不疼。
杨静只是摇头。
附近最近的医院开车只要十分钟。下了车,陈骏将杨静扶去大厅坐下,自己去排队挂号。
杨静举着手,低头坐着。
片刻,眼前光线一暗。
她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陈骏父亲在一旁坐下。
沉默了约有半分钟,他叹了一声气,“…对不起。”
杨静面无表情。
“我后来…去找过,听说…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他声音艰涩,“…我真没想到,如果…”
“陈叔叔,”杨静冷声开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杨静转头看他一眼,“你信因果报应吗?”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我信。”杨静转过头,目视前方。
她狠狠攥住了手,本已有些麻木的掌心一阵尖利的刺痛。
汗沿着额角滚下,她咬着后槽牙,声音发着颤。
“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迟早会报应在自己亲人身上。我妈做尽了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明明是绝情的婊、子,到头来,自己竟然栽在一个情字头上,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也许她死了还不干净,这一报,我还要替她还。”
男人鼻翼翕动,手掌紧紧盖住眼睛。
“我这个人,天性凉薄,我妈死的时候我都没替她掉一滴眼泪,但是…”
但是,陈骏是一个很好的人。
从初中到现在,他一直陪着她,像颗恒星,永远在那儿,有热,有光。
她冷到极点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要靠近,取一回暖。
她不能毁了他。
不能让那些她妈做过的,和她做过的肮脏龌龊的事,毁了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
杨静缓缓地松了手,抬头,看了看顶上。
惨白的光,照得四周都显出一种褪色般的陈旧。
她轻轻呼了口气,疼得脱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你走吧。”
人是不能逃避现实的。
一时软弱的,之后要用加倍的坚强才能弥补。
攫取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之后会失去得更加彻底。
是罪,要偿。哪怕用痛和血。


第42章 (42)漩涡(下)

陈骏满头大汗地从挂号处跑回来,瞥见坐在椅子上的杨静,愣了一下。
她左手受伤,外套没法穿,羽绒服仅仅披在背上。
她低着头,整个人像是缩成了一团。
“杨静?”
杨静缓缓抬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疼?已经挂号了——我爸没过来吗?”
杨静神情平静,“叔叔说有点事,先走了。”
陈骏点点头,伸手将杨静搀起来,“走吧。”
玻璃碴子扎进肉里,很深,得局部麻醉,消毒,清创。
血肉模糊的一片,处理的过程,陈骏几乎不敢看,护士镊子动一下,他心脏就跟着抖一下。
杨静也怕,却还是盯着,自己该吃的教训,不能逃避。
最后,伤口总算清理干净,垫上敷料,用纱布包扎起来。
陈骏扶着杨静,捏着医生开的单子去拿药。
出医院,他一直紧绷的心脏才往回落了一点。
正午,云层散了几分,出了点太阳,薄薄的一层,照在身上却并没有一点温度。
陈骏问:“想去那儿吃饭?或者我先送你回酒店,买了你在酒店吃?”
他清楚,见父母的这顿饭,今天是不适合吃了。
杨静抬眼看了看,冬日街上,一片枯寂的萧条。
“先不吃饭了,去前面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陈骏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她的表情。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纸一样的惨白。
这样,一双眼睛显得更深,也更黑。
他突然有点心慌,走过去将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拢了拢,“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杨静没说话,点了点头。
陈骏帮她穿好衣服,低头拉上拉链,“先吃饭吧,你不饿吗?我都饿了。”
杨静垂眼,想了想,“好。”
吃过饭,陈骏将杨静送回酒店。
进屋以后,他把药放在柜子上,“你先休息,注意手上的伤不要沾水。”
杨静单手将羽绒服拉链拉开,缓慢地将左边衣袖往下拉。
陈骏赶紧往前一步帮她。
头顶浅黄的灯光,照在她发上、脸上,她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片水光漾了一下。
陈骏心口一紧,伸手,将杨静往怀里紧紧一揽。
呼吸藏在发间,他低声说:“…对不起。”
杨静摇摇头,“没事。”
“你不用怀疑我的决心。”
“没有。”
陈骏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怀抱温暖,身上一股干净的气息。
杨静垂着眼,“…陈骏。”
她觉察到陈骏身体一僵。
她轻声呼吸,像是一声叹息,“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很久,一片沉默。
陈骏手臂松开一点,“为什么?”
他声音有点哑。
杨静抬眼,强迫自己直视着他,语气斟酌许久,却不知道怎样才算温和妥帖——总归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温柔刀法粗暴,伤口都避免不了。
“你想过吗?”杨静轻声说,“我们其实不是一种人。”
陈骏没有做声。
“我常常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你。成长环境或是别的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样纯粹,这对你不公平。”
陈骏眼皮颤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杨静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一年时间都不到…”
杨静摇了一下头,“我只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动,只能松手…等第二个人来的时候,没有杯子,也没水——这样,你明白吗?”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给我水。”
杨静眼眶一热,竟也有想哭的冲动,“…可你也有口渴的时候啊。”
陈骏说不出话来。
杨静声音哽咽,“…对不起。”
陈骏松开手,动作停了一下,手臂颓然地落下。
他微垂着头,一小片的阴影,“…那天你为什么答应?是想补偿我?”
杨静摇头,“这样说,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吗?不管今时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认真。”
陈骏眼眶泛红,立在那儿,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间和发上,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可他知道,没有用了。
他太了解杨静这个人。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虚而入,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会答应他。
大半年,他已尽力,可他清楚知道,杨静并不开心。
仿佛一个空洞,他修修补补,只能将这洞修饰得不那么明显,却并不能真正将它填满。
他是个无能为力的庸医。
杨静退后一步,郑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眼眶里泪水滚了几下,她抽了抽鼻子,没让它落下来。
陈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好。”
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脱下来,还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手在半空无措停了一下,他收回来,插、进衣服口袋,“我答应你。”
他退后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别沾水,按时吃药换药…”
“陈骏,”杨静哑声开口,“…可以了,你不要再关心我了。”
陈骏发怔,半晌,又退后一步,转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闭眼,咬牙,拧开门。
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带,门在背后“嘭”地一响。
门阖上瞬间,杨静眨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眼泪滚落而下。
不管这温暖是不是属于自己,她曾见过阳光,却又要步入极夜。
这大半年时间,她每一天都在问自己,离他所谓的“治愈”,是不是又近一步。
是的。
大约是麻药已经失效了,手上伤口开始一阵阵刺痛。
杨静坐在柜子上,垂着头,无声抽泣。
她想,陈骏完整见证过她初潮、初吻以及初夜。
每一个拔节的瞬间,他都在身旁。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甚至如果她爱的人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碍,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她会更加轻松,像日光底下任何一对情侣,自如地牵手、拥抱、争吵,直至结婚,生儿育女。
不必如今日一般,仍在黑暗里曲折徘徊,不必遍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可是啊。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
陈骏立在门口,迟迟没再迈出一步。
好像方才这带上的门的一个动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万个瞬间,他想转身回去,再敲开那道门,却又一万零一次说服自己,没有用的。
终于,他缓缓迈开脚步。
走廊顶上一排明亮的灯,照得这一方空间比外面更亮。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踩上去无声无息。
陈骏越走越快,出电梯,差点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厅门口,伸手推开。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头顶一轮太阳只有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陈骏眯了眯眼。
昨天晚上,他查了杨静在车上提到的那首诗。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
陈骏走下台阶,风擦过耳畔,好像所有的呢喃一齐涌来,尚未听清,又潮水一样迅速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