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远知道,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通常她不会一直抱着手机不放, 便询问道:“遇到什么事?”
“啊?”宁樨从手机屏幕之上抬起目光,看见对面目光关切,忙说,“……一点小事,跟一个找我拍写真的客户有点意见分歧。”将手机锁住,扣在桌面上,而后拿起筷子, 笑说,“我知道了, 我先吃饭。”
经过半年多的居住,温岭远的公寓, 处处留存宁樨生活的痕迹,不管是占据流理台显眼位置的幼稚牙膏,或是沙发上堆积渐多的毛绒玩具,亦或是有时自己打扫房间,在犄角旮里发现的粉色发圈。
因此, 除非在青杏堂加班到很晚,否则现在的温岭远,多半会回来公寓这边休息。
衣柜里,也存放着许多宁樨的衣服,如今她即便是空手回到南城,也什么都不缺。
但今回,她却久违地带着行李箱。
大抵她这位拍写真的客户真的太难缠,一路上她都拿着手机回复微信消息,进门以后也是如此。
温岭远估计她一时半刻不会闲下来,便问:“需要我帮你收拾行李箱吗?”
他将箱子放倒,正欲开箱的时候,宁樨扑过来将他拦住,急忙说道:“不用!我自己收拾就好!”她迎上温岭远探询的目光,只好多解释两句,“有……有不能给你看的东西,女性用品,你懂的。”
温岭远笑了声,“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潜台词是,你整个人我都看过了。
宁樨脸发热,伸手去推他,“反正我自己来。”
“那你先去洗澡?”
她手机还在不断弹出消息通知,低头看一眼,然后说道:“你先去洗吧。”
温岭远洗过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白色棉质T恤和灰色长裤。从浴室走出来,看见宁樨坐下沙发上,抱着手机,一脸不可打扰的严肃。
他将衣服丢进洗衣机里,走去沙发,倚坐在扶手上,探身询问她要不要现在去洗澡,她却第一时间将手机锁定,三分慌乱地应承着,“我马上去。”
温岭远没有立即起身,垂眼注视她片刻,笑问:“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上午我有事,下午可能……也有事。”
“那你忙完去青杏堂找我,我们一起去看演出?”
宁樨愣一下,“……我们分开去?我不确定下午什么时候忙完,到时候就直接在现场碰头吧?”
温岭远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然后再度催促她先行去洗澡。
宁樨应着,磨蹭了几分钟,还是丢下了手机,往浴室走去。
宁樨洗完澡,头发尚未来得及擦干,肩头披着一块干燥的毛巾,便立即去拿茶几上的手机。
还没将手机解锁,书房里传来温岭远的声音,“樨樨,你过来一下。”
宁樨起身走去书房,见他坐在书桌前的扶手椅上。
他笑着,点一点桌面,示意她走过去。
到跟前,他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她的膝头,一手虚虚地搂住她的腰,抬头看她,笑说:“虽然是跟你打过赌,但是我认为,这件事还是应当由我来主动。”
宁樨吓一跳,第一反应是要站起来,然而温岭远搂在她腰际的手掌用力,制止了她的动作。
借由书桌上的一盏灯光去看她,还沾着些许水渍的脸颊,素净且美丽,而眼里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慌张。
温岭远拉开书桌的抽屉。
书房原本就还很空荡,书桌的抽屉亦是如此,里面没有别的东西,独独一只黑色的,天鹅绒质地的盒子。
不用想,也知道那里面会是什么。
宁樨以一种彻底蒙了的状态,看着温岭远拿出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戒指,不是钻石,而是祖母绿,或许,恰好衬她自Lucia那里获得的那枚胸针。
温岭远捉过她的手指,一边将镶嵌祖母绿的戒指推至中指的指根,一边郑重开口,“你年纪还小,还有许多未知等待体验。你的生命没有任何限制,我也相信,你会永远保持热情,不断追逐。是我,不够有安全感,想找你讨一个笃定的身份。”
他抬头,望进她眼里,“或许有一天,我会先你一步离开,但在我有限的生命,我会永远爱你,且因为亏欠你十多年的陪伴,我只好加倍地爱你。宁樨,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
随他话音落下的,是砸在手背上的一滴眼泪。
将宁樨弄哭的,绝非求婚这件事本身,而是他说,亏欠她,只好加倍爱她。
不必要这样的,她怎么会觉得,这种年龄差距是一种亏欠?
因为有他的存在,她的忧郁、叛逆、偶尔的自毁冲动,时常的迷失目的,她觉得被慢待的,被辜负的……所有的感情,才能有所寄托。
这明明是一种馈赠。
宁樨伸出手臂将他搂住,不愿让他感受到此刻自己的些许难过,宁愿他误会自己是因为激动。
她声有哽咽,控诉:“……怎么求婚都被你截胡?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岭远笑了声,“你鬼鬼祟祟的,实在很难不让我起疑心。你洗澡的时候,我给南川打了个电话。”
“……他出卖我。”
“我威胁了他,我这里一堆他的把柄。”
“……你好幼稚。”
“原谅我偶尔大男子主义,这件事,必须由我主动。”
继而抬手,擦去她脸上泪痕,温柔地问:“答应我么?”
宁樨的回答,是低头主动献上一吻。
温岭远托住她的腰肢,让她完全坐在自己的腿上。
将吻落在她的锁骨处,他突然顿住,想到什么般的说道:“我是不是还没告诉过你,当时促使我提前向你坦白的契机。”
宁樨“嗯”一声,抬眼看见他的目光里,幽深而有热烈在寂寂燃烧。
他将声音贴近她的耳畔,描述在小岛上那个午后,自己偶然所见。
油画般的一幕,直接叩响心扉,让他豁然觉察,已经不能再为自己找到退缩的托词,他必须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在过于坦率的阳光之下,产生过十分卑劣的**。
他应当给她,给自己一个交代。
宁樨听得面红耳赤,“你……”
“我说过,你将我想象得太完美。”
而宁樨原谅他的不完美。
书桌上的几许文件被他们拂落,又差一点撞倒台灯。
客厅里,茶几上手机还在不断响起微信消息的提示音,而他们专注于彼此,无暇分心。
到很久才结束。
宁樨去浴室冲一个澡,再吹干头发,躺在温岭远的怀里,才去处理那些微信消息。
首要是联系“量贩霓虹”的经纪人,说明自己明天不继续参加中场的粉丝活动。演出的流程,本来就以明天上午的彩排为最终结果,且在宁樨之外,分分钟可以从粉丝应援群里找到一百个替补。因此宁樨这时候告知自己退出,并不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经纪人在得知她已经被提前求婚之后,祝福她与恋人百年好合。末了,问她,演唱会不会不去参加了吧?
宁樨回复说:当然会参加!我还有我的朋友们,会在台下做最忠实的观众。
这件事情完美解决以后,宁樨再去群里说明情况,通知求婚计划取消了。
宁樨:不讲义气@温南川。
温南川回复一个委屈的表情。
苏雨浓出来问:那明天怎么说?
宁樨:正常去看演唱会就好了。
苏雨浓:那你的衣服不是白买了?
宁樨:明天穿着去看咯。
宁樨回复消息并没有避着温岭远,后者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笑了笑说:“你行李箱里装着新衣服,所以才不让我看?”
“是呢,很好看的新裙子,明天我穿给你看。”
“那我拭目以待?”
处理完这些消息,宁樨放下手机,伸长了手臂,去看自己中指上那颗很沉的祖母绿宝石,她有些许的疑惑,“……为什么不是钻石?”
“我想,你值得更特殊的。这是我妈最珍贵的藏品之一,我花了大价钱找她买来的。”
“……母子也要明算账么?”
温岭远笑说:“已经给我算了亲情折扣价。”
“镶嵌什么的,应当要花时间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差不多就在年后,没有预期什么时候会用上,但我习惯未雨绸缪。”
宁樨笑着称赞他:“真是个好习惯。”
那祖母绿宝石,颜色浓郁而通透,她迎着光线看许久,觉得自己果真是一个很肤浅的女人,于是说:“那么我原谅你了。”
温岭远疑惑地看向她。
宁樨笑说:“你记不记得,第一次我们加微信号的时候,你没有问我的头像是谁。”她还因此不高兴过。
温岭远笑了笑,明白她是发现了,他在补那部动画,即她的头像,那个金发的,脸圆滚滚的少年的来源。
迟到的好奇心。他从不爱看日本动画,但愿意为她的爱好,付出时间和精力。
次日,宁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温岭远已去青杏堂工作,她自己吃过午饭,下午慢慢吞吞地过去找他。
下午四点半左右,温岭远让她可以开始准备,很快就出发了。
小园也须梳妆打扮,宁樨就带着自己的新裙子,去了小园的住处,跟她一起换衣化妆。
五点半,在池小园住处的楼下,温岭远接上她们两人。
楼下的大门推开,宁樨走出来。
一条浅紫色的连衣裙,裹胸式设计,裙身是细纱材质。与之相配合的是浅淡的妆容,复杂却不繁乱的编发,发中隐约点缀开在青杏堂院子里,紫红色的小花。
空灵而美丽。
她微微提着裙摆走过来,脚步是风过树梢的轻盈。
她打开门,坐上副驾驶。
温岭远于微微的怔忡之中回神,说道:“唐松草。”
“……什么?”
“这个花,叫做唐松草。”他伸手,点一点她发间,笑说。
宁樨却说:“你知不知道,我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它的名字,让它永远保持神秘。”
温岭远带着少许的歉意笑说:“那你当做没有听见。”
后座是程景天和池小园,一路上有宁樨穿针引线地找话题,气氛很融洽。
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要到了。
“量贩霓虹”的live,是五百人的小场次,因此并不在很偏远的体育场馆举办,而是在市中心的一家剧院。
临近剧院便是繁忙的商圈,车很难开进去。温岭远将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里,四人步行过去。
傍晚或许是南城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因为能看见高楼大厦亮起的灯光,将沉而未沉的天色,是玫瑰色与靛青的过渡,而它瞬息万变,这一刻所见的色彩,永远与上一刻不同。
宁樨牵着温岭远的手,与熙攘人群擦肩而过。
在通往剧院的必经之路上,遇见摆放的点唱机,二十元一首。
温岭远觉察到所牵之人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而后低头问道:“怎么了?”
宁樨笑说:“其实,我原本还准备了一首歌,打算在演唱会中场唱给你听。”
她思索半刻,对他说:“已经准备了,不想浪费。”便挣开他的手,朝着点唱机走过去。
池小园和程景天也跟着停下来,前者好奇询问:“樨樨要做什么?”
温岭远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向宁樨。
所幸,宁樨准备的歌并不冷门,微信扫码支付二十元,然后从看管点唱机的人手中接过麦克风。
好几届的歌手大赛经历,且曾经尝试过街头卖唱,使宁樨拥有毫不怯场的台风。
她今日穿得这样美丽,嗓音温润悦耳,轻易吸引路人目光。
只是,于千万人之中,她只与温岭远的目光交汇。
也只唱给他听。
As long as stars shine down from heaven
And the rivers run into the sea
Till the end of time forever
You’re the only love I’ll need
In my life you’re all that matters
唱到一半,有人鼓掌跟和。大街上永远不缺卖花的人,这时候也趁机走近兜售。
温岭远接过一束玫瑰,递过两张纸币,让人不必找零。他不愿与细枝末节纠缠,因为他知道这短短四分钟,必将于他今后的生命里反复回放。
他一秒钟也不愿意漏过。
宁樨的目光没有片刻自温岭远身上移开,他穿着白色衬衫,是她最喜欢的,松间落雪的样子。
因他的注视,她头一次投入却觉得羞怯。
在他的目光之中,穿过并不漫长的时间河流,从头回溯。
他是雨夜,是黄昏,是一首单曲循环的歌,是薄荷与桉树香味的须后水,是晾晒过后的棉质上衣,是贪睡半小时的懒觉,是晚点推迟的午夜航程。
是干净的,明亮的,于浮云之上的,日复一日的,她的坐标,她的白塔。
歌曲唱毕,宁樨还回麦克风,然后两步跳过来,自他手中接过那一束玫瑰。
热烈花朵,开到最盛,以白色小花做点缀,裹着黑色的布纹纸。
宁樨声音还有些许颤抖,“这玫瑰挺漂亮,是什么品种?”
“不知道。但它一定不象征友谊。”温岭远笑着回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删删改改的,写得很慢,感觉到这里,可以告一段落了。
感谢大家陪伴,希望这个冬日专供小甜文,使你度过了一段轻松的时光。
番外还有两三则,会保持日更。
顺便求一个新文的预收,《白杨少年》,在我专栏,预定明年2月10日开始更新。
再度感谢!
本章留言,发500个红包。
☆、番外
<醋坛>
暑期, 如今已经卸任摄影协会会长的张博源要来南城一日游。且,携小弟一枚。
宁樨身为地头蛇,自然要做好东道主。
开上车, 去机场接人。
张博源观光客打扮, 戴一顶渔夫帽,脖子上挂单反相机。在他身后, 跟着周璟, 白T、深灰色短裤和耐克球鞋, 松垮背着一只运动包。
看见他们出来,宁樨招手打招呼,说好久不见。
周璟笑着说:“好久不见。”
停车场里,一台宾利欧陆。
宁樨掏出钥匙解锁,张博源不由咋舌,“开这么好的车给我们当地陪?最高待遇啊。”
宁樨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我的, 是我男朋友的。”
张博源笑问:“他做什么工作的。”
“中医。”
“中医现在这么赚?”
宁樨笑笑不说话。
张博源他们已有游览计划,宁樨不用安排, 全程做车夫,再有就是, 带他们去吃好吃的。
经过一段高架路,张博源说:“……这段不是限速八十?”
车子开得慢吞吞,顶多时速五十。
宁樨苦笑,“……我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这部车, 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开,心理压力好大,怕将其蹭剐,忐忑如同科目三路考。
带他们吃淮扬菜,在菀柳居,当然,也不是宁樨的安排,她没有这样大的面子,订得下包间。
张博源翻着菜单觉得烫手,三人一餐吃下来,至少破千。
和周璟交换一个眼神,张博源说:“要不换一家?这么贵,搞得我俩像是打秋风来的。”
宁樨只好说:“尽管点吧,老板会给我们这一餐免单。”
吃饭间,张博源对宁樨这位中医男友十分好奇,打趣问能否有幸结识,还拉上周璟,“他俩虽然一个西医一个中医,但也算是同行。”
周璟喝着茶,正山小种,笑一笑将自己撇开,“我就不用了,我见过。”
张博源十分震惊,“见过?什么时候?”
周璟望向宁樨,笑说:“去年春天,是吧?”有点调侃的意思。
宁樨点一下头,却没有去迎周璟的目光。
张博源便问周璟,是怎样一个人。
周璟说:“不好说,你不如直接叫宁樨引荐。”
宁樨笑说:“等我办婚礼请你,自然就能见到了。”
“……你才大三吧?”
“没说现在,未来总是要办的。”
张博源为自己叹一声气,“我还大你俩的呢,结果就我还没影。”
宁樨闻言看向周璟,笑问:“你也脱单了?”
张博源接话:“你俩到底熟不熟啊?不熟怎么他见过你男朋友?熟的话,他脱单这事儿你都不知道?”
“我……”宁樨不知道怎么解释。
张博源不过也随口一说,八卦最好佐餐,没等宁樨问,他已将周璟的女友姓甚名谁,何处高就,透露得一干二净:音乐学院的学生,主修小提琴,小周璟两岁。
而后,趁着周璟不备,张博源抓过他手机点亮屏幕,给宁樨出示他手机的锁屏,是一个女孩子拉琴的照片。
宁樨由衷赞叹:“好漂亮!”
“是吧!周璟这小子闷声不吭就成了人生赢家。那回吃饭,他把人带过来,我们在座单身人士,没有一个是不嫉妒的。”
周璟笑意腼腆。
宁樨也笑。周璟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是他理所应得的。
晚上,将两人送去机场之后,宁樨开车折返。
指纹解锁,开门。客厅里温岭远盘腿坐在地毯上,翻着茶几上的一本书。他没有起身迎她,只说:“回来了。”
宁樨累得往沙发上一摊,抬脚碰一碰他的手臂,笑说:“你不是说,给我留了煎饺当夜宵。”
“我想,你晚餐吃得很饱,应该不饿。”淡淡的语气。
“那夜宵呢?”
“扔了。”
宁樨一下坐起来,“……扔了?这么浪费才不是你的作风。”
温岭远平静地翻过一页书,“何以见得?”
宁樨笑出声,扑到他背上,两臂环过肩膀,探头去看他,“真的扔了?”
温岭远不应声。
宁樨是不信的,爬起来去开冰箱门,果然找见半盒煎饺。
她拿来一双筷子,不去餐桌,就在茶几对面坐下。
温岭远抬眼看她一口一口,“不蘸点什么?”
宁樨笑眯眯说:“没看见吗,我正蘸着醋呢?”
温医生清早去青杏堂上班,开走她的mini,说拿错钥匙,要她开他的座驾去接人;午餐一手安排好,订菀柳居的包间,不惜再欠唐老板一个人情;再到现在,摆着脸色,对她要理不理。
好幼稚,好大一股醋意!
<练字>
宁樨某天心血来潮,要跟温岭远学毛笔字。
温岭远明白她多半只是三分钟热度,便拿最基础的功课考验她。
她练横竖撇捺,练掉好厚一沓宣纸,眼巴巴问道,还不能开始练单个的字吗?
温岭远说:“不能。练字本来就枯燥,坚持不下来,就放弃吧。”
宁樨不吃激将法,只是一周都还没坚持下来,就此放弃似乎有些掉面子。
这日书房窗户大敞,吹进春风和煦。
她咬着笔杆很快犯困,趴下睡着。
温岭远过来视察,对此状况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抽出她指间的毛笔,看她睡得沉酣,呼吸吹起额前碎发。
便俯身将头发拨开,提笔在她额头上画一个乌龟。
宁樨睡到手臂发麻,醒来,一挪开手臂,窗外吹进一阵风,宣纸乱飞。
她怕自己的丑字飞出去吓坏路人,赶紧去捡已经落到了窗户下方的纸,捡之前寻一样趁手的东西,先压住了桌上的宣纸。
等将飞走的都捡回来,往桌上看,她用来压纸的,是一方青绿山水的琉璃镇纸。
她送的。
她笑一笑,将自己几日来的练习成果叠一叠丢进垃圾桶里。
温岭远坐在客厅沙发上,向她瞥去一眼,望向她的额头,忍住笑,“不练了?”
“不练了,我就不是这块料。”
宁樨走去洗手间,打算洗一把脸。
片刻,从洗手间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这墨汁洗不掉!温岭远!你完了!”
<交易>
春日晴好,宁樨去拜访温鹤庭。
温鹤庭在院子里晒药,满院蝶乱飞,角落里一树梨花,正在盛开。
宁樨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刷手机。
温鹤庭笑眯眯:“小宁樨还是应该多运动,要不要跟爷爷耍太极剑啊?”
宁樨第一百次婉拒,“爷爷,我真的不是这块料。”
温鹤庭瞧见温岭远往屋里去了,走去她跟前,悄声说:“只要你跟我学一招,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阿远的秘密。”
宁樨腾地爬起来,“成交!”
温岭远再回到院子里,宁樨在空地上摆上了起始架势,一柄银剑反射寒光。
颇感诧异,笑问:“想通了?”
宁樨不说话,投来一束目光,挽一个不成形的剑花,剑柄上红穗飘荡。
当晚,在卧室床上,宁樨骑在温岭远身上,笑得无辜又灿烂,却使温岭远感到寒森森,因为她问:“我听说,你和南川一样,十五岁就早恋啦?”
温岭远:“……”
<小年轻>
池小园和程景天那档子破事,使宁樨没有买股票,却体会到股市涨涨跌跌起起伏伏的心情。
宁樨白天忙过拍摄,去青杏堂找温岭远,在院子里和程景天撞上。后者耷拉肩膀,顿下脚步与她打声招呼,眼里黯淡神情出卖他脸上挂起的微笑。
一望即知,一定是因为池小园。
宁樨便问:“小园又说什么让你伤心的话了?”
程景天说:“也不算意外。我跟她告白,被拒绝了。”
宁樨惊讶,“她……”
“反正实习马上结束,也无所谓。”他笑着,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什么。反正宁樨觉得他其实不如不笑。
进到屋里,厨房,池小园正在帮病人煎药,同样的愁云惨淡。
宁樨走去她身边,“刚在门口碰见程景天。”
池小园没有出声,垂眸望着灶火上的药罐,蒸汽微微顶起盖子,缝隙里扑出一些药汁,溅在灶台上。
宁樨将火关小些,“其实,当时反而不如不招程景天进来,搞得你们两个都难受。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不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
宁樨看向池小园,“嗯?”
“我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他。你知道我一直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如果跟他在一起,我未来会不会因为没有坚持自己的标准而觉得遗憾。”
“仅仅因为,他不是一个开朗幽默的人?”宁樨并不会嘲笑她的标准,只是可能,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所以不知道,有一些标准就是用来打破的。便跟她说,“我之前也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吃苦瓜,后来吃到一种裹上蛋液煎炸的苦瓜酥,觉得相见恨晚。其实……没有完全的绝对,你会犹豫,可能还是因为你不喜欢。不喜欢就不用勉强了。”
池小园仍旧只是摇头。
和温岭远回去的路上,宁樨提到这件事情,感叹,“小年轻啊。”
温岭远笑说:“他们都比你大。”
“可是我的恋爱经历比较丰富,而且我都是已经订婚的人了。”
温岭远并不否定她感情层面的“倚老卖老”,“你的经历,未必适用于所有人。毕竟,爱多少需要一些孤勇。”
<脱粉>
宁樨没有想到,池小园会先她一步对小偶像脱粉,因为据她所知,池小园对小偶像要狂热得多,打榜、控评、冲销量这一套,她样样精通。
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嚼蜡一般地咬着一个蛋黄卷,说:“不知道……可能因为超话签到停了三天,一旦停下来,就不想继续了。”
宁樨拿筷子夹一个蛋黄卷自己尝了尝,明明是超绝美味。
她探过身去,隔着桌子,安慰似的摸一摸池小园的脑袋,摸得后者莫名其妙。
三天,那不就是程景天实习结束,离开青杏堂的时间么。
傻姑娘觉得难过了。
<距离>
温岭远说,是当时她很长时间不和他联系,唤起了他的危机感。
人好像很容易因为距离太近,反而迷失了对距离的正确感知。
所以,宁樨观察到池小园的失魂落魄持续了一个月,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时,觉得,其实分开也不是坏事,触底才能反弹。
暑假要结束了,返校之前,宁樨背着器材来青杏堂,说周末要去南城中医药大学给人拍写真,问池小园要不要同去。
因为这个地名,池小园怔了一下。而宁樨若无其事的,她反而不好表现得大惊小怪。
宁樨看向她,“去么?”
“好啊。”她也答得若无其事。她确信,周末的话,那个人应当不会在学校的,碰上的几率微乎其微。
南城中医药大学,有兴建于清朝时期的亭台楼阁,是拍摄汉服照的好去处。
投入于拍摄工作的宁樨无暇分心,看小园在一旁被晒得生无所恋且百无聊赖,就对她说,“你要不要去他们学校的‘有间书局’待一下?”
“哪间书局?”
宁樨语塞一下,笑说:“名字就叫‘有间书局’。”
到了那里,池小园才体悟过来,这都是安排好的,不然怎么会恰好就在门口碰见程景天。
他还是跟一个月之前离职时候一样的,见到她是总是先笑。
腼腆的,内敛的,从不唐突,也不退缩,不掩饰他的喜欢,也不勉强她的心意。
他清俊又挺拔地站在离她数米远的地方,随意背着一只书包,手里抱着一叠书,正经打算过来自习的模样。
走到她跟前,他笑着,推一下眼镜,从寒暄开始,介绍背后的书局,说“有间”,是“亲密有间”的意思。
“为什么不是亲密无间?”
“因为书局的创始人提倡,应当给自己心里留一块地方,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无法打搅,最好是书籍构筑的精神世界。”
书局门前种植一株梧桐树,清凉的绿意投在他的衬衫上,还有他清澈的眼底。
池小园抬头看他一眼,倏忽低下头去。
她不知道,“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是不是一句好话,在她看来,是带有贬义的,但是不妨碍,它洞悉芸芸众生的缺点,所以慈悲地留一条退路,供人回头。
池小园低声地说:“我好像没有问过你。”
程景天看着她。
“你曾经说,喜欢我,是喜欢我哪一点呢?我这么普通。”
程景天笑了,“你现在还想知道?”
“想。”
他低头凝视着她,不需要费力地,就能列举她的一大堆优点,时常迟钝,时常迷糊,时常毛毛躁躁,偶尔没有耐心,偶尔气到跳脚,偶尔偷懒不用功……
池小园打断他,“这是优点?”
“不是么?这样的你,多真实,多可爱。”
池小园被他的直白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感觉到害羞,以及余味悠长的惋惜,替自己。
她不知道那条退路,是不是也曾留给她。
沉默了好久,直到程景天觉察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再靠近一步,伸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低下头去三分急切地询问:“怎么了?”
“我……我……”
程景天笑出一声,小园正在酝酿的紧要关头,一下被他打断,只好投以略带埋怨的一眼。
程景天解释说:“你现在这样,让我突然想到,有一回,温医生抽查你的功课,你因为熬夜看综艺没有复习,背诵的时候吃螺丝……”然后,还试图让他给她提示,害他被温岭远一起惩罚。
池小园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一些勇气,因为倘若,他没有在等她,这个时候,就不会陪她浪费这么多时间。
于是问道: “你觉得,后知后觉,也算我的优点么?”
程景天愣一下,明显地屏了一下呼吸,才说:“要看情况。”
“比如呢?”
“比如……你今天为什么会来?”
“因为……我想见你。”池小园低头,看脚尖,看砖缝,看缝间的野草,就是不敢抬头看他,“……还想告诉你,我很迟钝,很多事情,要想好久才能想明白。”
没有听见程景天说话,于是她问,“你不问比如什么事吗?”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他顿了一下,伸手牵住她的手。
<免费劳力>
凡学习之外还有空,程景天都会去青杏堂帮忙,有时还会留到晚上,吃过晚饭再回去。
这天吃饭的时候,温岭远对池小园说:“景天一共帮了多少个小时的忙了?统计一下,周一报给财务结算工资。”
池小园愣一下,“不……不用的吧?”
程景天也说:“不用的。”
温岭远笑了,得,白捡一个免费劳力,也不枉温家照拂小园这么多年。
<故地>
毕业旅行,宁樨选择故地重返,与温岭远再去一趟小岛。
岛上变化很大,最明显的便是,各处路都修好,双向水泥路,两侧安装路灯,再不会出现上回那样的翻车事故。
民宿和游客都更密集,海上还开发了一些新玩法。
这一回,她所愿得偿,终于等到荧光海。
在这样梦幻一样的场景中,宁樨牵着温岭远的手,沿着沙滩散步,提出一个问题,“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应该结婚了?”
“如果你准备好了,我随时都可以。”
“如果我说,我想等摄影工作室做上正轨之后?”
温岭远笑说:“那我只好恭喜你,确实成功将我拖成了没人觊觎的老头子。”
宁樨一本正经地纠正,“我的原话是,老男人。”
晚上住在树海山庄,特意定下当年的那一套。
没有意外的,浴室门口的走廊,书房的飘窗,以及书房旁边那年温岭远所住的卧室,都变成他们的战场。
老男人用行动告诉她,自己一点都还不老。
<分红>
宁樨的摄影工作室选定在南城,不做他想。
前期要投入大笔的启动资金,因为宁治东不满她辛辛苦苦学了播音主持,却不进电视台工作,誓不给她钱。
她只好去问温岭远借。
“借?”温岭远自书本后面抬起目光,“你不觉得用这个字有些见外?”
“当然是借,我们还没结婚呢。”宁樨走到他身旁,拍下一式两份合同书。
温岭远拿起来看,被详细且颇为专业的措辞逗笑,“你要给我分红?”
“不好么?”
“如果以后你日进斗金,我完全跟着坐享其成,对你岂不是不公平?”
“不公平?你不觉得这个词有些见外?”宁樨从他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也递给温岭远签。
温岭远的配合,到她拿出一支口红,想要将他的大拇指涂红为止。
他赶紧夺过口红,拉开抽屉,拿出一盒印泥,告诉她犯不着这么麻烦吧。
宁樨笑着,捉过他的手指,按在印泥盒里,再按在他的落款处。
两份合同,分给他一份,“成交!”
温岭远先不接,“你的合同里好像没有提到,如果你亏本了,钱应该怎么还我?”
宁樨愣一下,“你怎么不早说?”
温岭远笑着,“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什么主意?合同我拿回去再改一下。”
温岭远将两份合同都夺过来,往抽屉里一扔,关上,笑说:“肉.偿吧。”
<搭脉>
宁樨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源氏物语》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也才明白过来,当时送他sailor的源氏物语莳绘钢笔时,他为什么要特意问一句,是因为这个故事,还是因为单纯只是觉得钢笔好看。
宁樨尚未从光源氏的扮演者,天海佑希的美貌之中回过神来,却又等不及控诉温岭远,“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温岭远莫名其妙,抬眼朝她的iPad屏幕看去,方才明白她的意思,笑说:“我当然会以为,你送这个主题的礼物,是有别的暗示。”
“我才没有!是你的思想,好龌龊。”
“你这样说,”温岭远抽走她手里的平板,捉住她的手腕,往后一推,笑说,“我就只好坐实你的指控了。”
宁樨笑着挣扎。
他捉紧了她的手腕,不使她得逞,却在片刻之后突然微微蹙眉,说:“别动。”
语气严肃,使宁樨不得不顺从。
三根手指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良久。
宁樨突然忐忑,她知道中医有其玄妙之处,温岭远为什么神色如此凝重,难道是诊出了什么体检都没发现的疾病。
又过许久,温岭远终于松开,将她的两只手臂都塞进被子,拍一拍枕头,让她躺下,语气温柔地说道:“从今天起,我要强制你早睡早起了。”
宁樨当然不从,即便死,也要死一个明白,于是掀开被子坐起来,打算问他自己究竟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却看见他,无法掩饰的,于眼中满溢而出的激动而喜悦的神色,他仿佛要十分克制,才能够不去用力地拥抱她,才能符合他大她十三岁的稳重身份。
她愣一下。
然后听见他说:“有一个好消息,不过,我还不是非常肯定。你要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