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瞧我这脑子,昨个在园子里怎么听说姐姐见血了?!这会可是好了?胎…稳着了?”楼明傲仍是一脸关切的笑意攥上陈景落的满目苍白,眸底平静无奇,却意味深远。


第五十四章

东院间,蔷薇牡丹各争去一分夺目,方时还是晴空万丈,此刻间云压雾绕,天阴沉的逼人。
堂屋忽就静了下来,这安静中,有冷笑于心的,也有的是真惊讶,亦有那故作不知等着看热闹的。楼明傲碗中的奶子冷了,只抿了那么一口,就这般寸寸冷了下去,实在可惜。
陈景落笑了,如秋风般萧瑟不堪。这算是…前功尽弃了吗?!一个月间无论做足了多少功夫亦没能坚守住。就这么明明白白被揭穿了去,自己还未来的及反击,已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她们扫向自己腰腹间的目光如此灼热,就好像她从前目视司徒墨一般,恨不得撕碎了他。
喉中压抑着呜咽,忽而很想放声大笑,笑这堂中所有女人的愚蠢,笑她们虚假充盈的躯壳,再笑那个主位正坐的女人…如此阴毒!她此时仍目视着自己轻淡而笑,只那笑意却是蛰伏的毒蛇,猛然间蹿上腰肢,等着狠狠咬下致命的一口。楼明傲,算你狠!
五指紧攥,折断的指甲复又生生钻入肉中,噬骨裂心的疼痛,唇际咬碎最后一丝坚韧,高傲的头终于垂下半分,噙着恨意的泪含满半眶,死死不落:“只是虚惊一场,谢主母关怀。”
“我也是昨晌午随着相公打园子里回来知道的,要不然也不知你有了身子。回来的一路上实也担心呢,想这身子来得不久吧,怎么之前都一点动静都没有。”楼明傲笑得惬意,视线漫过众人,直落那垂下去的额头。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女人是第一次对自己低头。明佑山庄中,也只有陈景落配得上与自己为敌,她不喜欢她这般认了输,屈服下去,心底竟在期望她如往日般满目讥讽,满腔酸涩同自己争个你死我活。
可是现在…陈景落怕了,因着肚子里的那块肉,她怕了,可怜她是多么想保全这个孩子。
外间的日色时晴时阴,天边染着丝悸动的颜色,烈日似也不屑于此番争斗,躲在云层后慵懒偷闲。
声音如玉般淡定,楼明傲似乎好久没有这般平心静气说话了:“怎么,我听说…姐姐想回娘家?!”
陈景落不知要如何作答,心如死灰,面色荡着一丝黯然,长长的冷睫颤抖着阖上,声息全无。心中咆哮的笑声逐渐化为呜咽凄凄,翻滚在喉间,苦苦咽落。
“姐姐怎就不为自己身子考虑,长途颠簸,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团扇于手,不用来摇风,反被她摆弄捏转,楼明傲此刻竟有些同情这女人,只是亦明白同情了她便是糟蹋自己,手间一抖,由着扇子落到裙间,细细看了眼,复笑:“再言…好不容易等到了这孩子,要是生在外面,不是更让旁人看笑话吗?养胎于娘家,倒是我们这么大的院子里伺候不了你,还是夫纲不正啊?”
夫纲不正!陈景落冷冷一笑,真是好大的帽子扣了下来。她不明白,楼明傲何苦要揪着自己不放,她走了,偌大的宅院尽由她掌权,她本该畅快得意的,偏偏又苦苦拖着自己。难道说,她比任何人…都看不得这孩子?!陈景落是真糊涂了,真看不懂了,无论是霍静的儿子还是母不祥的司徒一,那女人都一心抚养了去,犯不上同自己的孩子过不去?!
这堂中的神色又多了几番,假意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波澜不惊却暗叫好的,甚至还有真的淡然目视这一切的…无一不是在等着看陈景落低头,每一记目光都在告诉自己,陈景落的风光一时早已不在了,现在的她还有资格张狂?!
耳边再传不入任何声音,仿佛与人世间生生隔绝开来。再以后,陈景落亦不知道楼明傲如何总结陈词,怎般假意欢笑送走了一位位女客,她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最后落于自己身上的视线,是笑还是讽。她只面色空洞的坐在檀木雕椅中,迷迭香的薰气亦是熟悉的,她知道翠嬷嬷此时正在院外焦急的等候,偏她就是站立不起,迈不出脚步。
这堂屋间,终于只剩二人。楼明傲静静的玩着她的团扇,细细捻过每一寸镶边,视线由着沿际落入扇屏上美人的笑意。恍惚中,陈景落怔怔仰目,她忽而发现人群散去后的楼明傲竟是这个模样——目中无物,双眸清淡,看不透一丝的情欲。繁华落幕,喧嚣散尽后,她再不笑,只沉默如水,如木偶般,专注的玩着自己手里的物件。
陈景落的目色随之一空,静静立起了身子,她看着她,却又看不见她,满目含悲似哀,声音喑哑:“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言罢复又垂了双睑,两行冷泪夺目而出,再睁目时,声声凄厉,哀绝怨毒之色尽染,“是!我知你恨我,恨我狠绝,恨我心机歹毒!你知我于你院中安插了不少眼目,知我当初对司徒墨用毒再嫁祸于你,或者…你更该知道是我杀了秋洛,那个多嘴的奶娘!可你…也有不知的,不知他司徒远如何得来这一切,他最该谢的人,是我,是我!明佑山庄是我的嫁妆,东院主母的位置凭什么要由你们一个个占尽?!她霍静怀着别人的孩子也能坐稳那个位置?!更不要说你!”
楼明傲微微一怔,复又抬头,仰目之间直对上陈景落的歇斯底里,心中五味杂陈只化作满目漠然,任着那些发了霉的陈年旧事浮涌而至,她猜到了这庄子里的故事很多,却未想过竟会如此之多。团扇上的女子,笑意延绵,成山成水,偏偏这么大一所庄子,再找不出个笑容简单的女子了。
悲哀吗?还是庆幸。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所以连负疚都用不上。久而久之,从恶从善,本已再无差别。时以至今,浮华尘嚣尽数湮没,“内疚”二字谁也不会,更不懂何意!每个人,无论情愿与否,都是身陷漩涡,不得解脱,每个人都只盯着自己的伤疤,视他人为魔为障,却不知道…人是因痛过才懂得了恨。
“我的孩子没了,你们有谁还记得那个本来会降临人世的生命?!没有!只有我知道,他真实的来过,又走了…我不是没有容忍过,不是没有让过,东院的名位是我让出来的,连着司徒远心里的那个位置,我亦让给了这么多女眷。我不争不抢,换来的是什么?!我陪着他生死与共,一路追随到今时,不是为了等一声贤妾!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想得到,怕失去,我一直很想知道…这么大一个宅院﹑这么多女人中,又有哪一个比我更爱他?爱得无欲无求,爱得惊天动地,爱得伤痕累累!如果不让我爱,我就恨,所以我恨你们所有。”她声声道来,尽是哀绝之恸,双眸间浅浅的水雾缭绕不散,现在她是多么急切的宣告,宣告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和对所有女人的恨。她愈爱则愈恨,愈绝望则愈怨毒,不可救药的爱,亦是无以为谅的恨。
“恨,只是借口,不是理由。”楼明傲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很淡很淡,素如梨花,“世人皆恨,因为世人皆爱,亦都痛过。恨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可以选择离开,或者淡漠相对,无以为谅,甚至于谩骂诅咒,这些皆可以。你的方式却是伤害,最最下次的那一种!难道你不明白,你伤害了一次,就要准备好了被再伤再痛。你的恨,你的爱,其实都应归于那一个男人,偏偏你有勇气爱他,却没有魄力恨他,只能将你的恨牵连无辜。”
“无辜?!”陈景落后撤了两步,几欲站不稳,笑得桃梨花乱颤,字字含血落泪,“你当这庄子里又有谁是真的无辜呢?!谁不是在装腔作势?!就连你也是,扮出一副善意慈怀的眉目,恐怕…你连自己真实的面目都不记得了吧!戴着面具那么久,你亦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你之所以赢了我,才不是什么邪不压正,而是你比我会装,比我更狠更毒罢了!”
这一声狠狠戳进楼明傲的心口,钝痛蔓延,连呼吸都艰难了。此刻,她不仅可怜陈景落,竟也可怜她自己。满目河山皆远逝,连着她自己也一并模糊了去。
“至少有一人,她是无辜的。”楼明傲忍住骇痛,怔怔道,“你还记得她吗?也许不难记起来吧。她同你可是好姐妹,她死的时候,你亦是痛哭流涕了的。她的闺情私密是通通交付于你,就连…她的身份,她嫁入山庄一心一意的谋求,乃至后来她有心放下仇恨,欲与温步卿私奔逃离,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她不想报仇了,司徒远收留她多年亦是抚平了她满心的怨恨,可你还是在那个时候揭开了秘密,你逼着司徒远替你杀了她,可怜她还是什么都不知并且至死视你为好姐姐。你不是不喜欢她,亦不是不容她和温步卿私奔,你只是恨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是你最爱的司徒远。”
楼明傲手中的团扇竟于说话间抖了起来,那个孩子,除了她们姊妹俩再谁也不知道的那个孩子,就这样为他的母亲种下了祸根。脚下虽是针扎的酸软,仍是坚持着勉力起身,几步间走上陈景落身前。
陈景落此时痛彻心骨,扶着檀木椅怔怔坐下,方才的激昂陈词歇斯底里似乎用尽了浑身气力,只眼下,由着楼明傲的一番话瑟瑟发抖,满目惶恐。
楼明傲俯下身子,在其耳畔扬起鬼魅的笑意,一声声入骨:“你这一胎的安稳,不在我,不在你,更不在他人,全要看因果报应到没到!”言罢一甩手中把玩多时的团扇扔了上去。陈景落只一落目忽觉得烫手,怎般都不触上,由着团扇落在自己腿间,泪簌簌而落。
“陈景落,我并非针对你一人,更非替冤鬼讨债…只是保全自己罢了。”楼明傲的声音由风中飘来,隐隐约约。
陈景落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支团扇,扇中的美人画尽是泪滴洒落,斑斑点点,泛旧的扇面散着昔日洛阳花的熏香,这扇子的主人是多么喜牡丹啊。画中的美人,在颤抖的泪眼中摇晃不定,这女子是雾鬓风鬟,韶颜玉齿,笑意婉转娇美,明眸如同子夜璀璨的星辰,所以才会拥有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杭子夜。


第五十五章

楼明傲并不喜欢太过寂静的夜,太静的时候她连算盘的声音都不想听。偏巧如此静默的夏夜,她要赴约。
他今日穿了一袭月华浅黛衫,临于荷花池畔,如同九华天子般出尘不染。
他写一手好字,笔风劲骨丝毫不亚于司徒远,可每每还是模仿他人墨迹落于纸端;
他谈一手好琴,与上桓辅林微蕊之类不分上下,只那个女人死后,他自毁瑶琴;
他亦是圣手神医,其家门世代从医,继曾祖父,大内首医官的衣钵便是代代相传,只是他并没有去接。
温步卿的身上有许多传说,偏偏亦有更多的转折。终日走马章台,流连香迷脂粉中,一心却是向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他有太多的看不穿摸不透,就连司徒远也不能每每把准他的性子。
他是灵动如玉,浮华似锦,骨子怕也是金销玉碎的寂寞哀绝。
楼明傲浅步迎上,恰他转了半个身子正对上她,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对视间都能看透各自的影子映在彼此眸眼深处。他们二人从来有一股子难言的默契,无关风花雪月,亦不是男女情长,更似多年不见而又邂逅于阑珊灯火之处的旧知己。
温步卿手中拎着菊花秋盏壶,似是装满了酒,自这个女人有了身子后,每每都只有自己独饮寡欢,实在是大不痛快。
楼明傲偏头看了眼月华下静眠无音的荷花苞蕊,素手扶于白玉石栏一侧,双目含笑:“我也是刚知道…她那么美。”
他温和的笑,凝视着荷花池间的眸子再也不动,似从池底看到了那个梨花般娇美的女子。思念本就是一种绵延的情绪,其中的寂寞却是因为曾经得到过复又失去。
“我今天…等着你说一个故事。”温步卿扬眉而笑,“故事里那个女子叫素锦。”
更声远远的传来,惊醒了每一个不眠人心中微小的梦魇,眼眸中明动的笑意一丝丝敛去,楼明傲深吸了口气:“如果要听我故事,是要掏银子的。”
“我们交换。”温步卿随即浅笑,“你说了这个故事,我会娶岑归绾,许她一生。”
“三日后就成亲?!”楼明傲立马接道,不给身前人丝毫的犹豫,“新房婚堂都由我准备。”
温步卿微微蹙额,忽觉得自己陷入了好大的一处漩涡,只是君子之言,信而有征,索性释然而笑:“既然如此,就不言谢啦。”
楼明傲溢出笑窝,手下扶栏一紧,眼神掠上满天繁星:“故事很简单,我也承认…我玩弄了许多人,包括我自己。素锦…素锦,是我想出的名字,还算好听吧。”
温步卿依然不动声色,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个女人了?!从他训妻?或者更早…由她做那什么月芙蓉莲子饼时,从她在司徒远面前故作拈酸吃醋时本就已表露出些眉目了。司徒远至今迷在鼓里怕是因了当局者迷那句话,尤因陈景落的事情自觉心虚,反倒由着这女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钻了空子。
“从前呢…有一对同胞姊妹,一个叫满娣,另一个叫满月,都是聪慧灵敏的丫头,正是因此,被陈景落的嬷嬷选去做了奴才。而后…山庄东院住进了新主子,满月被安插入东院主母的园子做陈夫人的耳目,只可惜她心思太过细腻,正是因为抓不到任何把柄,找不到一丝过错,反被主母拒之千里。再后来…一个叫璃儿的婢女发觉了她的身份,主母很恼火,因为从来都是她利用别人,给别家院子里插人脉,她陈景落根本就是太岁头上动土。”
温步卿抚掌而笑,恍然大悟间星眸颤动,目色直落楼明傲眼中:“所以你利用满月胁迫满娣为你暗中做事,也算是回她陈景落一个棋子。”
“是不是有点卑鄙?!”楼明傲秀眉轻颦,螓首轻点,“不过…我有做过比这更卑鄙的事情。”
温步卿情难自抑,忽而摇头叹了道:“你一早就知道了陈景落的身子,那个素锦根本就是…你派去的满娣!”此一番,于二人前揭穿陈景落的身子是当众要了司徒远的难堪,顺便让他卖她一个内疚,由着此事再不能于她面前抬起头;而又因着一出假虚惊,她楼明傲兴师动众训自己的丫头办事不得当更是将陈景落的身子抖落成公众的秘密;最后一招尤是绝,堂前训妾把众人明知在心的秘密抖大,她…是彻底要让那女人崩溃啊。一举多得,楼明傲确实是设计了一出好戏,绝就绝在,她自己一同跳了进去,随着大家一起演。似乎方时那个犯妒吃醋的角色演得很不错,倒让向来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司徒远——连着几日寝食难安。
一时间温步卿看她的眸子都泛起了玄色,他二人皆是爱看戏的人,偏眼前这个戏痴,竟是看不够,连着自己都要一并演起来,真真假假,概已分不清。司徒远得此女,实乃幸哉,抑或是祸患,更是不得而知了。
楼明傲轻呼了口气,自是见不得温步卿此刻的眼神,故作怅然道:“我还是败了,败在你温步卿的眸子里。本以为这一次准备周密,足能把司徒远蒙在鼓里,却忽略了你。不好玩,真不好玩。”
“这一出戏…你筹划多久了?”
楼明傲掰着手指算了算,忽又觉得算不清了,反而直截了当:“从我知自己有了孩子就打算着演一出戏护我们母子周全,起先并未想着演这一出。谁让她偏偏这么不巧,和我倒是前后脚有了身子,索性就由她独当一面了。我亦不是害她,只是做全了戏码再顺手那么一推,让她挡在自己前面好护着我周全。眼下她自是由众人嫉恨着,庄中有孕胆战心惊的亦只有她。”
“如此说来…你倒是情理皆说的过去了。”温步卿笑了几声,猛灌了自己几口冷酒,“只是…你为什么不肯信他?有他护你,自然用不到劳心劳力了。”
楼明傲惨淡一笑,伸开双臂比划着道:“他的双臂张开也不会比我长多少,总也些…他圈不住的。”她从来都明白的,信他人不如靠自己来得安稳踏实。
温步卿再不言,眼中闪了丝缕落寞的颜色,为什么这些女人都是宁愿拥紧自己单薄的臂膀,亦不想依靠他人。
“其实…是杭子夜的秘密告诉我要如何做一个好母亲,为人母者,就要护子周全。”她淡淡的凝神,淡淡的笑,淡淡的想起杭子夜…那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肯与他温步卿私奔,放弃自己追寻后半生幸福的机遇,亦是生的机会。想来,她是伟大还是愚蠢都不知道了。
温步卿忽做沉默,冷酒如喉却是火辣辣烧着嗓子,咳呛了几口,憋得满目通红。楼明傲见他的狼狈,猛迎上几步,一手轻抚着他的后脊,小声嘟囔着:“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喝口酒都会呛。”话未尽,手反被温步卿拉了上去,蓦然间被攥在温热的手掌中。
楼明傲忽得怔住,见他后颈间泛着红灼,知道他这是醉了,万没想到日里千杯不倒的温步卿竟也生了醉意,可是因满心郁郁?她从未见过醉酒后的温步卿,更未料及他会失态如此,再不是那个无论何时皆能不经意谈笑的温公子了。
他攥着她的手,竟是吻在唇边,唇是温热的,极其轻柔。
楼明傲睁大了眼睛,如梦似幻,方觉得一切都不认识了。手背间忽有一丝丝微凉的湿漉坠落,一滴一滴,碎在手间,亦是滴落心头。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在想那个女人,他因着那个女人醉酒失态,又因着她…心底疼痛了起来。
她这才想起他们二人谈及杭子夜的次数并不多,每每亦都是三言两语草草带过。而他分明是怕疼,怕星星点点的追忆揪痛自己的心。
他明明知道她怀了司徒远的孩子,还是执意要带她离开。她爱他,却更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执意留下。
楼明傲忽然明白原来爱一个人…是可以毫不在意的付出所有,就像温步卿,并不在意她是被司徒远碰过的女人且怀了他的孩子,爱一个人,似乎真是要包容她的一切。她从前并不懂情爱,她把那当作比银子还奢侈的物件,只道那是戏子们演出来赚人眼泪的。只是…自己从不知道,除却在戏台上,她本就看了太多太多,霍静也好,陈景落亦罢,温步卿更是,他们皆是情爱中的痴子。可悲自己,走了这么一遭,竟不知道何谓情,何言爱。
悲哀的人,不是霍静之辈,而是自己…
楼明傲缓缓蹲下身子,不敢惊乱他半分,近乎颤抖的轻搂上他远比自己宽阔的双肩,她想起儿时母亲亦是这般安抚自己。她试图以此宽解温步卿的疼痛,眼下,他哪里还是温步卿,根本就是迷了路沿途哭泣不知所措的孩子。此夜,如此多的情感复杂纠缠,靡靡不散,母亲二字,竟引她又想起了那个名字…长生。
廊檐上,那个青衣布衫的身影望着荷花池间,已是好半晌,他须臾不动,亦是久久不出声。他眼中无色,薄唇下颚勾勒而出的曲线紧绷。
池间那一对男女,尽是落入目中。此刻,他竟有了丝许怒意。或者说,这种感觉很微妙,似乎于心生生划开一道,充入莫名其妙的情绪。并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只酥酥麻麻,酸酸涩涩。
东院间,秋暖阁,华灯高映,绢灯红光映着司徒远专注于古籍中的侧脸。可笑!连他自己都满心嘲讽,还是这一页,盯看着几柱香的功夫,还是那五行几十个字。脑海中尽是她的眸光笑影,竟似中了魔障般,挥之不散。几柱香,亦是有一个时辰了吧,仍不见那女人回屋的半个影子。
恰楼明傲绕着西侧殿而来,正迎上由秋暖阁小心翼翼退出的璃儿,但见璃儿神色紧张,万不是从前的落落大方,不由得笑上去:“这阁子里有罗刹不成,瞧你脸阴成这样。”
璃儿吓得忙去捂这主子的嘴,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道:“好祖宗,您小声点。主上在里面,正怒着呢。”
“他日里十二时辰都是那副欠他祖宗十八代的模样,自我见他第一眼起可就没变过。”说罢肆无忌惮而笑。
“都瞅见了,刚在抱厦廊子里,主子可是瞧见了你和温公子…”这一声压得更低,说得她自己脸上都难为情了几分。
楼明傲神色不动,只是立马出声:“这儿可就交待给你了,我今儿去墨墨屋里睡。”话说一半即扭了半个身子自原路返回。
璃儿见状亦是慌了阵脚,忙紧上几步扯上她袖子,好不焦急的恳求:“好主子,您别闹了,我瞅着不对劲呢,您好歹屋里解释一番,爱睡哪屋由着您。”她自也十分看不得司徒远那脸色,要真是由自己守夜,怕明一早就化由一缕烟魂吹散了去。
楼明傲火急地甩了袖子,暗骂这丫头是白白养了一场,瞪了眼里屋的方向:“你要真当我是你主子,就由着我多活几日子不成?!”
窗扇忽得由内推了开,橘色的灯火由着内间射了出来,映着窗棂前男子落寞的身影,此时他亦面色如墨,安如泰山。夜风骤起,撩起了衣摆袍角,由窗棂前打下的影子淡淡的,如同他人一般的淡漠。
又一声长更由远及近,楼明傲亦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时辰了。自入了内屋,她就一直盯着灯芯子出神,等着司徒远吼她怒她,偏他似乎是忘了那码子事,于书案前一坐便是好半晌。从前,她一日八个时辰对着这张冰山脸自不在话下。只是眼下却满身不自在起来,或许…由人抓住把柄真不是个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