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满树的叶子在雨里洗过,一片一片水亮的新碧浅绿。目光便在那树叶的间隙里穿梭。
身后的丫环侍女们扯着袖子劝,“郡主娘娘,外头雨大,赶紧进屋吧!看这衣裳都湿了半截,不赶紧换下来,若是染了风寒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
固执的郡主却不走,围着梧桐树转了许多圈,一双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看,看了半晌,自己又心里嘀咕:神仙爹爹是神仙,一场雨而已,自是淋不到他的吧?说不定早就飞到别处躲雨去了。她这般揪心,真是杞人忧天。
想是这么想,稍稍放下的心却有些怅然。
幽幽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要走,早有伶俐的侍女接过了伞,撑在她头顶上。
脚未迈出半步,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凤唳,清啸长吟,自树顶而下。
杨不愁还来不及回头,眼前一花,就闪过一只滑翔的身影。急忙伸手接住,五彩的锦凤,绚丽的尾羽,一片霞光。
只是从未见过它如此刻这般模样,五彩的锦凤,从头到尾打了一身湿,斑斓绚丽的羽毛沾了水,结成一绺一绺,水滴犹在顺着尾羽往下落。原来,落了汤的凤凰和落了汤的鸡,横竖也只不过是名字的不同。
杨不愁啊呀一声,急急忙忙把如斯狼狈的落汤小凤凰抱在怀里,撒开了两条腿往屋里奔,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唤,“快快快!拿热水和干布巾来!”
侍候小郡主的侍女,都是澧王爷着人千挑万选出来的,干起活儿来自有一股常人比不了的麻利劲儿。等不多时,热水布巾都已齐备,银梳子,竹篦子,香胰子,铜盆子,摆得齐齐整整,不紊不乱。
不愁伸手试了水温,把凤凰放在铜盆子里清洗,曲了手指顺着颈背缓缓地梳毛。“妈妈说,淋了冷雨,须得先在热水里泡泡,驱驱寒气。血脉活络了,才不容易生病。”
凤凰在铜盆里卧着任她梳理,闭着眼,仰着头,神态颇惬意。
泡了半晌,她又把凤凰从盆里捞出来拿干布巾子仔仔细细地擦。一旁的侍女要代劳,都被拒了。一身的水湿尽褪,抖一抖羽毛,又是摇光散彩的锦凤。
抱着凤凰在榻上坐,看看外头天光已晚,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住。“这雨怕是要下到明天了,今晚你就在这屋子里歇着吧。”
凤凰极满足地闭着眼,又往她怀里缩了缩。
这晚在床上睡,丫头的怀里又香又暖和,赛过了侍女们熏被窝用的沉水香的香气。夜里幽幽入梦,涵玉谷的大太阳照在蛋壳上,真是舒服。
第二日,风停雨歇,草木浸润,落花凌乱。如意站在一道彩虹之下,悠然吸了口雨后的清新气息,心情一片大好,满怀舒畅,就连看见那个素袍玉簪的人远远地走来,也没如往常般觉得那么讨人厌了。
“三太子起得真早。”独孤先生笑吟吟道。
如意睨他一眼,从鼻孔里丢出一个字来,算是打了招呼。“嗯。”
素袍广袖的先生在他身边站定。“昨日那雨下得真大,直下了一夜才停,难道是龙王许久未行云布雨,瘾头犯了,因而引来了天河之水,非要灌个痛快才肯罢手?”
如意哼一声,“他自下他的雨,关我何事,管他做甚?”
独孤先生眯起眼睛笑,“怎不关三太子的事?若老龙王知道他这雨把凤三太子浇了个浑身湿透,多少也该有些歉疚才是,说不定还会亲自来赔罪呢。”
“不必,本太子胸怀广阔,没那么小心眼,不跟他计较这些。”
“哦,是么。”独孤先生垂眼,扫过几片打落在尘土里的花瓣,又抬眼,自下而上地看他,“不过,三太子天生仙骨,使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避水决并非难事,怎么会被雨淋湿了呢?”
如意撇了撇嘴角,“唔,雨势迅猛,本太子一时大意。”
“三太子这雨淋得可痛快?”
“十分痛快。”
“那就好,那就好。”淡淡的三个字在清晨的薄雾里散开,缥缥缈缈的眼如雾气里的太阳,一片迷离。
看老狐狸有些沉默,如意却觉得不自在了。“你不在院里好生待着,来这儿干什么?”
独孤先生莞尔一笑,“天时不早,却不见我那女学生去上书,特地过来找找。”
“你那没趣的书,今天怕是上不了了。”如意照例要说上几句刻薄话儿。“丫头一大早就带着人出去,不知去了哪里。”
“嗯,我知道。”先生负手笑道。
切!既然知道,为何刚又说过来找找?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老狐狸!如意便又有些瞧不上他了。
“一个人呆着无趣,来和三太子聊几句也不错。找丫头的话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让三太子见怪了,我很是抱歉。”
老狐狸的掐算功夫又精进了不少,竟连他想什么都知道。
“非是在下善于掐算,三太子肚子里的话,都在脸上了,一望便知。”
如意略有尴尬。
好在这时院外一片脚步纷乱,人声鼎沸,给他解了解围。鼎沸中声气最壮的那个声音,正是他家不上书的女学生。“快点快点,搬进来!”
月洞门外进来一行人,杨不愁走在最前面,指手画脚地比划。后面有男有女,有随侍的丫环,有做粗重活儿的小厮。四五个小厮搬着一样物事,小心翼翼地往杨不愁比划的地方放下。
如意近前一步,看他们缓缓将罩在上面的红绒布揭下来,金灿灿的光差点眩花了眼。
独孤先生走近他身边,也伸着头看了一眼,嘴角弯得格外翘,“这件大礼定是给三太子准备的,我家丫头真是体贴。”顿了顿又道,“不过,看来三太子在丫头眼里,始终是…呵呵…”
如意脸上的颜色便越发地不好看了。

高贵的神禽

嘈杂过后,人踪渐渐散去。树下静谧如斯,又是一院春风。
丫头在春风里笑弯了眼,神色满是得意。“神仙爹爹,你可喜欢?”
如意绷着青白的面皮,后槽牙挫了几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是…什么东西?”
“三太子想是来人间不久,还未有机会识辨众生万物,竟连这个都不认得。”看热闹的老狐狸负着手,在一旁帮腔打鼓炒场子。“这叫笼子,有鸟笼,鸡笼,兽笼,各样不同,专门用来养些鸟雀猫狗之类,多为竹制,也有用木用铁的。这个笼子镏金錾花,还用软垫锦缎来铺底,倒是少见。躺在里面一定舒适的很,不愁真有心。”说着对她绽开一个鼓励的笑容,丫头更加飘飘然。
再舒适它也是个笼子!“那,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如意紧紧地盯着丫头的脸,看她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
“既然是鸟笼,自然是用来装鸟的。不愁真是一片孝心。”
“臭狐狸,谁叫你多嘴了!”
“哦。”独孤先生欠了欠身,“昨天晚上厨子做的香酥鸡甚是好吃,胃口大开,忍不住多吃了几碗饭,今天起床后精神大好,连话也变多了,惹了三太子的嫌,真是对不住。”
微眯的凤目里隐现刀锋之光。“小心吃太多积食,独孤先生不如去园子里多遛几圈。”
独孤先生淡然一笑,“劳三太子挂心了。外头人杂,不如此间清静。这院子里风光正好,我就在此处随便走走罢。”说着,迈开两腿悠然向旁边走了几步。
如意看他已离得远些,重又回过头来看着杨不愁。
丫头眨着两只大眼,不解地看面前一双阴戾的凤目与紧锁的长眉。“不愁见神仙爹爹总是露宿在树上,若像昨夜那般狂风骤雨可怎么办才好?于是我便找了这个,今后再刮风下雨神仙爹爹也好有个存身之所…”
果然!
“那你就让我住鸟笼子?!”无名之火从丹田烧起,窜得两眼都是火光。
“我…我想…”火光映得丫头隐隐有些不安,舌头也开始打结了。
一旁又传来老狐狸不咸不淡的说话声,“神鸟也是鸟,既是鸟,鸟笼子当然住得。”
“臭狐狸也是狐狸!那你为什么不去住狐狸笼子?”如意冲他大声嚷道。
老狐狸回眸一笑,悠然神往,“要是有人也愿意为我做一个这么舒服的笼子,我倒是不介意住上一住。”
如意愣了愣。
一阵微风吹过,心里那把无名之火倏地就灭了。
片刻后长吁一口气,静了静心,再抬头看眼前的桃腮少女,声音里仍有些僵硬,却比刚才不知温柔了多少。“我是谁?”
杨不愁听见喀哒一声,自己的下巴掉下来的声音。神仙爹爹莫不是气糊涂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我是谁?”对面人蹙了蹙眉,又问道。
唉!神仙爹爹耐心向来不好。连忙扶了扶下巴回答,“你是神仙爹爹呀。”
“还有呢?”
嗯?还有?哦!想起来了…
“你是凤凰,岐山神宫的凤三太子。”神仙爹爹每每津津乐道地说,他们凤族如何如何,他们岐山如何如何,听得耳朵里都长茧子了。今天突然这么一问,或许有些炫耀的意思在里头。这一节可不能漏了说。
“还有呢?”
还…还有?杨不愁使劲抓脑袋。还有…还有就是他是他爹的儿子,他是他哥的弟弟?这算哪门子回答?抓了半晌,终于确认再答不出什么来,只好悻悻地说,“没…没了,我只知道这么多。”难道是神仙爹爹额外还是有什么大来头的厉害角色?这倒没有听他提过。
面前的人一脸颓色,牙关暗咬,看样子并没有要炫耀如何如何厉害的念头,却是无奈和沮丧的情绪多些。
院子里镏金錾花的鸟笼子闪着金灿灿的光,华丽非常。
丫头说得再明白不过,他是神仙,是一只名叫凤凰的鸟。除此之外,他再也不是别的什么,不是她的谁。如意站在树影里,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些一抽一抽的发紧。
一千多年里,从没有觉得身为一只鸟是如何不妥过。他凤族是出身高贵的禽类,生就了一副仙体,统御岐山,百鸟拜伏。展一展翅膀,双翼就能遮天蔽日。抖一抖羽毛,夺目五彩就能让日月无光。
就算是在凡间,凤凰也是极受尊崇的祥物。凤凰的纹样绣在锦衣霞裳,凤凰的身姿铸在钗头镯上,这样的东西要是能穿戴上一件,走在街头,迎面而来擦身而过的人只消一眼,便知是出自大富大贵的人家。
何等气派,何等荣耀,何等非凡。
他意得志满地做一只神禽做了一千多年,怎么在这一个小丫头片子面前就不大愿意做鸟了?
这副伤神模样不想给人瞧见,悄悄地隐了身,依旧坐在梧桐树梢头,听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地响。
地上的丫头一转头,不见了如意,心里有些焦急,不知这小气的神仙爹爹又耍什么脾气,倏忽一下便踪影全无。三年前那一场她还记得清楚,忘不了三个寒暑每日每日在梧桐树下的张望。如今,难道他又要再来一场?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满院子里寻觅奔走,高声呼唤,“神仙爹爹!神仙爹爹!你去哪儿了?”
独孤先生笑着指了指梧桐树,“不愁,休要慌张,你神仙爹爹还在哩。”说着也嗖的一下不见了形迹。
神仙自有神仙的方便,要不为什么世人都争着想做神仙呢。
抬头望了望树上,静悄悄地没踪没影,先生从来不会说谎,神仙爹爹必然是隐了身的。杨不愁的心这才略略往下放了放。
这时,身后的墙头上突然扑扑簌簌地响了一阵,须臾掉下一个人来。
丫头转回身去看,只见一个有着亮晶晶双眼的少年正刚落地,不是自家同胞的兄长又是谁?
“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少年的右侧脸上,绯红发紫的一片,肿得像个将要熟烂的桃子。
“哦,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右脸着地。”少年捂着右脸,扯着左半边的嘴角笑得明朗。
“怎么那么不小心?我叫府上的大夫过来给你上点药吧。”说着便要去喊大夫。
“不用不用!”少年跨上一步,拦在身前。“我还有事,跟你说上几句话就走了。”
丫头眨眼看他,“哦,你要说什么话?”
“嘿嘿…”少年又笑了一阵,才稍稍正色,小心翼翼道,“太尉府家那个景皓…我去看过了。除了脸长得好些,其他也没什么好的。既然他如此待你,你今后再不要理他就是了。”
杨不愁愣了片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唉!好吧,也只能如此了。”
“你…真的这么快就想通了?”少年有些讶异。
丫头喃喃地道,“其实我早就知道的,他终究不是,就算再像也不是。就这样断了也未尝不好,没什么好牵念的。”
少年舒了口气,“你想明白就好,就好。今天路过媒婆馆时,发现她们的生意格外红火,不知怎么回事,朝中大员的脑筋一夜之间突然像被拴在一条线上,齐刷刷地都要帮自家未娶亲的儿子们找媳妇,纷纷托了媒婆在高门大户的千金里求亲。说不定这是个机会,你要看上了谁,便跟我说,哥哥我保证让全城的媒婆上他家说亲去,死活给你说个如意郎君回来。”
丫头掩着嘴笑,“死的我可不要。哥,你别忙我的如意郎君了,还是先给我找个嫂子吧。”
“大丈夫何患无妻!不需急在一时,等我…等我…嘿嘿…”少年有些不自然,脸上的烂桃子更加红艳了。嗫嚅了半晌就开始把话题往别处兜转,再也没回到求亲的话上来。
墙根下的少年少女,靠着墙嘀嘀咕咕地说笑,站累了便蹲着,蹲麻了就坐下。安宁祥和,天地间一片静好。
入了夜,二更时分,侍女们催促着上床。睡前借着满堂的银烛灯火看了看案上那精美的金丝笼子,依旧是光彩熠熠,空空如也。
窗棂里漏进来些月光,遍地皎白。
杨不愁正发呆,突然看见床上彩芒四射,渐渐凝聚成五彩的一团,光芒里赫然走出一只昂首挺胸的锦凤来。
“神仙爹爹?”
锦凤满身傲然之气,跨步走到枕边,从被角里钻进去,口吐人言。“本太子不住鸟笼子,绝不!”
丫头目瞪口呆了一阵,转瞬又笑了,“不住便不住吧。”
枕边光华隐隐,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凤羽的霞光。
如意阖着眼缩在被窝里想,做鸟其实也有做鸟的方便,偶尔为之,未尝不可,省却了很多麻烦。

新科的状元

京城第一大酒楼非凡楼,据着最繁华的东大街,周遭有秦楼楚馆,有钱庄商铺,有说书场,有戏园子。王孙子弟们在别处逛累了,想三五成群,热热闹闹地喝点小酒,这里便是最好的去处。
二楼临窗的座位上,正坐着几位年轻公子,看衣冠谈吐,便知出身非富即贵。不说腰间那块上好的和田美玉,单就手里那把名家题写的扇子,扇坠上镶嵌的琉璃珠宝,岂是小门小户供养的起的?
各个一脸愉悦,显然还都沉浸在刚才的乐子里。
座中一人银冠白面,手里的扇子轻轻在桌上击打着拍子,嘴里哼唱了两句。余音才消散,又感慨地叹道,“唉,要说京城的乐坊里,唱得最好的还是天香阁的姣妍姑娘,那把娇滴滴脆生生的嗓音,真能把人心给融化了。模样儿也好,姣妍姣妍,姣好妍丽,世上无双。”
对面的白衣公子打趣他,“赵兄这话说了不下百遍,弟兄们听得耳朵里都长蘑菇了。听说赵大人最近正忙着托人给赵兄找媳妇儿,颇有所得。赵兄快要做新郎倌的人,以后有嫂夫人管束着,这天香阁之类的地方,恐怕来不得了吧?不过,赵大人前些时日不是还说让你多在学业上用功,不急着娶妻,这么这几日倒着急起来了?”
那姓赵的公子收了扇子,脑袋往前伸一伸,一脸神秘。“诸位有所不知,家父听说太妃娘娘有意要在朝中重臣家里选个品貌出众的男子指婚给澧王府的无忧郡主。”
“无忧郡主?!就是那个…”满席人瞠目结舌,无忧郡主四个字梗在喉头,像含了一口鸩酒,吐不出,咽不下。
赵公子面色沉痛,点了点头。“京里都传这郡主是个骄纵惯了的,无才无德,大字识不得一箩筐,哪里算个名门淑女?澧王府又是权势极重的后台,若要嫁过来还不得天天骑在丈夫头上颐指气使?谁愿意受那份儿气?不如早些找个贤惠大方的女子,以后再纳妾也容易些。”
众人点头称是。
“哈哈,赵兄与姣妍姑娘神交已久,敢情早就想把她纳了吧?”
一片附和声响起,满座哄笑。
那边隔了几张桌子的座位,穿桃红色衫子的少女听得入神,咬着饭粒不说话。
对面伸来一双筷子,把一块红烧豆腐夹在她碗里。
“那些凡人说的浑话,理他们做什么?”
抬眼,面前一张俊美无畴的脸,修长凤目摄魂夺魄。杨不愁扯了扯嘴角,带不动脸上的丝毫笑意。“我…也不过是个凡人啊。只是没料到,原来我在别人眼里,如此不堪。以前景皓他日日躲着不见我,怕也是这么想吧。”
不满二八的少女初识愁滋味,心里有些惆怅。皇祖母打的如意算盘,这下全都落了空。她是人家口中不可一世的刁蛮郡主,有才有貌的良人,又有哪个肯屈就?
冷不防被人握住了手,掌心一片温热。
接着又被拉出是非之门,门外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好一派繁华景象。
锦衣的男子扭过头来,玉雕的面庞上,凝着眉眼,“不许再去想那些混帐话,听见没有?你的好处,那些浅薄的人怎么会知道?看不上你的人都配不起你,难过些什么?就那么急巴巴地想嫁人?”
杨不愁低了低头,“我…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老狐狸教的那几首诗你背得多好,还有绣工最近也长进了不少,不会再扎破手指头了。”丫头聪慧,善良,善解人意,这些又岂是那些俗人能明白的?
杨不愁又低了低头,脸上有些热意。
两人正要往前走,突然不远处一阵嘈杂,伴随着咣咣的锣声,渐行渐近。
春风得意马蹄疾,几匹高头大马昂首阔步,马背上几个官差喜气盈盈,佩着大红的绶带,提着几面铜锣,沿街宣讲。
今年的春闱开榜,天子恩诏,御笔亲点了头名状元,皇恩浩荡,赐新科状元郎琼林御筵,后日游街夸官。
百姓们奔走相告,盼着一睹状元郎的风采。人家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人家祖坟上冒了什么青烟,能换来这么大的福报。中了状元,必定能封个不小的官吧?光耀门楣自不必说,出将入相,建功树名,宗族茂盛,家用肥饶,得意的人生近在眼前。
有刚看完皇榜的好事之人,坐在街头的馄饨摊上摆开了龙门阵。新科状元何名何姓,何方人氏,何等品貌,堂上父母可健在,族中兄弟有几人,家中可曾娶妻生子,一一道来。
江州才子李一鸣,父母给起的好名字,今朝及第,中了头名,果然一鸣惊人。
不出两三日,京城百姓背起状元家的族谱来,就能如数家珍。
新进士琼林春筵那天,澧王爷奉旨陪席。官衣朝服穿戴完毕,又着人唤来了小郡主。有热闹不忘带女儿的,满朝里只有这一个。
“丫头啊,今年的新科进士里有不少清俊的少年郎,大有可观,你也同去看看。”
女眷不能列席,有热闹也只能隔得远远儿地看。
琼林喜筵的园子里,有一座琼楼高台,矗立在入园的必经之道上,楼上纱帘低垂,从里向外看,清清楚楚,从外向里看,朦朦胧胧。
提着裙角刚上了楼梯,便听见有人在楼上懒洋洋地说道,“杨不愁,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正无聊得要死呢。”
纱帘之后,一个娴静的人影坐在椅子上,手里执一把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
杨不愁蹦蹦跳跳地上去,“公主姐姐,你也来看热闹?”
玉簪素裙,正是太子的亲妹子素月公主。
“哦,父皇说今年的状元少年俊才,品貌非凡,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有意召为东床驸马。叫我来看看,喜不喜欢。”
这个公主姐姐,杨不愁向来佩服。不管说什么事,做什么话,都是极淡极淡的表情,说着自己的事,就像说别人的事一样,神色动作里看不出半点热切。十七岁的年纪,有着七十岁的沉稳。
喜乐吹打声越来越近,鸣锣开道,众星拱月般,迎来了赴宴的三甲才子。枣红大马,高丽良驹,马上的状元郎身着红袍,满面春风,向围观的众百姓连连拱手致意。
楼上的公主隔着纱帘,托着腮儿,不疾不徐地说。“这楼太高了,看不清楚。”
杨不愁也伸着脖子看,“嗯,是啊是啊,状元郎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儿啊?”居高临下,只能堪堪看见一个脑瓜顶儿。
素月公主妙目一转,两道目光落在了杨不愁脸上。她便知道,公主姐姐兴许是又有什么主意了,且这主意又和自己有关。
“杨不愁,不如你喊他一嗓子,让他抬起头来给我们瞧瞧。瞧分明了,我才知道要不要他做驸马啊。你不是也想看吗,嗯?”
在公主面前,鞍前马后的活儿永远都落不到别人头上。
十五岁的丫头,不若少时那么冒失,心里知道有些唐突,但又痒痒得实在想看,便没有多想。当下一把撩开眼前的那片纱帘,两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用尽了力气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