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楼之上临窗而坐,听身边那群凡人们谈天说地,讲东家之长,论西家之短。说到最近京城里的新鲜事,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当属这三桩。
第一桩,朝廷取良士,三年一开科。今年又到了各地举子入京赶考的日子。百姓们众说纷纭,山西出才子,江浙多名士,谁能拔得头筹,占尽风流,端看这一场春闱。
第二桩,当今太子殿下年满一十九岁,于今年开始入朝参议政事。传闻三年前皇后娘娘便有意让太子纳信义侯家的暮云小姐为妃,却不知为何迟迟未见大婚。现如今太子都能理国事了,这婚期想必也不远了吧。
不过,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最让人听得欲罢不能的,当属澧王府家无忧郡主的事。那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可真是酸咸苦辣,五味俱全,就着闲话下酒,连菜肴都省了。
传说,那年春天无忧郡主杨不愁进宫赴宴,在御前为太子献了一曲舞,甚是榔糠,太子爷自是看不上的。没得到帝后们的青眼,小郡主颇为消沉了一阵子,连带澧王爷六千岁也觉得脸面无光,没隔了几天就广贴告示,延请名师回来好好教导。饱学名儒,高人名士共请来一十八位,日日里四书五经地念着,琴棋书画地学着。指望她勤勉学习,早日成长为一个端庄贤达的淑女。谁料烂泥总是扶不上墙,麻雀也难变凤凰。一片苦心孤诣,终成云水烟山。到最后,澧王爷也消磨得耐心尽褪,便由着她去了。
那位郡主娘娘从小到大,十几年间趣事不知惹了多少。这不,新近又有一桩。
不是今年是去年,不是清明是上巳,澧王府中小郡主和太尉府的小公子在郊外明媚的春光里相遇了。
邻座有人得意地笑,“呵呵,要说到相遇这一节,谁都不如我知道得清楚。我姐夫家侄子的表舅是在太尉府里赶马车的车夫,那天景皓小公子出游,正是他驾的车,瞧得最明白不过了。”
众人便央着他仔细讲来。那人晃着脑袋,讲述得颇细致。
那日天气晴好,头顶上一两朵白云,河岸上四五株垂柳,山边小道,挤满了踏青的王孙士女,宝马香车。
小郡主带着仆从四下里玩赏,偶一回头,恰逢景皓小公子从马车上下来。景小公子当时穿一领玉色长衫,脚底乌靴,腰间玉带,说不尽的丰姿神采,俊美容仪。四目交接,春心荡漾,这相思从此就害下了。
另有一人叫道,“我邻居家外甥的二大爷在太尉府里做院公,后头这节合该我讲。”
众人又央他。
话说两人上巳节在郊游时相遇了之后,小郡主便隔三差五地来太尉府上探望。景皓小公子从小知书达理,被教养得极好,于男女之防上更是多加谨慎,不敢有丝毫逾越。小郡主平日里来,十次倒有九次是见不上的。
好在郡主娘娘是位奇人。并不曾放弃。

十五年的堂上客

杨不愁进院子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张着嘴愣了半晌,又使劲揉了揉眼。
冷月清辉下,藤萝秋千架上,一人峨冠黑发,玉面肃然,不是那爱使小性子的凤凰又是何人?
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面目,还是那身流光溢彩的锦袍,还是那个高傲十足的腔调,分毫不改。
“你还知道回来!”
依然那么不可一世,出口便是指责。
杨不愁咬了咬唇,觉得有些委屈。那个一走就是三年,连告辞都不说一声的人可不是她,明明就应该是她指着他的鼻子说这一句“你还知道回来”,怎么到头来反倒是他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太没道理。
瞧瞧他那副神气,活像坐在那里等了她几百年似的。她在那里坐了三年等了三年,又有谁看见了?
每日里问先生,神仙爹爹几时回来?先生总是笑笑地答,他若想回来,自然便回来了,他若不想,谁也奈何不得。
她的神仙爹爹便是这么一个谁也奈何不得的人。就算是她把满腹的委屈倒出来,他也不见得会觉得自己有错。
“神仙爹爹…”她轻轻地唤了声,终究没有抱怨。
软糯的声音带着点颤,让如意的心里软了一软。“站在门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丫头赶忙颠儿颠儿地跑过去。
神仙爹爹还是那副模样,眼前的丫头却变了。墨眉明眸,翘鼻菱唇,放在满城花季少女里也算得上相貌出挑的。
如意伸出去的手便又缩了回来。垂眼瞄了瞄她身上勾破了洞的湘裙,沾了泥污的外衫,哼道,“太尉府好玩么?”
丫头伸了伸舌头,“你…知道?”
哼,满京城里都传遍了,他怎能不知。比得上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曲目就叫“无忧郡主情定太尉府”,今天这一出,演得正是“墙头记”。多事之人早就风风雨雨地到处说,今日里太尉家的小公子闭门不见,郡主娘娘吃了个闭门羹,无奈之中又胆气横生,要从墙头上翻过去,好在太尉府的墙头太高,试了几次没成功,终于被手下人劝住了。
为了个男人,竟连自家的安危都不顾了。想要训她一通,却总也放不开,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三年前牵着手儿满京城溜达的小娃娃。一时间有些怔仲,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全都没了主意。
倒是丫头伶俐些,跑进屋里拎出一壶酒来,“神仙爹爹,我们一起喝酒吧。”
如意又愣。他家女儿啊,已经大到了可以和他对饮的年纪。
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坐,桌上摆开了两个金边彩釉的酒盏。丫头执着酒壶斟上两杯,琥珀色的酒液,清冽的酒香,入口微酸,入喉微甜。
先生教的诗里头有饮酒赊月色的句子,用在此处正好。
杨不愁握着酒壶,看着他饮尽,又接着续了一杯。“神仙爹爹,这酒如何?”
第一年从梅花瓣上扫下的雪,第二年摘的梅树上的青果子,到了第三年上,酸心的梅子和着冰凉的雪水酿成了这青梅酒。必定是要神仙爹爹尝尝的。
如意又一口饮尽,“嗯,太甜了些。”
能叫神仙爹爹看得上眼的不多,原本不该奢想。
二更天不知不觉地过了,入了三更。夜里起了些露,凉涔涔的。
如意搁下了杯子,“天晚了,去睡吧。”
丫头站在房门口迟疑半晌,踌躇不入,转回头来,眼里盈盈两汪秋水映着明月。“神仙爹爹明天可还在?”
“嗯,在的。”手里的羽扇一下一下地摇。
这才进屋里睡了。
夜里又从床上爬起来两三次,扒着窗户框子向院里看,月光底下,那锦衣的人影还在,心总算放回肚子里,躺在床上美美地入梦。
第二天一大早,还未来得及梳洗便跑出屋子,院子里转了一大圈,犄角旮旯里找遍,最后在梧桐树的枝叶间看见一只一尺来长的锦凤,通体摇光散彩。
回去房内梳妆台前细细地妆点,十五岁的姑娘,与年幼时装扮又有不同。脸上扑一层桃花粉,螺子黛描的远山眉,胭脂红赛过了园子里的杏花,多娇多俏。
早饭后寻了个机会出门,跨出门槛没多久,一群侍卫仆从又都尽变作了砖头瓦块。峨冠锦袍的人现身出来,随着丫头一起大摇大摆地往大街上走。
丫头兴致颇高,缠着他“神仙爹爹”“神仙爹爹”地叫唤,指指点点为他解说这三年新添的街头景致。近来番邦常派使者来京城互通有无,京城的大街上便多了许多高鼻深目的番人;江南出了一位姓柳的才子,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赋,京城男子手里的折扇上,十有□是题了这人的诗句;金丝坊今年春天制的新样式,是天香阁的花魁先穿起来的,京城的女儿家随后便争相效仿…
如意昨夜喝了点小甜酒,今早吹着小暖风,耳边听着丫头唧唧呱呱地和他叙着闲话,渐渐地就有点晃晃悠悠,找不着北了。许是酒力未消,心里还带着点甜滋滋的味道。一路迤逦缓行,看见人家檐下学舌的鹦鹉,墙头探出一支娇美的蔷薇花,无不趣致可爱。
没留神自己正被丫头带着往那高门深巷里去。
高墙上的青瓦已经有些年岁,经风历雨,早就泛了几分灰白。
丫头拉着他的袖子停住了脚步,红扑扑的小脸上透着些兴奋的神采,“神仙爹爹,你会法术,把我送到墙那边去吧。”
如意嗤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又搞什么鬼?敢情是墙那边有什么好玩的?要偷偷地跑到人家家里去。”
丫头咧着两个嘴角,露出一口白牙,“不是好玩的,是有好看的。这个时辰,他吃完了早饭,正在书房里头读书呢,翻过这道墙,就是他的书房了。嘿嘿,这回我杀他个措手不及,看他还往哪里躲?平日里总是躲着我不见,今天我一定要把他堵在书房里头。”
脸上飘来一朵乌云,把笑意一点一点遮得全无踪影。“他是谁?”
“景皓啊!” 腮边两朵杏花红无比绚烂。
如意使了一个移形术,匆匆去那门楼处看,匾额上三个大字,可不就是“太尉府”?原来,细细梳妆,巧样打扮…般般都是为此。
关于这丫头和这太尉府的种种,早先在街头茶楼里听人讲时,心里只觉得可气;此番亲见了,更恼。气得是这丫头的不长进,恼得是丫头的没骨气。堂堂一个郡主,成日里追着个男人跑,昔年那一身的傲气都去了哪里?
沉下来的脸像一块千年的寒玉,三尺之内凉意透骨,“那人真就那么好?”
丫头嘴角快扯到了耳根,揪着一绺头发在指间紧紧地绕,“嘿嘿,自然是好的。”
“你倒底看中了他哪里?”
“他长得好看,若是能天天瞧着就好了。”
“哼!好看?生得再好看,能比得上你家美人爹爹?能比得上你家独孤先生?能比得上…我?”丫头家的美人爹爹生得极俊美,在人间也算得上是个无双的美男子。老狐狸么…他本是不想提的,可这修炼三千年的狐妖一身仙风道骨,容貌上也实在是无比俊雅,神仙里头也难挑得出这种样貌的。
丫头转了转眼珠子,垂眸看着自己的绣花鞋,水红色的鞋面上,两三朵缠枝牡丹。“爹爹是爹爹,先生是先生,景皓是景皓,不同的。”
爹爹是爹爹,先生是先生,景皓是景皓,不同的。
顺着阳春三月的小东风悠悠飘来这一句,如意听明白了。这其间的不同,自然不是萝卜和白菜的分别。
原本按照他凤三太子如意的脾气,凡事都要争上一争,天上没有哪个不晓得的。今天听到丫头这句话,半晌无言,争一争的心竟然倏忽就淡了。
挥一挥羽扇,使一个穿墙术,看着丫头消失在眼前。人人都说,女孩儿是父母家里寄居十五年的堂上客,十五年到了,终究要作别。
墙里头丫头遇见了谁,发生了什么,都不想去管。太尉府是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澧王府家的郡主娘娘在此,想必也没人敢冒犯。
独自一个儿穿街过巷,又走到了繁华的东大街。眼前一个大大的招牌——“非凡楼”,迈步便进了门槛。

跑堂的少年

此时刚过了早饭时刻,离午时尚早。非凡楼里颇冷清,如意进门时,只见堂上正对大门口当中一张桌子上,盘腿坐着一个跑堂打扮的少年,肩上搭一条白色抹布,手里执一根鸡毛掸子,托着腮望着房梁发呆。
跑堂见过不少,敢在掌柜眼皮子底下往桌子上坐的着实不多。
如意径自往楼上走,经过他身边时唤上一声:“小二,帮我在二楼靠窗处收拾个位子。”
那跑堂少年一惊,扭头向他望来,一望之下,掩不住眼里几许惊诧。天上人间,自如意化为人形以来,这种眼光看得多了,浑不在意。
少年愣不到片刻,忙从桌上跃下,满脸堆笑,“这位客官请随我来。”
二楼靠窗的座位,最是风景独好处。街上车马川流,人来人往,尽收眼底。
那跑堂的少年扯下肩头的白抹布,将桌子椅子擦了又擦,这才招呼他坐下。如意心里暗自点了点头,这伙计倒是个聪明伶俐会来事儿的。
少年将抹布又往肩膀上一搭,笑呵呵地问道,“客官,现在这时辰前后都不挨饭点儿,想必您也不是来吃饭的。难道客官是想浅酌几杯?”
如意斜着一双凤目看他,“有好酒就拿一壶来。”
“本店最有名当属梨花酿,入口绵柔又不上头,最适合一个人自斟自饮。这就给您拿来!”
少年应声而去,少顷端了一个托盘上来,青瓷酒壶,青瓷酒盏,精致的竹筷,还有一碟小菜。“佐酒怎可无肴呢?小的自作主张给客官拿了一盘小菜,此刻灶里还未动火,只有厨子昨夜刚卤的物件,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滋味倒不错。客官将就吃些。”
如意看了看眼前那碟五香凤爪,心下颇感惆怅。一杯酒入喉,也没细品是什么滋味。
跑堂少年奉上酒菜之后竟不走,大大方方地在如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大大方方地盯着如意的脸仔细端详,大大方方地从嘴里发出“啧啧”之声。
如意冷眼瞪他,他便又堆起一脸的笑,“客官模样生得好,很是面善。”
如意哼了一声,端起酒杯继续饮。那少年仍自打量个不休,一双眼里像两簇灯火,黑中带亮。不知为何,那双黑亮的眼竟看起来分外亲切,如意也便随他去了,并没出言撵人。
“客官似乎有心事,这喝得怕莫是浇愁的酒吧?”
如意仍旧不理。
少年一叹,“同是天涯断肠人啊!你我今日一遇,也是有缘,不知客官府上何处?”
越发无状了。还未等如意抛给他一记冷眼,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醇厚绵软有如口中的梨花酿。
“阿病啊,你的痼疾又犯了。”
如意转头去看,来人不过二十出头,举止面目都十分儒雅清俊。
少年嬉笑,“朱掌柜,小的我名叫无病,寓意本来是好的,被你这么一叫都叫成病秧子了。”
男子微微一笑,“非也,非也,我口中所唤之病,不是疾病之病,乃是毛病之病,此种称呼于你再适合不过了。”
男子转身向如意拱手行礼,“这位客官,小伙计无礼,搅扰多时,见谅!阿病啊,左右无事,不如去后院把柴劈一劈?”
少年脸上的笑凝了一凝,“朱…掌柜,这等活儿也要我做?”
男子笑得更暖,“老板娘来信吩咐,此番要你在最底层历练,务必饱尝些苦辣,才晓得世事艰辛。”
少年拿肩头的抹布往额头上擦了擦,“那老板呢?老板他就没说点什么?”
男子一拍额头。“哦,倒是在信后头用朱笔加了两句。”
少年两眼放光,状若抓了块浮木,“是什么?”
“尔等任意驱策,不必顾虑。”
如意看那男子,觉得倒是头一回看见有人奸猾得堪比独孤老狐狸。
对面椅子上的少年如被烧了屁股的兔子,蹭得一下站起来,肃容道,“朱掌柜,今日里请容我告个假,有件要紧事不得不办。”
“哦?有何要紧事?”男子笑得兴味十足。
少年面上一副悲戚之色。“他们这般对我,想必我定是从大街上捡来的。此去须仔细查访,京城高门富户里,十几年前可有谁家丢失了小儿。”
“如何便只在高门富户里查访?富家子弟,如明珠高悬,不易失散。贫寒之家养活不起时丢弃小儿的更多,不是更须访查?”
“若是贫寒之家,即便访着了,认了亲,归了根,也不过是如我当下惨状一般,访与不访,没什么差别,徒添许多辛苦。”少年一脸凄楚,长叹道,“朱掌柜,我这就去了。”
跑得也如兔子般快,霎时不见了踪影。
男子勾着唇角摇了摇头,又向如意施了一礼,“客官见笑,客官清慢用。”
如意对着那碟惆怅的凤爪继续喝闷酒。窗外小贩的叫卖声隐隐入耳,更添惆怅。
未成想,这天,丫头竟然是哭着回来的。
丫头跑进院里时,如意正蹲在梧桐树下看蚂蚁。很是疑惑,他施法将她送进墙内,丫头该是遂了心愿才是,怎么落得这副模样回来?
站起来正要现身,突然见墙头上跳下一个人来,冲丫头道。“咦?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跟我说!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如意大讶,此人赫然便是方才在非凡楼里所见的跑堂少年。
然后更讶,讶中有惊,惊中还带着点怒。自家女儿竟飞奔过去,扑在少年的怀里嘤嘤地低泣。
怒不可遏时,如意问身边的老梧桐,“这人是谁?”只才三年不在,这丫头竟与这许多陌生男子有勾搭?不像话,真真不像话!
老梧桐呵呵一笑,“此乃丫头的同胞兄长是也。”
怒意稍稍平息了些。
丫头在那少年怀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如意约摸听出个大概来。丫头给心上人羞辱了。对方戳着鼻子讲的一大篇文绉绉的词儿丫头没大听懂,更没记住,到最后的一两句浅显些的,总算明白了,是在骂她“女儿家不知羞”。丫头脸皮再厚,也是个姑娘家,这回终于受不住,哭着回来了。
其实这些词儿不算捏造,如意也早想骂她,只不过自家女儿哪里轮得上别人教训?自己教训是教训,别人教训就是叫欺负了,谁也受不住的。
果然就见丫头的同胞兄长捏着拳头,一字一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妹子,放心吧,不把他揍成猪头我是不会回来见你的!”
说罢,纵身又从墙上翻过去了。这翻墙头一技,原来是丫头家传。
如意摇着扇子现身,在梧桐树下说着凉薄话,“早叫你不要去了,偏不信,怎样?这回被人家羞辱了吧?哪有姑娘家成天往男人家里扑的…”
话音戛然而止,是因为如意自家被人扑了。
“神仙爹爹…呜呜呜呜…景皓他…他骂我…呜呜…”
看着把鼻涕眼泪往自己前襟上一通乱抹的这位,如意有些怔仲。
在认识丫头之前的一千年里,如意从来都是鼻孔朝着人的,别说姑娘,就连只雌鸟都没摸过一摸,抱过一抱。
认识丫头之后的这三年,抱过两次,头一次抱的是不省人事的小丫头,当时心境,跟抱个酒坛子没什么区别。这是第二次,抱了个满怀,两只手臂还箍紧了他的腰。
酒坛子可没这么软,也没这么香,满院的牡丹杜鹃玫瑰花都发不出这么淡雅的馨香味儿来。心旌于是有些飘荡,悄悄地收拢了手,听着丫头嘤嘤的哭声,教训的话也没再说出口。
脑袋里暖洋洋的,如同当初还在蛋里的时候,被涵玉谷的大太阳晒着。
此时情景正交融,却偏偏跑来一个不识相的。
“哟,这是怎么了?”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月洞门口。
冷不丁被推开,丫头又带着一腔委屈飞奔着朝来人扑过去。“呜呜…先生…”
如意瞪大了眼,扇子柄快要嵌进肉里。死狐狸!你要敢抱…你要敢抱…拼着一千年的道行我也…
老狐狸悄悄看他一眼,笑意愈甚。轻轻地伸出胳膊,在丫头快接近时握住了她的双肩,将她固定在一只手臂的距离之外,抬起袖子揩了揩丫头脸上的泪湿。“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手里的扇子这才松了。暗暗舒了口气,老狐狸还算是个识趣的。

想开了的郡主娘娘

哄人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的,有的人做起来如春风喜雨,有的人做起来就如火上添油。神仙亦然。
如意翘着脚听老狐狸同丫头絮叨。
素白的衣裳,沉静的影,悠然的说话声伴着梧桐叶的碎响娓娓道来。笼着两人的气场宁静而安详,如一个无缝的蛋,哪只苍蝇都叮不进去。
老狐狸目光不知飘去哪里,深长得看不见尽头。“不愁啊,喜欢这回事,若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任你的情意再浓再烈也都如镜花水月一般。美则美矣,却只能望而兴叹,终究捧不到手里。”
丫头不哭了,眨了眨如同两个烂杏似的眼,哑着嗓子道,“先生,月亮在天上,人哪里能够得着?可是,本来我想…如果镜子还在,水还在,偶尔瞧上一眼也是好的。若换成了是先生,又会怎么做?”
梧桐树梢头飘过一片云,又飘过一片…老狐狸沉默了许久。“我竟连镜子都不敢瞧。不愁啊,先生不如你,惭愧。”
有人不甘被冷落,偏要在没缝的蛋上叮上一叮。
“哼,说得跟自己看得多明白似的。一个深山里修炼几千年的老狐狸,又能明白多少人间情爱?来这里卖弄!”
老狐狸闻言,收回了眼,对他微微地笑。“三太子自然是不明白的。三太子怎么会明白呢?若三太子能明白,三太子便不是三太子了。”
如意懒得理他。净绕着弯儿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老狐狸就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后来,景太尉派人送来一大箱礼品谢罪,太尉府的管家恭恭敬敬向澧王爷奉上一封信,打开来细瞧,通篇都是道歉的字眼,就差没把一颗诚心剖出来给人看了。澧王大度,朝来人挥一挥手,不过是小孩子之间闹别扭而已,若郡主想开了,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罢。
郡主没再哭,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想。到晚饭时刻,没去和自家两位爹爹在餐厅里用餐,丫鬟们端来的饭菜也一口都没动。下人们想,这是郡主娘娘还没想开呢。
过了晚饭时刻又许久,二更的梆子响了两声。丫鬟们悄声地劝,“郡主娘娘若实在不愿吃东西,就早点歇了吧,明早有了胃口,再叫厨子做些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