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娘娘的一双美目似张非张,将这一段小小闹剧尽收眼底,却不语,只是笑。
“…诸位姐妹坐吧;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后,便要归入四宫之内了——彼此先亲近亲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说道。倦意未散晚妆初成,倒有一番别样风姿。
下首坐着的诸妃却没有她此时的闲适,各自心中盘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这句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犹记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宫时,沈淑妃便一口一个“紫儿”了,难道真的有如谣言所传,亲疏有别?内有隐情?
就连沈紫薇都对这样的说辞大为诧异,不顾失仪,用饱含强烈疑惑的眼神紧盯着姑母看。片刻之后,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顿时平和下来。初时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个…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开口道。
众人的目光立时便汇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吓了一跳,面色都变了,颤声道:“娘娘…这个…这个…”
沈紫薇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东偏宫昭华宫的王美人,年纪即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这宫中第一个拙心笨口的,却还偏爱攀龙附凤努力钻营,素来都被其他嫔妃当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讨巧的,却听不懂画外之音,白触了霉头。
——座中诸妃又是一番窃笑,越发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倒觉得,这个沈良娣的样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断是个‘有福’的。”说这话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黄婕妤。她一厢说,一厢还悠然自得地手持绢扇向王美人一指,众人更是哄笑起来。
王美人白白的一张圆脸,登时通红,这话她却是懂的,说她“有福”,那便是明摆着在讽刺她肌丰体胖了。
王美人嚅喏着刚要开口,与黄婕妤焦不离孟的韩美人,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又补了句什么,那些妃嫔们便笑得更加开心快意起来…
而沈青蔷侍立一旁,眼见着这群全天下最为尊贵体面、也最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围在一起,拿着一个从衣饰穿着看来就颇为落魄的可怜人儿取笑,各个笑得花枝招展,各个笑得摇曳生姿——青蔷便觉得从心底陡生一股无名烦躁之意,这光华陆离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书府里那满口黄牙的针线婆娘、那持着棒槌追打她的厨妇、那日日把脸涂得五花六道的丫鬟们…青蔷原以为,在这世上,只有她们才会以刺痛她人为乐;青蔷原以为,只要离了尚书府,这样的人,她便再也不会遇见…
——真傻,她可真傻。
***
那一日,沈婕妤带着浩浩荡荡一队如花美人,笑也笑够了,闹也闹足了,方才志得意满的离了紫泉殿。她们去远之后,沈淑妃又拉着青蔷说了好一会子闲谈;在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中,突然抛下一个问题:
“青儿,你觉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蔷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微笑,肃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双好眼。”
沈青蔷并不愿与人结怨,特别是和据说是自己姐姐的人。何况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拈在两根纤纤素指之间,轻轻击着棋盘的边缘,随时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只因为入宫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为了消弭各种各样的传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费了多少财力心力——而这一切难道仅仅因为沈淑妃答应过要“帮她”?十四岁的沈青蔷也许还会相信,但十六岁的沈青蔷早已学会怀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入宫做贵人也的确有几分世人眼里的风光。即使你自身并不觉得什么,可单看下人们那份阿谀奉承的劲头儿,单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单看妆奁中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就已足够令绝大多数人迷失本心。
至少,她儿时所不屑、所嫉妒、所隐隐期盼的那一切虚荣,如今确实已经得到了;即使那些虚荣的背后是一段生为棋子的注定命运,她如今也已经得到了。
求仁得仁,无论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怎么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么?
——而那颗心,唯有那颗一直仰望着天空的心,即使身为棋子,她也绝不会放弃的。


第一卷 第五章 嫡子
总算诸事皆毕,青蔷正要离去,竟又有人从外间来,她坐在殿内,只听见男子穿的羊皮小靴踩在青石地面上啪啪的声音。
“殿下放学了,来请淑妃娘娘安。”太监通禀道。
青蔷忙要告退,淑妃娘娘却摆了摆手,作了个“稍待”的手势,吩咐:“快请殿下进来吧。”
宫女们打起重重帘子,一个少年笑嘻嘻地从外殿走来。明黄服色,容貌秀丽,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儿。他刚要请安,淑妃已笑道:“小祖宗,石头地冰着呢,快起来吧。”那孩子便顺势爬起来扑进淑妃怀里,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儿那样撒着娇。
“别闹我了,”淑妃笑着,头上才理顺的流苏复又绞成一团,“没见我这里有人在啊!”
那穿明黄短褂的男孩子依然揽着淑妃娘娘的颈子笑嘻嘻,却转过头,用他那双乌漆大眼望向青蔷,嫩嫩问:“你是谁?你可漂亮得很。”
青蔷就着他的身量,微微俯下身,福了福,答道:“殿下,奴婢是良娣沈氏。”
“你也姓沈?”那孩子一骨碌滚下淑妃的膝盖,走到青蔷面前,道,“你叫什么?”
青蔷有些迟疑,这内眷的名字怎能讲给皇子听?却见淑妃并不阻止,终于还是答道:“奴婢沈青蔷…青色的青,蔷薇花的蔷。”
“唔…尚可,”小皇子非常大度地表示首肯,一副小大人的神情,“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一个贵妃好了。”
青蔷不禁宛尔,连淑妃娘娘也撑不住笑了:
“小祖宗,上一次你还说要封紫儿做贵妃呢,你到底要封几个贵妃啊?还不快去换衣裳?”
少年答应着退了出去,淑妃娘娘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脸上全是慈母的温情。等少年出了殿门,羊皮小靴的声音啪啪啪远走,沈淑妃那慈和的神色才突然如变戏法般消失:
“…那不是我的儿子,”她突然道。
“什…什么?”青蔷确实吃了一惊。
淑妃头也不抬,冷冰冰道:“那是死掉的上官皇后的儿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不是我的儿子…他说过,等他做了皇上,就封我做皇后。”
淑妃娘娘从身边的小几上端起已经冷掉的茶,缓缓地、无比优雅地嘬饮着。
***
沈青蔷终于是出了紫泉殿的大门,早有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们在阶下久候了。若能如沈紫薇那般,以“采选”的名义入宫,分封一个四品或五品的尊号,便能自家中带一位使惯了的贴身丫环一起进来,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也算有一个心腹说话的人儿。可沈青蔷只是不明不白从天而降的七品“良娣”,断没有这样的待遇。还是进来之后,才由沈淑妃亲自挑了三个宫女,派给她使唤;不过,这三人的行指才干,倒也算是佼佼上乘。
特别是三人中稍大的那个,名唤“玲珑”,办事极稳妥,虽言语不多,却每每切中关键,青蔷只与她相处了半日,便不由另眼相看了。
——只是今次,她却不在,另一个年纪稍小、唤作“点翠”的丫头,骨碌碌转着大眼睛,在那里等。见她来了,登时喜笑颜开。
“主子…”那丫头朗声道,“您可出来啦,要回去了么?”
沈青蔷见只她一人在此,便道:“可见了好些人,便耽搁了…你的玲珑姐姐呢?”
点翠干脆利落地答道:“半个多时辰前,淑妃娘娘身边的琼琳姑姑出来,叫了玲珑姐姐进去的;想是有些体己话要说罢,可还没回转呢。”
青蔷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想是淑妃娘娘有什么话要吩咐吧?咱们也不必等她了,先回去吧。”
点翠答应着,躬身跟在沈青蔷侧后,亦步亦趋。青蔷甫入宫,皇宫的路又曲折繁复,倒要靠着这个小丫头从旁指点的。
——两人一前一后才走了不远,忽然便见到不远处的亭阁之侧站着个身形朴拙、意态焦急的人儿,一见青蔷,远远就迎了上来。
竟然是方才在众人面前受过折辱的王美人。
“啊…沈娘娘…”还隔着老远,她便亲热地招呼起来。
按品级来说,美人是四品,良娣却只有七品,她便是叫沈青蔷一句“妹妹”,已算是谦和到底了。这“沈娘娘”三个字,实在是有些自贬身份。但沈青蔷心中明白,她虽只是良娣,却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位婕妤姐姐,又都得宠,自是与众不同的。瞧王美人的样子,大抵是无钱无势又无宠,满宫的妃子没有谁将她放在眼里,可偏偏又不死心,既攀不上高枝,倒认真把她这里当作一条门路了。
——与这样的人结交,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处,但青蔷却实在不忍心像黄婕妤韩美人,或者像自己的姐姐沈紫薇那样待她,又何苦呢?便依然礼貌周全,微一屈膝,口称:“青蔷问姐姐安好。”
王美人当即面红耳赤起来,连道:“沈娘娘…不、不,妹妹快请起吧…”便要亲自去搀。
青蔷带着笑,已自己直起身来。望定她,口中道:“娘娘,可有什么吩咐么?”
王美人道:“哪里哪里,自家姐妹,自家姐妹么…妹妹可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姐姐一见就已自惭形秽了,这要叫皇上看到了,还不知多么疼爱妹妹呢!”
她满脸堆笑,毫不掩饰话中的攀附之意。总算青蔷有耐心,依然还能保持着含笑静听的样子;可她身后那个小丫头点翠,却已忍不住撇了撇嘴。
接下来的整整一刻时间里,从王美人那张嘴中颠三倒四地涌出无数奉承话,却翻来覆去不是赞美青蔷的相貌,就是艳慕沈家如今在这宫中的地位。淑妃娘娘如何,婕妤娘娘又如何,怎样的繁华富贵,怎样的颐指气使…王美人受宠若惊,字里行间都是一股子阿谀气。青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却似乎连察言观色都不大懂,更将话题拉扯到了南偏宫庆熹宫的杨惠妃身上,虽不敢径直倾以恶评,却对她、以及她身边的黄韩二位不住明褒暗贬,极尽刻薄之能事。沈青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口道:
“王美人,既然如此,你何必总与她们在一起?合则聚,不合则散,不是么?”
这已明摆着是不留痕迹的发作了,可谁料那王美人听闻此言,竟然两眼放光,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早就这么想啦!只是妹妹你瞧瞧姐姐的样子,不比你年轻貌美,也不比你家世超群,哪能说得上什么话啊?要不然…要不然妹妹去和淑妃娘娘提一声,也把我换来了这锦粹宫里住,咱们姐妹往后整日在一起,可有多么好?”
——沈青蔷总算明白她一个劲儿的缠着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了,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她实在可怜。不是为着她寻常的姿色;更不是为着那一身半旧不新、裁剪马虎的宫装,只是…做人做到如此地步,所谓可怜之人,断乎有可厌之处,大抵便是如此吧。
***
“…她家里早就破落了,只因承着爵,进来便封美人;可四五年了,往里头去的时候怕不过两三晚上吧?又住在东偏宫,那边没有什么得宠的人在,最是落魄的。”好容易软硬兼施,将那王美人打发走,点翠早“嗤”的一声笑,满口伶牙俐齿,在青蔷面前编排开来。
沈青蔷摇头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皇宫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在…”
点翠咯咯笑道:“这宫里头大,主子们又多,可什么样的都不缺呢!就说王美人素来最恨的那两位吧,黄婕妤是个棒槌,谁不知道她就是杨妃娘娘的传声筒;而那位韩美人就更有趣了,自以为封的是个‘美人’,就可以做病西施,惯常嘟着嘴皱着眉捧着心的,动不动就闹个小病小灾,非把下头使唤的人吓掉半条命不可…后来淑妃娘娘实在看不过去,便说了:韩美人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好好静心调养一阵子,牌子也不必呈了——您道怎的?第二日立时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特意在淑妃娘娘眼前转来转去,生怕别人瞧不见,可叫我们笑了好久…”
青蔷也笑,这丫头,嘴真长得跟刀子似的。
点翠越说越是开心,登时便收不住了,笑道:“要我说啊,主子您的性子,可实在是太好了些——这虽然是我们几个的福分,可在这宫里头,该硬性的时候还是要硬性的。否则,莫说旁的主子,就是奴才们,也敢踩到你头上去了…”
青蔷道:“我并不是那样好性子的人,你放心,时候久了自然知道的——只不过,现下似乎真已有个小奴才,要踩在了我头上呢。”
点翠连忙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点翠可并不敢…”她话是这样说,那双眼睛却依然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连半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的。
虽然身在这天下一等一的所在,满目都是画栋雕梁、匠心别具的盛景;虽然身边跟着精灵古怪的小丫头,说着笑话给她解闷儿——可不知为什么,沈青蔷依然觉得怀中那股的郁气愈加浓重,竟似盘旋不去了。
仅仅数个时辰,几乎便将沈青蔷对展开在自己面前的深宫生活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消磨殆尽了。作威作福的固然面目可憎,可悲可怜的却也让人油然生厌;甚至就连姑母——就连自己记忆中、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忽然褪了颜色,从高不可及的云端跌了下来。美,依然还是那么美的,却仿佛只是一尊陌生的美丽躯壳,厚重的脂粉下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无边黑暗…
点翠起初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后来却也发觉,她的主子只是脸上带笑,可那投向彼处的目光却遥遥渺渺,全不知在看着什么…点翠便渐渐噤了声。
一主一仆在宫掖之中缓步而行,沉默的云烟落下,将二人密密拢在中间。
忽然,沈青蔷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直望进苍蓝色的天心里去。日已西斜,金光涣散;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沈青蔷定定站着,望了很久;久到身旁的点翠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发问:“主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青蔷长叹一声,收回目光,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忽然想,为什么人无法生出翅膀,在天上飞呢?”
点翠一愣,咯咯笑道:“那当然了,天上可是神仙的地盘儿,不归皇上管的…要不然怎么就连咱们万岁,也整日里想着召神仙呢!”
沈青蔷回过头来,望着点翠,奇道:“你说什么?‘召神仙’?”
点翠脸色突变,“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几乎快要哭了。见青蔷似要开口询问,便抢先喊道:“主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沈青蔷见她忽然变出一副恐惧害怕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狐疑。世人皆知靖裕帝敬神重道、修仙养生,还在皇宫之中盖了一座道观,可这也并不是什么有关碍的话吧?
——虽心中讶异,却毕竟初来乍到,又见点翠那副神色,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天近黄昏,光影朦胧,沈青蔷恋恋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头上那渐渐黯淡下去的无限青空。她不是鸟儿,也不是神仙,也许注定无法飞越苍穹。沈青蔷一念及此,笑着,忽然泪盈于睫…却在她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听见了什么声响,毗邻的两棵高大的花树间似有白影一闪,一闪便消失无踪了。
青蔷怔然道:“点翠,这宫里,可有…可有穿白衣裳的人么?”
点翠一愣,抿嘴笑道:“主子说的什么话,除了国丧,谁会穿白的?那是大晦气呢!”
“可我怎么见着一个白影子,就在你身后,呼的一下便过去了?”
点翠听见青蔷说得认真,急忙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只见枝叶婆娑,风吹过,沙沙作响。
点翠颤声道:“主子,您可别…可别吓我…”
青蔷道:“的确是有人的,我吓你做什么?你也不用怕成那样,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还有鬼了?”
点翠跺脚道:“主子,主子!求您了,别说了…”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地不住东张西望,好一会才渐渐镇定下来,搪塞道,“想是…主子您眼花了吧?又许是园子里的白鹤飞出来了,也未可知…”
青蔷却总觉得不对,沉吟道:“只一闪就没了,倒像是个人的。不过…若是个人,他躲在树上做什么?”
点翠凑到青蔷身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轻声道:“这宫里年岁久了,全是女人,阴气最重,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难讲…老嬷嬷们说过,若是真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否则扑了人,引到自己身上,那便晚了——主子切切不要对人提起,自己也万不可再想了…走吧,咱们快回去,这园子里一到黄昏,便怪渗人的。”


第一卷 第六章 急症
第二日沈青蔷起来,便觉得四肢凝涩、头沉脚轻。她倒也并未在意,还是点翠进来伺候梳洗时,才惊觉问:“主子您怎么了?”说着忙忙端了镜匣过来,叫青蔷倚在床边,开了描金夔凤纹的漆盖,撑起金骨刻花支子,捧到青蔷眼前。
镜子里黄澄澄明晃晃映着一张脸,两靥飞红斜抹,双目盈盈欲滴,满面都是绯色。
青蔷揽镜自照,也不禁“啊”了一声。点翠手一抖,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立时煞白,把镜匣胡乱推在青蔷怀中,转身便向外跑。青蔷心中讶异,又向镜子里照了照,怪了,怎会这样慌乱,自己又不曾一夜之间长出了青面獠牙来。
正觉好笑,忽然帘子一响,点翠人已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稍长、面容淡漠,一丝笑容也没有的素衣女子,却是沈淑妃派给她的大宫女玲珑。
点翠已急得额上见了汗,玲珑却泰然自若行了一礼,道一声“冒犯了”,走过来,伸手探进青蔷的贴身小衣内——也不知是否外头寒气重,那只手极冰冷,犹如新汲了井水;青蔷的身子忍不住一哆嗦。
玲珑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替青蔷掩好了衣裳,从她怀中抱过那只镜匣,递给点翠,又服侍她躺好,口中吩咐:“你们在这里好生伺候着,密密拉上帘子,待我去一躺锦粹宫。”
点翠连忙答应着,放好镜匣,便急急去了。玲珑却已跟着出了门,看都不向她多看一眼。
许久,便屋外传来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一个战战兢兢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么?”这是除了玲珑与点翠之外的第三个小宫女染蓝,素来胆小。另一个却分明是点翠,正道:“嘘…你还不曾听说?昨日主子在园子里…”渐说着,声音便小下去,再也听不真切了。
青蔷自认不比那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底子是好的,心想不过是偶染风寒罢了。见上上下下郑重无比的样子,倒认真当作了一件大事,不免有些莞尔。她自己却是不上心,料着是场虚惊,只索性闭目养神——若真病了,面几日应酬,也是好的。
小半个时辰过后,玲珑便带着两个老嬷嬷回转,一进门,青蔷方要起身,说一句:“不妨事的,明日就好了。”却被玲珑一把按在床上,皱眉道:“主子切莫起来,安心躺着才是。”竟然满脸青灰,难看之极。
青蔷见她如此郑重,心下只觉好笑,却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便问:“究竟怎么了?”
玲珑只是按着她的肩,摇头道:“主子安心静养。”再不肯讲什么,径直出去了。
待那两个嬷嬷轮流来给请了脉,全都苦着脸一言不发的退了下去,沈青蔷满腹狐疑,终于无法“安心静养”。要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一会工夫,那两个嬷嬷便指挥着人将屋内大大小小的家什箱子统统挪到门外,只留下青蔷躺着的一张雕花楠木床。玲珑走上前来,将帐子层层掖好,叮嘱:“主子千万躺着别起,待过去了便好了。”
而嬷嬷们已在急急发话:“姑娘快出去吧,过了人可麻烦。”
青蔷再也按耐不住,径直在帐内道:“究竟怎样?难道我便一夜间落了痨病不成?”
此话一出口,顿时四下寂静,半晌,玲珑才在帐外答道:“主子不要多想,断没事的,过去…便好了…”这一次,连声音都似哑了。
——帐中静默良久,忽然,传出“嗤”的一声笑,寒澈澈清冷冷,玲珑侧耳听半晌,再无声息。
两个老嬷嬷在青蔷屋内四处点上香,请了净水并香灰,绕着雕花楠木床经行,口中念念有辞。玲珑带着小丫头们一并退到门外,掖庭巷各处住着的宫女和未承幸的低品嫔御得了消息纷纷来看,已将一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