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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良佐跟着齐黑子,来到锦粹宫外围的一间偏僻宫室,门外站着的两名侍卫,一见他们,统统苦着脸。吴良佐走过去,一人脑袋上赏了一个爆栗,直打得二人呲牙咧嘴。“娘娘呢?”吴统领问。两个侍卫齐齐用手指着门内,不住挤眉弄眼。内里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吴良佐么?快给本宫滚进来!”
吴统领满面尴尬无奈,齐黑子则低声道:“沈娘娘耳音可真好啊。”这本是上更值夜的宫人歇宿之处,颇为狭小阴暗,淑妃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椅上,身边站着两个小丫头,替她打着翟扇,略作遮挡。
“微臣问淑妃娘娘安好。”吴良佐恭敬行礼。
“安好?”淑妃道,“你犯上作乱,私自将本宫扣在这里,竟然还谈什么‘安好’?你这贼子,究竟意欲何为?”
“微臣不敢。不过娘娘应该知道,微臣从不害怕任何指摘;娘娘若坚持认为微臣忤逆,尽可奏请万岁处置。”
吴统领的这句话答得不卑不亢,却令沈淑妃再也无法发作。人尽皆知,吴良佐不仅在万岁未入京前便已从龙,且二人之间更是颇有私谊;假若靖裕帝在这个宫里还相信某个人,那这个人也绝对是他,而绝对不是某一位妃子或皇子。
吴良佐见淑妃娘娘气势少馁,便道:“其实微臣只想请问娘娘两句话,因而请娘娘略作羁留而已。只要娘娘赐微臣答案,微臣即刻恭送娘娘回宫,至于冒犯之处,任凭娘娘责罚。”
沈淑妃冷哼一声,良久,说道:“好,你问吧,本宫先听听看。”
吴良佐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道:“微臣想问的是:其一,太子殿下为何在娘娘的锦粹宫遭鸩?其二,太子殿下遭鸩,微臣赶去之时,娘娘为何带着人急急外出?”
沈淑妃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愣了半晌,方问道:“你说谁?”
吴良佐道:“适才微臣在锦粹宫伴驾时,皇上已下旨亲封二殿下为太子了。”
两柄翟扇交叉遮叠,横于其间,吴良佐看不见淑妃娘娘的玉颜,只感觉这陋室中的气息仿佛突然凝固,无论是声音、光线、还是这周遭的一切都已被无情隔绝,沈莲心坐在那里,沉寂如死,静到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她问道:“…是么?”
吴统领答:“千真万确。”
沈淑妃笑了——若此时青蔷也在,听到她的如此笑声,也许会立时想起沈紫薇:“一个都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的小鬼,竟然是什么‘太子殿下’?太也荒诞了吧!”
吴统领脸色一变,正色道:“太子殿下自然洪福齐天,请娘娘言语谨慎!”
沈淑妃“哗”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挥开翟扇,两步走到吴良佐跟前,大声道:“谨慎?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本宫指手画脚?本宫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二殿下遭奸人鸩杀,与本宫无关!本宫方才是想去迎接陛下,禀报一切,本宫做错了么?”
吴良佐深深垂着头,唯恐目光与沈莲心的身子相触。适才自己带人将淑妃娘娘硬“请”到这里,其间也发生了数次的“变故”,以至于沈淑妃此时云鬓撒乱,宫花凋萎,水红色的阔袖上更扯开一道尺许长的裂口,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终于,吴统领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高举过头顶,问道:
“微臣请问淑妃娘娘,可认得此物?”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小粒青色药丸。
沈淑妃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几乎死白一片。她竟然伸出手去,想要抢夺匣中之物。但吴良佐早有防备,手略一抖,便将匣子收回怀内。
“这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的后厨房内找到的,看来娘娘是识得了。据说娘娘还有更多同样的药,况且总是随身携带…”
沈淑妃向后退了两步,喝道:“吴良佐,你想做什么?”
吴统领再拜,恭顺答道:“微臣不敢。万岁已下令‘彻查’,待御使前来之后,自有分教…”
他的话音还没落,门外便有人接上,是个温柔娇媚的女音,语尾稍稍上扬,万分动听:
“劳姐姐久等,本宫已来了!”
——杨惠妃到了。
吴良佐一见是她,心下便一凛,登时明了。皇上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似已认定了沈淑妃的死罪——否则,为何特意将她的对头遣了来主审?莫说淑妃娘娘的确有很大的嫌疑,就是她完全清白无辜,在这位出奇伶俐敏锐的南偏宫惠妃娘娘的“问询”下,只怕也会立时生出千万条罪状来。
“吴统领,辛苦了。”杨惠妃对他一笑,“万岁已遣了本宫来,此地便交卸给本宫吧。”
吴良佐只有躬身答应。刚要告退,冷不妨却又被沈淑妃叫住。他本来猜测淑妃娘娘恐怕是请自己不要离开,或托自己向皇上求情,谁料沈莲心却道:
“慢着,吴统领,你不是说从本宫的小厨房内找到了一丸药么?怎么不一并交予惠妃娘娘?”
吴良佐完全愣住,怎会如此?看沈淑妃方才的急切表情,这青丸中定然有古怪的。她为什么当着杨惠妃的面提起,难道还嫌自己此时的处境不够险恶不成?
果然,惠妃娘娘问:“什么丸药,哪里得来的?拿给本宫一看。”
吴良佐只有回答道:“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小厨房内找到的…”说着从怀中拿出那个木匣。
惠妃又问:“你的属下?究竟姓甚名谁,报予本宫听听?又是在小厨房的何处寻得?”
吴良佐语塞,他根本无法回答,因为这青丸并不是来自侍卫的搜查,而是来自大皇子董天悟!
第二卷 第三十章 往事
吴良佐告退,杨惠妃更遣散众人,手中握着那个木匣,施施然坐在淑妃娘娘适才所坐的位置上。沈莲心只有站立一旁,便有如惠妃娘娘的侍女一般。
杨惠妃将那木盒打开、细细端详内里的青丸,又将盒盖合拢——片刻后再一次打开…竟似在故意戏弄。淑妃娘娘死盯着那开开合合的匣子,眼中放出恨极欲狂的晶芒来。
只有片刻,那锋利的目光便逐渐黯淡下来,沈莲心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
“舜华,我们可多少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惠妃“杨舜华”将纤纤玉手一翻,那盒盖“啪嗒”合拢,她似也满怀感慨地唏嘘一声,回答道:
“怕有十年了吧?”
沈莲心一笑:“你还没有老,记性还不算差。的确已经十年了——自从上官皇后‘染病’之后,整整十年!”
杨惠妃也轻轻一笑:“十年前我们可谁都没有料到,这场赌上身家性命、赌上九族满门的豪赌,到现在也没有分出胜负…”
沈淑妃沉吟良久,缓缓开口:“十年前的那一夜,我们就对天盟誓,从此之后,彼此之间只是仇敌,不死不休!你还记得么?”
杨惠妃点头:“自然记得,所以我们现在也是仇敌——沈莲心,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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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裕元年元日,当靖裕帝在两仪宫举行大婚典礼的时候;当上官家的小姐、当朝的皇后上官蕊头戴六龙三凤冠,身穿深青色织有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翟衣礼服,手里握着金谷圭的时候;当仅有妃名,却连个封号也无的白妃搂着她的儿子暗自垂泪的时候——在这宫墙内,还有两位出身高贵的少女,在怀着复杂的情感仰望那连鸟也无法飞过去的皇宫的天空。
她们都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进入宫廷的,说不定那时,在她们心中,也有着不能说出口的檀郎,也有着注定夭折的爱情…但这已注定永远都是秘密,因为不久之后,她们就将慢慢遗忘当初的自己——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即使在夜半无人时忽然惊醒,也再不会想起曾经的少女时光;直到有一天,她们将生命变成一株爬在宫墙上的藤蔓,无限延伸下去,却再也无法独立生长,彻底成为这皇城的一部分。
上官蕊并不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很美丽,并且非常聪明。她的祖父上官廷让她读男孩子读的书,让她自由自在的长大,送她去做皇后,成为女人中的女人…但也许她并不适合这个宫廷,因为她从不懂得暗处的毒箭才是致命的杀手。上官皇后治下的内宫,诸多规矩严苛异常,动辄打杀,宫妃们一味谨小慎微,奴才们更是提心吊胆。她对靖裕帝绝对谈不上爱情,也就更谈不上妒忌,她严厉却不得不说相当公平的平衡着各方势力,无限迷信她自幼便学会的权势的威力,但她却从来都不曾懂得人心。
靖裕三年,上官皇后诞下二皇子不久之后,“巫蛊案”发。其实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桥段,从古到今的宫廷中反复上演过无数次,这一次矛头顺理成章的指向了大皇子的母亲:白妃。没人知道这到底是谁人的陷害,也许是上官皇后要除去对手的招数?又也许是其他妃子一石二鸟的毒计?谁知道呢?明白真相的人,也许早就统统离开了这个人世,将这个秘密带入地下去了。
——但白妃投缳之后,有一件事满宫的人都已看得分明了:靖裕帝对执法如山、狠辣刻薄的上官皇后极度不满,上官家的盛宴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也正在这个时候,在后宫深处,有一段三年来始终同甘共苦的姐妹之情终于要走到尽头。对权势的畏惧、艳慕和渴望,对上官皇后的嫉妒、恐惧和恨,让她们想到了一个胆大包天却又极度巧妙的主意。“胆大包天”是因为她们的目的竟然是合谋弑后;而“极度巧妙”则是因为她们想到可以把这份弥天大罪推给一个死人,推给白妃的鬼!
十九岁的沈莲心抖着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毫不起眼的珐琅珠簪,缓缓地、缓缓地将那颗珠子旋下来,倒出空心的簪体内褐黄色的粉末:
“这是前朝三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希罕药粉,我父亲千辛万苦才弄回来,这样的东西天朝是没有的,太医应该不会查出来…”
十八岁的杨舜华的声音也在抖:“就是发现点什么也没关系,太医正候宜是我父亲荐上来的,他会压下去的,什么都不说…”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哆嗦着讲完,面对面愣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一个恍恍惚惚地问另一个:“…真的…要么?”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皇上现在恨不得她死,只不过苦无把柄罢了;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绝不会有第二次!”
“是啊…是啊…你说的是…”这一个回答。
于是沈莲心和杨舜华便将那药粉化在玫瑰豆沙馅儿里,亲手制成一枚一枚的冬至吃的梅花银丝饼。将有毒的和无毒的分作记号,混着放在一起,再把药粉份量最多的一块儿放在一叠的最上面。
“好吧,我们下定决心…”沈莲心道,“只要挑毒药少些的饼吃了,并不会死。”
“是,从现在开始,无论人前人后,我们便是死敌了——没人会想到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竟然会是同谋…”杨舜华道。
“从天亮之后开始,我们便是敌人了…”
两人忽又同时沉默。后来,还是沈莲心手忙脚乱地将一块黄绫子盖在那叠梅花银丝饼上;而杨舜华则把脸瞥了过去,一直咬着自己的嘴唇。
——即使我们共同度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在人前小心翼翼地掩护着对方也掩饰着自己,我们一起咀嚼深宫中那些让人疯狂的寂寞并且一起寂寞地成长——但我们的命运,也许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靖裕三年的冬至过去不久,全宫一多半的嫔妃都病倒了,其中就包括了上官皇后、沈婕妤和杨婕妤…后来上官皇后疯了,沈、杨二位则病愈晋升,而“白仙”娘娘的传说,从此更加甚嚣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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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会的!”沈淑妃道,“你并不笨——这一次遭人垢陷,我虽难逃一死,但死前见一次陛下,总也不难做到。只要让我见到他,让我有机会对他说出十年前的原委,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杨惠妃哈哈一笑,花枝乱颤:“沈莲心,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愚蠢。你以为当日的事情,他便一点都不知道么?…我就不信你丝毫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你不敢这么想罢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大半时间都在烧丹拜神,但朝政却始终牢牢握着不放。当年的内阁首辅上官廷——还是扶他登位的功臣呢,下场如何?满门丧尽,一个不留;继任的内阁首辅言渊,辅政十年,眼见势大,便被他毫不留情赶回老家去了;现在的那个李裼,不过是个只会写青词、喝酒骂人的酸臭老鬼…外间如此,宫内呢?我们斗了十年、争了十年,可斗出了什么?争出了什么?两仪宫从七年前一直空到如今…”
沈淑妃忽接口道:“——他已立了太子。”
杨惠妃的面色顿时大变,一直是温柔不过的女子,顷刻间犹如罗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淑妃面上沉静无波,续道:“吴良佐说,适才皇上在锦粹宫立了老二做太子。”
杨舜华忍不住喊道:“他疯了么?!竟然立老二?他杀了上官家满门,将上官蕊闭锁两仪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现在却说要立老二?”
沈莲心的脸上浮出一道轻飘飘的笑意:“所以你非帮我不可。”
杨惠妃沉默了,以手抚胸,叹口气,问道:“…这次不是你做的吧?”
沈淑妃惨笑:“若是我做的,又怎会给人可趁之机?结果把我自己也陷了进去?”
杨惠妃斜睨她,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老了。”
沈淑妃苦笑道:“是,我是老了,没想到自己养的狗,竟反咬了自己一口。”
杨惠妃莞尔:“原来如此。却不知是那只紫的,还是青的?…唔,我看青的虽有时聪明,但似乎笨的时候更多些;怕是那条紫的吧?”
沈淑妃道:“若青儿能有这样的深心密计,还能这么久来一丝不露,那我在宫里的这十年可算白熬了。至于紫儿…怕就是她了,只有她能将这青丸偷出来;也只有她可以在宴上对老二下毒…但她是如何瞒过我的耳目,和吴良佐勾搭上的呢,我就实在想不通了,难道…难道…”
杨惠妃立时追问道:“难道如何?这青丸又是什么?”
沈淑妃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暗色,轻声道:“我觉得我会说么?”
两个人突然都停了口,长久的沉默横亘,仿佛塞着彼此的喉咙。终于,杨惠妃道:“好吧,我帮你。但我们把话说在前面,我只帮你过‘青丸’这一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活莫谢我,死莫怪我——帮了这次,我们始终还是仇敌。”
沈淑妃立刻道:“好!我沈莲心对天发誓,即使身死,也决不吐露半句十年前相约之事。若有业报,我沈莲心一人承担!”
惠妃娘娘笑了,却满面戚容:“你不用发誓的,只在此刻,我们是姊妹,姊妹说的话,我信;至于业报——多这一报不多,少这一报不少,随它去!”
她说着,将匣中的青丸取出来,随手丢进墙角烧的炭盆中。那东西不一时便熊熊燃烧,化作飞灰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第二卷 第三十一章 良佐
惠妃娘娘的那个问题,吴良佐踌躇再三,实在无法回答,也只有敷衍道:“事态纷乱,来时惶急,待微臣去彻查清楚,再向娘娘回报。”使一个缓兵之计,暂时将事情拖了下来。待一得空离开,便派人满皇宫去找大皇子董天悟。
可这大殿下却是宫中第一神出鬼没的人物,关于他的谣言多数也掺着一些精怪灵魅的成分,加之惯常穿一件显眼的白衫,态度倨傲,是以奴才们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想找谁都容易,可找他便难了。打发的侍卫去了不多时,便一一来回禀,均说并不见人。就连紫泉殿前伺候的人也说,无论是想卖好的还是想看热闹的,这宫内几乎所有的主子都来过了,只大皇子和昭华宫的胡昭仪始终未曾露面。
正焦急间,去建章宫寻人的侍卫也回来了,他带来的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消息:那边的人说并不知道殿下在不在宫内。
“什么叫做‘并不知道’?”吴良佐愤然,“这职是怎么当的?”
那侍卫表情古怪:“守门的太监说,殿下自住进建章宫之后,正殿不开,寝殿不住,只窝在旧朝建的一栋藏书楼里,连使唤人都全数赶开,非召不得入内。谁也不知道殿下在楼中到底做什么,自然,更不敢有人乱问。那边的人还说,殿下今天似乎并没有出去——但他有时明明未出门,却又忽然从外面回来了,所以那也说不定…”
吴良佐怔然听着,摇头不绝,道:“算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建章宫虽名义上属于外廷,但距离太极宫最近,距离西偏宫也不算远,不一时便到了宫门前。守门的内监见是统领大人驾到,早颠颠凑了上来,添油加醋又待编排一番,吴良佐却早打断了他的饶舌,板着脸,道:“爷奉着敕令办事,不爱听你呱噪。速去通报,省得爷动马鞭子。”
那太监皱眉缩眼,犹豫好久,才道:“要不…吴大人您自己进去试试?您不知道我们殿下的脾气,连万岁的帐都不买呢…”
吴良佐心下塞着事情,再不愿和他计较,狠瞪他一眼,喝道:“当先带路!”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建章宫。
这里本是“准东宫”,历朝所居之皇子,除却早夭的,大多后来都成了太子;甚至三代之前曾有过皇帝御驾亲征、成年太子监国的形势,那时候的太子殿下便住在建章宫里批阅奏折,接见百官。整个宫室的格局也与太极宫并无二致,只是屋顶上用着蓝色琉璃瓦,规模小了许多而已。
——步入建章宫,忽有一个问题窜进了吴统领的脑海,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瞧皇上的样子,似乎早已决定了要立二殿下为太子,那又为何特赐大殿下入住建章宫,令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否则便是祸乱之相。虽说…虽说已跟在万岁身边十五年,但他实在揣摩不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太监一直将他带到藏书搂下,缩着脖子道:“就是这里,我是不敢,您老倒可以喊喊看,上头能听见的…”吴良佐一抬头,只见是一座普通的三层小楼,砖石砌成,四面墙壁都开着窗子,的确有股阴森之气。刚要开口,却忽然看见大殿下无声无息在窗前出现,正俯视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殿下…微臣有急事,失仪了。”他仰头喊道。
董天悟模糊一笑:“屋里有酒,上来吧…”
身子便在窗口消失。
吴良佐叫其他从人候在门外,自己噔噔噔转上楼去。已是寒冬,楼内更是特别的冷,四壁都是书架,却均已搬空,一本书也未曾看见。这空荡荡的室内,只烧着一尊红泥小火炉,上面烫着酒吊子,醇香四溢。董天悟便坐在炉边的椅上,似乎穿的很是单薄,还是那一身素白。
“殿下…”吴统领依制行礼,还未开口,已被董天启摆手止住,他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青瓷酒杯,温言笑道:“吴叔,来坐。”
吴良佐忽觉心事翻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长叹道:“殿下,时势不同,切莫如此了…”
董天悟一笑,抬起头来:“我幼时不是这么叫你的么?”
董天悟不言不语,将酒吊子取下来,倾了一杯在手中,一仰头便灌了下去,方才轻声道:“这里虽冷,却有一样好处,谁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你直说吧,她动手了,是不是?”
那一瞬间,吴良佐忽然有些恍惚,这大殿下所说的那个“她”,真的是沈淑妃么?但现下却不是踌躇的时候,他只有点头,道:“二殿下性命垂危,那青丸,她虽没认,却脸色大变,怕是没错的。”
董天悟转过头去,望着窗外,表情八风不动,看不出半点波澜。
吴良佐定一定心神,便将今日之事一一相告,待说到靖裕帝已事先得到了关于沈淑妃的密报之时,董天悟终于动容,却没说什么,只是怔了片刻,叹一口气。
吴良佐沉吟半晌,终于道:“殿下,皇上已立二殿下为太子了。”
董天悟的头立时便转了回来,厉声道:“什么?”
吴良佐只当他终于起了逐鹿的心思,连忙趁热打铁,说道:“殿下,您此刻应当立时往紫泉殿一行,随机应变才是。”
谁料董天悟却苦笑一声,摇摇头:“吴叔,你想错了,我只是奇怪,父皇…难道不怕害死天启么?”
吴良佐一愣,登时醒悟。是啊,难怪自己觉得什么地方隐隐不对,果然奇怪!陛下明明知道二殿下正是此次阴谋的目标,不想方设法守护周全,反而…反而将这个儿子推到更明显、更让人不得不下手的地方去。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为饵,来掉出深宫幽潭里潜伏的那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