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道:“我不管!我要学!”
沈青蔷只好由他,便真的手把手教了些简单的法门,叫他自己练习。末了还将那些馃子连同荷包一起送给董天启,终是连哄带劝将这个小祖宗请出了门。
他前脚方走,玲珑便跟着进来回禀道:“适才太医院的唐太医来请了脉,婕妤娘娘果有了一个月的身子…”顿一顿又道,“请主子尽早准备,婕妤娘娘不能侍寝,‘宵行’的轿子也许便要抬过来了。”
***
那一晚,“宵行”的轿子却没有来,靖裕帝并未招幸任何一位妃嫔,他只在流珠殿待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因这突如其来的喜事又回到碧玄宫里去告谢苍天了。满殿丽人,多少欢喜都白白蹉跎掉了,未免个个垂头丧气。
第二日,沈青蔷去紫泉殿例行省定之时,沈淑妃的心情果然极好,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子话,末了,却叹口气:“紫儿断断是个有福的…只求她做了娘,性子能定下来,切莫任性惹事了。”
青蔷连忙赔笑,又说了几句宽心体慰的话;临别时,沈淑妃若无心、若有意地说道:
“青儿,这若是你的孩子,便好了…”
从紫泉殿告辞出来,沈青蔷总觉得淑妃娘娘似乎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在这宫中待得越久,她越是无法相信别人;同样的,与姑母相处得越是协和融洽,她却越是胆战心惊。
玲珑也说沈淑妃急切想要一个小皇子,急切到将春药下在侄女儿侍寝时所着的罗衣之上,瞧着娘娘如今的欢喜样子,这一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那么,她自己的儿子呢?三殿下董天旒,据说身子骨不好,总是病着,虽养在沈淑妃膝下,就连青蔷也从没有见过…看来,传言也有八成是真的…
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倘若…是个皇子,那么…她一定想亲自抚养吧?也许还想认作自己的儿子——可沈紫薇,那“任性惹事”的沈紫薇,她肯拱手让人,善罢甘休吗?
沈青蔷不由得摇摇头,叹息一声——若将这整个皇宫比作一口架在火上的油锅,那么此时,底部的油,已经开始沸腾了吧?


第二卷 第十八章 仙法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是当今圣上的三十五岁寿诞。
三十五虽不是个整生日,到底有些不同,又恰逢皇子回归、宫妃有娠等喜事,恩赦、寿筵、赏赐等等,均比往年多费了许多心思。才入十月,碧玄宫就率先做起了贺寿祈福通天道场,皇宫北苑里整日烟云缭绕、钟磬萧鼓声不绝于耳;邵天师、崔真人又各献金丹十枚,愿吾皇万寿无疆。朝中大臣和宫内嫔妃少不得挖空心思,但求在寿礼上出尽风头,压倒他人;各处太监、内侍、宫女等,也奉了各自主子的命令,四处钻营打探,勾心斗角——其中纷纷乱乱,不可尽数。
在如此繁华纷忙到不堪的境地里,沈青蔷却空闲。沈淑妃早已将她们姑侄三人的寿礼安排的停停当当,轮不到她操心;而沈紫薇自有娠以来,性子越发偏狭,有事也闹,无事也闹,天翻地覆,只差拆了锦粹宫——但她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步步躲着那位婕妤娘娘走,倒也至今安然无事。只那个二殿下董天启,自从见识了她小时一人无聊玩石子练就的把戏之后,竟缠了上来,每次来淑妃娘娘处问安,都不忘去她的住处逛一逛,拉着她说着说那,央她教自己。
…坐她的椅子;在她的茶盏里喝茶;她咬过的银丝桂花糕,皇子殿下随手拿起来就丢在自己口中——到后来竟混出了一种不分彼此不分男女不分尊卑的熟捻,无论沈青蔷怎样规劝,一见到董天启那玉雪可爱的样子,那天真无垢的笑脸,那信任依恋的表情,最后都只能一败涂地,摇头叹息而已。
——只是,本来漫长得几乎静止的时光,被这小祖宗一闹,竟忽然过得快了;在寒冷的初冬时间,这平澜殿中倒似添了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暖炉,忽然春风洋溢起来。
好容易到了正日子,依例午前靖裕帝在崇文殿接受百官朝贺,外臣们用毕赐饭便尽皆告退,以沈杨二妃为首的后宫佳丽这才翩然上场。
后妃叩拜万寿;皇子皇女叩拜万寿;近支宗室叩拜万寿…不一而足,而这一切的高潮,无疑便是入夜后御园里大排的“家宴”。四宫十二殿所有品级的嫔妃济济一堂,共演一出四海清平合家欢喜的戏文。
沈青蔷的品级还只是宝林,“八十一御妻”之一,她也就是个小小的侍妾,连个妾都算不上,论理差不多要坐到距离龙椅最远的角落里去的。只不过既然是“家宴”,倒也有各种各样可通融之处——何况她一进来,为此次大宴特意修建的“万寿阁”里,倒有一半人听见了一个小小孩童的清亮嗓音在唤:“青蔷,青蔷!”
董天启急急向她跑来,后面跟着极老的、走路一拐一拐的老太监张淮。来到近前,二殿下先向他名义上的养母沈淑妃马马虎虎问了安,便拉住沈青蔷的手,对她说:“青蔷,青蔷,你今日真好看!”
无数道目光顿时从各个角落向她投射而来,沈青蔷心下叹息,却又无奈,只得劝道:“殿子…”董天启的小嘴噘了起来,他犹有不甘地改口道:“沈宝林,沈宝林!这总好了吧?”
沈青蔷望着他,点点头,笑了。
有这小人儿在,断容不得沈青蔷再坐回末席去。看见二殿下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早有精乖的太监不等吩咐,便在沈淑妃一席上多添了一张椅子。再加上有孕在身需要“特别关照”的沈紫薇,她们姑侄三人终是坐在了一起——便在御座的左手边,毫无疑问最为醒目的位置上。
“淑妃娘娘,怎么没有看到天旒弟弟?”董天启东张西望,“我想叫他也看看青…不,看看沈宝林的‘仙法’。”
沈淑妃笑道:“他吃了药便来,随你们闹去。”
在沈家一席的对面,御座的右手边第一张桌子,坐的自然是庆熹宫的杨惠妃,她的两侧是八岁的大公主和由嬷嬷抱着的两岁的四皇子,有儿女们跟在身边的母亲,连坐着的时候脊梁骨都比别人笔直几分。
“万寿阁”不大,两席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她听到董天启说“仙法”云云,忽然开口道:“是么?原来沈宝林还有如此不凡之处啊。”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见到这位鲜少履足锦粹宫的惠妃娘娘。杨惠妃比沈淑妃小一岁,体态微丰,端的是肤如凝脂,眼似秋波,她是后宫中唯一儿女双全的,这个福气连淑妃娘娘也比不上。两个月前查出沈紫薇有喜的那一天,因御驾降临,把庆熹宫的黄婕妤韩美人都引了去——韩美人还为此在御前大大出了丑,但她依然并未出现。
见她说话,沈青蔷不敢有半丝轻忽,连忙上前叩见,行了礼:“回娘娘的话,不过是一点点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值一提的。”
杨惠妃笑道:“不过是一点子小玩意儿罢了,既然二皇子看得三皇子看得,本宫这里的四殿下也该看得,沈宝林你说是不是?”
这话竟似暗指沈青蔷不尊皇嗣,厚此薄彼,实在说得极重,万寿阁里立时静了下来,满屋子的主子奴才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神情,注视着这两席的好戏。
沈青蔷只有道:“娘娘教训的是。”
杨惠妃依然笑:“既是,你便过来,演给我看。”
沈淑妃忽插言道:“青儿,今夜是皇上万寿的好日子,你的那点子不入眼的小手段,惠妃娘娘既喜欢,你明日里去庆熹宫亲演给娘娘及四殿下看好了。”这便是替青蔷铺了路,给她台阶下。
青蔷连忙答应,却冷不妨一旁的婕妤沈紫薇笑道:“皇上还有好一阵子才来呢。古人尚有彩衣娱亲,沈宝林既有手段,不如使出来大家乐一乐…来人哪,抬个小几到中间去,莫叫沈宝林挪不开手脚,也让我们开开眼。”
当真便有人抬了个小几案,置于场中,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您请。”
沈青蔷实在无奈,看一眼董天启,心下暗道:“今日你可害了我了。”可这二殿下毕竟年幼,却似毫不明白其间关窍,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沈青蔷送他的荷包,递在她手中,还趴在她耳边小声怂恿:“青蔷、青蔷,叫她们见识见识,嘻嘻!”
沈青蔷真的只有苦笑而已。
她从荷包中倒出金银小馃子,捏在手心里,走到场中,对杨妃一席行礼道:“请娘娘、殿下恕奴婢笨拙,若出了岔子,便算大家醒脾罢了。”
双手一翻,几道金光银线腾空飞起。
她那一日穿的是件天青色潇湘水云宫裙配月白色比甲,戴的是一排垂珠流绦的鸾钗,虽位份有限,不比上位嫔妃的华丽繁复,却已觉举手投足之间,颇多拘碍。这般“弹子翻飞”的把戏,要得就是一个拿捏力道的功夫,她虽自小闲来无事便琢磨,早已熟极而流、信手拈来,可这样的境地里当众表演,实在也不敢说有万全把握——当下只得随便演了几道,聊尽其意,敷衍了事罢了。
尽管如此,满座的人已然看得呆了,沈青蔷趁机走回沈淑妃那席,只二殿下满脸不愉,接过馃子,低声抱怨道:“你偷懒哪,青蔷!这两下子我都会!”
沈青蔷摸摸他的头,依然只有苦笑。
沈青蔷只道已过了这关,却不料杨妃突然道:“二殿下,您实在不该在这么多娘娘面前随口扯谎啊。”
小孩子都是经不住激的,董天启果然跳起来反驳:“我才没有扯谎,你瞎说!”
杨妃笑道:“沈宝林这明明是市井百戏的小手段,难为她不分尊卑贵贱学了来,大家图个乐子倒也罢了,可您怎能把这种伎俩称为‘仙法’,诓骗诸位娘娘呢?”
董天启怒道:“我才没有骗人,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杨惠妃立时面有得色,沈青蔷则心下一沉,便知大事不妙。靖裕帝极好求仙问道,不知花了多少钱财手段炼丹制药、扶乩请神;每每催逼朝中大臣为他写青词青表;发布敕令到天下各地招请隐士高人…种种行径不一而足。他最怕的一点、亦是最恨的一点,便是自己的诚挚殷勤为他人所毁坏,是以早就下旨各宫各殿都要敬神礼拜,种种有可能冲犯的言辞、行为,一经发现,便统统从重责罚——这也是为何“白仙”二字,宫中人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
所谓“仙法”,不过是青蔷信口胡诹的一时戏言,谁料童言无忌,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出来,这一下子顿时惹火上身,连个可斟酌的退路都未留下。
果然,整个万寿阁中的人儿,都听见惠妃娘娘分明问道:“宝林沈氏,你可知罪?”
沈青蔷只有再次离席,叩拜于地,低眉垂首答道:“奴婢不知,请惠妃娘娘教喻。”
杨惠妃冷冷一笑,转头问身后的一位老嬷嬷:“上至嫔妃,下至奴婢,凡冒称仙灵、亵渎神圣、口舌失当、惑乱宫禁者,按律当作何处置?”
那老嬷嬷想也不想,便答:“回娘娘,当拔舌。”
万寿阁中顿时鼓噪起来。
沈青蔷心下已清楚明白,看来杨妃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寻衅到底的,虽不过一句顽话,可大可小,但毕竟是与人口实。若否认,二皇子董天启便是人证,他的话人人听见;可若承认,坐实了这一串名头,犯了皇上的忌讳,更是绝无幸理。一句错话便陷她于进退两难,这杨惠妃实在厉害…
沈青蔷待四下的议论声稍歇,不卑不亢,朗声道:“回娘娘的话,婢妾并未‘冒称仙灵、亵渎神圣’,婢妾实在冤枉!”
杨妃果然道:“那你便是说二殿下出言诬陷于你?”
青蔷毫不迟疑,续道:“二殿下说的是实话,婢妾说的也是实话——此法的确乃仙人所传,如此大事,婢妾绝不敢说谎。”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第二卷 第十九章 歌哭
沈青蔷此时心中怦怦乱跳,背脊上冷汗丛生,分明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亦是死——索性一咬牙,不进不退,抱残守缺,把这个大谎继续掰下去。毕竟仙灵神怪之事不可捉摸,宣称自己得遇仙缘固然无稽,但只要你有胆子咬着牙坚持下去,他人一时之间倒也难辨真假…料那杨惠妃纵使心中一百个不信,也断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她怪力乱神口出胡言——那才真的是亵渎了神圣,犯了靖裕帝的大忌。
果然,惠妃娘娘脸色一变,哑声道:“沈宝林,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侯爷家的小姐,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自与一干仆役奴婢不同;你又年轻,偶有不谨慎之处,皇上和本宫都能体恤,不过降上一级、罚些分例、略施薄惩也就完了。但你若在这里信口雌黄,便是欺君罔上的罪过,莫说你自己性命不保,你们沈家怕是也要受牵连的。”
沈青蔷淡淡一笑,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不急不徐地答道:“婢妾并不敢欺瞒娘娘。”
——略施薄惩?在这个宫墙之内,只要授人以柄,必定处处掣肘,绝不是什么“略施薄惩”便能了结的。既已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自然绝无回头之理!
果然,杨惠妃狠狠瞪了她一眼,却再也说不出什么,终是拿她的弥天大谎没有丝毫办法。
便在此时,内监进来通报:“陛下驾到!三殿下驾到!”嘈杂喧嚣的万寿阁,顿时一片肃然。
靖裕帝是与他的第三子董天旒一起来的,三皇子今年八岁,个子几和十岁的二皇子天启一般高,但总是一副精神委顿、面有菜色的样子,比起雪团儿、玉人儿一般的二殿下,顿时黯然失色。宫内传言,当年沈妃和杨妃几乎同时怀上皇嗣,经太医院的太医诊断,两个人怀的又都是皇子。杨妃之子原应早于沈妃之子降生,却不知沈淑妃使了什么手段,尚不足月便诞下了三皇子,在齿序上占得先机——可谁料不久后杨妃竟生下一位公主,沈妃这一番心血、一番苦楚却是全白费了,三皇子也因此先天不足,一直病恹恹的,头脑言语都不怎么机敏,连靖裕帝都不甚喜欢他。
圣驾既至,满座妃嫔齐齐起身,向皇上叩拜,口中三呼“万岁”,三呼“万寿”!靖裕帝随手一摆,示意不必虚礼,只道:“沈婕妤呢?快扶她起来。”
御前大总管王善善忙不迭答应,走到淑妃一席,颠颠去搀扶只拜了一半的沈紫薇。待伺候沈婕妤安然落了座,才顾得上向席上其他主子问安。
三皇子董天旒耷拉着脑袋,蹭到母亲沈淑妃身边,怯生生叫:“娘——”
沈淑妃无限疼爱,温言问道:“旒儿,药吃了么?书读了么?还不快向你父皇祝寿?”她伸出手去,想要爱抚亲子的头顶,却不防董天旒一缩身,躲过母亲的触碰,径直藏到了乳母身后。
在极短的一瞬间,淑妃娘娘的面上转过一道凄色,她极为尴尬地收回手去,摸了摸自己耳上悬着的金坠子,转过头去。
一见靖裕帝驾临,沈青蔷便趁机回到席上,躲在淑妃和紫薇身后,随众人叩首。杨妃隔着人群依然在狠狠瞪她,那眼光似想从她脸上挖下一块肉来。青蔷暗自镇定,一味低眉顺目,待众人一叩一起过后,见杨妃终于不再理睬她,似已放弃,青蔷方敢长舒一口气。
靖裕帝升座,乐工们依时依例奏起《庆皇恩》、《万寿颂》等应景吉乐,无数珍馐美味流水般送了上来。沈青蔷自是一直紧揪着那颗心,四下里诸人却已渐渐松懈下来:沈紫薇娇声喝骂着奴才们伺候的软垫不够舒服;董天启拉着他畏畏缩缩的三弟唧唧呱呱不休;沈淑妃趁人不在意,俯身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了句“方才很妥当”…一时间万寿阁内又喧闹起来。
寿宴开处风光好,别家倒还罢了,三位娘娘两位皇子——只锦粹宫这一席委实热闹非凡。
——便就在这样觥筹交错、乱糟糟闹哄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景里,突然有人在唱歌。
起初谁都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也并未在意,只当是乐工们变着法儿颂圣讨巧的新花样儿。但不久便有人隐隐觉得不对,那歌声虽渺渺茫茫,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但音调分明转折诡谲,赫然有种说不出的凄厉味道。
——明明是繁华世界极致盛宴中的歌声,却那样阴森森的,令人不由想起凄风冷雨青枫林内的鬼哭。
——这世上真的有鬼、有神、有仙灵存在么?
万寿阁内渐渐安静下来,那声音也渐渐清晰,听到的人自然也渐渐增加…到后来明月相照,红烛高悬,满殿寂静——寂静到沈青蔷简直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此时那歌声已然清晰可辨,那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的声音分明在唱:“…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
沈青蔷浑身一颤,心中已然洞若烛照。她知道这是谁了——只一瞬间,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夕阳里、浓香中,那些条条垂落宛若果实的青色木牌。
这四句古风便用朱笔写在其中一块木牌之上,那块木牌现在还躺在她的衣箱下面;也正是因为这块木牌,她才险些命丧罗网…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救了她的…那个人,她无时无刻不想忘却,可是…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一道白影突然自半扇敞开的窗前一闪而过,几个站在窗边胆小的宫女,当即给吓得魂飞魄散。万寿阁内不知是谁突然尖声呼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仙’!‘白仙’娘娘显灵了!”
靖裕帝早已自御座上站起身来,简直似被精怪迷惑住一般,径向窗边而去。一室的人呆若木鸡,全然忘记了该当如何。只有服侍二皇子的老太监张淮突然大喝一声:“圣驾在此,谁敢冲撞!”
那歌声骤然停顿,片刻后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一笑:“如此佳节,作儿子的给父皇献歌一曲,也有不妥么?”
——伴着那低低的笑声,众人眼前一花,已有个雪白的影子穿窗而入,幽幽来到御座前,步履飘飘忽忽的,真有三分鬼气,胆小的妃嫔宫女,早给吓得叫出声来。
那自然便是大皇子董天悟无疑。
董天悟脸上的神情阴冷森然,似笑非笑。他面对靖裕帝,跪下叩首行礼,口呼:“儿臣祝父皇万寿——”那“万寿”二字语音拖得极长,听上去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他那身不吉利的白衫在灯影下亮得刺眼,没人敢在皇城中穿这样代表卑贱、预示死亡的颜色,他竟穿着这样的颜色来给他的父皇恭贺圣寿!
场面一时间仿佛冻结,面对这样的变故,所有人猝不及防。
坐中人大多数并不识得大皇子真容,但听他口呼“儿臣”,也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人尽皆知,董天悟虽生母身份低微,却颇受靖裕帝偏爱,谁料他竟然大闹寿筵…如此行径,实令人瞠目结舌。
果然,靖裕帝龙颜大怒,劈手夺过一只酒樽丢向他的长子。骂道:“孽障!你…你不气死朕,便不甘心么?!”
在场的上至妃嫔、下至奴才,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震怒。当下各个心知大事不妙,唯恐将这势比雷霆的“天子之怒”引到自己身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里还敢出言劝解?
董天悟却依然故我,那酒樽堪堪擦着他的鬓边飞过,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他则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脸上还是不变的莫可名状的笑容。
——举众噤声、鸦雀不闻之时,一个稚嫩的童声便显得无比清脆可爱。
小小的二皇子董天启从淑妃娘娘的怀中跳起来,甜甜招呼:“皇兄,来和我们一处坐!”
对应这万万没人能料到的变故,在后宫诡斗中安身立命多年的这一干主子奴才们,想的太多怕的太多顾忌的太多,便都及不上一个孩子了。
董天悟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脸上讥诮的笑容早已消失干净。而董天启则兀自兴高采烈地向他招着手,娇嫩的脸蛋红扑扑的:
“皇兄,你这个样子真好看,就像是青蔷给我讲的神仙——你是来扮神仙给父皇祝寿的吗?”
董天悟的眼飞一般地扫过左边第一席,沈淑妃正将天启娇娇嫩嫩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呵疼呵爱,笑靥如花。
这个母狐狸今夜一改往日富贵奢华气派,只穿了件浅玫色的素净宫装,头发简单挽起;反倒是身旁的沈婕妤、沈宝林姐妹二人一着红一着青,光华灿烂不可逼视。
——那两个女人,一个目光盈盈的盯着他,仿佛满含眼泪;另一个则垂头不语,手里拈着一角糕饼,已然捏得粉碎,却犹自恍然不觉。
董天悟向天启道:“方才你说什么?”
二皇子又是嘻嘻一笑:“神仙不就是皇兄你这般打扮吗?父皇最喜欢神仙了,他看到神仙来祝寿,不知道多高兴呢!”说着转头对靖裕帝娇声道,“父皇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娇儿,纵是龙心似铁,也要软化了。靖裕帝的面色虽依然不霁,却也不再发作。他怜惜地望着天启的笑脸,又望了望似有些茫然的天悟,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