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飞的笑意更浓:“她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和金西西见过面,还冲到我这里来叫嚣着‘要报仇’——不过我知道她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葛幕风终于忍耐不住:“你真的不打算…我是说…”
“是,我什么都不打算做,因为没有意义。何况,对一个演员来说,爱是远比恨更重要的功课——Sicily也明白这一点。”
葛幕风沉默着,沉默了许久,突然,他开口道:“师兄,我要挂了,谢谢你原谅我…我不会把我们的谈话告诉别人的,不会告诉林导…”
何飞这次真的笑了,少有的笑出了声,“没关系小葛,你听见四周的嘈杂声了么?我现在人就在后台,再过半小时,‘我的’发布会就要开始了——林建国,他很快会知道的。”
***
是的,林建国很快就要知道,也许他此时已经知道了——何飞忽然很期待看到林大导演脸上的表情…他挂掉电话,关了手机,站起身来。夏小伊适时地推门而入,她今天美得惊人,一进门就大叫:“快点快点,我激动极了!”
“冷静,”何飞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白流苏是个沉稳女子,是最会咬着牙低头的,她可没你这么外露。”
“我知道!”夏小伊飞快答,依然笑吟吟,“但是她也有孩子气,也有任性的一面——是不是?我发誓我一出了这个门就变身,你放心,我背都背过了。”
何飞无奈地摇摇头:“随便你,我总归拿你没办法。”
夏小伊“哈”的大笑一声,冲上来挽住何飞的胳膊,表情生动,两只眼睛晶晶亮:“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惊喜’!何飞你一定是神仙——不,你绝对是只狐狸变的,才会这么神通广大,还这么狡猾!竟然是莱昂?阿特洛瓦,拿过小金人儿的摄影师!还有塔什娅?蕾,她要演萨黑荑妮公主,要来给我做配角…简直像做梦一样!”
“…好了,饶了我,Sicily,”何飞不得不打断她的过度兴奋,“我可不是什么狐狸变的,你还真会形容,服了你…莱昂是我的老朋友,但请动他和塔什娅的并不是我,幕后功臣另有人在。”
夏小伊拼命地摇着他的胳膊:“那是谁呢是谁呢?你不要一直卖关子好不好?”
何飞微笑:“相信我,那才是真正的‘惊喜’——只不过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一会儿发布会结束,你回家换身衣服,等我电话;我们和那位‘神秘人物’一起吃晚饭…”
多谢命运的宠爱与诅咒Ⅱ
何飞为《倾城之恋》发布会挑选的地点是北京一家旧上海风情的特色酒吧,地方并不算大,也绝没有林建国的豪华排场,但到场的媒体人数却决不逊色。只因为人人心里都装着天大狐疑,想知道声势已然跌至谷底的何飞,究竟是苟延残喘打肿脸充胖子,还是想靠什么王牌来反败为胜,制造奇迹?
他们没有失望——就像许多许多年前,林建国靠着一尊“金棕榈”打开职业生涯的一片坦途那样,何飞也得到了足够重量级的名字来为自己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添加砝码:莱昂?阿特洛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奥斯卡最佳摄影获得者,塔什娅?蕾——人称“宝莱坞第一美女”的印度女明星,莲安——香港著名剪辑大师…再加上以千万为单位的布景道具以及服装预算,加上庞大的跨洲际宣传推广计划…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咋舌不已,所有人喉咙里都跳跃着同样的问题:“何飞从哪儿变出来这么多钱!”
“钱”——这个字在演艺圈里,就是奇迹的代名词;和它比起来,区区林建国又算得了什么?在一片金光闪闪的亢奋之中,何飞开始宣读他拟定的演员名单,除了特邀的塔什娅?蕾之外,全都并非著名影星,但全都才气纵横。有人称“配角专业户”的老戏骨,有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还有演技和脾气同样著名的业界“刺儿头”…宣布到最后,只剩下男女主角的位置还是空的。
何飞停住了话语,转头望向坐在身边的夏小伊。夏小伊真的如她承诺的那样,“一出门就变身”,脸上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活泼开朗,甚至连笑的方式都变了样。沉稳、内敛、端庄秀丽,只有眼睛里的光芒显现出她骄傲和精灵的本性——只有眼睛像她原本的自己。
“我想大家都猜到了,这位就是《倾城之恋》的女主角:Sicily夏,夏小伊小姐——她是‘我的’白流苏。”
——你能想象更美好的情景吗,夏小伊?
——当年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裙子像花儿一样开放的小女孩儿…当年那个踟蹰于北京炎热的夏天,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坚持下去的可怜虫…当年那些梦啊,那些最绚烂最疯狂、只在夜里绽放天明时便烟消云散的梦啊!
——都变成了真的,所有的梦想都成了真:全国所有的姑娘一起妒忌到抓破自己的脸,扫灰丫头身着华服在城堡里跳舞,王子的眼睛只看着她一个人…
“…Sicily是我最欣赏的女演员,”何飞在说,“她是我的‘理想’;她是那种让人以和她共演为荣的女演员…”
会场中突然爆发出一声短促尖叫,有一个年轻女记者几乎情绪失控,她全然不顾礼仪,带着哭音尖声问:“何…何飞,何导!你是说…你是说这部片子的男主演是…是…”
何飞点点头,给了她想要的答案:“是我——《倾城之恋》的男主角是我。”
那个年轻的女记者,不知是过于激动、欢喜抑或是伤心,仿佛无法承受这个消息似的,放声大哭起来。场内骤然一片混乱,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叫:“何飞!你真的要为了那个声名狼藉的同性恋女人重回影坛吗?”
何飞笑了,整场发布会,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保安排开人群,围拢过去,那人犹不死心,依然在喊:“你难道没有看新闻吗?在公共场所搂抱亲热,有希尔顿的监视录像和报纸上的照片为证!”
何飞转头,握住夏小伊的手上,依然是笑吟吟的:“那一定是有人弄错了,因为——这部片子结束后,我打算向Sicily求婚。”
——这无疑是世界上所有故事中最伟大的一个,传唱不衰的乐章,永远不朽的童话: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子,从此摇身一变,成为王子的新娘。
***
多年以后,夏小伊依然会时常想起这一天。
——在北京在上海在香港在戛纳在威尼斯在好莱坞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每当夜里没有睡好或者压力太大,她总是会做同样的梦…恶梦醒来,恍惚间觉得自己正站在曾经和琉璃一起住过的两居室门外——那幻觉分外真实,真实到她仿佛能嗅到当日走廊里新粉的白墙浓烈的香。
那也许是夏小伊一生中最最短暂的瞬间,当她从手袋中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飞快地告别青春年少的时光,飞快地告别童话告别梦幻告别不顾一切的信任和肆无忌惮的爱…世界上最坚强的灰姑娘,这一天总会来的,所以你一定要坚强!
…小伊哼着不成调的歌儿打开门,踢掉脚上的鞋子走过客厅——随即怔住!她呆呆地望着坐在地板上的那个人,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那人正用她的电视机放着她的DVD,放着那部她看了不下五十遍的《告别夏天》——那人本该和她们一起去发布会会场的,但何飞等到最后,她始终没有出现。
那人背对着她,声音如同呓语:“在会场上,何飞对你说了什么?”她问,“小辰告诉我,何飞说要娶你了,是不是?那傻孩子,他还为我哭来着,在电话里哭得唏哩哗啦的…竟然只剩下他为我掉眼泪了…”
——就像之后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梦境一般,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火焰与灰烬,她的世界被生生一劈为二,唯留自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夏小伊踏进门槛的瞬间,便从这一半踏入了那一半,这一半是焦灼、烦恼却生机勃勃的炎夏;那一半则是冰冷、迟暮、一切冻结的凛冬。
屏幕上的片子已播至结尾:十五岁的何飞在他最后一个夏天里,去小商店的屋檐下躲雨,店里帮忙的小姑娘递给他一条雪白毛巾——那个小配角在整个片子里出现过四五次,可加起来还不足两分钟;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笑的样子竟然有点像夏小伊…
——她记得自己将这个大发现告诉何飞的时候,何飞只是捏了捏她的脸,笑着,什么都没说。
看片子的人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龙套女孩儿灿烂的笑容之上——她终于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脸,平庸的相貌,死气沉沉的眼睛——是卓乐。
“…这是我,”用最平淡的陈述语气,她对夏小伊说。不知为什么,小伊忽然想起在发布会上,何飞向观众们宣布谜底的时刻:“是我——《倾城之恋》的男主角是我。”
——他们说话的方式可有多么相像啊?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察觉过?只因为他总是笑着而她总是板着脸?呵…对演员来说,“笑”或者“不笑”,有区别么?
“这个镜头本来是放在片子最开始的——本来应该是,不过,拍到一半的时候,剧场的灯光设备掉了下来,砸在我脸上…林建国的确是天才,从中途推翻重来的故事还能得到世界大奖——而我…”卓乐用手摸了摸右边的眼角,“那时候的整容术可远没现在这么出神入化,是吧?”
夏小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影片里十五岁的何飞赫然有三十岁的目光;为什么他单薄的身影在密密垂落的雨丝中显得那样伤…夏小伊还同时明白了其它许多事,比如卓乐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再比如当她说到金西西的秘密时,何飞为什么始终摇头,表情忧郁而冰凉…
…
那一年的夏天我有蓝色的脸
蔚蓝的脸孔和洁白谎言
提着鞋子站在故事的旁边
黑发女子遇见了传说中的少年
…
——《告别夏天》,是的…他和她的夏天,从那时起,就结束了。
“…真奇怪,”卓乐兀自在说,兀自笑了——那笑容好似漂浮在苍白大海上的幽灵船,载满了旧日光阴的影子,载满了已死的消逝不再的青春,“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叫卓‘乐’?我看上去一点都不快‘乐’;我叫卓‘乐’,飞‘越’的乐…飞越——何‘飞’和卓‘乐’,为什么你们全都没有发现?”
夏小伊突然间想要尖叫——震惊、疑惑、恍然大悟和歇斯底里在她的血管中汩汩涌动,她几乎想扑过去、想质问、想大声哭喊“那不可能”,可最终只是猛地一个寒战,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两步——“真实”是只残暴猛兽,它正蹲在卓乐的肩膀上,红通通的眼睛放着光…
卓乐的眼睛一直望着虚空里,整个人像是在喃喃自语,此时却突然将目光收了回来,移在夏小伊脸上,凝定不动——声音也恢复了惯有的冷漠而尖刻,就像冰做的刀。
“我真恨你,”她一字一顿地说,“你绝对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何飞的眼里只有你,即使那是演戏…真叫我怜悯,又真叫我妒忌…”
夏小伊又向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如此软弱过。她迟疑着,摇摇头。
卓乐冷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小小录音笔,按下播放键,何飞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充满整个房间,依然是那样温柔,那样恬淡冲和。
——对顶尖的演员来说,“温柔”与“冷酷”,有区别么?
夏小伊听见何飞在说:“…是吧?你也得承认,她有才华。外表看起来那样坚强,心却毫不设防,最柔软不过。在世为人,这是致命缺陷,但是作为一个演员,却是千里挑一的资质…人总是惯于保护自我,一旦在世上打拼经营,不多时就会产生厚厚的保护膜,隔绝掉世间风刀霜剑,却同时也隔绝了敏锐和灵性——她不需要那层壳,不需要长大…我会保护她,让她尽量怀抱赤子之心,她会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一切。”
夏小伊心里一酸,他竟这样看她?他竟这样…了解她?所以他惯她、宠她,令她娇纵、令她任性;他给她独一无二的美梦,最美的梦…
多谢命运的宠爱与诅咒Ⅲ
卓乐的声音也从机器中传了出来,越发显得讥诮,毫无温度:“她总会长大的,何飞,你帮不了她一辈子。”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沙沙声,以至于夏小伊本能地怀疑录音已经结束了,只不过卓乐忘记关掉它而已。就在她刚想开口的时候,何飞的声音再次响起,轻飘飘的,她从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像是蒙着一层黑色的纱:
“…越是出众的大明星,越是难得幸福生活;没有刻骨铭心的千伤百损,哪来絮絮如生的恩怨情仇?比起天赋,她还有更大的才能,叫自己活下去的才能…我想要的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也永不言败永不放弃…永远被自己的欲望所煎熬着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走到最后——若她失败,若我看错——那也不过是我这辈子里犯过的又一个错…而已…”
“真实”的猛兽从卓乐肩上一跃而下,咬住那只录音笔,冲夏小伊挑衅似的摇头摆尾——卓乐的声音从“真实”的口中溢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你的错…呵,你就背着你的错到地狱里去吧,何飞…我怎么会嫁给了你这样的男人?我怎么会爱上了…你这样的男人?”
***
封琉璃坐在酒红色的小甲克虫里,百无聊赖,她本想一起上楼去的,但小伊说她只拿两件衣服回公司换,去去就来,所以她便待在车里等。
北京的夏天可真是热啊,尽管车内开着冷风,依然觉得自己被一团燃烧的空气包裹着。只要将车门拉开一条缝隙,那火焰便翻涌着扑了进来,争夺一切水分,把它们统统蒸干。
封琉璃坐在那里等了许久,可一向利落的夏小伊竟然还在上面磨蹭。她忽然觉得困倦,渐渐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又来了——夏小伊在湖面上越走越远,身子渐渐下沉;而她则在湖岸上追赶,竭尽全力呼叫,喉管中却只有风声在响…
封琉璃猛然惊醒,一身都是冷汗。她一边揉揉酸痛的眼,一边骇笑:自己真傻,小伊明明是那样快乐,那样幸福,叫那些无谓的毫无根据的不值一提的悲剧预感,统统见鬼去吧!
于是她坐在那里继续等,也许有五六秒,也许有十分钟…封琉璃突然疯了般推开车门跑下去,跑出两步又退回来拔钥匙,锁上车子,冲进楼宇的阴影之中。
自从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为了避免麻烦,她们总是把车子停在小区内远离住处的角落——封琉璃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痛恨这个决定。她奔跑在北京火一样的夏天里,跑得那样快,好几次险些摔倒——或者摔倒了,紧接着又爬起来继续跑,她已经记不清…
…她跑进楼道,跑进电梯,跑到屋门口,门并没有关牢,夏小伊的钥匙还挂在门上,钥匙坠是只搞笑的浣熊。她冲进屋子,里面有个女人正在大声哭泣——像之前的某个晚上一样——那个晚上她们坐在一辆车中,琉璃听见她一直在痛哭着某个陌生人的死。
——她为之而哭的那个死人,名字叫做“小越”。
***
从痛哭的卓乐身边逃开,夏小伊独自在街上游荡,日光强烈,心中空旷,如同正午时白银般的原野。她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什么在这里,还忘了依然在等着她的封琉璃…她来到街边一家小小的冰淇淋店,要了一客最大的香草冰砖,踞案大嚼。
是夏天,白炽的气流在虚空中盘旋出无穷幻影,当班小姐昏昏欲睡,小店铺没有空调,披肩的长卷发太过浓密,汗顺着小伊的后颈不断向下滑。
她实在讨厌夏天。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发臭的气味又潮又黑蟑螂满壁的猪圈,和连猪圈的租金也付不出的窘迫生活…
——原来自己一直没有从那个夏天的阴影下面走出来,只有自己依然停在原处。
一个灰头土脸的十六七岁少年,抱一只足球,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夏小伊那张怠惰、厌倦、徬徨、矛盾、紧蹙双眉郁郁寡欢的精致面孔,瞬时愣在当地…
小伊恍若无视,付了帐离开。她对他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他却一生没能忘记她的眼睛。
***
“…不知道小伊会不会原谅我。”在推门之前,夏小伊听见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起初她以为那是何飞,但随即便否定了,因为真正的何飞的声音紧随着也传了出来:“会的,”他说,“儿女都会理解父母,只要给她时间…”
——夏小伊推门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我第一眼看到就知道是她,她长得和她妈妈几乎一模一样…我给吓着了,怎么可能呢?不过是圈子里的朋友偶尔拿给我的一部小片子,我却在里面找到了亲生女儿——简直像是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那声音絮絮说着,忽然长叹,“…你告诉我她姓夏,名字叫‘小伊’的时候我就断定了——小伊,小‘易’…没错的,那一定是我女儿。”
“无论如何,总是件喜事,”何飞说,“晚上告诉她吧,Sicily会高兴的,她一定也找您找了很久了。”
“不、不…我…不敢认她,也不能认她,如果认了她,家里那边会有很大麻烦…但她的确是我女儿,我会满足她一切愿望,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让她一辈子快乐快乐的…她想做女明星,她有这个才能,那我一定帮她达到——哎,何飞,你肯定没办法理解我这种可怜老头子的想法…”
“我理解,”何飞说,“小伊是非常很可爱的女孩子,有时候我都觉得…希望有这样的女儿。”
——夏小伊静静地推开门,看到一张脸,熟悉又陌生,常常存在于她心中的脸。她曾经有一千一万个想象,觉得他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出现,拯救她,带她脱出命运的泥沼,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就在今天,她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不再盼望他的时候,他却来了。
——夏小伊不是没有想像过,有一天会遇到自己的父亲,相认、眼泪、激愤…最终原宥;但是她从没料到竟然会是现在这样——在这样的时候。
“…小…小伊?”易铭玺惊呆了。
何飞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转瞬便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可有多好看,左边的眉毛总会比右边高出一点点…天!我多爱他!小伊想。
——尽管那是演技,是假的,我依然这样爱他…
“你说…我想要什么就都会得到什么?是不是——‘爸爸’?”
——叫声“爸爸”没有什么难的,她是在演戏,在演一场父女重逢榨人眼泪的大戏,演大团圆结局必备的一场口水戏。
而成功商人、亿万富豪、垄断缅甸玉石产业的大亨易铭玺却无疑为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感动了,声音颤抖,眼眶里盈盈都是泪水:“是,乖女儿,爸爸什么都答应你!”
小伊的眼睛也湿润了,她大声问:“什么都可以?香奈儿的衣服?法拉利的车子?好莱坞的大门?还有…男人,我爱的男人——都可以?”
易铭玺颤巍巍站起身来,沉重地点着头,声音凝涩:“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之后一定补偿你,爸爸答应你…”
夏小伊忽然笑了——无比艳丽,无比决绝,从东方到西方,从过去到未来,从没有一个美人儿有这样的笑容。她伸出手,笔直指向房间另一侧的那个男人,笑着,对她父亲说:
“好,我就要他——我不要香奈儿不要法拉利也不要好莱坞,我就要何飞一个人!你买给我!我不管你花多少钱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你雇杀手把卓乐杀掉也好…总之我就是要他!把何飞给我!让他真心对我!我…爱他…”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泪水已蒙住了她的眼。她听见易铭玺狂乱的沉默;听见咫尺之外,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有什么东西自半空中跌落,在她脚下摔成碎片…那是何飞的水晶面具,她知道,谎言终于破碎,这场可笑的戏、终于…
结束了。
***
封琉璃在整个北京城里寻找夏小伊。北京城好大、好大,哪里才是你的、我的、我们的家?她开着车漫无目的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逡巡,钢筋水泥的摩天楼仿佛荒原上矗立的黑色森林。她抓起手机拼命重播小伊的号码——始终无人接听…封琉璃突然失去勇气,车子瘫痪在马路中心,四环路上汽笛声响成一片。
突然,电话响了,是夏小伊!琉璃闪电般抓起来,用力按下“接听”键,手竟然颤抖不休,几乎拿捏不住。
“喂喂?小伊吗?小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封琉璃用力咽了口吐沫,喉咙深处一片刺痛。
信号并不好,耳中杂音一片,夏小伊的声音遥远地好似天边:“琉璃…我…我从没有告诉你:方隅离开的时候,我一直在埋怨自己,我太软弱我没勇气,我不够坚强,我只要再努力一下,就一下,他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现在…现在…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我明明已经那么坚强了!可是…可是为什么…”
电话挂断,再无声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封琉璃茫然放下手机,夕阳已至。落日的光辉照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行人神色匆匆,被晚霞染成通红——连整片天空都给染红了…
——风声呼啸,夏小伊又一次像当年那样,在风里消失。
终章:“我爱你”
“…抱歉,”何飞说,他仿佛在短短几天内就老了五岁,眼角旁有清晰可辨的细纹。可即使是现在,封琉璃也不得不承认,何飞依然是个极有魅力的男人,一不小心,就让人着迷。
“卓乐怎么样了?”她问。
何飞以手支额,斟酌了片刻,回答:“她还好…不过需要休息,已安排她静养一段时间。”
“那…小伊呢?小伊有消息么?”
“还是一样,只知道她回家了,却不肯接电话。”
“你该去接她,”封琉璃最后一次努力说服他,“你去接她,她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吧,但我不会去——我很忙,《倾城之恋》快要开机了,卓乐又不在,我真的很忙…”
“你去看看她,带她回来,并不需要多少时间…”琉璃犹不死心。
何飞望着她,断然反对:“我不会去的——我若去了,即使把她带回来又能怎么样?没什么意义,什么都改变不了,那样她永远都无法从我这里毕业了。”
封琉璃沉默,许久,她幽幽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从来都很温柔,对小伊那样温柔…”
“那也许因为现在才是真正的我,”何飞笑答,他赫然连笑容都与过去迥然不同,“那是很美的梦,是我演得最快乐的一出戏——不过梦也罢戏也罢,都已醒了。”
封琉璃再次沉默,无话可说。她转身出门的时候,被何飞叫住:“封小姐,如果你想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去找她,无论能不能带她回来,‘飞越’都会报销你往返的开销…”
封琉璃冷笑一声——她终于学会冷笑了,学会了虚伪的,学会了成年人的客套,学会了绵里藏针笑里藏刀:“那真可惜,”她说,“我要上班,我请不了假,我的老板可没有何先生您这样通情达理…”
——然后她飞快走出何飞的办公室,“呯”的一声甩上门。
在夏小伊消失的那一天,她曾经哭着拉住何飞的衣袖,对他说:“求求你!夏小伊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能爱她?”
何飞将她的手冷冷拨开,冷冷回答:“我的爱已经给过人了,很久很久之前就给了卓乐,给了…我妻子,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她,所以…抱歉。”
——他是成年人,那是成年人的选择,一旦决定,就不会更改;成年人只有责任,没有爱情。
“…她会回来的,”何飞说,“因为她不是为了我而演戏,她是为了她自己。她想演戏,否则无法活下去——她迟早会明白这一点。”
***
封琉璃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呆呆望着手中的手机。手机上贴着她和夏小伊一起拍的大头贴,两个人脸碰脸,表情夸张而逗趣。自小伊离去之后,她打过许多许多次电话,那坏家伙却从来不肯接。
“…小辰陪着卓乐休养去了,何飞可忙坏了,”琉璃说,对着那张傻兮兮的大头贴,“他忙到连我都想拉来凑数的地步…可是我跟他说我不干,这不适合我,何况你又丢下我跑掉,现在你害得我连工作都丢了…而且从我当上助理以来,你什么工作都没接,一分钱都没赚到,害我跟你一起喝西北风——大坏蛋!”
夏小伊依然在大头贴上扮着鬼脸,不肯回答。
“你老是做这种事,老是这么任性从不为别人考虑,老是让我替你收拾烂摊子…”封琉璃继续数落着,声音越发充满指责,“我…又回到之前的小公司去了,虽然没意思,但那才是我该做的事,我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你太过分了,一次又一次拉我陪你,又一次接一次把我丢下不管…都是你害的!”
——封琉璃越说越是气闷,到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她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夏小伊,你去死吧!”
…发泄完了,心情似乎好多了。然后,过了大概三分钟,电话铃猛地响起来。
电话那边好吵,简直像是自由市场——或者幼儿园,总之是诸如此类的地方,即使是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封琉璃也能清晰辨认出许多不同小孩子的说话声,而夏小伊的声音便与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正焦急地喊:“喂,老板,那是我的!我排了快十分钟了!”
封琉璃在电话这边彻底化作石头。
嘈杂的人声终于小了,想是夏小伊拿着电话远离了人群,封琉璃怒火冲天,再也无法抑制,她大喝一声:“你干嘛总不接电话!”
夏小伊在那边“哇哇”怪叫:“琉璃你声音小点儿啊!我耳朵疼…我知道一接电话你肯定会念我,我肯接才有鬼…”
“疼?疼你个大头鬼!你气死我了!你说走就走,你倒潇洒,我怎么办?”
电话那边嘟囔了半晌,封琉璃实在听不清,好一会儿,她疑惑地问:“你到底在干嘛?”
夏小伊开心地笑起来:“哈哈,琉璃你猜?我在学校老西门买豆腐皮吃呢!可挤死我了!他家生意真好,那些小鬼还一个劲儿的插队…”
封琉璃气结。
夏小伊说的无疑是她们小时候总是一起去的那家涮豆腐皮小摊,自她们懂事起,摊主每天下午都在那里卖,风雨无阻。那摊子的顾客全都是附近的中小学生,封琉璃想着夏小伊鹤立鸡群钻在一堆小孩儿之间,对着摊子流口水的画面,彻底哭笑不得——枉费她那样担心她,担心得吃不好睡不香,她真是…真是气死人,真是没话说。
“琉璃?”小伊的声音充满怀念,“你还记得以前吗?十年前我们所有的人生抱负,不过是放开肚皮好好吃一顿涮豆腐皮——我正在吃,还是很好吃,虽然从五分钱涨到了五毛钱,但我已经没有以前想象的那么快乐了…”
“…我们长大了,小伊,”封琉璃静静答。
“是,你说的没错,快乐没有变,变得是我们。”夏小伊总结。
“…说不定——我是说‘说不定’,何飞也像涮豆腐皮…” 小伊的声音听上去好远好远,她笑了起来。
“小伊…”
“恩?”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嫉妒你,也很羡慕你…你是我崇拜的人,一直帮我,一直保护我,所以…请努力——我知道这理由很好笑很没道理,但真的…请努力!就像是小时候你总是帮我打退坏孩子一样,我知道你什么都办得到,那时候就知道!”
“谢谢,公主殿下。”夏小伊回答。
——这个世界那么残酷,你却只让我看到甜蜜梦想。
——你是我的王子。
***
夏小伊提着两袋菜一路走回家,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无论是男是女,是小市民还是女明星,都要为明天流汗打拼。她进了门,母亲倒了杯白水给她,漠然问:“什么时候走?”
夏小伊甩甩头发:“明后天吧,”她说,“累死了,我洗澡睡一觉,然后再决定…”
母亲没说什么,什么都没问。
夏小伊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睡着,记忆就来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就像封琉璃的梦境中的一样,她现在是真的躺在亘古的湖水之下了,躺着,睁着眼,恬谧而踏实。
——她想起了那一夜,最后的那一夜,她和何飞站在三十八层的海创大厦楼顶,脚下是一片漂浮在黑暗中的璀璨灯海。
“…我有什么烦心事就喜欢夜里一个人来这里,”何飞说,“把自己想说的不能说的统统喊出来,不要放在心里,然后便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都能做得到,什么都能克服。”
“你有这样的事吗?”夏小伊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睛一闪一闪。
“当然,”何飞笑道,“当然有了。我犯过许多错,我也有很多秘密…有些是为了记住,有些是为了…忘记…”
夏小伊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扶在生锈的铁栏杆上,虽然明知很安全,双腿依然止不住地打颤。脚下是一片虚空,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何飞站在她身边,朝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开始放声大喊:“我永远不能忘!我要打赢林建国,无论如何一定要赢——”
声音落进虚无之中,没入无数光影的螺旋,这只能让北京的夜晚知道的秘密,迅速融化进脚下的满天灯影之中。
夏小伊怀中忽然躁动,她鼓起全身所有的勇气,拼命咬了咬牙,然后大声喊:“夏小伊爱何飞!夏小伊要何飞爱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她的腿更软了。她回过头来,何飞正望着她,眼神深邃,仿佛吸入了这世界极致的绚烂和黑暗——他看着她,只有那一瞬,目光是仅仅看着她的——像是在看着一个,三生三世的情人。
“我爱你。”
其他
一封情书
我的贝德丽采,我的飞翔在十七岁夏天里不老的少年、永远的少年,我将这个故事献给你——当我的青春与你的青春一样化为灰烬,这个故事因你而在。
奇怪的,当我一直写一直写始终无法完成的时候,我有许多话想说;而当最后一个句点像初冬第一片雪花飘然落下的时候,我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是一个不完美的故事,甚至是一个永远也无法令自己满意的故事,正因如此,我在整整五年里不断下笔,又不断放弃…我真愚蠢,难道我的青春就是完美的吗?难道站在白色房子前的你,就是完美的吗?不,我们从未完美过;我们早已距离并不完美却依然美丽的日子越来越远了,我们距离那些张扬、尖锐、莫名自信和无端骄傲的日子、越来越远了…
贝德丽采,时间流逝,我们得到——我看到了你的得到和我的得到,就像我同样看到了我们所失去的那一切。我看到夜空中飞舞着透明的蝴蝶,渐渐融化进无垠的星海,那是一生一次,再也不会回来的蝴蝶…它们不会停留太久,不会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找到完美叙述的方法——文字是因为挽留而存在的,因为注定的失去而存在;如果我注定无法留住曾经的世界,我也想努力留下它的影子,在太阳落山之前。
贝德丽采,此刻,文字在我的指尖铮铮作响,我在想着我们过去的时光。我想着你永远没有尽头的梦想,也想着我滑稽甚至不可理喻的执拗与乖张…命运从我们对面的迷雾中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抛下一张“丑角”,你将手里的牌轻轻合拢又像面折扇般展开;你抬起头来看我,说:“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永远顺心遂意,但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价值——是不是?”
——是不是?
岁月在开着黑色的玩笑,原来这句话在出口的瞬间,就箭一般指向多年后的自己——青春无畏终究敌不过青春成灰;就好像竭尽全力相信,竭尽全力坚持的夏小伊,最终也无法创造奇迹…但这故事不是悲剧,正如同你的失去和我的失去统统不是悲剧,纵然只剩灰烬也罢,我们毕竟曾有那么绚烂的花。最炽热的燃烧,最剧烈的挣扎,那朵火焰之花的幻影在虚空之中绽放,证明我们曾经那么努力的活着,一直努力到最后时刻——我们注定老去,但那朵花永远也不会消失。
世界好静,贝德丽采…倘若侧耳倾听,我几乎能够听见,时流滑过的声响;我甚至能够看见,岁月里流转不定的、爱和被爱的人们——我能看见何飞和卓乐,看到金西西和葛大少,看到高远和方隅,看到小伊和琉璃…每个人都在挣扎,每个人都在努力,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道路不断走下去:爱与恨,勇敢和软弱,坚守与背叛,喜剧和悲剧——我们在一起,同是光阴之河里小小的水滴…
——在这故事结束的时候,我由衷地想,幸好我写了它,幸好。
我知道后来还发生了许多许多事情,比如何飞的电影成功了,比如夏小伊真的成了顶尖女明星,再比如封琉璃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不过那都是“后来”,故事已经结束,青春已经烧成了灰。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