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怀箴,就是长安也完全呆住,连铉的变化委实太突兀,这究竟是怎么了?可更让她吃惊的,却是这一次怀箴竟全然没有反抗,竟然真的发起毒誓来!
纵使面如死灰,纵使脸上的肌肉痛苦到几近扭曲,她依然一字一顿,用种极之可怕的声音陈述:“以我…以我血中白莲起誓,绝不伤害…伤害连长安,绝不…与她作对,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此身为灰烬…”
誓言结束,怀箴整个人彻底垮下去,再也没有了强横凌厉的气势,竟然低声抽泣;梨花带雨一张脸,完全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儿了。她哽咽着问:“可是爹爹,不会吧?若真的、真的…”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连铉依然没有回过头来,言辞却如咬钉嚼铁,不留余地,“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天命而已。”
***
连铉终于走了,带着他的女儿怀箴沉默离去,走之前嘱咐了长安许多废话,周到客气,仿佛陌生人。也许这…真的是场梦,或者更可怕,根本是个恶毒的玩笑;也许只要等长安睡下,黑暗里就会跳出个人来砍下她的头——真的要嫁入皇家?竟然不是连家的女儿?连铉竟放过自己这个孽子?这些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一样一样切实发生了!还有什么能让她惊讶?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连长安木然呆坐,夜风吹动烛影,钻进她凌乱的衣衫,却再也不觉得冷。原来身体里的寒意,远比风里更多。门又一开,那四个失踪了好久的小丫头终于出现。她们默默向长安行礼,也不待她吩咐,就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明知道她们都是怀箴的眼线,今夜大变活人的把戏,断然少不了她们那一份儿,但此时此刻,真的没力气计较了。
转瞬诸事妥当,三女鱼贯而出,依然只留一个小叶,捧定巾帻香汤请她净手更衣。血污溶进水里,将一切染成红色,长安怔怔望着自己复又洁白的掌心,忽然一甩手:“端下去吧。”
——去除手上的血腥真容易;可心里的,怎么能洗得掉?
小叶转身收拾了,顷刻便回来,低声禀道:“小姐,内室全数换过了,安歇罢…”
——安歇?才死了人,她才亲手杀了一个人,为什么她们全都见怪不怪?
小叶见她不理不睬,头慢慢垂下去,手伸进袖里,取出时纤指已捏定一枚绸布小包。长安心口顿时一凉,几乎惊叫出声。
小叶将那包裹安安稳稳交在她手里,自己退后两步,垂首肃立。
“奴婢没有打开过,小姐尽管放心。”她说。
连长安惊疑不定,将那小包紧紧攥在掌心。沉吟许久,终是脱口问道:“你怎么不交给连怀箴?”
小叶忽然抬头,诡秘一笑:“难道小姐希望我把这交给副统领?”
长安语塞。
小丫头古灵精怪的神情只一转,倏忽就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稳重木讷的样子:“副统领是吩咐过,发现什么都要送去给她,但我去送的时候,她已不在房里。方才大人在外头吩咐,我们四个从今晚后就算是小姐您的人,不用再听副统领调遣。”
“可是…”可是说不算,就不算?哪有那么容易,那么清楚明白?
小叶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璨然一笑:“小姐您不用在意,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四个从八岁上就被大人选出来,专为陪嫁用的。谁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便听谁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您只当我们是件东西,随意使唤就好。”
长安见她施施然说不必将自己当人看,只觉胃里一阵翻腾,竟然无法回答,却听小叶续道:“比如今儿夜里…冒犯小姐的,就是我本家堂兄,小时也一道玩耍过。但他既然犯了连家的戒律,既然是副统领的决定,那便唯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安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没什么大不了?那我若命你去杀了连怀箴,你也去么?”
小叶丝毫没有犹豫,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没有变:“您只要吩咐,自然会去。不过我们四个加在一起,也是奈何不了二小姐的,唯死而已。”
连长安再也无法忍耐,愤然而起:“你们除了动不动就去死!难道就不会别的了?”
小叶茫然望着她,茫然摇着头:“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我们听宗主的,听小姐的,对莲花血惟命是从,是叶家的道路,也是莲花军的宿命。”
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空洞洞笑盈盈的眼,连长安只觉从未有过的悲愤和无力。她忽然想起那个跪在地上向他叩首,感激她杀了自己兄弟的陌生男人;忽然不寒而栗。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呼唤爪印~~ >_
【〇七】大婚
宣佑二年,夏日还没真正热起来,便一股脑冰凉下去。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冷雨一日接着一日密密浇落,御苑的荷塘整个满溢出来,就连宫墙外的护城河水,也足足涨了三尺有余。七月末,钦天监第三次呈上奏本,反复强调年内都无十全十美大吉大利之日,实在不宜嫁娶,恳请万岁将大婚之日改在明年初春。宣佑帝那时正与户部工部商议防治水患之事,只瞥了一眼就撂在旁边,转身带着二部的尚书大人,亲披着蓑衣冒雨往城东看灞水的堤防工程去了。
头顶整日晦暗阴霾,连带着人的心情都是灰的。到了八月中,雨渐渐止了些,可总是断断续续的,眼见着要晴了,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叫人白白欢喜一场。宣佑帝下旨斋戒沐浴,亲祭天地稼穑之神。礼部左右二侍郎抵死劝谏,要万岁保重龙体,最后到底拗不过,任他携着文武百官于雨中长跪了半日,才让三位近支宗室替了。由此,连市井小民都衷心传诵陛下的贤德圣明。
转眼到了九月,各州各府的消息次第报上来,今年果然收成不好,比往时少了足足三成。可同时南晋那边却又传来喜讯,听说这次不止歉收,还发了大水,淹没良田千倾,民众流离数以万计。这一下,天灾瞬间变作天赐,朝会上顿时众议鼓噪,最激进的兵蛮子左都护沈将军甚至提出,该趁这大好时机旌旗南指,一劳永逸才是。
如此纷纷乱乱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很快都一一过去。因是灾年,俱办得低调。大婚的日子终究是定在十月中,这一次钦天监没有再提异议,一则圣上的意思明摆着不想拖,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传,到今年岁末之时,可能真的要重燃战火了。北齐南晋平分天下三十余载,终于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
也幸好局势日新月异,令人应接不暇,立后的突兀以及随之而来种种流言,才没能真正掀起大风浪。一些不干不净的闲话的确传了几天,不过很快都在连家强大的威势面前败下阵来,再无人敢提起。就连出了名的年轻俊杰叶校尉莫名其妙挨了三十脊杖发往雁门关军前听用之事,众人也只是暗自狐疑罢了,面上没谁敢多问半句。
连铉和女儿怀箴,一个是朝廷重臣,另一个是莲花军的首脑,处在风口浪尖,越发比别人繁忙十倍。朝野上下主战的、主和的、还有两边都不靠的中间派,双双眼睛都紧盯着连家,等着他们先迈出一步,自己才好紧随其后跟上去。
这般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下,也许唯有待嫁的长安不受影响,依然悠闲。事实上,昭阳长公主自从旨意传来,就索性称病不出,眼不见为净了。如今长安除了不能出门,除了身边跟着四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想怎样就怎样,无人约束,随心所欲。她只说要吃热茶汤,便成功将灶间伺候的宋嬷嬷调至身边来,就在左近起了个小厨房,日夜相见都极稳妥方便。也再没人敢查问短少的纸笔都用来做了什么,她终于可以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要说的话不吝笔墨一一记下来,交给宋嬷嬷带出去。
奇怪的,那些苦,那些疑惑、郁闷和愤怒,在经历的时候似乎不堪忍受,可是只要说出来,只要写给他看,似乎就全都算不了什么了。他鲜少回信,有也不过只字片语,毕竟日理万机,自然和自己不一样。没关系,这只言片语已足够长安开心很久很久。
将近十月,局势越发诡谲,有一日连铉铁青着脸归家,将丫头小厮们远远赶开,自己和怀箴两人在书房谈到半夜,父女再次爆发剧烈争吵,连古董花瓶都摔碎了好几只。也正是在那一晚,天刚蒙蒙亮时宋嬷嬷将黄丝线扎着的纸卷塞在茶壶套子里送进来,趁值夜的柳枝垂头打瞌睡的空儿,成功把信递到她枕边。
墨迹翻飞,字里行间都是淋漓郁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经》上衰败不祥之语,长安大惊,满怀惴惴。再往下看忽又一阵鼻酸,险些堕下泪来。那一字一字一列一列再规矩不过的汉隶,密密麻麻写满“当忍则忍,徐图后计”,原来她的九五至尊,也这般辛苦难捱;原来他与她,一样,都要忍耐,唯有忍耐。
***
十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清晨,宣佑帝于含元殿前制词云:“兹册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长女连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正使景郡王、副使礼部薛尚书跪领圣命,随即带着金二百两、银一万两、锦缎一千疋以及六十四抬珠玉器具礼物,当先导引皇后所用的卤簿仪仗,浩浩荡荡穿过京城整饬一新的街道往连府去。
一路上红毡铺地、红灯高悬,双喜字样的彩绸点缀在一道道宫门之上,人人穿红着绿,家家张灯结彩,端的是万民同乐,举国同欢。连府内堂正中设节案,左、右分设册案和宝案,宣读女官面南而立,一对侍仪女官婷婷站在两旁。阖府人严阵以待。
小竹快步从前院跑来,口中急报:“小姐,凤辇要到了。宗主刚带着长公主和二小姐出去迎了。”长安端坐房内,早已换了全套大礼服,身着深青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此时“嗯”了一声,算作知道。
身边跟着的四个教引娘子犹在絮絮嘱咐:“待一会儿贵人到了外间,只消记得正中节案前头是拜位,等内监将节、宝、册分置在案上,您就于那里跪了听宣…再起来受册宝…记得是面北,六肃拜、三跪、三叩首,可不要弄错了…”如此这般繁文缛节不胜枚举,长安咬牙一一都应了,看上去倒也万分华丽端庄的样子;可谁知她其实身上、颈上沉重无比,几近摇摇欲坠,脑中又塞满各式各样的礼仪规矩,若不是拼命握紧袖底的丝绸小包,从中汲取力量,早就支持不住。
前头一阵乐音袅袅,夹杂着辘辘车声,众人便知是敕使到了。接下来自然好一番纷忙,所幸左右有人提点,自己只当个牵线木偶,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到最后挣扎着拜完跪完叩完,实在头昏眼花腿脚酸麻,险些直不起身,两旁的女侍连忙上来搀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冷笑。
当忍则忍——长安无心理会,只作不曾听见。
好容易挨到登车的吉时,连驸马和昭阳长公主来到堂前,依旧例各送一句闺训。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连铉缓缓叮嘱。
长安跪领了。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昭阳长公主也不冷不热吩咐。
长安依然跪领了。
这两拜算是她还父母养育恩情,接着便是他二人持臣属之礼恭送皇后娘娘登凤辇。连铉望着他陌生的女儿终于要走向自己的命运,忽然道:“长安,今日我们连家三百子弟为你送嫁,你今生今世不要忘了,你姓连。”
长安一愣,这句却是教引娘子没有教过的,也不是典礼官吩咐的,仿佛…仿佛真的像是个父亲送女儿的样子,她反而一时之间不会回答了。
连铉眼中微露不忍,躬身后退间竟有几分仓惶。长安从没在他铁石般的脸上看到过如此软弱神色,越发迷惘。不知为什么,她猛然间几乎想要原谅他一切做过的、以及应该做却从未做过的事。可是,容不得游移,他们已没有时间——乐队齐声奏响,彩旗纷纷飘扬,皇后娘娘起驾了。
这是大齐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送婚仪式。连铉和昭阳长公主跪在门外恭送,当先是一位王爷一位尚书,后面跟着銮驾、册亭、宝亭以及皇后乘坐的凤辇。凤辇近前命妇四人为前驱,命妇七人为后弼,乐工、内监于左右步行,迎亲的臣属及御卫们则随之骑马扈从——在这上百人的队伍之后,是赤袍金甲的“盛莲将军”连怀箴率领的整整三百“莲花军”。因是大喜事,都是精挑细选的红颜少年,各个身着锦衣,不携兵刃,只手中持一方铜鼓,一路行来,一路鼓声动地,歌声震天。
长安身在凤辇之中,眼前垂着金镶玉流苏盖巾,瞧不见外头情景,但听得起伏跌宕、浩瀚恢弘,如大片白茫茫的浪,一叠一叠涌上来,卷起千堆残雪,抛溅万斛珍珠,将整个世界尽数包裹其中。他们唱着祝贺新婚的雅乐,也唱着金戈铁马的战令。三百人同声同止,声势仿佛成千上万,秩序却始终犹如一人。
连家陪送的四个丫头随在凤辇四角,都做了她的眼睛。同样的盛况从不同的女孩儿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风味和乐趣。她们告诉她朱雀街上的繁华,告诉她京城的男女老幼全都匍匐在道旁同声叩拜,还告诉她队伍最后有八名御卫抬着两只大筐,里头满满都是崭新的铸钱,只待凤辇过去了便撒,也叫百姓们沾沾天家的喜气。
这一路可看可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四个丫头流水般轮番上前,几乎没有停顿。送嫁的三百白莲子弟也丝毫不曾歇息,歌声一直唱响。
“…娘娘,前头就要到皇宫的正门紫极门了,百官们都穿了朝服候在阙下,等着您的凤驾呢!”连素来稳重的小叶都禁不住声音微颤,可见这是多么大的场面。
她话音还没落,忽然失声惊叫起来,全然没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小姐…不、不,娘娘,紫极门开了!皇上…皇上他出来了!”
宣佑二年十月十六日,巳时。龙首原上,太极宫紫极门轰然洞开,一骑乌云踏雪狮子骢载着个全身披甲,头戴赤金冕旒的男子疾驰而出。礼官们目瞪口呆,依旧例陛下该在内一层宫门承天门下迎接皇后才对,况且,如此大事他为何不穿礼服,而着戎装?
顷刻之间,蹄声杂沓,已至近前,一队正使副使、王公大臣,各个面面相觑,唯知跪地叩首,却拿不出半点主意。还是后头的连怀箴驭着她的胭脂马赶了上来,宣佑帝一见她,便大笑道:“连爱卿,朕老远就听见你们唱歌了,果然热血沸腾,再也坐不住!”
怀箴遍体战袍,神情冷若冰霜。此刻终于道:“陛下谬赞。武人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宣佑帝的目光向她领着的队伍一扫,怀箴轻摆手,三百个肃立的精壮身子一同跪拜下去,三百张嘴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佑帝又一笑:“果然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爱卿虽是女流,却大有周亚夫之风。”
连怀箴依然不为所动,恭敬答:“陛下谬赞,不过是些家奴而已。”
“家奴?”宣佑帝的目光再一扫,“爱卿不必过谦,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莲花军’是我大齐第一强兵,连铉将军是我大齐第一名将。虎父无犬子,朕今信然!”
连怀箴冷硬的面色稍见霁和。
宣佑帝轻咳一声,满脸新郎官的喜气,口中道:“传朕的旨意,加封驸马连铉为保国公,食邑加倍,六千户;另…朕从今日起,认盛莲将军为御妹,封号就叫…盛莲公主!”
众皆哗然,虽说迎娶连家的女儿为后,加封岳父也属当然,但…这也实在过于突兀!陛下自从登基以来,一直稳重老成,今日终于露出年轻人的率性了么?但既然金口玉言,落地无悔,再加上又是大喜,也没人敢坏万岁的心情,都连忙随声附和。
宣佑帝越发兴致高涨:“御妹,朕允你。凡我大齐男儿,尚未成婚者,你看上哪个,朕便将哪个赐予你做丈夫,怎么样,还不满意吗?”
连怀箴终于躬身下马,伏地跪拜,叩首道:“连家谢陛下恩典!”
身后三百“莲花军”忽然擂起手中金鼓,同声赞叹:“盛莲公主!盛莲公主!盛莲公主!”
这是真正发自肺腑,远比那“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加响亮千倍、诚挚万倍的高呼。在这声音里,宣佑帝慕容澈挂着坚硬的微笑缓缓转过身,来到凤辇前。隔着帘子,用一种无法描摹的温柔嗓音呼唤:“长安,朕来接你了。”
——当忍则忍,都要忍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pia的爪印~~

【〇八】踏歌
“怎么了,娘娘?”金碧辉煌粉饰一新的中宫两仪宫凤临殿里,一位添妆的国公夫人疑惑地问。长安连忙道:“没什么,只是…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歌…”
那位夫人一怔,侧耳倾听半晌,笑了:“想是有的,不过臣妾耳朵不大好,倒听不真切。”
另一位夫人则趁机凑趣:“娘娘敢情是心里念着家呢,今儿个送亲的人唱的歌子也的确是好听。不过他们此刻都在宫墙外头,就是唱什么,咱们这里怕也是听不到的。”
“…是啊,我已到了这里,”长安一笑,心中自嘲,“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的确是极好听、极好听的歌儿,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她向陛下颤巍巍伸出手去,宣佑帝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扯出凤辇。珠钏摇摆,环佩叮当,头上坠着金玉流苏的锦绣盖巾随风飘荡。
“朕来接你了,”他说。
长安只觉头晕目眩,心跳那样快,一时之间几乎热泪盈眶。宣佑帝哈哈大笑:“你是将门虎女,怎能跟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一样?所以朕骑马来迎你,你还满意吗?”
这一次,不待长安答话,他已俯下身去,双臂用力将她抱上马背。送嫁的礼官们直给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拥上前阻住万岁去路。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啊!”典仪官死死拽住马缰,叫道。
宣佑帝一扬马鞭,格开他的手,昂然答:“朕并非太平天子,要在马背上逐鹿江山。朕的皇后,骑马入宫有何不可?头顶浩瀚明月尚阴晴圆缺、时时更新,活人又何必拘泥那些死物?”
礼官圆睁双眼,直被这番胡搅蛮缠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辩道:“可是…可是按规矩,只有乘凤辇过了紫极门,皇后才能成为皇后,否则这…这…”
宣佑帝不再和他啰嗦,只垂首望向倚在他怀中的连长安,柔声问道:“你说呢?你是想乘凤辇?还是想陪朕骑马?”
长安此刻依然眼不见物,身上臃肿,头顶饰物又极重,一不小心摔下来,怕就要跌断颈子。可她却半点也没在意这些危险,她只觉一颗心暖洋洋、轻飘飘的,仿佛飞在半空中——她可在他怀里呢,凤辇又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她努力控制嗓音里的颤抖,飞快答:“陛下是志在天下的男儿,臣妾也不是因循守旧的女子!”
宣佑帝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越发笑得开心快意:“怎么样?朕的皇后,最是懂得朕的心!”
他回过头,对身后目瞪口呆的连怀箴道:“有劳御妹送嫁至此,请回吧。明日朕携皇后祭祖告庙之后,将于沉香殿上摆个家宴,有请保国公及御妹,不知可肯赏光?”
怀箴微一犹豫,随即跪倒再次谢恩,口称:“连家上下非赴汤蹈火,无以为报!”
宣佑帝笑道:“好、好,懂事,朕就等着你们的‘赴汤蹈火’…那朕可要将你姐姐带走了,你还想与身后的一干‘家奴’,随朕去太极宫喝酒么?”
怀箴连忙叩首:“末将不敢,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宣佑帝搂定连长安,于马上大笑转身。送嫁的官员、诰命、女官、内侍无奈分列两旁,让出道来,再一层层跪拜下去。马儿迈步疾走,乐工奏响丹陛大乐“庆平之章”。奔出数十丈,身后那三百男儿忽又高唱起来。这一次,调子分明苍凉雄劲,百转千回,一声声仿佛无形的箭,直刺进人心里去。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知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特特马蹄之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问向连长安。不知是否因为分心驭马的缘故,方才的笑意、方才的豪情、方才的挥洒自如全都荡然无存。
长安心中莫名一凛,迟疑着摇了摇头。
宣佑帝又笑起来,这笑容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好似蒙着厚重的纱,背后满是隐隐绰绰的、灰色的影子。
“那歌里是在唱,谁得了你们‘莲花血’的助力,便能定国兴邦、夺取天下。相反的,谁若是离了‘莲花血’,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豪杰也罢,都只有身败名裂,现在懂了吧?”
***
“…娘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您今日…今日实不该选择骑马入宫门的。”好容易无数折腾到了头,添妆压福的国公夫人、郡君夫人们全都退下了,而宣佑帝还没有来。长安已换好了装束和发饰,依然顶着盖巾在喜床上枯坐。一旁伺候的小叶忽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