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安将整个身子都帖服在马背上,像是要逃离既定的命运似的,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行。疾风吹走她头上缀着彩色羽毛的毡帽,吹散她蓬松的发辫,吹动她猎猎的袖口与衣袂…直到她隐约听见了风里夹杂的马蹄声,这才茫然回头,扎格尔和他□的乌骓马已赶至丈许之外。
他的脸色极之难看,她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欢喜的、放松的,甚至总带着一股孩子般的真挚劲头…他忽然变得那样陌生了。
“…若是之前的他,早就喊我的名字,叫我停下来了。”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连长安的脑海,她只觉刚刚被烈风压抑下去的泪水又要翻涌上来。她狠狠转回头去,再一次咬紧印着枚血槽儿的惨白的下唇,彻底的、什么都不顾了。
扎格尔的确是生气了,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谁都难免要生气的。这真是比莫名其妙还要莫名其妙;而在这个事件里,自己还是那个最冤枉最无辜的倒霉蛋!其实连长安猜想的不错,若是在长城那一边,若是在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这样的状况下他一定会大声呼唤她的,说尽好话央她停下——就像曾经做过好几次的那样,他会急切地吐出世上最好听的那两个汉话音节,拼命挽回她的心;毕竟那是在汉人的地盘,他只是他自己,只是一个陷入狂热恋情的年轻人而已,他做的一切都不过分,都是应该的…
可现在是在草原啊,是在他的族人们中间,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阿衍部的帐篷、草场与牛羊;若那些正在痛饮美酒正在欢歌悦舞祝福他和他的塔格丽的族人们忽然看到他们的塔索、他们未来的单于这样大呼小叫地上演你追我逐的滑稽戏,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不再是个孩子了,”赫雅朵的声音出现在风中——永远那么镇定而宽容的声音,“你找到了你的塔格丽,你带回了‘命运之女’;你马上就要是命运的主人了…记得…你将是单于,是所有人的依靠与希望…你不能叫他们失望…”
——于是扎格尔塔索同样咬紧下唇,缄口不语;卯足了劲头只是向前。
***
…泪水不曾滑落眼眶,却仿佛统统灌入了口腔,整个喉管内一片苦涩咸腥。扎格尔越逼越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各式各样的混乱情感充斥头脑,连长安不知不觉间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段——习练不久的“白莲真气”澎湃在周身上下,随着心绪的荡漾体温渐渐升高,皮肤下面浮现出一朵一朵的白炽的轮廓。她的体型虽然轻盈,毕竟还是还有重量的,可身上的莲花一旦出现,□的胭脂马仿佛背着的不再是个大活人,而换了根羽毛似的,竟然在极高的速度里又加了一成!身后追赶的扎格尔眼中生出厉色,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眼看只剩尺许,却开始渐渐拉远了。
扎格尔顿时冒出三分怒,却又有七分惊;他爱马如命,向来将心爱的马匹当做极好的挚友看待,连大声呵斥都是少的,此刻却抄起了鞭子,狠狠一鞭打在马臀上,乌骓马嘶叫一声,口中喷出大量白沫,已不可思议地速度再次赶了上去!
身前不远处,连长安猛地转过身向着他——她竟然在全速奔驰的马背上放开了缰绳,双手持定一把雕花长弓,弓上搭着一根银色的箭矢。
“…不要追我!”她几乎是在尖叫着,“我不想伤你!”
那柄长弓是扎格尔的“安达”厄鲁送给她的仪式礼——连长安知道它很贵重,却并不真正明白,这些礼物都将在她与他的婚礼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没有它们,他无法成为单于,而她也不会变成阏氏…她只是又羞又怒,她只是被那该死的矜持以及自己的心魔死死攫住无法动弹,她抓住那张随意挂在马鞍前的雕弓就像它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什么都好,她需要一件东西来让自己摆脱目前至大的窘态。
她依然忍住没有哭,可声音却比哭泣还要惨然,还要让人肝肠寸断:“别逼我…扎格尔,求你别逼我…”
锋利的箭镞在颠簸的马背上起伏,于灿烂的日光下闪烁,扎格尔彻底目瞪口呆。那柄弓瞧着并不起眼,却是上古神木所制,绝非一般人的臂力可以使动——可他纤秀单薄的塔格丽,却用那样一种危险而别扭的姿势,会挽雕弓如满月!
“长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无限惊悸。与此同时,她双手一抖,箭如流星疾飞而来!
一番追逐之后,二人之间只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箭一离弦立刻化作银白的虚影,不过弹指功夫,抑或连一弹指的光阴也用不到,扎格尔便听见一声尖啸擦着左耳飞过,他的半边脸都被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生疼。
扎格尔有没有被这一箭吓住,实在不好说,但连长安肯定是给吓坏了。那一箭她根本没有瞄准,她甚至没有真的想射出去——只是感觉身前破了一个大洞,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她怕啊、怕啊,实在是怕极了,却又完全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把真实的心意表达出来么?甚至…怕到完全不敢承认,以自己的“真心”为耻么?
——那样害怕…害怕失去你…
***
…扎格尔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伸向左鬓,动作简直像是凝住了。那一瞬间,他满脸的心急火燎满脸的惊怒交集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凉,如同这遍地枯黄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座下的乌骓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渐渐放缓了蹄子;而那匹胭脂马,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前方。
——草地上抛着一张弓,弓弦已断为两截,断口处有殷红的血迹。阿衍部的塔索、未来的单于扎格尔缓缓下马,缓缓拾起那张残弓来;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抑或是上辈子之前,在那个刀光密布死亡纵横的山谷中,在那个夜晚…她与他之间、那场致命的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真的抱歉,上个礼拜临时出差,又没有存稿,出差回来又做项目书,实在是…我欠大家两章,争取一礼拜多赶一章尽快补出来,说话算数!家里没网,没办法及时通知大家,真的是万分抱歉!
再来…回到正题,话说…在俺年轻的时候,在俺依然很作很作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架都是这么吵起来的…往事不堪回首,准老公同学您的确辛苦了,虽然您有时候真的木到让我恨不得踹两脚才解恨,但每次真的踹你时一般情况下你都是无辜的…是啊,小安子什么都不像我,就这点像,她真不幸…阿弥陀佛,无量寿佛,真主安拉上帝阿门玛利亚…

【四二】日昭月华
马儿狂奔不休,周身上下如同火焰般烧灼;眼泪早已被高热蒸干,甚至连血管中的液体都要沸腾起来——只除却胸前一片冰冷;除却那颗冻结着、无法融化的心。
连长安在后悔。事实上,从她按捺不住、向扎格尔尖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深深地后悔了。不管他做了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她都应该好好问他,好好与他剖白清楚才是——哪怕是假话,她也应该听一听的。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越做越错;自己这样激烈的反应,除却火上浇油,不会有别的任何结果;可偏偏就是从无法自抑,无法忍受。
连长安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之前,几乎是转世投胎之前,当将军府中那位幸运的小姐中选入侍的时候,曾有教习礼仪的老嬷嬷从太极宫内来,教导她饮食行卧的诸般规矩。除此之外,那些嬷嬷们也不忘谆谆告诫:“贵人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该读过圣人的《诗三百》吧?那开篇第一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即是讲为后妃者的德行,持身、修德、戒急、戒妒,母仪天下者应如是…”
当年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砸昏了的女孩儿晕乎乎听着,晕乎乎点头不迭,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已有伴侣的消息,大约也会伤痛莫名吧?但决计不会如自己这般失态的——就连连长安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失态,像是被大人抓住的正在偷偷做坏事的小鬼,猛然间羞愤交集,拼命挣扎,希图用拳打脚踢嚎啕大哭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恐惧…在她胡乱抓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胡乱张弓搭箭胡乱射出去的时候,破空声尖利呼哨,仿佛在说,她与那犯错的小孩子并无不同:知道错了所以羞怯,为了摆脱这种羞怯,反而一错再错下去…原来自己并没有变得坚强,并没有变得更有勇气,只是用好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锤炼与打磨铸了一层看似坚强、看似勇气十足的虚假的保护壳;而那个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可耻地躲在壳中,可耻的软弱。
——连长安猛地醒悟到,原来她根本不懂得表达内心。她可有多么羡慕扎格尔身上那种草原的气质,像阳光一样纯粹,可以大声的说“喜欢”,毫不犹豫,甚至充满骄傲。草原的子民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从不以自己的真情实感为耻,坦率的就像是头顶上的蓝天。她多么想变成这样的人,想得心里一阵一阵疼痛,却终究…做不到,她不配。
那一箭射出,扎格尔再也没有追上来。不知不觉之间,连长安已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行了很久。随着心跳声渐渐平缓,她渐渐恢复了镇定。终于勒住马匹,举头四顾,试图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天高地阔,云朵如同蔚蓝草场上雪白的牛羊,从苍穹一边飞快地奔向另一边;而在这白云之下,在她四周,到处都是零零散散低头啃食草根的羊群。看来她应当还没有奔出阿衍部的范围,只要随意遇到某个牧人,就能为她指点塔索所在的王帐的方向。
——可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回去吗?
——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
马儿就这样一直、一直向前走,直到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根直竖在土里的套马杆。杆顶挂着许多条绘有五彩的经幡,而杆下,则是无数黑色的燧石。
一个满头白发、瘦小佝偻的背影跪伏在燧石堆中,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身上的旧皮袄泛出奇妙的金红色光辉。直到马蹄声近了,直到连长安甩蹬下马,她始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那是个极老、极老的女人,和这草原上绝大多数穷苦的牧民一般,烈风与狂沙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彻底毁掉了她的容颜。连长安此刻看到的整张面孔黝黑粗粝,漫布着沟壑以及皱纹,甚至连五官都隐没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里——那女人跪在黄土中,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叠出一座座锥形的塔。
“…嬷嬷,这是什么?”连长安看着她不断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看了许久,终于抛开马缰,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问道。
那老妇人极缓极缓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答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你不知道么?”见她摇头,便伸出手来指向稍远处,一座一座相邻的黑色碎石塔点数过来,口中道,“这是我的丈夫——第一个丈夫…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的九岁,小的三岁,他们都死在我第二个丈夫手里…然后这是我和第二个丈夫夭折在襁褓里的女儿,我最后一个孩子…这是我第二个丈夫,他死在小女儿咽气后的又一个冬天…”
老妇人不带任何感情的说着这些话,用干瘪的嘴唇徐徐倾诉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这一整片碎石塔前一划,哑声重复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为了哀悼他们…”
——连长安忽然明白了,这里是“死者之地”;只有风知道死者的痕迹。
一股激流从冰冻的心房内窜出,直达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种奇异冲动,竟跪倒在地,学着那老妇的样子,将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块一块垒起:从不曾对她慈爱的笑过、却终究给了她生命的父亲…早已不记得样貌、命薄如纸的母亲…她自小又羡又妒、拼命想成为却最终无法像她那样的妹妹…小叶、小竹、柳枝、冬梅…驸马府中宽厚善良的掌库娘子…还有,被杨什长救回来的、只剩下一口气也许现在已经死了的叶洲…
纤纤柔荑抠入尘泥,黑土渗入了精心养护的指甲的缝隙,从没有一刻如同此刻,连长安的心中满怀哀悼——不带任何情仇爱恨,只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对那些曾经活过、而此刻业已死去业已消失的生命真心诚意、纯粹的哀悼。他们都像是透明的幽灵,从不知名的远方而来,穿过她的生命,又往另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者永生永世,注定再也不会相逢。
…她还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丝不苟地堆砌石塔:叶洲的弟弟叶曦…还有在龙城的那个夜里,被她一刀砍为两段的无名兵卒…连长安忽然抛下石块,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完成这件浩大工作,“白莲”降世,带来血与火,带来骸骨以及泪水——命运为什么选择了她?把这样沉重的砝码交给她这样一个轻薄、软弱、游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鲁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谈,长生天会倾听你的声音——你在祈祷什么呢,孩子?”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那样平静、仿佛一双温柔的羽翼将她紧紧包裹的声音。
“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连长安低垂着头,轻声道,“我希望他们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
“哦?”苍老的声音微微抬高,“你有什么样的难题?”
连长安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首苦思;俄而,她换了一个较舒适的姿势坐倒在草地上,双手抱膝,秀美的头颅靠在膝盖上,声音如同梦呓:“我不喜欢我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我很想被称赞,很想变成别人,很想有人爱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总是在犯错,总是在失去…”
“每个人都在犯错,每个人都在失去…我们都是被蒙住眼睛,在草原上流浪的羊羔子。这没什么值得烦心的,向前走就是了。别去想为什么要走,也别去想会走到哪里——走就是了。”
连长安“嗤”的一声笑出来,将头侧过去看她:“嬷嬷,你真有趣,你真像扎…你真像一个…我喜欢的人…是不是你们草原人都是这样?永远那么坚定,不会迷惘?”
衰老的妇人也“嗤”的一声笑起来,脸上皴裂的皮肤登时皱成一朵奇异的花:“你没有见过草原上的暴风雪吧?也没有见过戈壁滩上的黑沙卷吧?只消一夜功夫,上万的牛羊就得死去大半。这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卯足了劲头向前走,向前走总会有人有牲□下来,可若停在原地想三想四,大家都会死的,一个也不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你以为我们草原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只不过我们明白,若不坚定,若只是回头看,只会牺牲更多更多。”
连长安全没料到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胸中,竟会有如此丘壑,顿时怔住。一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神灵化身。她定定望着这佝偻的老者,又问:“婆婆,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我之前装作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希望有人对我好、帮我…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我该怎么办?”
老嬷嬷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额伦娘,很像扎格尔,或者说很像草原上的子民,满满都是草原的味道:“这有什么难的?爱情就是爱情;爱他,就对他笑,就告诉他,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是个蠢丫头。”
“可是…可是…”连长安急道,“可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可是…有别的女人…”
“咄!蠢丫头!好男人自然会有别的女人来抢;即使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连长安闻言又是一怔,忽然将头埋进双臂间,呵呵低笑起来。
***
…那一天,年纪相差一倍有余的老少二人,就这样抱膝对坐在套马杆下,谈笑风生。在她们身前身后,黑色的碎石堆承载着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思念,在夕阳下闪烁着幽淡的光辉。那一天,是连长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人聊得这么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涩与幼稚,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骂做“蠢丫头”,也一样开心快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金橙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牧人骑着马、甩着鞭子驱赶羊群逶迤归去;他们从“加鲁特堆”前经过,想是从连长安的装扮认出了她的身份,各个毕恭毕敬垂首致意。那老嬷嬷终于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儿,在连长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她道:“天晚了,你也饿了吧?去我的包里喝壶热奶茶吧。”
连长安很想推辞,她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去找扎格尔,她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和他讲,虽然也许她还没办法讲得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告诉他——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在这草原上,拒绝别人的邀请是最没礼貌的行为,于是连长安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只喝一壶热奶茶,然后就告辞离开。
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还有种类似于中原寺庙里佛祖金身前燃着的檀香气息。
老妇人当真在毡包后牛粪掺着泥土砌成的炉灶上替她惹了一铜壶喷香的奶茶,奶茶里有股特别的香味,连长安本就渴了,一口气灌下去,铜杯底有黑色的残渣。
“…这肉桂的味道怎么样?”枯瘦的老妇眯着眼,笑问她。
“煮的很香。”连长安照实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像肉桂这种外夷才产的珍贵香料,在玉京的市场上已然贵得令人咋舌,连她都只喝过两三次;怎么出现在这贫瘠的塞外,出现在这样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满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嬷嬷。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毡包外已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随即是个年轻男子在用胡语轻声说着什么。毡房内的老妇人闻声点了点头,用胡语回答:“亚克。”连长安知道,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个瞬间,毡包外的男子已掀帘走了进来,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绝冒出许多胡语字词,连长安在这滚滚浪涛中轻松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娜鲁夏塔格丽。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胡人老妇竟和自己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汉话!她忽然惊呼失声,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厄鲁!”
扎格尔的好“安达”厄鲁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犹如苍蓝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只对座上的老嬷嬷毕恭毕敬道:“赫雅朵大阏氏,塔索说迟些来向您问安,他正在找…”厄鲁向一旁斜斜瞟了瞟,续道,“…找一匹走丢的牡马。”
老妇人闻声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转身向着长安道:“孩子,你听到了吗?扎格尔那笨小子心爱的牡马走丢了,他赶着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哈哈哈…”
——瞬间,连长安的脸红得远胜帘外的漫天夕阳。
***
“…你还没有认出我么?也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吧。”挥退了厄鲁,赫雅朵大阏氏竟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冲着连长安直眨眼,“我可以算作是你的亲姨母啊,怀箴…没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尔那傻小子。”
“怀箴”这两个字,令连长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齐上上代的短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匈奴蛮族,曾令他的长孙女下嫁和亲。
据说那位生母只是宫人的庶出公主生的极美,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玉京的时候,端坐在镶金嵌玉的丝轿中,尽显天家气度,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下嫁八年,年逾花甲的老单于病故,公主自请回朝,却被大齐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为由断然拒绝;于是这位金枝玉叶在匈奴内乱中成为被争抢的对象,二子俱丧,颠沛流离,最后竟然有悖伦常,又成了老单于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继子的阏氏。
再然后…几年功夫新单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这位公主也就再无消息。
——那时候连长安还不知道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是“平息的暴风”;她只依稀记得,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是后来嫁入连家的昭阳公主的长姊,她有个极耀眼的封号,叫做:“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