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安心中一颤,咬牙回答:“他…他因为某件变故…死了。”
额仑娘长出一口气,呵呵笑:“那就好办,不碍事的。反正他活着也不见得比扎格尔更好。”
连长安双目圆睁,真真是无话可说。
额仑娘忽而提高嗓子,对帐外喊道:“扎格尔,你先回去吧!我和‘常’姑娘一会儿就到!”
传进来的声音果然轻快的仿佛要飘起来:“好,额仑娘,一言为定!我可留着狍子腿等你们啊!”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了,额仑娘回过头来,对连长安道:“听我一句话,‘常’姑娘。长生天给女人心,给男人胆子;给女人羽毛一样的巧手,给男人铁一样的胳膊,为的是什么?就是让男人女人在一处的;就是让男人女人互相依靠的!你现在还年轻,你不懂得;等你有一天明白了,一晚上一晚上独个儿睡着,就是裹着再好的毛皮也暖和不过来呢!”
连长安起初还怔怔听着,可听到后来“独自睡”云云,猛然醒悟过来,一张俏脸瞬间通红,烧得发烫。她恼恨额仑娘擅自替她做主,更恼恨她言语无状,心下又羞又气,偏偏梗着脖子想不出半句应答的话。末了,好容易才硬生生挤出一句:“为什么?你不就是独自一个人?偏把我想成那种…那种…我就不能跟你一个样?”
额仑娘哈哈大笑,满脸都是自得:“我?我嫁过三个响当当的汉子,我生了四个硬邦邦的儿子。我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要不是我家小子和扎格尔是好安达,我从他还没马鞍高的时候就看着他长大,我还真想和你争争看呢!”
【二四】胡儿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对额仑娘的说辞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能苟同,连长安终究还是去了——从始至终,一直冷着一张脸。
她自觉态度足够敬而远之,足够立场鲜明;稍有点眼色,早该嗅出空气里浓浓的“拒绝”的味道。只可惜胡汉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她的锦囊妙计到头来全都变成了想当然。她越是冷,越是逃,越是不理不睬,扎格尔反而贴得紧紧的,半步不离,叫连长安一想起来就头痛万分。
扎格尔驯得好马,还是个不错的猎手。火堆上驾着的狍子肉早已烤得酥脆,香气扑鼻油脂满溢,仿佛涂了一层红亮的酱汁。他也不怕烫,赤手伸过去,两三下便卸掉了狍子腿。先将表示“敬意”的两只前腿献给火堆旁年纪最大的两位老人,紧接着拣出一条肥美的后腿,笑吟吟送到连长安跟前。
那条后腿带骨总有两尺长,美食当前,的确令人食指大动,可是连长安心中分明有根致命的毒刺扎着,就是龙肝凤胆她也万万不愿去接。想要顺水推舟,将那东西让给额仑娘,谁知道四周眼巴巴瞧好戏的人儿忽然一齐大笑起来;额仑娘则秋波流转,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忙忙啐一口在地上,远远躲开去。
胡语错杂,彼伏此起。人人瞧向她的目光中,都带着三分笑意。连长安越发笃定自己是被戏弄了,可偏偏明白戏弄自己的那些人未必存着什么歹意,想要生气,又觉无力。心中存有三分恚怒,却生发作不得,只嗓子眼儿里一阵阵噎得难过。她将那块用油纸衬着的狍子腿紧紧捏在手中,打定了主意一丝也不入口。
她在那边暗自生闷气,扎格尔早将狍子肉一块一块割开,分给火堆旁的众人,只留了另一只后腿给自己。各人凭本事得的东西最好的一份归自己,其余全部族共享,在胡地这是不言自明的规矩,众人也不推辞,都笑着接了,还不忘说两句调侃的话,一边说一边用眼尾偷瞄向气鼓鼓的连长安,越发显得阴阳怪气。
好容易一只狍子分了个干干净净,一袋一袋羊乳和马奶酒传开来,扎格尔拎着他那只油渍渍的狍子腿,大咧咧坐倒在长安身边,见她一点没动,问道:“怎的?不喜欢吃么?”
连长安对他本无恶感,何况无论怎么说,人家到底救过自己的性命;但此时满肚子都是愤懑,再加上杯弓蛇影,总觉得扎格尔一定有所图谋,禁不住都往坏处去想。见他过来,猛然觉得怒火上冲,硬邦邦将狍子腿递过去,低声喝道:“还给你!”
扎格尔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笑起来还像个小孩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晃一晃手上另一只腿骨,笑眯眯答:“想着我?谢谢啦。我有,那份是给你的,很好吃呢!”
连长安见他这幅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这“烫手山芋”直接丢在他脸上算了。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说得再对也没有;毕竟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知道那样做未免太过失态,有理反倒变成没理了。
连长安见他吃得开心,自己却险些憋成内伤。恼怒到了极处,心一横,狠狠一大口咬下——怎的?我还怕你不成?
谁料道扎格尔烤得狍子是一绝,外皮焦酥,内里的肉质却是嫩滑多汁。她本只想胡乱嚼一口泄泄火气,谁知道一双贝齿开阖两下,不禁双目圆睁,险些将自己的舌头也给吞下去。
扎格尔见她吃得香甜,心中自然也欢欣不已。不住道:“好吃吧?你慢慢吃。不够我这只也给你,嘿嘿嘿嘿…”
这只狍子的个头算是小的,可尽管如此,一只后腿连长安无论如何也吃不完。“胃口好”从来都不是汉人欣赏的大家闺秀应当具备的品格;她听了这话,更是狠狠白他两眼——可那怒火毕竟馁了,到头来,一半依然好气,另一半却莫名化为笑意。
“…蛮子!”她细细嚼着口中的美味,在心里恨恨骂一声。
这一餐众人吃到酒足饭饱,营地中的气氛空前热闹起来。不知是谁凑过来对着扎格尔一番叽里呱啦,扎格尔红光满面,回头看她一眼,重重点了点头。那人显然兴奋极了,站起身向四周高喊,一时间欢呼声宛如雷动,人人都道:“阿克达!阿克达!”
连长安虽不通胡语,可毕竟待了一段时日,也能听懂几个常用的词。她知道“阿克达”便是“好极了”的意思,不由转头观望,也起了三分兴趣。但见扎格尔大踏步走回自己的营帐,片刻再出来时,手中已拿着一柄奇怪的乐器。
——应当是…乐器吧?四四方方的兽皮蒙制的音箱,一条微带弧度的木柄,装着五根鹿筋弦;抱在怀中的架势就像是汉人女子弹奏月琴,可手指拨上去,那声音却远比月琴悠远高亢多了。
营火跳跃,众人欢腾,扎格尔调了调琴弦,一串嘈嘈切切的疾音在他手下迸开,如马蹄踏玉,奔流而至。调子算不上繁复,却和汉人的丝竹声迥然不同,悠扬婉转,首尾相接,一遍弹到后来,刚好是另一遍的开始,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简直天衣无缝。
一干胡人显然都很熟悉这音调,很快便随着低低哼唱起来。更有几个年纪轻的,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合着节拍、绕着火堆翩翩起舞。
连长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样样新鲜,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回这边,眼睛都不够用了。曲调的节奏愈来愈短促明快,从火堆旁站起来载歌载舞的人儿也愈来愈多,就连她都不由自主随着琴声用脚尖打起了拍子——当然,那是非常非常失仪的,她一旦觉察,立刻强迫自己忍住。
扎格尔弹琴的手指忽然一顿,口中说了句什么。众人闻言全都笑起来,就是连长安也不自禁笑了——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
调子渐渐和缓,分明还是一样的音韵,只是那股放声大笑、纵酒狂歌的气氛再也不见,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浑厚的伤感。扎格尔手里的琴音越发明澈,仿佛透亮的溪水,潺潺淌过之处,他的歌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连长安真的从未听过如此醇正清越的嗓音,犹如一柄利刃划过头顶铁青色密布的阴云,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只剩下又高又远、一尘不染的湛蓝色的苍穹。以至于自己的喉管中也忽然一阵哽咽,那颗干瘪的心紧紧纠在了一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欢喜以及莫名的哀愁错杂着喷涌出来。
扎格尔抱着琴,纵声高歌,缓缓踱到她面前。起初是用胡语,后来则变成了她能够听明白的汉话:…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古乐府《横吹曲?折杨柳歌辞》)
——她忽然明白,他是在为她献唱;他是在唱给她听。这绝非柔美旖旎的情歌,可是她的心…却无端为之震颤不休。
***
连长安沉醉在音乐的魔力之中,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她茫然望向不远处的营帐,猛地一惊,这才从迷蒙间醒过神来。因榷场买卖总要持续个几天,总不好一直睡在马车上,从到达的那一日起,她和额仑娘便合力搭起了这座简易的帐篷;帐子里并不算大,但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不过这一夜,她站在营帐前,忽然迟疑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帐篷外悬着一条绳子;而绳子上挂着张上好的雪白的毛皮。
莫说当年的驸马府富可敌国,替入宫做皇后的女儿准备的陪嫁可谓琳琅满目;就是这几日陪着额仑娘收拾货物,好的坏的各式各样的皮子连长安早就看惯了。可是她此刻站在这里,摸着这块毛皮,搜肠刮肚却拿不准是什么动物身上的。瞧颜色通体如雪,没有半根杂毛,只可能是最好的银狐或者雪貂;可无论是银狐还是雪貂,全都不可能剥下这么一大张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拼皮子的拿手好戏,连忙将毛皮翻过来,细细摸索针脚;只可惜忙了半晌,一点端倪也无。
无论是什么动物,有一点是确定的:它定然极稀罕,也就是说,价值不菲!
额仑娘那些最好的宝贝她都看过,并没有这么出挑的;又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帐篷门口?这无异于丢一箱金子在别人家墙外,太也不可思议。
连长安百思不得其解,可也不能把这么值钱的东西留在外头不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卖了她也赔不上。稍作计议,她便将那皮子取下来小心翼翼卷了一个卷,珍而重之的收进帐内,想一想犹不安心,干脆放在自己当做枕头用的包袱旁边。彻底安置妥当了这才脱却外衣躺倒,打算待额仑娘回来了再计较。
纵使隔着一层帐篷,隔着半个营地,传入耳中的歌声依然缕缕不绝,热闹以极。她是从那些幸福的人儿之间逃出来的,她片刻也无法再待下去。腔子里那颗不争气的心实在跳得太快,简直…简直近乎恐惧!那样彻头彻尾的快乐委实太过强烈太过直白太过突兀,她…承受不起。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又是这样一首苍凉而悠远的歌,不止三四个人,而是许多许多声音用汉话同声唱和——可是,无论多少人,也压不住扎格尔那出类拔萃的嗓音。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由衷艳羡他们的无忧无虑,艳羡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快乐;几乎连自己都把持不住,要在这快乐的氛围中沉沉醉下去了。
——真奇怪,自己竟然还有快乐的能力?她本以为自那日起,人生已彻底变色;执掌幸福的器官早就枯萎了呢…
…真奇怪,都这么晚了,额仑娘怎么还不回来?
连长安和衣而卧,身上盖着一条旧皮袍,在萦绕不绝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皇宫,只不过身上再不是沉重繁冗的钿钗礼衣,头上也没有横七竖八簪满金凤银鸾。她一身短袍,翻领、对巾、窄袖,长及脚踝的束腰裙,头上戴顶插着鲜艳羽毛的小小扁帽,就像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胡人女孩儿。
在梦里,她无牵无挂无伤无痛;她非常非常快乐轻松。
歌声再起,洒满阳光的美梦倏忽融化。她又一次站在承天门侧的西配殿中,原来那歌儿竟是从垂死的小叶口中缓缓溢出来的,她一边唱着,一边缓缓断气…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连长安猛地惊醒,直挺挺坐起身来,汗重衣衫。
帐篷外已然万籁俱寂,欢宴散了么?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既然要散,那当初又何必聚呢?既然注定失去、注定绝望,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她得到、让她满怀瑰丽幻想?
连长安突然想哭。自那日小叶死在她眼前,她曾以这清晰深刻的死亡发誓,这一生都不再徒耗眼泪。在那之后,无论是面对着深爱之极也深恨之极的人儿,还是面对着被丢在夜半荒野之中的自己,她一直坚守着这个誓言。可是现在,她竟被这柔软的毫无威力的歌声直击内心;她险些忍不住,真的想要哭了。
不一样的,果然是不一样的。连长安背负着无数人的血泪性命,连长安背负着沉重地足以将她生生压垮的“过去”;那个快乐的随心所欲的胡人少女,果然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她独坐半晌,喟然长叹。湿透的衣裳隐隐透出寒意;她猛地一个冷颤,连忙躺倒,将皮裘拉高,一直盖到脖颈。
便在这时,一阵冷风吹入,营帐掀开一条缝儿,有人蹑手蹑脚钻了进来。
擦过地面的牛皮靴子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只借着那倏忽闪现的几缕星光,也不难辨认的高大的身影…
是个男人!
【二五】风雷动
作者有话要说:红果果的“床”戏,嘿嘿…
连长安一动不敢动,右手伸在怀里,紧紧握住一把牛骨柄的短刀。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身在这群异族之中,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刀并非什么正经兵刃,只是胡人们割肉大啖时所用的食器,连长安来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待身子稍稍恢复,她便向额仑娘自告奋勇帮衬炊事,每一夜餐后都借着收拾扫尾的机会,将这刀偷出来藏在身上,等天亮时再赶在早炊前放回原位——不揣着它,她万万不敢阖眼。
对于即将发生的某些危机,她更是准备了许久去应对,只不过…预备是一回事,真正遇到了,身为女子,没有不害怕的。
——害怕…吗?我本就不是无所畏惧手段凌厉的豪杰,我拥有的只是坚韧;我终究不是连怀箴…我的确无法止住这份恐惧,但我也绝不会被这恐惧压垮掉!
从外头进来的登徒子显然有了醉意,还未走到连长安跟前,她已嗅到一股强烈的马奶酒的气息。她依旧一动不动静观其变,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努力维持和缓的呼吸。那人静立片刻,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异状,慢悠悠俯下身去,顺着地上铺的毛毡一路摸到她脚边…然后,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
连长安用三根手指缓缓将刀鞘推开一条缝隙,指尖触到了内里冰凉的刃,刺骨寒。
黑暗里“噗”的一声轻响,是厚重的皮袍落在了铺着羊毡的地上。连长安手里的匕首已然无声无息拔出了一半,胸口绷得紧紧的,几乎炸裂开来——她只等他扑上前…他只要胆敢碰她一根手指,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他去陪葬!
她怕什么?难道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么?
***
外间虽是夜晚,毕竟还有营火的余晖,还有头顶星月些许的光。扎格尔掀开帐子走进来,只觉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子里的酒意一阵一阵上涌,烧得皮肤火烫——也许这是酒的关系,也许根本就是无法压抑的狂喜——待目光终于适应了周遭的环境,他隐约看清自己送来的雪豹皮正好端端摆在帐子的另一边。在那个瞬间,扎格尔只觉身子一轻,简直就要飞起来了!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祝祷,感谢万能万有、广大慈悲的长生天。
他喜欢她;他从不待见娇滴滴的汉家女子,可是她完全不一样。当她灰头土脸出现在营地里,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不见半分卑躬屈膝的时候,她着实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故老相传的歌谣里说:克图依拉大神在日月之间绷上一张弓弦,以此把泥海割成两半:一半诞生男人,另一半则诞生女人…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你全然不记得之前,曾经是你身体上的一部分;你知道她一定存在,因为你心里有个伤口日日疼痛,但你不会知道她是谁,不会知道她在何方…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在那个百无聊赖的清晨,他见马儿们被拴得狠了,着实可怜,便早早起来将他们松开,无拘无束好一阵尽兴奔跑…然后旭日初升,光华灿烂;仿佛是个奇迹,她出现了。
可惜她不是马背上养大的草原红妆,他不能直接走到她面前,对她讲:“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能甩得鞭子我能拉开硬弓,我还会夜夜在你帐外弹奏东耶琴——所以,请你牵着你的牛羊跟我走吧,我最心爱的姑娘…”
汉人多如牛毛的臭规矩他约略知道,他若真的这样做,除了把她吓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他左右为难,他辗转反侧,鄂尔浑河畔大名鼎鼎的扎格尔阿衍总算也踢到了铁板。他实在忍耐不住,他满怀都是相思的苦;只有额仑娘满布沟壑的老脸笑成一朵花:“祁连山里硬得连刀都砍不动的冰疙瘩,一烤火就化了…你担心什么?”
额仑娘是个人精,她的话他多少有三分信。于是他心存侥幸,真的送了“达挈”给她,只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竟这么干脆就收下了!
在草原上,每一位青年想要迎娶心上人,都会从自己亲手猎来的毛皮里选出最好的一张送过去当信物,在婚礼那天晚上,便用这张“达挈”来包裹新娘——也是真巧,这一趟才离开大阴山不久,便叫他遇见了极其稀罕的白豹子;那也是因为长生天知道,千百年前从他身上割下去的那个女子,就要出现了,是吧?
扎格尔俯下身,在毛毡上膝行向前。他不着急唤醒她的羞涩,而是像代代相传的神圣仪式中规定的那样,捧起那张雪白的毛皮,在帐子里抖开,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徐徐下落的白色云朵中,寒芒一闪!巨大的死亡气味,扑面而来!
***
连长安蓄力已久,此时全无征兆蹂身疾扑,倒也生出雷霆威势,令人猝不及防。饶是扎格尔反应奇速,也只来得及在间不容发时向一旁滚倒,同时抬手去挡。
连长安这一刀委实饱含了长久的恨意和怒火,有如跗骨之蛆,死死追着他的要害不放——他滚倒,她便也随之滚倒,两只手紧紧攥住刀柄,膝盖顶着他的小腹,整个身子的重量统统压在了刀锋之上——可怜扎格尔一只手正巧卡在她身下,仅剩的另一只使尽全力,也不过险险将她的胳膊推开了一寸——霜刃的尖端终究贴着他的脖颈划了下去,重重钉在地上。
帐子里的空间本不大,连长安是气力耗尽再难凝聚,扎格尔则是劫后余生惊魂不定,两个人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竟僵在那里,各自呼呼喘气——只是姿势实在暧昧之极;就是寻常情侣肌肤相亲,都不见得有这般紧密。
这不过电石火光转瞬之间,扎格尔心头酸甜苦辣百味陈杂,早已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她要杀他?她怎认出他的?这是她设的局?谁派她来?他该…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只觉得自己满腔滚烫的血迅速冷了下去,脑海里纷纷扬扬落了一场大雪;犹如一望无际的空旷的草原,四处一片白茫茫。
…黑暗之中,咫尺之内,她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你发誓,”她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你发誓马上滚出我的帐子!今天晚上的事情…就算…就算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扎格尔愣住。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汉话已学得不错了,他怎么…怎么忽然就听不懂了呢?
连长安见他毫无反应,心内一阵惶急。她自知体力有限,又先下手为强,短时间不落下风是可能的;可是只要他缓过劲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唯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她方才那一刀没有扎中,狂热泄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此时唯一的活路便是趁这最后的机会,逼他自己立誓——据她这几日的了解,胡人对誓约极为看重,这是她唯一的凭借了。莫说她已失了先机,再也杀不了他;就是可以,难道她真的要再次背负血债,独自亡命天涯不成?她能逃得过胡人的快马么?
“你…你说什么?那这‘达挈’你没有…”刀下人似乎动摇了,连声音都隐隐改变。
连长安努力咬出自己最冷酷最威严的声音:“你少说废话,快发誓!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曾有个男人…曾有个男人就死在我床上,我亲手杀过这样的人!你难道也想尝试?”
沉默,良久沉默…保持着同样的别扭的姿势,连长安渐渐觉得手足酸软,愈来愈难以自持。她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着,此刻纯粹是心理上的角逐,是精神中的斗法,她一定要忍耐到他坚持不住认输为止——刀锋及颈,她就不信他一点也不害怕!
忽然,黑暗里传来“嗤”的一声笑,话语绵绵,仿佛讲着戏谑的情话:“…好啊,那我就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