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太皇太后声音陡然扬高,“吐蕃纵是陈兵,若我西域安定,他找不到出兵的借口,也就退回高原了!圣人,”她沉下声音劝道,
“老身知道你年纪轻,志向高远,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这是一件好事。但你终究还太年轻,大周本土内部,尚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好,朝中世族顽固;边地节度使亦是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这些棘手事情你都没有开始解决,何必急着跟外族一争长短?”
仙居殿中天下最尊贵的祖孙对峙,侍候在殿中的宫人大气不敢出。麻纸上的簪花小楷字迹也渐渐粘滞起来,阿顾凝住笔,听着外面太皇太后和皇帝争执的声声动静,只觉心浮气躁,再也无法平心静气下来练字,抬起头来,与身边的桂儿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之间都有几分心惊胆战,心提的老高。
“皇祖母待朕好意,朕心中知晓。”年轻的皇帝沉声道,“朕也想要专注大周本土,但西域亦是我大周太宗、高宗两位皇帝打下来的疆土,朕不愿让这份基业败在我的手上。腾里斯亦是朕的子民。他的家族本是碎叶国主,高宗年间,大周兵锋横扫西域,其父出降。高宗皇帝允诺其家族世世为碎叶太守。此次达奚部叛乱,腾里斯奔赴安西都护府求援,西域诸国都将目光投在大周身上,若朕不能为滕里斯主持公道,则各个小国都将对大周失去信心,长此以往,西域疆业怕就这么散了。所以,这一场战,朕不得不打!”
“…遥想当年,太宗皇帝名将驰骋西域,何等风光,”年轻皇帝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太宗皇帝尚武遗风,距今不过七十余年,竟留存不下来了么?”
“你…”太皇太后陡的扬声,勉强压制住自己的脾气,低声劝道,“圣人,老身知道你的志向。但西域诸地并入我大周之土未久,远未到完全归心的地步,便是安西四镇,在大周手上也不是没有丢过。四镇百姓终究非我汉人种族,如果能够保在手上当然很好,但若情势特殊,便是丢了一时,又有什么关系?”
“樊奴,”她放软了声音劝道,“我知道你满腔血性,总觉得国土哪怕一寸都不能丢。”太皇太后一拄手中凤头拐杖,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太宗皇帝雄风,谁不想复太宗皇帝雄风?你伯祖父,祖父,甚至你父皇,他们继位之初,心中未始不曾和你一样想过重振太宗皇帝雄风。但太宗皇帝雄才大略,又岂是子孙后代人人可以肖似的?”
姬泽硬邦邦道,“若太宗皇帝也这样想,如何有‘天可汗’的圣名?”
“放肆!”太皇太后怒喝。
暖阁之中,阿顾的一颗心吊的高高的,只觉得仿佛是一根弦,被绷紧到极处,听的太皇太后这声怒喝,惊的几乎跳起来,“砰”的一声,袖子拂过书案,将案上一旁镇纸拂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一声镇纸落地的声响仿佛一个信号,阻断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对峙。殿上,皇帝气劲被这一声响一阻,转头看向声响传来的地方,暖阁之中寂静无声,只门外的水精珠帘微微摇荡,遮住了暖阁之中的情景。
年轻的皇帝心思电转,站起身来,揉了揉疲倦的眉头,和声道,“皇祖母,听说阿顾已经开始随着太嫔习字,反正我也闲着没事,不如去看看阿顾的功课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大家应该看的出来,阿顾自从上次偷窥了姬泽和姚良女的分离场景,对姬泽已经生了一定的惧怕之心了吧!!
注:安西都知兵马使高留仙,原型是唐朝将领高仙芝。“天宝初年,达奚诸部叛乱,从黑山以北,直到碎叶城,唐玄宗诏令夫蒙灵詧前去平叛。夫蒙灵詧派高仙芝率2000精骑自副城向北,直至绫岭下邀击叛军。达奚部因行军劳顿,人马皆疲,尽为唐军所杀。”
高仙芝是天宝名将,高仙芝的父亲高舍鸡可能是唐太宗或者唐高宗征服高句丽时当作奴隶移民到内地,继而被送往安西都护府去戍边的高句丽王室的遗族,可以想见作为一个外籍奴隶成为将军的困难程度,高舍鸡却能因战功升官升到四镇十将,诸卫将军。最重要的是高仙芝是个大帅哥哟!旧唐书描述高仙芝“美姿容,善骑射,勇决骁果”高超的山地行军艺术高仙芝也为自己赢得了极大的声誉,被吐蕃和大食誉为山地之王。不久,安史之乱爆发,唐再也无暇顾及中亚。征发西域精兵入关勤王,北庭和安西两个都护府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以致不得不依附于回纥勉强支撑残局。
说到西域,就不由想要说一说史上浓墨重彩的大唐。在中国五千年历史中,再也没有一个朝代像唐朝一样开放,一样自信,一样海纳百川繁荣昌盛了。所谓西域,指的是包括今中亚在内的大片土地。和汉朝仅仅是屯垦戍边不同,唐朝对西域是实实在在的开发和统治。西域建立了十分完善的军政管理机构,以都护府为最高行政机关,下辖军事和行政两大管理系统,官有定员,职有专任。开发当地,并从当地获取切实的利益。唐朝实际上统治了西域长达一个半世纪,最后因为安史之乱爆发,不得不收缩西域兵力,将对西域的经营统治放弃,实在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情。
第五章:朱光照绿苑(之大字)
太皇太后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皇帝的意思。
皇帝和自己祖孙之间冲突十分激烈,皇帝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并不愿意和自己这个掌握着朝政大权的太皇太后维持争吵,正逢着阿顾在身边,便想借着阿顾作台阶,从上头下来。对于自己而言,和皇帝维持着这样激烈的冲突也并不是十分划算,于是面上神情和缓下来,慢慢道,“也好。”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心平气和。
转瞬之间,大周帝国权位最高的二人已经在眼角目光中达成了一个交换。暖阁之中,阿顾却没有明白这一间的意思,陡然听见外间姬泽发话,不由大惊,咬紧了唇,面上一片雪白,双手紧紧攒着裙裾。
淡淡的脚步声到了门外,守在帘外的小宫人福身拜道,“圣人万福,”声音清诩。姬泽从打开的水精帘子里进了暖阁,打眼一望,面前四方大小的暖阁收拾的十分清雅,当中摆放着一套四扇雕镂桃花源记屏风,上绘武陵渔人访桃花源故事,最后一张图上桃花夹两岸而植,题着一句诗:花飞莫遣随流水。一位鹅黄色绫衫的少女坐在平头乌木案后的月牙凳上,一双盈盈妙目望了过来,带着点点惊慌,如同动荡的秋水,又如打碎的琉璃,纯粹动人。
阿顾很快镇静过来,坐在月牙凳上,右手压着左手,放在腰左侧,同时身体微微向下屈,福身道,“九郎万福。”
姬泽淡淡一笑,开口道,“免礼!”
他负手走到阿顾身边,瞧着面前书案上的麻纸,伸手翻了一翻,问道,“你最近开始练字了?”
“是。”阿顾恭谨答道,“阿娘让我随着江太妃读书识字,如今我正随着太妃临摹簪花小楷。”
书案上麻纸失了镇纸的压制,被微风吹拂的翻卷起来,发出轻轻的哗啦啦声响。淡黄色泽的纸页上,小小的簪花小楷乌金色的墨汁凝成了一种带着光泽的墨黑色。姬泽瞧着纸上的字,嘴角微微向下一撇。平心而论,阿顾的小楷已然是颇用心力了。但少女本身年龄幼小,右手握笔无力,落在纸上的字迹便有些笔意散漫。姬泽“啪”的一声将面前的《名姬帖》合上,吩咐道,“从今儿起,你便停了这簪花小楷,先开始跟着我学写大字。”
阿顾愣了一愣,瞪圆了眼睛,“什么?”
姬泽不答反问道,“江太嫔是怎么教你书法的?”
阿顾忍了气,仔细答道,“太妃说字由心生,练习书法最重要的自然是勤谨,但也要契合心性,方能事半功倍。将她处收藏的各种书法都给我观赏。我觉得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最是秀致柔美,便想学簪花小楷。太嫔便把《名姬帖》给了我,让我照着摹写。”
“胡闹。”姬泽一振广袖斥道,“书法是那么随便的事情么?初学书法之人,若不先将基本功练好了,便开始摹写书帖,便如同未学走路先学跑,水上建房,雨中行路,不过是缘木求鱼,徒劳而已。书法首重笔意,次重字骨,最末的一等,方是字形。女子书法本就天生多了一分柔媚,若还开始便摹写柔美见长的簪花小楷,便徒失了笔意字骨,纵然摹的再好,也不过是末流。正法子是应当先练写大字,待得了骨力,再去摹写中字法帖;最后练这些细致柔媚的小楷,便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了。”
阿顾不敢抗议,只是将薄薄的花唇咬着,显然心中不忿,只是不敢溢于言表,辩解道,“可是,太妃跟我说了,书法一道最重性灵,若是多了条道羁绊,反而落到窠臼中去不美。”
姬泽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江太嫔博学多才,于琴棋书画之上都颇有造诣。素来得人称赞。”见阿顾听了面色转嗔作喜,唇角微微一翘,却忽的一转,“但也正因为失于驳杂,便也每一项都不能窥其大道。你若是这辈子在书法上只想练到她那个地步,也就罢了。若是还想要更进一步,便照着我说的,先从大字练起。”
“你…”阿顾面上涨起一丝红晕。
她虽畏惧姬泽,但这些日子随着江太妃学习,对太妃十分敬重,如今听见姬泽言谈之间对梅妃颇有不敬之意,心中便有几分不快,不敢和姬泽顶嘴,只得别过头去,嘟起唇,面上气鼓鼓了。
“怎么,”姬泽凝视着她,似笑非笑,“这就不高兴听了?”
阿顾低头道,“臣女不敢。”
姬泽唇角微微一翘,淡淡道,“学问一道上,不存在尊卑贵贱,有什么话便直说就是了,不必顾忌朕的身份。”
阿顾受他一激,扬起头道,“也许九郎的话是对的,但对阿顾而言,太妃不仅是师长,也是长辈,听得圣人这样说,总不可能很高兴吧?”荔枝眸微微一转,“九郎说的头头是到,却不知道您的书法如何呀?”
少女神情鲜活娇俏,如同捧着松果的小松鼠带着一丝洋洋得意。姬泽微有意外,望了她一眼,笑道,“看着。”
俯身从阿顾笔架上取了一支粗一些的狼毫笔,在一旁的蕉叶冻澄泥砚砚池中蘸了墨,在案上铺开的纸上提笔书写。执着狼毫笔的右手骨骼分明,腕力刚健,在一点的末尾提了起来,重新落了下去,待到最后一个捺笔落下,一个大大的“永”字出现在纸上,笔势刚健,犹如初生的游龙,气韵生动,即将破纸而出。
阿顾被皇帝的书法所摄,一时之间盯着这个“永”字入迷,竟将之前对皇帝的不满之意忘了去。
姬泽笑问道,“朕的这个字如何?”
阿顾闻言回过神来,不免撇了撇嘴,到底低了头没有说话。
姬泽微微一笑,“我是为了你好。簪花小楷字形秀美,素来为女子习字首选,卫夫人也是女中的书法豪杰,看她这幅《名姬帖》,秀致之中暗蕴笔力,自有风骨,于女子书法中自成一道,也堪值得说道了。但说到底,柔媚在境界上终究不如刚健,于书法一道上,较之王书圣,便落了中等。凡世间的道理,对着上等学,还能得一个中等,若是照着中等学,便只得个下等了。你照着我的这个‘永’字摹写试试。”
阿顾这一回没有推拒,接过皇帝递过来的狼毫笔,伏在案上顺从的书写。
毛笔的毫尖落在略有一丝毛糙的纸面上,迅速发散开来。阿顾照着皇帝的大字摹写“永”字,她毕竟是新手,笔力稀松,字形小的时候尚看着工整能,显出几分柔婉之意,待到放大成三四寸的大字,笔画之间的不足之意便再也遮掩不住,清楚的呈现出来。
“笔力太弱了,”姬泽在一旁评道,“腕上注意用些力。”
阿顾心中微惶,被他这么一说,手下越发不成样子。待到“永”字的最后一捺写完,阿顾提起了笔,自己观看,不由垂下头去,面上泛起了一丝红晕。纸上的字笔意散乱,着实不成模样。
少女咬了咬唇,正要开口请教,忽觉得右手一暖,却是姬泽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教着她在纸上书写。
“静心,”姬泽站在她的身后,右手环绕着她的身子握住狼毫笔,嘱咐道,“你之前腕上还用了一些力,被朕说了之后,慌乱起来,劲竟是都使到指上去了。这次朕带着你写一遍,你要记住运笔的感觉,日后照着这个感觉练习。”
阿顾怔了一怔,皇帝的玄色广袖铺展在案上,她和他靠的极近,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这股香气若隐若现,并没有寻常女眷爱用的香的靡软柔媚之意,如同皇帝这个人一样,清淡疏冷。广袖上的银线盘龙涌入阿顾眼帘,张牙舞爪,极具气势。
少女心思沉敛下来,任由皇帝带着自己书写大字。狼毫笔尖落在淡黄色的麻纸上,先是一点,再是一个横竖勾,接下来是一撇,再是一捺…皇帝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极稳,速度也放的很慢,阿顾将手上力道放空,感受着下笔感觉。
待到“永”字的最后一笔捺笔写完,姬泽放开阿顾的手,问道,“可了解到了力道感觉么?”
阿顾点了点头,殷殷道,“嗯!”
“那就好。照着这个感觉,多多练习。”
阿顾垂着头道,“阿顾遵命。”
姬泽瞧着少女垂首乌黑青丝的发涡,微微一笑,“今儿不早了,朕就教到这儿。从今儿起,你每天照着写两百个大字,朕是要检查的。”
阿顾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姬泽一眼,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只得低头含气应道,“是。”
暖阁风声静谧,莲花托萼宫灯在乌木案上汩汩燃烧,将晕黄的光亮投射在小小的阁室中。阿顾望着动荡的水精帘,直到皇帝的气息已经飘散的远了,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她虽然对于这座宫廷还是一个陌生的来客,但还算有几分聪慧,对姬泽教导自己书法的这件事情,倒也是能够猜得出一点因由的——姬泽与太皇太后在西域战事上冲突激烈,祖孙二人互不相容,年轻的皇帝并不希望与朝臣中积威甚重的皇祖母保持这种尖锐的对峙,自己是太皇太后疼爱的外孙女,姬泽借着示好自己,和缓的从和太皇太后的争执中脱解出来,至于后来进了暖阁之后指导一下自己的书法,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阿顾本以为姬泽只是这一次稍稍指点自己一下而已,如今瞧着他的模样,竟是打算要将自己之后的书法教习之事全盘接手过去
——这就未免有些奇异了!
姬泽回了前朝,步伐匆匆踏进弘阳殿,问在其中等候的内侍少监叶三和道,“安西那边可有新的战况?”
叶三和笑道,“刚刚下头已经送过来了。”
大凡这些文件之类的消息,可以从报信之人的神色看出喜忧来。如同姬泽此时看着叶三和面上扬着一丝喜气,想来安西战报传来的一定是好消息,微微一笑,低头展开递过来的战报观看,果然,高留仙拿下了碎叶城,处置了达奚叛部之后,迅速挥兵回援。吐蕃大将莫索避其胜师锋芒,向葱岭退走,安西都护张孝瓘趁机从龟兹出兵,与高留仙夹击吐蕃。
“好!”姬泽剑眉一样,高声赞道,“张孝瓘与高留仙干的不错!”
他将战报看完,取过压在下头的另一封文件,见其上字迹如刀锋,却是碎叶城捷报,将绫岭之战的经过一一描述,“次舍井泉,遇贼形势,克获谋略”字迹中的战意如刀兵一样泉涌而出,犹自带着刀锋冰冽之势,不由扬眉,“好一份捷报!”问道,“这份捷报是谁拟写的?”
叶三和伺候在一旁,微微弯着腰恭敬笑道,“听说是高留仙的幕僚封长玄拟写。”
“封长玄,”姬泽一抖手中的战报,凤眸微敛,若有所思道,“这个人,倒是有几分意思。”
叶三和笑着道,“能够得大家这一句夸赞,自然是有意思的人,大家若是当真看的上他,不妨将他调入翰林院,留在身边时时伺候笔墨。”
“那倒不必,”姬泽一笑道,“他既然入幕高留仙帐下,想来是有志于军旅之事,留在高留仙帐下,日后或大有作为,长安洛阳乃繁华之地,玩弄刀笔之人多的是,倒不必将这人给调过来了。”
“是,”叶三和低头,笑着道,“大家坐拥天下,尚顾着一个小小幕僚的想法,当真是胸怀过人。”
姬泽一笑,向着殿外望过去,夕阳西下,太初宫的天边铺着绚烂的云朵,光色动人,“朕胸怀过人?!怕是这时候,宫中正有人恼着朕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有没有注意文中的称呼问题呢?前面说过江太妃的实际封号是九嫔中的昭容,先帝特许一应待遇都同妃级相同,公主和阿顾都是比较柔软善良的人,所以称之为太妃。但是皇帝称呼的是太嫔,叫的是梅妃的本位。这也可以看出双方性格的差异。
鸣谢我心爱的土豪们。
第五章:朱光照绿苑(之心事)
“太妃,圣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西州春光淡荡,春风吹拂着西州上的满州梅树,发出沙沙声响。阿顾在凝华殿中仰起头,一张雪面漾着淡淡的红晕,“我本来以为圣人是说笑的,没想到今儿早上我一出鸣岐轩,那梁七变真的堵在我的鸣岐轩前,说是奉圣人的命前来收取昨日练习的二百张大字。”
阿顾到这时候说起来当时情况,还是满脸泪,
“二百张那么多,我哪里写完了哟!可那该死的梁七变一板一眼的说,圣人说了,我若是没写完,就留在鸣岐轩把这些大字写完了才许出门。可怜我忙的手忙脚乱,急匆匆赶出了二百大字给他,这才应付过去。太妃,你说,这圣人是不是太闲了啊?”
凝华殿梦梅香清淡萦人,江太妃听着阿顾活灵活现的话语嗤嗤直笑,若有所思道,“这么着听来,圣人倒真为你费了一些心思哩。”
“我倒是宁愿他少费些心思呢!”阿顾撇嘴,“他还看轻太妃您了!圣人说太妃您性子过于随意,虽涉猎广博,博学多才,却未免分了心思,终究难臻大成。”
少女的脸颊因着激动显得红扑扑的。江太妃一身绿裳,倚在窗下的小叶紫檀罗汉榻上,瞧着少女生动的容颜,不觉微微失笑。到了她这个年纪,过往经历的岁月太过于丰富,已经很难因为一些小事情而情绪起伏了。噙着唇边浅浅的笑意,低头想了想,道,“阿顾,你把圣人当日写的大字给我看看。”
阿顾怔了一怔,回过头唤道,“桂儿。”
桂儿屈膝应了声“是”,取出一卷麻纸。江太妃在案上缓缓打开,见纸上缓缓露出一个大大的“永”字,龙飞凤舞,气势逼人。
“看这个大字,圣人师承的是欧阳学士一派,学的是欧阳询的楷书。这个‘永’字法度严谨,骨气劲峭,笔力已经臻于大道。”
“太妃,”阿顾坐在一旁,询问道,“您觉得,圣人的大字和您相比左右如何?”
江太妃微微一笑,“这个可不好说。圣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圣人习的是欧阳询的楷书,欧阳一派讲究法度,圣人年纪虽轻,在书法上浸淫的却不浅,看着这个‘永’字,总有十几年的功力。我却凡事都讲究唯心,因此书法也就偏了性灵的路子,虽痴长着些岁数,但因为性子的缘故,总是疏散一些。二者本就是两种不同流派,但法度严于基础,更近乎于大道,确也更容易大成。”
“——我这些日子常跟你说,所谓‘字如其人’,字迹会显现出主人的心性,反过来说,人的心性也会影响着落在纸上的字。因着个人的经历不同,书法会有不同的格局。我身为闺中女子,这一笔簪花小楷再怎么练,也脱不了婉转妩媚的情怀;圣人君临天下,年纪虽轻,笔下的字却已经有了万千气象。字为心生,由一个人的字可观人,想来圣人是个性子坚毅之人,日后必有所为。”
阿顾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依着太妃所见,这严谨和性灵两派,哪一派要适合我学?”
“这世上到达终点从来不止一条路,如圣人那般走的是大道,虽宽阔平坦,可是两端未免乏了一些风景,长走下去,未免有些枯燥乏味;自然随性的行走,也许到达终点的路程崎岖费时长些,甚至有时候可能绕一些弯路,可是可以时常观赏到小路两旁清雅奇丽的风景,会多一些愉悦快乐。”
她转头吩咐阿顾,“阿顾,我虽和圣人并不熟悉,但就偶尔的几次见面观看,圣人是个大有为之人,他既然说了接手你的书法教习之事,就定会负责到底。你能够跟着他习书法,也是一段难得的缘法,日后就好好的跟着他习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