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册六年四月初十,那一日,顾四郎迎娶邻县解氏,顾家大摆酒宴,十分热闹。待到太阳落山,贺喜的乡人都走净了,她从顾家新宅回老宅,经过园子中的假山,起了玩心,爬上假山玩耍,一个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那一个春夜,是她一辈子都没有法子忘记的噩梦。
早春的夜尚有一些寒凉,顾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伯和大伯娘一日迎来送往,早早就歇了;四叔抱着刚刚娶进门的四婶解氏一夜春宵,洞房花烛汩汩燃烧,至天明方才熄灭;连下人都得了添加伙食的酒菜,烫一盏酒吃饱喝足。唯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假山之下,被寒凉的夜风吹了一宿,只觉得漫天的星星都是要吃人的眼睛,盯着自己一眨一眨的,四下里的树木在夜色里轮廓看起来仿佛搏人的狮虎,可怖非常…。到了半夜,就迷糊起来。等到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发起了高热。
大伯请回来游医开了一张风寒方子,草草包扎了伤处,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三个月,才渐渐好了过来,却惊恐的发现,自己已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孤女的日子本就难熬,最后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了,她也就越发难过。大伯娘不耐烦养一个腿残的侄女儿,连面都不肯露,仆妇看着主家的态度,渐渐的也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她孤零零的待在老宅子里,慢慢的,顾家上下便都忘记了,家中还养着一个二房孤女。
三娘子噙住了眸子中薄薄的水光: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没有意外,她将被困在那间老旧的厢房中,无人问询,静静凋落。却没有料到,在这样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变故忽然到来。三婶马氏掀开帘子来到自己的屋子,带着射入满室的阳光,衣着光鲜,笑语盈盈,吩咐自己出来见客,和声细语。
究竟是什么人,让顾家上下这般慎重对待?三娘子心中好奇,胡乱猜测,却不得要领,忽的不知想起什么,心口微微一跳。
她从小就没有阿娘,阿爷临终的时候没来的及交待,顾家上下自然也不知道她的阿娘是谁。
但无论如何,她想,她总应该是有一个阿娘的。
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揣想阿娘的模样。她的阿娘是什么人?她生的可美?是否会眉眼笑的微微翘起,温柔的看着自己?当年,她是因着什么和阿爷失散?又在这些年里可曾将自己思念?又或者,她已经忘记了,在这个世上还有自己这样一个她的女儿?她想到了深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却在第二天清晨偷偷擦干,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思念。
她是这般思念自己的阿娘,阿娘又是否和自己思念她一样思念自己?
她会不会…想要来顾家接回自己?
三娘子浑身微微发抖,却拼命忍住了。将脸埋在婆子的衣襟里。
“三娘子,”马氏回头瞧着少女,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顾三娘道,抬起头来,努力维持着自己情绪的平静,在唇边浅浅泛出一抹笑意,清浅如秋水。
无论如何,对自己而言,事态总不会更坏了,不是么?
园中,马小娥偶一回头,远远望见姑姑马氏带着几个婆子匆匆从顾家老宅过来,好奇问道,“四妹妹,你阿娘在做什么?”
顾四娘从正荡的得趣的秋千上抬起头来,瞧见自己的阿娘沿着园道一路向堂屋而去,身后的婆子怀中抱着一个女孩跟着。女孩身上的春裳色泽鲜亮,看上去似乎十分眼熟。她眯眼分辨了一会儿,脸色顿时一变,跳下秋千,朝着阿娘奔了过去,怒道,“阿娘,你怎么把我的新春裳给了别人?”
“四娘?”马氏瞧见女儿,微微讶异。她此时心中心思重重,不愿和女儿多说,只叮嘱着,“今天你放乖巧一点,家里有贵客来访。”
“凭多重要的客人,也没有要我把自己的新衣裳送出来给人的道理。”顾四娘怒火万丈,不为所动,目光转到婆子怀中的女孩。那女孩安静的伏在婆子怀里,似乎察觉她的目光,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雪白下颔尖尖,一双眸子静如琉璃。
“顾三?” 顾四娘十分诧异,“是你!”
她眯了眯眼睛,逆着天光看过去,三娘子身上的撒花黄绫襦上绣着粉色五瓣撒花,在阳光下闪耀着漂亮的光泽,六幅百褶茜裙垂到脚踝,裙角绣着一襕黄色的五瓣小花,妥帖精致。
这件春裳是她心头之宝,已经盼了很长时间了,如今却穿在顾三娘身上,和抱着她的婆子身上粗糙的布料不时摩擦,每一下,仿佛都损在了自己心里,心疼极了,指着三娘子斥骂,“顾三,你凭什么穿我的衣裳,给我脱下来。”
“啪”,一声清脆声响响起,马氏狠狠打了四娘一巴掌。
作者有话要说:1:马氏是顾家三郎的妻子。前面说过本篇小说是仿唐朝背景,唐朝时候对上一辈男主人辈和下一辈儿子辈都称为郎,家中媳妇辈和女儿辈称呼都是娘子,男子还可以用郎君、小郎来区别下,女子的称呼就比较单一了,如果马氏有诰命的话,还可以被称为夫人,但是湖州顾家只是普通乡绅,因此马氏和三娘子都得被称为娘子,这样家中会有很多娘子,好像感觉怪怪的哈!不过好在湖州地图时间很少,很快就过去了。(另,明清文中无诰命的妇人可以被称为太太,我不知道唐朝是否可以,所以没有采用,如果有读者知道,可以在评论中告诉我一下。谢谢!)
2:建兴和天册都是先帝神宗皇帝的年号。神宗皇帝在位16年,28岁登基,43岁驾崩,其中建兴年号使用十年后,改元天册,天册六年亡,由皇太子姬泽继位。
3:发一张三娘子簪的黄铜鱼形簪:
顾家大母所赠(大母即祖母),黄铜制簪,簪身因着三娘子时常摩挲的缘故,显得亮锃锃的。
第一章:初花锦绣色(之翻转)
年轻的梁官人弯下腰看着三娘子,怜惜问道,“小娘子今年多大了?”
三娘子细细答道,“九岁了。”
九岁。梁官人心中沉吟,那位贵女在建兴十年走失的时候正是一岁半年纪,如今已经是天册六年,算起来正当是九岁。于是直起身来,转头询问道,“不知小娘子当初到顾家的时候,身边可携有什么信物?”
堂上一片寂静,顾大郎双唇微翕,正犹豫着的时候,崔氏从他的身边上前一步,扬头朗声答道,“回这位官人的话,这个却是没有。”
年轻的解氏发出了“啊”的一声声音,急急开口道,“大嫂,可能还是有什么信物的。你怕是一时忘了,你再好好想想看看。”
崔氏微微一笑,转头望向解氏,朗朗道,“四弟妹,三娘子身上究竟有没有信物,我还不清楚么?二叔回来的时候,怀中抱着三娘,已经是说不出什么多的话。三娘当时除了裹着的襁褓,身上并没有其余饰物。”
梁官人皱起眉头,“这样就不好办了。”
虽然行人司勾连当年顾成勇出现的线索,推测小贵女为其所救带回老家,便是如今湖州顾家的孤女顾三娘,前因后果都十分妥帖。但说到底,这终究只是一种可能。若无可靠信物,终究不能确认三娘子的身份。
“梁先生不必着急。”周令德抚须笑道,“咱们来顾家之前,已是命衙役前往乡间寻找顾家当年旧婢,此时当也有了结果。想来若是当时在三娘子身边伺候的旧仆,可能会知道的多一些。”
崔氏闻言,面色顿时微微一变,听得梁官人转头询问道,“人可是寻到了?”
一名县衙捕快上前,拱手禀道,“回明府,梁官人,已经是寻到了一个阿婆,如今待在门外正在等候召见。”
“如此甚好,快带上来吧!”
“是。”
崔氏举目张望,见一个灰色布衣、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在衙役的牵引下带了上堂,在看不见的罗袖之下,指甲狠狠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一道淤痕。
“路阿婆,”三娘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你怎么今天来了?”
路阿婆看着顾三娘,目光也透出了欢喜神色,“好囡囡,阿婆可惦记死你了。”
路婆子是顾家从前的婆子,在顾家时极得顾颍夫妇信重,三娘子刚刚被接回顾家的时候,养在顾颍夫妇的院子中,便是由路婆子照看的。当日为顾三娘换下襁褓的便是这位路婆子,对三娘子的事情最是清楚。后来顾颍去世,顾大郎当了家,路阿婆因年纪老了不中用,被崔氏返还身契放了出去。
“三娘子清瘦了。”路婆子看着顾三娘一会儿,叹气道,目光慢慢移到三娘子裙下的双腿上,露出怜悯神色,抱着顾三娘安慰道,“囡囡不怕,婆婆来看你了。有婆婆在,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路婆子,”崔氏忍不住昂高了头,声音尖锐,“顾家向来可待你不薄,你要有点良心。”
“瞧崔娘子说的,”路阿婆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崔娘子,你对老婆子的恩德,老婆子记得清清楚楚的。该怎么回话,我老婆子自然知道。”转身对着上座的梁官人和周令德拜下去,“顾家老奴路氏阿菊,见过周明府,见过这位先生。”
梁官人道,“你便是这些年在顾家带着三娘子的路婆子?”
“是的。”
“那好。”梁官人问道,“当初顾娘子刚到顾家的情形,你可还记得?”
路婆子道,“回官人的话,三娘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微微扬起下颔,回忆当初顾家旧事,“那一天的阳光和今天一样好,二郎过了身,郎君和娘子十分难过,将还在啼哭的三娘子交给我,我抱着三娘子回了内室,替她换了衣裳。我记得,三娘子当日身上裹的襁褓是上好的素纹越罗,颈上挂了一个亮噌噌的长命锁。”
“长命锁。”梁官人和罗姑姑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那枚长命锁呢?”
路婆子顿了顿,“郎君过世前,将长命锁都留给三娘子了。”
“我可没有动过三娘子的东西。”顾大郎急急辩道。
众人闻言,一时间都看向顾大郎,目光有些古怪。
梁官人转头望着三娘子,柔声问道,“三娘子,你可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枚长命锁?”
三娘子抬头看了梁官人一眼,一双荔枝眸黑白分明,“是的。”
梁官人急急追问道,“那娘子可否将这长命锁拿出来给我看看?”
三娘子怔了片刻,目中露出凄然之色,“那枚锁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梁官人顿时愕然。
“是的。”三娘子道,“三娘一介孤女,在顾家日子难熬。去年秋天的时候,将那枚长命锁给了女春桃,求她帮我将房中帐幔被衾换洗一次。”
梁官人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将春桃那个贱婢给我带上来。”
春桃浑身抖索,被乌程衙役给勾着肩膀提上堂来。她吓的魂飞天外,不停的跪在堂上磕头道,“奴婢知错了,饶了奴婢吧。”
“贱婢春桃,”梁官人冷声问道,“老实交待,当日顾娘子给你的那枚长命锁如今在什么地方?”
“长命锁?”春桃怔忡,抬起头道,“什么长命锁?”
梁官人如何肯相信春桃不知道自己问话,齿冷一笑,“顾娘子给了你的东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它的下落?还不说实话,难道是想要受刑么?”
春桃全身颤的像是筛子一样,灵光一闪,终于想了起来长命锁所在,顿时摊萎在地上,泣道,“贵人息怒,贵人息怒,那枚锁…已经是被我阿娘当掉了。”
“什么,”梁官人又惊又怒,“当了?”
“是。”春桃战战兢兢道,“…一个月前奴婢家中阿兄娶亲,阿娘瞧着那枚长命锁看着虽然不打眼,质地却不错,像是值几个钱的,便将它当给了县城里的太和当铺,共得了五贯钱,操办了阿兄的婚事。”她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额头磕在堂上地面,不一会儿便渗出鲜血,肿的高高的,“奴婢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大官人你饶了奴婢吧!”
堂上一时之间静寂无声。一日之间,顾三娘身世大起大落。本以为是湖州顾家孤女,没想到却有贵客找上门来,指证她是身份尊贵的贵女;待到那位梁官人想要认亲,却并无信物可以证实她的身份;待到好容易问出有个长命锁,那长命锁却被身边的恶婢给当掉了。一瞬之间翻覆三次,到了这个时候,看起来是再也证明不了三娘子的身份了!
崔氏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出来,伸手拭泪道,“三娘子也真是命苦啊。”上前一步,持起顾三娘的腕子,慈爱道,“我主持这一大家子的事物,难免有些地方看顾不到。这贱婢这般慢待我们顾家的小娘子,三娘,你怎么不和大伯娘说呢?”
她笑的缓和,还想朝三娘子再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的撞进三娘抬起的眸子里,只觉那眸子看着清冷,里面却烧着一把郁火,逼到自己眼前,竟有一种灼烫之感,心中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怎的,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官人面色变的凝重起来。
主子身份尊贵,为他办事的人多如皮毛,自己在其中虽还算有几分人才,但地位并不重要。这次只是因得了内侍少监叶三和的几分看重,方被派来做这件事情。来之前叶少监暗示过自己,若是自己能够将这件事情办好,便推荐他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个机会对他十分重要,因此他极希望能够抓住,自然对三娘子身世认定看重非常,皱起了眉头片刻,问三娘子道,“那小娘子可还记得那个长命锁模样?”
顾三娘偏头想了想,“倒是记得的。”
她伸手在空中描摹,比划着长命锁的模样,“那个长命锁颜色不太像金银,也不像铜,模样像铜牌一样,入手有些重,用一条细链子串起来挂在胸前,锁面雕琢着童子骑鲤纹,下面缀着五串小铃铛,背面刻着一行字,右下角也打着一个款识。”
梁官人顿时身子前倾,追问三娘子,“娘子可知背面写的是什么字?”
顾三娘面色有些羞惭,低下头去,“我认不全字。”
梁官人诧然片刻,顿时了然。三娘子这般落魄,看起来从前在顾家过的日子便不很好,顾家又如何会教导三娘子认书识字。他凝眉思索片刻,转身吩咐道,“取纸笔来。”接过纸笔,在案上砚台中蘸了墨,挥笔写了几列字,将麻纸上的字迹吹干了,递到顾三娘面前,“娘子你看看,你可能指的出来长命锁上的字迹是上面的哪一行?”
顾三娘接过纸来看。梁官人的字有几分古朴之意,笔锋却很陡峭。和记忆中的长命锁上的字迹风格有三分相似,她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指着竖着的第二列道,“是这个。”
梁官人看着她的指头指向的地方去看,见这一列字迹写的是“建兴九年十一月赠女甥留娘。”下面打的是“升隆曹款”。于是重重的吁了一口气。升隆记是帝都长安有名的首饰坊,坊中最知名的金银器大家叫曹老泉。大周皇帝后宫中的很多妃嫔的贵重首饰都是由曹老泉打造,当初那位贵女脖子上戴的长命锁,正是先帝神宗皇帝赐下,由升隆记的曹老泉用磨砂紫金亲手打造。
他面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笑容。站起身来,向着顾三娘深深的拜下去,“奴婢梁七变参见顾娘子,娘子,奴婢终于寻到你的下落了!”
三娘子的身世疑案,便也随着梁七变的这一拜,尘埃落定!大堂上下观看顾家主仆随着梁官人的这一拜大哗变色。原来,顾家养了足足七年的三娘子,竟真的不是顾家子女,而是高门贵人家走失的贵女。
周明府亦是识趣,见梁官人认下了三娘子,便也起身恭贺道,“本官恭喜顾娘子终于得认亲人,也恭喜梁官人完成使命。”
梁官人站起身来,笑着对周令德点了点头,道,“此次多承周明府鼎力相助!”
堂下杨树畔,马小娥觑了觑身旁的二娘、四娘,笑着道,“原来顾家的三娘姐姐竟不是顾家女儿啊。只是不知道,三娘姐姐的亲生阿爷是什么身份呢!”
闻言二娘子面色狐重,没有说话,四娘子面上涨红一片,跺脚气咻咻道,“忘恩负义的小蹄子有什么了不起。”
梁官人向三娘子行了礼后,便回过头来,矜持的对顾大郎道,“顾郎君。这些年来,多承顾家照顾小娘子。”轻轻拍掌,一个小厮奉上一个圆漆托盘,“小娘子这些年在顾家的花费,这儿有二百两银子,权当是谢礼,还请郎君收下。若顾家有旁的需求,官府亦会鼎力相助。”
银锭摆在黄色衬袱之上,闪着铮铮亮的光芒,耀的顾四郎和解氏目光闪闪发亮。说起来,顾家不过是湖州一介普通乡绅,家资有限。这二百两银子,便是养十个三娘子也足够了。年轻的解氏上前一步,挽着崔氏笑的张扬快活,“大嫂,咱们实在没想到,三娘子竟然还有这样一番奇遇。这下好了,她如今终于能认回生身父母,我们顾家抚养她长大,总也对二伯有个交待了!”
崔氏面上却殊无喜悦之意,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用余光看着坐在月牙凳上的顾三娘,抿了抿唇,上前握住顾三娘的手,慈和笑道,“哎呀呀,实在想不到,我家三娘子竟是这样的贵人命。看来我顾家是没福分有你这个侄女儿了。”
三娘子抬头看了崔氏一眼。
“三娘,”崔氏握着三娘子的手用了十分力气,“二叔将你带回顾家,你大父大母自小对你疼爱有加,便是大父死后,你大伯和我虽有些不是之处,总还是把你给养大了的。你要多记记好处,不要记那些不快的地方,这才是做人的道理。”
她谆谆教诲,一派为人长辈的模样,看上去端庄信服。周明府摸了摸自己的长须,赞道,“崔氏这话说的很是有大道理。顾娘子,你应当听从崔氏的教诲呀!”
三娘子遭受多年冷遇,如今一遭翻身,竟成了顾家人遥不可及的贵女,顾家众人却反过来成了她脚下的云泥。堂下的顾家主仆都看的不是滋味。二娘心中不悦,转头望向四娘子抱怨道,“三妹再咱么着,也是在咱们家长大的。阿娘是她的长辈,好声好气的和她说话,她却毫不理会,怎的这般无情?”四娘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容色怔忡,面色发白,竟是不敢答话。
顾家长孙顾承祖站在下头,看着母亲低声下气的情景,齿间咬在唇上,留下深深一道印痕,眸子盯着堂上的情景,色泽渐渐泛红,袖子下的拳头也慢慢攒紧。
堂上,崔氏似乎是说着什么,唯唯诺诺,态度十分谦卑。顾三娘却抬起头来,轻轻摇头,面上神色颇是清淡。顾承祖再也忍耐不住,忽的冲了上去,推开仆妇的拦阻,挡在崔氏面前,赤着眼睛朝着顾三娘吼道,“顾三娘,你有什么事情就冲着我来好了,不要欺负我阿娘。”
“承祖,”崔氏大惊喝道,“你来做什么?”抓住顾承祖的衣袖,将他往自己身后拉扯。顾大郎也急急斥道,“孽子,还不给我滚回去。”
“阿娘,”顾承祖转过头来,瞧着母亲崔氏,硬声道,“我不准别人欺负你。”
崔氏瞧着儿子涨的通红的小脸,心中又是焦灼又是感动,抱着顾承祖哭道,“承祖,”顾大郎也双目含泪。一时间,一家三口在堂上哭成一团。母慈子孝,看着动人非常。乌程县令周令德瞧着目中似有不忍之意,开口劝道,“顾娘子,顾家对你算是有养育之恩,我看着顾家长孙顾承祖对母孝顺,也是个可造之才,纵然这些年有些许薄待之处,也不过是小节,顾娘子又何妨放她们一马,也算是给自己积一点功德?”
顾三娘垂下一双明净的眸,忽的低声笑起来,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顾承祖。他今年已经是十二岁,是崔氏入门七年之后才生下来的儿子,为长房独子,极受父母宠爱,身体壮实,生的虎头虎脑的。反观顾三娘,今年虽算着满九岁了,身形却瘦弱的如同六七岁模样,露出深深的锁骨,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蛋,唯有一双眸子像晶莹琉璃似的,黑沉沉的。扬着头望着被崔氏紧紧护在怀中的顾承祖,冷笑开口质问,“这时候你想到亲人情深了,当初你把我从假山上推下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想想,我也是你嫡嫡亲的堂妹?——顾承祖!”
作者有话要说:长命锁,三娘子被顾二郎抱到顾家时身上所佩戴。
磨砂紫金所制,为升隆记金银器大家曹老泉的手艺,锁面雕琢着童子骑鲤纹,下面缀着五串小铃铛,背面刻着一行字:建兴九年十一月赠女甥留娘。右下角则打着“升隆曹款”的款识。
第一章:初花锦绣色(之决绝)
顾三娘仰起微尖的下颔,一双眸子嵌在雪白的脸蛋上,明亮恍如出生的朝阳。
这口气,她却是已经忍耐了太久太久了。
而她这一年多来,总是躺在顾家老宅那张阴暗的清漆架子床*上,苍白着一张脸蛋,微笑着对所有来探看的人解释:是她自己贪玩,才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然后在众人略带谴责的目光中低下头,含羞忍耻。这样说的久了,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那个春上的暮色中,她被顾承祖从假山上推下来,剧痛难耐,是怎样的惊骇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