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站起身,唯留永琪半靠在暖榻的踏脚上,疲倦而凄凉。他悲戚地紧紧拢住自己的身体,将喉底的哽咽死死压住,“额娘,额娘,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寒夜冻雨,凄瑟敲窗,落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窗格上发出生硬单调的声音。天地寂寞,唯有以此簌簌相应。
天地寂寞,静夜无声。皇帝双眸微红,可见已困倦到了极处。他看着跪在眼前匍匐屈身的身影,沉肃的口吻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茂倩,你的话已经说完了,可朕还是不信。”
茂倩面色铁青,两颊泛着决绝的晕红,恭顺地匍匐在地,“皇上,若说凌云彻梦呓之事不算铁证,可这两枚银针与这个马鞍,却真真是铁证如山。若不是为了包庇皇后意图杀害八阿哥之事,这两枚银针凌云彻为何要藏着掖着不能见人?奴婢思虑良久,事涉皇裔,不能不冒死相禀。”
皇帝颇有玩味之色,眸中阴沉不定,举起那两枚银针在眼前,沉吟道:“银针已有积垢,是积年旧物。针孔与马鞍底下的孔痕也相吻合,的确不是造假之物。但茂倩,你与凌云彻早是怨侣,如今积怨更深。哪怕是物证笃然,朕也不能全信。”
茂倩垂首片刻,眼里闪过一丝怨毒恨色,举首道:“物证已在,皇上所不能信的,不过是奴婢这个人证。奴婢已说过,当日之事赵九宵也知情。眼下他人在宫中,皇上一问便知。”
皇帝并不看她,只专注于银针之上,冷冷道:“还须你说?朕已经吩咐进保将他带了来。”他击掌两声,外头进保已经听得,领了赵九宵入内跪下。
皇帝道:“李玉呢?”
进保回禀道:“皇上知道李公公与凌大人私交甚厚,怕有消息泄露。所以奴才传皇上的旨意,请李公公今夜往孝贤皇后陵上送祭品去了。至于其他人,有奴才在,他们近不了养心殿三尺。”
皇帝扬一扬首,示意他出去,只冷眼瞧着瑟瑟缩缩的赵九宵道:“唤你来所为何事,你自己也知道吧?”
赵九宵初次面圣,早已头昏脑涨如在梦中。及至了明彩辉煌的殿阁里,浑身软绵绵如同酒醉,吓得一跌倒地,连连叩首不已,大着舌头道:“奴才愚昧,奴才不知。”
皇帝视他如目下尘芥,哪肯轻易费一词一句。还是茂倩乖觉,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赵九宵,这个马鞍你总认得吧?”
九宵一见那马鞍,心底一凛,猛然清醒了不少,连连摇头不已。
茂倩料得他不会轻易认了,不觉抱臂冷笑道:“你与凌云彻那点勾当,皇上还会不知吗?八阿哥马场坠伤之事皇上已经了然于胸,不过白问你一句,瞧你对大清忠不忠心罢了,你还敢蒙蔽圣上吗?”
九宵吓得冷汗如浆,但见皇帝成竹在胸,以为皇帝早已知晓,慌不迭道:“皇上,这个马鞍奴才知道,当年八阿哥坠马,凌云彻奉命去查,才知八阿哥坠马乃是因为马匹受惊。”
皇帝也不听他絮叨,不耐烦道:“马匹受惊乃是两枚银针穿透马鞍底下的皮子,这些朕都知道。但凌云彻当初奉朕旨意追查,却未曾向朕回禀,这是为何?”
九宵瞠目结舌,呆呆道:“皇上都知道了?那……那其他事,奴才不知。”
茂倩尖着嗓子,像生锈的刀片沙沙刮着耳膜,“你会不知?你是他的手足兄弟,我不过是一件破衣烂衫。他什么事情你不知道?这些事他是替谁瞒下的?为了谁凌云彻那混账才敢连皇上都蒙蔽!你便招了吧!”
九宵骤然色变,却也不屑,“鸡鸣狗盗之辈。以为偷了马鞍和银针出来,就能诬陷自己的夫君了吗?也难怪这些年凌云彻看不上你,换了我也看不上!”他奓着胆子向皇帝道:“皇上一片好意赐婚,可这悍妇刁蛮不驯,但凡夫君有一点不合意,就横鼻子瞪眼睛,更别说凌云彻若当值晚些回去,或与邻家妇人招呼一声,她必要吵骂。微臣与凌云彻知交多年,虽也屡屡劝他要夫妻和睦,可也着实看不下去。”他见皇帝面色不变,只闲闲听着,越发壮胆,“皇上,这女人醋妒,又小心眼儿,她说的话实在不能相信。”
皇帝也不看他,只伸手细细抚触那马鞍,细看上头的针孔,“这马鞍是马场用的样子,也有些年头了,上头的针孔也与这两枚银针一般无二。茂倩,你便这么有心,一早便存下心思陷害你的枕边人了么?”
这话虽是质问,但语中之意直逼赵九宵。九宵再不经事,也不免畏惧不已。
茂倩自以为得意,昂首道:“皇上,奴婢之所以到今日才向皇上告知此事。一则因为前事不明,怕有误会。今日见凌云彻百般维护皇后娘娘,倒落实了心头疑虑。奴婢想,当年八阿哥坠马致残一事,宫中曾纷传是五阿哥所害。凌云彻奉旨彻查,却诸多隐瞒。想来他与愉妃小主并无来往,也不会为她隐瞒。能让他做出这般欺君犯上之事的,唯有是皇后娘娘了。”她仰着脖子,眼底闪着恶毒的冷光,“奴婢私心揣测,会否这件事连五阿哥也被蒙蔽,乃是皇后娘娘的一箭双雕之计。”
皇帝神色冷凝,映着窗外呼啸凛冽的风声,格外瘆人。他沉沉道:“你说什么?”
茂倩膝行两步上前,声线诡异而隐秘,像一条绷直的铁弦,死死缠绕上柔软的颈,“皇后娘娘有自己的亲生子,从前疼五阿哥也是为了有个依靠。如今自己有了儿子,五阿哥又天资聪颖,能文能武,皇后娘娘怎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八阿哥坠马这件事,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过,自然断绝了他的皇位之路。若是不然,八阿哥落下残疾,一是不能继承大业,二也报了皇后娘娘对淑嘉皇贵妃的旧仇!”
殿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养心殿、翊坤宫、永寿宫,成百上千座殿宇楼阁,都冻成了阴霾里巍峨不动的影。明明殿内,生着数十个火盆,和煦如春。可是皇帝立在那里,只觉得血液从脚底开始冰冷,缓缓凝滞,慢慢逼上胸腔,冷凝了喉舌。连手心逼出的汗意,也是寒冻的雨珠,冰冷地硌着。高处不胜寒,终究是高处不胜寒。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眼底纵横着暗红的血丝,“所以,你觉得,朕的璟兕死于非命,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么一个心肠歹毒的额娘,是不是?”
茂倩的歇斯底里撕破了暗夜最后的宁谧,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伤口,“是!五公主玉雪可爱,要不是有这样的额娘,皇上,您会看着五公主长大,长得亭亭玉立,成为大清最美丽的公主。您可以亲眼看着她出嫁,有一个好夫君,有一个美满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夭折,沦为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皇帝的泪汹涌而出,他跌跌撞撞几步,颓然坐倒在罗汉榻上,泣不成声地还道:“璟兕!朕的璟兕……”
赵九宵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吓得魂飞天外,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茂倩怒目而视,“你这女人,血口喷人!”赵九宵急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上前扯住她,“你别胡说!别胡说!皇后娘娘心存恩泽,必有福报!她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闻言凝神,须臾,骤然冷笑,“是了!朕想起来,当年出冷宫之后,是皇后请求朕让凌云彻离开冷宫往坤宁宫守卫,之后凌云彻才有平步青云之机,来朕身边伺候。”他面色微白,颇有余悸,“想来真是后怕。朕的肱骨之侧,居然是旁人心腹!”
赵九宵又急又慌,拼命磕头道:“皇上别多心!皇后娘娘与您多年夫妻,她信得过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边陪伴左右!你别误会了皇后娘娘一片真心呀!”
“真心?”皇帝的笑意酸楚而悲切,“从前朕真的觉得皇后对朕一片真心,如今看来,竟是连朕自己也不懂得了。若这真心之后藏着利刃,那朕真是避无可避了。”他挥一挥手,“茂倩,今日你说的话够多了。比你伺候朕那么多年说的话都多。朕听够了,你先下去吧。朕有些话,还想再问问赵九宵。”
茂倩诺诺答应着,躬身告退。她起身离去,殿门的开合间牵动冷风如利剑般直刺过来,九宵浑身战栗着,跪伏一边。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一个女子闪身进来,款步行至自己身边,跪下道:“皇上万安,贵妃小主遣奴婢来向皇上请罪。”她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贵妃小主敷了药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叫人去给茂倩姑姑加些火盆,怕她冻着,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来了养心殿见皇上。”
皇帝淡淡道:“不妨。令贵妃烫伤了本就不大好,茂倩趁乱跑出来找朕,她哪里顾得上。”
春婵满面惧色,愁眉苦脸道:“皇上,小主本要亲自前来向皇上请罪,奈何太医说小主伤势可轻可重,还是不动为妙。好歹算是劝住了。”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关切道:“太医瞧了,说贵妃伤得要不要紧?”
春婵忙回禀道:“皇上放心,太医说只要勤于上药,仔细照拂,也不打紧。说来也怪澜翠。”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抱怨道,“澜翠也算伺候了小主多年,竟还这么不当心。奴婢出来时还见她吓得哭,这么伤着了小主,还不知该怎么罚她呢。”
皇帝嘴角一沉,没好气道:“烫了身上可大可小,是得交给慎刑司好好惩治。”
皇帝的话仿佛一阵寒气,直逼九宵身上,九宵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方才宫门外候着时,进忠向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仔细点说话,你心上人的性命,还在令贵妃手里呢。”
他本还有些糊涂,听得此节,也再明白不过了。
春婵听皇帝动怒,连忙赔笑道:“请皇上恕罪,澜翠一向手脚还勤快,怕也是一时有误,小主说看在澜翠多年伺候的分儿上,还请皇上将澜翠留给小主自己处置,别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也免得家丑外扬。”她恻然不忍,“到底,澜翠已经挨了三十大棍呢。”
皇帝还欲说话,想了想道:“也好。贵妃素来心慈,凡事肯留余地,不似……”他想了想,“你去告诉贵妃,澜翠如何处置,都交由她自己决定。”
春婵恭谨领命,看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九宵一眼,默默退下了。
殿中安静得如在无人之境,九宵一心记挂着澜翠,抬首才见皇帝静默无声,逼视着他。片刻,皇帝的声音铮然响起,“你也不必留心扯谎,这里只有朕,外头只有进忠守着。不吐出真话来,离了养心殿,你便进慎刑司吧。到时候,谁也救不得你了。”
九宵惶惑地听着,不知怎的,他挺直的脊梁骨渐渐发软,终于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流着泪趴倒在了地上。
第十九章 辱身
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谁撒着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惊着心肠。嬿婉并没睡好,睁着双眼拥着锦衾,静静听着风发出怪兽般阴沉的呼号,低声唤道:“春婵。”
春婵抱着膝盖靠在床边打盹,听得嬿婉召唤,忙睁开蒙昧的眼,答应道:“小主?”
嬿婉的声音在发飘,她极轻声地问:“事情真的都过去了吗?”
春婵低柔道:“进忠亲自来递过消息,赵九宵招了。虽然招得含糊其辞,可也隐隐约约透露了皇后与凌云彻有私。他除了养心殿就求进忠救澜翠,说他为了澜翠连最违心的话都说了。真是一片痴情!”春婵虽然这么说,口中却满是讥讽,“他哪里知道,小主只是拿澜翠与他做戏。进忠敷衍着答应了,说他答得模棱两可,是最好不过的,小主一定会留着澜翠不死。然后赵九宵与茂倩都被连夜带出宫外。听说茂倩出了永定门就被扔进了河沟里,不淹死也冻死了。赵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宁宫有大不敬之举。”
嬿婉抓着枕上一把金线流苏,一双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幽幽暗光,“皇上是不会放过茂倩的。”
春婵急道:“皇上难道不信茂倩的话才这么做?”
那金线本就生硬,硌在手心里一阵阵发凉,“皇上就是信了,才要灭口。茂倩恨毒了凌云彻,保不齐哪天就嚷嚷开来,皇上当然不能留着这个后患再生波澜。至于赵九宵,皇上还留着他,只怕哪一日还想挖出什么话来。”
春婵大松一口气,抚着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还怕皇上不信呢。”
嬿婉凝神思忖,“依着皇上的性子,想必不会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无底幽洞,只消勾起一点,便会叫人如坠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贮海积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缓着气息,慢慢道,“春婵,一个人但凡要布下局来,就得要多多的人来显得周全,万无一失。众口铄金自然容易积毁销骨,一旦撕开了口子,便什么都拦不住了。”
春婵担忧,“能万无一失么?”
嬿婉伸着手指,在松软的棉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划着,指甲划过娇嫩的蚕丝有轻微的沙沙声,她在乌定定的夜里睁着眼,发出骇人的光芒,“世间事未必都周全到万无一失,但有三个字便够了。那三个字,便是‘莫须有’。”
“莫须有?”
“对!莫须有,或许可能有。因为人的疑心胜过一切铁证如山。因为只要他坚信,便一切坚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无事也成了是非。历代以来,死在‘莫须有’三字上的,还少么?”
春婵不解,“小主这么说,只消那双如意云纹的靴子便可让皇后和凌云彻说不清道不明了,何必还扯出八阿哥的事!”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着一定会封为太子,若知道皇后这么多年对永琪都只是虚与委蛇,以求依傍,又为了永璂连永琪也不放过,那么皇上会作何感想?这件事便传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宫也净赚了!”
春婵会意,立即道:“小主放心。这件事奴婢会想办法传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劲吹吹枕头风,她会尽力的。”
嬿婉倚靠在金线攒枝花枕上,含着轻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嬷嬷和田俊虽然死了,但叫本宫找到了田嬷嬷与前夫生下的女儿,按着永琪的喜好悉心调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么多的宠爱。”她正得意,忽地想到一事,不觉神色恻然,“对了,皇上如何处置凌云彻?”
春婵一愣,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如实回禀,“这件事皇上只交给了进忠去办,想是干系厉害,进忠一个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别问,怕八成是没好下场了!”
嬿婉怔住,张口欲言。一瞬间,只有一种欲落泪的心疼,催得她怆然含悲,“这件事本宫原也不想那么快闹出来,或者换个旁的法子也好。谁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宠,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只等闹出这回事来!凌云彻一旦有事,她便寻到茂倩,可见二人私下相与已深!”
春婵婉言劝道:“小主就是心软,顾惜与凌大人自幼相识之情。可是凌大人糊涂油蒙了心,不顾小主一心只为皇后。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闹了出来,良机难逢。小主少不得顺水推舟!”
嬿婉侧首哀然,“多年了为了得皇上欢心扫除异己,本宫没少利用凌云彻。可归根结底,要损他一条性命来扳倒皇后,也实在……”
春婵见她伤怀不已,机敏接口道:“实在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小主不为别的,难道忘了夫人临死前的嘱咐么?小主无母无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谁害的!别说奴婢心狠,为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荣光,便是折了澜翠在宫里的安稳也没什么!”
嬿婉听她口气决断,少不得振作心气道:“也罢!难为你瞧出了赵九宵对澜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凌云彻,否则咱们再难压倒皇后。赵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是留着这个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东山再起,便不好了!”
“奴婢省得,一定会叫人在赵九宵流放途中料理干净!不留后患。”春婵稍一思索,连忙求情道,“澜翠年纪也大了,小主答应过,此事一了便会借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宫。奴婢会着人送她还乡。”
嬿婉正犹豫,忽地咬了咬唇,冷道,“既然要不留后患,那么澜翠也别留着了,一并干净。本宫已经让王蟾去办了。”
春婵与澜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澜翠虽不比自己与嬿婉亲近,却也一贯得力。竟不防嬿婉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惊心动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坚定,劝无可劝,也少不得忍泪答允了。
直到出了殿阁,春婵才觉得一阵阵后怕,天寒难忍,怎及心头寒冰。她正镇定心神,眼见王蟾进来,忙一把拉过他往角落里去,这才敢问:“澜翠到底如何了?”
王蟾袖着手,一脸惧色:“奉小主之命,送了澜翠上路了。”
春婵急道:“怎么走的?”
王蟾连连摇头,很是伤感,“一顿饭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尸。唉,我跟内务府报了澜翠得了绞肠痧,送去火场化了。”
春婵不禁含悲:“我与澜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澜翠一贯得力。小主的心怎么这么狠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澜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
王蟾紧张地抓住春婵的袖子,四周张望了无人,才放下心来:“我的好姐姐,甭管别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澜翠的老路了。咱们呀,自求多福吧。”
春婵一想到嬿婉方才脸色,也是后怕,只得掩了口,将哭声咽了下去。
人在兴头上的时候,日子是一条光滑的绮丽的绸,顺着它滑溜溜地游荡,荡得无边无际,如在云端之上。可不如意的时候,日子就成了发霉的蒜瓣,过一天就是一瓣儿,像是被硬塞进了喉咙,辛辣、发涩、萎靡、霉烂,吞不下,吐不出,说不尽的酸涩苦辛。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十六天。
如懿记得再清楚不过,整整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皇帝没有再见过她,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种近乎决断的隔绝。隔着一条长街的两端,她与皇帝各自过着自己或绚烂或寂寞的岁月。
也没人知道凌云彻的消息。他仿佛在人间彻底蒸发,无声无息。有人说,他与茂倩和离,触怒天威,被赶出宫外。有人说,他盗取宫中宝物,与他的兄弟赵九宵一同被流放边塞。还有人说,他气不过茂倩无礼无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
但任凭流言纷纷,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卫的故事,闲言两句,就如抛入湖心的小石子,晕开两圈涟漪也便无声无息了。只是任凭李玉与如懿用尽法子,也得不到凌云彻半点消息。
有时候,没有消息,比最坏的消息,更让人觉得可怕。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满庭冰雪映着宫墙的暗红辉泽,折出一地惨然的银白。室内虽然燃着数个炭盆,但殿内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着巨风,击打着窗棂,如野马奔腾嘶鸣,驰于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边,用浅红的笔墨画上一瓣梅花,凑成“九九消寒图”,便又算熬过了一日。自从凌云彻消失后,她的心没有一刻得到安宁。而沉寂的翊坤宫,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莹、璀璨,却是一座华美的没有生气的死地。
所以,当太监们的靴底桀桀踏破积雪的沉硬时,栖落在廊檐下啄食的乌鸦也被惊得飞起。映着这萧然落索的天气,散落一层层破碎的哀鸣。
进忠进了暖阁,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礼问安,笑吟吟道:“皇上说,有一礼物要赐予皇后,请皇后欢喜笑纳。”
如懿连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么?”
进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谕,赐凌云彻为翊坤宫太监。即日入侍皇后。”
没有人回应,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闷闷响起。进忠略略定神,看见如懿平静的脸庞,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惊与痛惜。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几乎是喘不口气来,她真的忘记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进忠唤了凌云彻进来。
许是大伤初愈,他整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两个小太监半扶半拉扯着。进忠含了谦恭的笑意,“凌云彻,还不给主子请安。”
凌云彻望着她,艰难地弯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监凌云彻,给皇后娘娘请安。”
进忠浑然是教训的口吻,面上却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皇上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可别生了轻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这话本无错,可如懿听着耳中,浑身如被针刺,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