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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摇摇头,神情里包含着无穷忏悔,无尽内疚:“李琳怀孕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生孩子的过程中又遭遇医疗事故,因庸医误诊,导致大出血而死,孩子倒是命大,活了下来。”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我给董文鹏引荐李琳造成的。可是董文鹏的做法虽然卑劣,毕竟没有犯法,我也奈何他不了。从那以后,我与董文鹏和杨昭断绝了来往,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说不上内心的滋味,只感觉愤怒、酸楚、痛惜充斥胸中。到现在,我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回顾那段往事,又为什么主动过问董文鹏的案子。我勉强在脑海里搜索词句,安慰父亲说:“您没必要把这件事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您当初是出于好心,董文鹏和杨昭的所作所为,不能怪您。”
父亲长叹一口气,神情沮丧而落寞。
沉寂半晌,我问道:“李琳生的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父亲说:“董文鹏不肯认那个孩子,更不愿领回家去抚养。最后只好由李琳的父母把孩子带回老家去养。这么多年,他现在也应该有三十来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慕斯推到一边,实在没有心情下咽。
10
2014年5月21日。小雨。
楚原市刑警支队。
在办公桌前坐了半晌,脑里翻江倒海,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沈恕。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证据表明董文鹏和杨昭在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和此案有关,但是,这些情况不向沈恕通报,我总感觉有些不踏实,何况,也未必真的能瞒过他。
沈恕听我诉说后,很诚恳地说:“淑心,谢谢你的信任。这些牵涉到你父亲的往事,和本案并没有多少关联,你本来可以不告诉我。”
我说:“不跟你讲,心里总感觉不踏实,好像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不过,通过对董文鹏家往事的了解,我倒想起一个嫌疑人来,我们调查的嫌疑人范围并没有把他包括进来。”
沈恕说:“你说的是董倩的旧情人李健?”
他一说即中,像是能读懂我心理似的。我说:“对,而且罪案现场的水杯上留有董倩的指纹,也许凶手想借此表达他是想通过董倩之手来为她复仇。”
沈恕说:“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过有几个疑点解释不通,李健怎么会有董文鹏办公室的钥匙?或者说,董文鹏怎么可能毫无戒备地让他进入办公室,而且独自和他面对面?现在距董倩自杀已经过去两年多,为什么李健当年没有付诸行动,却时隔这么久才实施复仇计划?如果这些疑点都能解释清楚,我们就要把李健当成第一嫌疑人来侦查。”
我说:“这几个问题我也没考虑好,看来有必要和李健正面接触一次。”
沈恕说:“除李健外,还有一个嫌疑人也正在浮出水面,就是杨昭的儿子杨文颐。我们目前的工作重点在他身上。”
“怎么会怀疑到他?”我记得杨文颐的名字。
“腾飞集团的一些高层管理人员向我们透露,这几年杨昭和董文鹏在经营管理方面分歧很多。杨文颐为了把自己的父亲推到董事长的位子上,或者让腾飞集团完全按照杨家人的意志来经营,都可能成为他的杀人动机。”
“有证据吗?”
“目前没有直接证据。但是有高层怀疑杨文颐盗用董文鹏的名义支出了大笔用途不明的资金,而这些亏空的资金不可能得到填补。如果这个事实成立的话,可以构成杨文颐杀人的直接动机。但是作为刑警支队,我们没有权力调查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状况,协调各个部门展开调查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只能另辟蹊径,寻找其他证据。”
“听说董文鹏死后,在公司内部的人事变动中,杨昭代理董事长行使管理公司的权力,而杨文颐已经被破格提拔为财务董事。”
沈恕说:“他们父子的行动很快。现在,企业的代表权掌握在杨昭手中,杨文颐本人也处于财务董事职位,所以可以阻止消息外流。如果企业内部不告发他渎职的话,我们很难把它列为刑事案件而介入调查。”
我说:“如果真是杨文颐作的案,杨昭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
沈恕赞同说:“当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如果杨文颐真的涉案,我认为杨昭至少有包庇嫌疑,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犯罪计划都是杨昭策划的。”
我转念一想,说:“如果是杨文颐作案,为什么命案现场的茶杯上有董倩的指纹呢?这不仅多此一举,而且不合情理。”
沈恕皱眉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这起案子的枝节太多,如果不能铲除枝节,案子就无法继续下去。”
“董文鹏被杀当晚,杨文颐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
沈恕说:“他和家人在一起,他的父母可以为他作证。”
“这种亲属的证词有证明力吗?”
“简单地说,有。但如果能证明两人是共犯关系的话,则另当别论。”
沈恕的表情很无奈。
法律在惩罚犯罪的同时,也有保护犯人的功能。从防止冤假错案的角度看虽然是必要的,但对于恶行严重和狡猾的罪犯来讲,法律也是最可信赖的防御武器。
有人说要尊重罪犯的人权、反对死刑。不管犯了多么凶恶罪行的人都可以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因此应该废除死刑。每当我听到这种情绪性的言论时,我都感到忍受不了。主张“人的生命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绝对多数。可以说每当发生战争或者不幸事件的时候,那些被称作有识之士的人以及新闻媒体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来。或许因为谁也不会对此唱反调,所以这已成为真理。可是,我不得不认为这句话仅仅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现实中,到昨天为止还声称“人的生命无比珍贵”的人,明天也许就会在战场上毫无顾忌地杀死敌人。
接触过太多罪恶滔天的恶人,我不认为除了死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惩罚那些犯人。即使那些犯人悔改,并且将来有可能为了人类幸福做出杰出贡献,但是如果我们要靠他们才能过上幸福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
11
2014年 5月23日。小雨。
长岛咖啡厅。
连绵不断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此时的楚原,潮湿、阴郁。
一整天都是灰蒙蒙的,那雨就像刚入梅雨季节时那样淅淅沥沥一刻不停地下着。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沉浸在莫名的感伤的情绪中。
人生是循环往复的悲剧。二十几年前,董文鹏害死李琳;两年前,他自己的女儿因感情问题自杀身亡;现在,他又横死于自己的办公室里。是报应吗?还是巧合?
父亲内心深处那个埋藏着遥远记忆的秘密小盒子,被我亲手挖掘出来。如果是宝箱还好,但这简直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带来太多的变动和不幸。
董卿忽然打来电话:“如果有空的话,您现在到长岛咖啡屋来一下好吗?有很多事想问您。”
我正想着再和她谈一次,她既然主动邀约,我立刻答应下来。
雨一直下个不停,又赶上下班时间的交通高峰期,楚原市中心严重塞车,我比约定时间晚了半小时才到。
董卿已经买好了饮品,正在座位上等我:“真不好意思,事先没预约就把你找出来。”
“没关系,我一个人住,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我想,董卿已经来了,却反过来向迟到的我道歉,这说明她并不是一味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孩,这在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里并不多见。董卿真的很美,特别是今天晚上,打扮得好像要参加晚会似的,还在原本雪白的肌肤上化了淡妆。脸部的轮廓更加鲜明,映着灯光,愈发美艳照人。
“你父亲的案子已经有进展了,不过还没有实质证据,希望能尽快找出眉目来。”我虽然不是主要办案人员,但是说这些话时还是有些赧颜,毕竟,董卿对我非常信任。
董卿咧开嘴角苦笑着:“案子办得快慢都无所谓,父亲毕竟不能再活过来了。”说完这句话,董卿的脸色黯淡下来,目光投向了远方。但是从总体语调来看,似乎有些烦躁。我感觉是因为她父亲案子以外的什么事情让她心烦。
“是杨昭父子让你烦心吗?”我小心翼翼地猜测。
“啊?您怎么知道——”董卿非常吃惊。
“你们这种豪门的事情终归都差不多吧。”我说,“你父亲去世后,不管案子侦破得怎么样,其他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而你父亲占用公司的大部分股份——这是我根据常理猜测的,为了维持公司的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股权旁落。如果我是杨昭或杨文颐,现在考虑的就是董杨两家联姻以保证公司的完整性。”我说这番话时,活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奸商。
“啊?”董卿充满疑惑的眼睛差点儿从眼眶中飞出来,瞪着我,“您怎么能猜得这么准?其实他家早在两个月前就向我父亲提亲了,我父亲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这两天公司里的纠纷很多,他家又提起这件事,我说等父亲的案子侦破后再考虑,他家却说希望我和杨文颐早日订婚,这样有利于公司稳定和有序发展,否则的话,股权一天不明晰,公司的危机就更加严重。我也不懂生意的事,我妈更是门外汉,他们这样一说,我也有些担心,我爸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可别毁在我手里才好。”
“哦,”我说,“听起来,你们这是——利益联姻?你对杨文颐有好感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董卿瞪大眼睛,用力摇摇头,“我和杨文颐没见过几次面,印象就是他长得尖嘴猴腮的,有点阴险。听别人说他很好色,玩弄过的女人数不过来。”
我诧异地说:“原来是这样的人?那你还犹豫什么,一口回绝就好了。难道你真的要和一个色鬼过一辈子?”
董卿叹口气说:“我的命运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姐姐怎么样?她抗争过,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何况,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有钱有权的人都不把男女的事看得太重,夫妻只是利益共同体,各自在外面都有情人,只要物质利益不受损,决不会因为男女关系的事反目。我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找一个不乱来的人,根本不可能。要是想找一个李健那样的穷小子,所有人都不会同意。何况,像李健那样的穷小子,也是靠不住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董卿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大人物”的生活,其实也挺可悲可叹的。
我想了想,还是建议说:“你还是拖一拖吧。你父亲的案子也许这几天就有眉目了,到时候你再做决定不迟。生意的事情我也不懂,不过想来也不至于像他们说的那样,几天时间就能决定一个大公司的生死存亡。”
董卿说:“嗯,我听您的,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昭父子两个让人琢磨不透,真要和杨文颐结婚的话,苦日子在后头呢,我不想过早跳入火坑。”董卿的外表天真无邪,其实她内心的复杂程度,远超出她的同龄人。
我说:“自从上次你跟我说了李健和你姐的事情,我这几天怎么想也想不通。你姐当时怀了李健的孩子,就算他对你姐绝情,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总不该无情无义,即使你爸开除了他,他也不至于一去不回头吧?你姐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
董卿说:“我也说不清楚。刚开始接触李健时,感觉他这人挺靠谱的,工作踏实,谈吐幽默,长得不错,而且他骨子里有一股劲和我父亲特别像,怎么形容呢?就是一股野心勃勃又百折不挠的劲头。反正他这人优点挺多的,不然我姐也不会喜欢上他。不过后来他处理我姐的事情时,确实是太无情无义了,说他狼心狗肺也不过分。可能这就是男人吧,翻脸无情。”
我想董卿才二十出头,就经历了这么多普通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人间悲剧,难怪她有时候说出话来老气横秋、意冷心灰,没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常见的对生活的憧憬。我说:“李健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董卿说:“我听人说他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侍弄一个苗圃,靠种花卖花为生。那个地方不难找,以前李健还带姐姐和我去过。”
我说:“你把那地方的地址给我,回头我去见见他。”
我把去见李健的想法向沈恕做了汇报,沈恕想一想说:“去见见也好,不过要注意人身安全。不然我派可欣和你一起去?”
我说:“我一个人就行。你放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12
2014年 5月26日。阴。
楚原市陈相镇。
李健居住在陈相镇,据说这个只有两三万居民的小镇子曾经出过一个姓陈的名相,陈相镇因此而得名。
陈相镇的居民有十分之一靠养花和栽种盆景为生,所以镇子虽然小而且偏僻,却非常雅致。淡淡的疏离的薄烟笼罩在小镇的上空,白墙黑瓦的简朴楼房就像未经装束的少女,婷婷窈窕立在河畔。淡墨色的天空与一座座参差的石拱小桥晕染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郁金香的清香味道。
见到李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当年董倩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他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他的年纪二十七八岁,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小麦色的皮肤,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外表看起来好像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却在说明他的精明和干练。他披着一头长发,寻常青年男子披头散发,总免不了要带几分疏狂的味道,可是他这样反而散发出清雅的气质,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我向他说明了身份和来意。李健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态度冷冷的,看样子就差直接下逐客令了。
直到我说出董文鹏的死讯,他才倏地变了脸色,露出震惊的表情:“董文鹏死了?怎么死的?”
“是被人用利器杀死的。”我说。
李健长吁一口气,眼睛合起来,长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有泪光闪烁。
这让我感觉奇怪,难道他会为董文鹏的离世感觉悲伤?
李健拭去眼角的泪水,问道:“凶手抓住了吗?”
“没有,”我说,“不过已经有些眉目了。”我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
李健依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良久才说:“我帮不上你什么。”
我说:“我来见你,不是为了案子,或者说不完全是为了案子。”我向他诉说了父亲和董文鹏、杨昭两人的友情与恩怨,以及李琳的故事。
李健的双眼充盈着泪水,我诉说结束时,他终于失声痛哭,以至于几度嗓音嘶哑。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如果不是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心事,怎么可能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如此失态?
我想起父亲的沮丧而失望的脸,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愁苦郁闷,想起人世间的悲悲喜喜、聚聚散散和死死生生,也禁不住泫然欲泣。
半晌,李健才止住哭泣,说:“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些往事,我到今天才知道我妈妈和董文鹏的故事的真相。”
现在轮到我大惊失色:“你是说——李琳——是你的妈妈?”
李健没有回答,用沉默和凄苦的表情表示承认。
难以形容我当时的震撼。
“造化弄人,命运的诡异和善变,你永远意料不到。”李健苦笑说,“我竟然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谈了两年恋爱,而且——而且还有了孩子。”
我感觉嘴里发苦,眼前像是有许多亮闪闪的蚊子在飞。许多困惑我的问题似乎迎刃而解,可是,这答案——
李健独居于一套农房内,宽敞明亮,而且对于一个独身的男人来说,家中整理得还是相当井井有条。在稍稍嫌大的托盘上摆着几个漂亮的西式茶杯。李健却随手拿起一个粗瓷杯,用一个毫无特色的茶壶笨拙地给我冲了杯茶,太过浓酽,不怎么好喝。
我端起茶杯,忽然,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托盘里的那几个茶杯竟然和出现在董文鹏命案现场的那两个一模一样。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定定心神,问道:“你在这里居住几年了?”
李健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两年多吧,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中间离开过几年,又回来了。”他的冷淡态度,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董倩以前到这里来过?”我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这句话。
“是的,她来过,来过很多次,她喜欢这个地方。她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插花呀,往墙上挂装饰画什么的——现在房间还保持当时的样子。”
李健用忧伤的眼神环视室内。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难怪这室内的布置有些过于细致,让人觉得日常用品是按照女性的喜好来摆放的。但不知是因为李健本身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还是因为他不想触及对董倩的思念,花瓶里没有花,装饰画也倾斜着,屋里散发出一种没有生气的空虚气氛。
我正对面墙上的一幅蓝色郁金香的画倾斜得厉害,实在看不下去,就走上前,一边说“好画啊!”一边将它扶正。
“董倩要是看到画歪成那样,一定会说我的。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女孩子。所以她整理过的东西要保持原样,尽可能不去碰。”李健的脸上浮现出寂寞的微笑。
“你不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吗?”
“他们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李健顿了顿,说,“这镇子里的乡亲都很好,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上大学的学费也多亏他们资助。我去腾飞集团应聘时,并不知道董文鹏这个人,他也不知道我是他的私生子,一切真相都是和董倩恋爱后才慢慢揭开的。杨昭那时候希望董倩能嫁给杨文颐,所以拼命阻挠我们的婚事。他派人暗中调查,终于知晓了我的身世。杨昭为拆散我和董倩,把真相告诉了董文鹏。”
“董文鹏原来对我和董倩的恋情并没有表态,不支持,也不明确反对,可能当时他也觉得杨文颐是个纨绔子弟,我比他更值得相信吧。可是他的态度一夜之间就变了,坚决反对我和董倩的恋情,甚至把董倩关在家里,不让她见我。”
“那时董倩已经有孕在身,我怎么能舍得放开她?尽管董文鹏对我用了许多手段,开除、派人围殴、威逼利诱,都不能让我死心,他又不能真的杀了我。终于,董文鹏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认了我这个私生子,他有DNA检验报告,证据确凿,让我没法不信。”
“董文鹏这么做的目的是拆散我和董倩,他做到了。你可以想象我知晓这个秘密时的感觉,说是五雷轰顶都不过分。我整个人都蒙了,行走坐卧,都是下意识的,别人和我说话,我听在耳朵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饭菜在嘴里,完全不晓得是什么味道,双腿机械性地行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无法面对董倩,这个除我外公外婆外,我最爱的女人,我准备和她共度一生的女人,竟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李健欲哭无泪。
“为了让董倩离开我,彻底忘记我,我只能不告而别,冷酷绝情到底。我也想过做得委婉一些,不那么坚决,不让董倩过于伤心。可是你知道,感情这种事,聚就是聚,散就是散,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我找什么样的借口,都难免一场痛彻心脾的伤心。只是我没想到,董倩竟然走上了绝路。”李健说到这里,又掩面痛哭。
我只有无言叹息。李健现在的状态,活着和死去也没有太大分别。一次孽恋,毁了三个人的一生。
“董倩临死前知道了事情真相吗?”我狠狠心,继续问道。
李健摇摇头:“我不确定。”
李健紧紧咬住嘴唇。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很难想象董倩仅仅因为父母反对婚事就会寻死,她多半也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她和李健所面对的窘境,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六个月大的胎儿。除去一死了之,无论她怎么做,都是一生伤心。
长时间的沉默。我啜了一口那非常难喝的茶,话题又回到案子上。
“就你对腾飞集团的了解,董文鹏死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我试着问。
“从常识上来看是杨文颐。因为无论杨昭是否继任董事长,再下一任董事长目前来看只可能是杨文颐。如果杨文颐和董卿结婚,腾飞集团就全部控制在杨家父子手里了。”李健分析问题的头脑倒很冷静。
“但是,”我故意提出反面意见,以试探李健的反应——毕竟,无论我俩怎样推心置腹地对话,李健目前仍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且他家托盘里的那几个茶杯——也让我满腹疑窦,我试探说,“杨昭那个人是很难让人想象会做出杀人这种事的。我也曾见过他,看起来人品很温良敦厚。而且,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和董文鹏是朋友了。”
“不能说是朋友就没有杀害的理由。”李健冷淡地说。
我突然感到背上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而是因为我感觉出在他英俊的外表下隐藏的扭曲的性格,有种令人讨厌的东西。
私生子,一出生即丧母,在别人的同情中长大,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和幸运,又以不伦之恋和恋人的死告终。
他所经历的人生的辛酸是我这种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与此同时,他还在他人面前维持作为社会成员必须具备的勤勉、认真的形象。
想来从懂事的那天起,李健一直过着忍从和屈辱的日子,因而才养成这种习性。但这种习性如果稍稍过头,就会产生反作用,例如突然产生刚才那种冷酷的表情。我虽然能够对此表示同情,但是心里不舒服。
也许李健现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对于我这种远方来客,他甚至连基本的待客礼节都没有。他如此地封闭自己,怎么会有人接近他呢。
“恕我冒昧,董倩去世后,你有没有来往频繁些的异性朋友?”
“没有,”李健摇摇头,“别说女性朋友,我连普通同性朋友都没有交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的心情十分黯淡:“那么说,没有人来过你这里了?”
“是的,谁也没有来。我也不想让人来。你是我在今年接待的第一个客人。”
“那么,腾飞集团有没有什么人知道你这个地方?”
“啊,杨文颐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总觉得李健说话的语气和用词让人泄气,听着听着心情就变得忧郁。
“你这里有这么多漂亮的茶杯嘛。”我转换了话题,“如果用这样的杯子喝茶,应该很享受的,看起来你很懂生活。”
我本想挖苦他用粗劣的茶杯和茶水来招待我,但李健好像毫无反应。
“啊,那是董倩在比利时还是什么地方买的高级茶杯,她喜欢那类样式的。我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老实说,我对这些所谓精致生活的东西没有感觉,不喜欢也不想碰它们。”他的措辞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一般人要是过着这种寂寞的生活,怎么也会想办法改变现状的。可是我感觉这种生活倒正好适合这个男人。
“你的杯子有没有曾经借给或者送给别人?”我终于把话题转到正轨上,尽量不露痕迹。
“没有。这是董倩买来的杯子,怎么可能送给别人呢?不过,杯子数量像是少了,具体有几个我也不大清楚。”李健的表情有些迷惑。
“那么,”我说着站起了身,“打扰你了。”
“你要回去了吗?”李健坐在原位,没有要送我的意思。
“临走前,带我看看你种的蓝色郁金香吧。”我提议说。
“好啊。”李健说,“既然你对郁金香感兴趣,我就带你去看看。自从董倩去世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下蓝色郁金香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一边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反复叨咕着这句话,一边把我领到院子里。
院子很大,目测种了上万株郁金香,有粉色、红色、白色,最多的是深蓝色。空气中飘着郁金香的清香,是城市里闻不到的清爽味道,让人感觉连精神都得到了净化。
“你看,花已经开了。这里的郁金香要比其他地方的早开一个月。”李健说这句话时,表情中有了一点鲜活的东西。
我欣赏着那些可爱的花朵,心情同时莫名地伤感起来。一个生活支离破碎的男人种着清香的郁金香,孤独、寂静地生活在这座城市。虽然对于生活中满是雾霾的城市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值得羡慕,但毕竟还是太悲伤了。
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有人想进你家,是不是一定要经过这片郁金香花圃?”
“是啊。”李健说,“不然还能飞过去吗?不过话说回来,谁想进我的房间呢?没有值钱的东西,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
13
2014年 5月27日。阴。
楚原市刑警支队。
回到警队,我对沈恕说:“我想董文鹏的案子已经破了。凶手虽然安排得很巧妙,却人算不如天算,他不仅没能误导我们,反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关键证据。”
我向沈恕详细讲述了我与李健见面的过程。
“目前只有一点我还没有想明白。”我说,“一般来讲,凶手犯过罪行后都会擦去指纹,可是这个案件中却检查出指纹来,而且是去世两年多的董倩的指纹。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奇怪,我难以捕捉到犯人的意图——”
“凶手误以为那个咖啡杯上沾的不是董倩的指纹,而是——”沈恕微笑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在刹那间豁然开朗,打断沈恕的话,“他想嫁祸给李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后面这句话有些对沈恕不满的语气。
沈恕说:“不,我是在一分钟前才想通的,正由于你和李健的这次会面,许多疑问都迎刃而解。如你所说,董倩和李健热恋的时候,梦想着和他开始新的生活,并到李健的乡下住宅去过好多次,买了各种各样的日用器具,其中也有很多她搜集来的茶杯,那些茶杯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李健的住所里,由于只有董倩碰触过,所以留有她的指纹。而李健本人对于代表着精致生活的茶具之类的物品并不感兴趣,仅出于思念心上人的缘故,他才没有撤走茶杯。董倩死后,他一次也没有使用过,那些咖啡杯也一直摆在托盘上。凶手去过李健的老家,也知道他的房间里有许多董倩搜集的茶杯,却还没有达到完全了解李健性格和心理的程度,因此想当然地以为茶杯上沾有李健的指纹,就把它偷走,作为杀害董文鹏一案中的道具了。如果茶杯果真如凶手设想的那样沾有李健指纹的话,警察最后肯定要追究李健的罪行。即使不这样,从杀人动机考虑,也会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不过,凶手机关算尽,最后却把自己暴露出来。”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嫁祸给李健呢?这样安排反而暴露了他自己?”
“别忘了李健是董文鹏的私生子,虽然他现在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具有法定继承权,随时可以回来要求他的一份财产。这对凶手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完整犯罪计划中的重大隐患。所以,为了免留后患,他筹划了这起一箭双雕的犯罪。”
我由衷地赞叹说:“怪不得你可以做刑警队长,我只能做法医,这样缜密的思路,我再过二十年也修炼不出来。”
沈恕笑笑:“你言过其实了。这起案子,你一个人破了百分之八十。接下来的关键证据,还要你运用专业知识来获取。”
14
2014年 6月1日。晴。
楚原市金上会馆。
庆祝杨昭出任腾飞集团董事长及六十六岁大寿的晚宴在楚原市良马村的金上会馆举行。金上会馆是楚原市最豪华、门槛最高的私人会馆,年会费就高达五十万元,出入会馆的非富商即贵客,普通百姓连会馆大门都不能靠近,否则会遭到保安辱骂甚至殴打。
此时距离董文鹏遇害已过去一个月,据说杨昭是众望所归、众情难却而勉强出任董事长的,让人感到他过于谦虚、低调。由于董文鹏遇害事件尚未尘埃落定,所以晚会的气氛显得很克制。举办人本着节制、不张扬的原则控制客人的数量和规模。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到若干名政界、金融界显赫的人物。
在董卿的极力邀请下,我也作为嘉宾出席。董卿母亲李文慧和她本人都穿一身深色套装,言谈举止中难掩悲痛心情。我则穿着一身职业化的套装。三个人和这个豪华的晚宴很不协调。
刚走出电梯,一名年轻男子飞也似的跑过来贴在董卿母女旁边,殷勤招呼。
“是杨文颐。”我在心里默念。不用介绍,我也猜得到。
“你们总算来了,我刚才还担心你们来不了呢。”杨文颐的声音很尖锐,像是金属刮在玻璃表面的声音,让人非常不舒服。他朝我瞟了一眼问,“这位是?”
“她是我的朋友,淑心。”董卿没有过多介绍我的身份。
很会逢场作戏的杨文颐马上堆出笑脸冲向我,然后从礼服的内口袋中掏出非常时髦雅致的名片。我也把手插进口袋,取出名片。
杨文颐厚实的名片上印有“腾飞集团财务董事”的头衔,字体过于庞大,有种嚣张跋扈的感觉。比较起来,我的边角已经破损的名片上什么头衔也没有。
“您从事什么工作?”杨文颐似乎很诧异地问。
“我是法医。”我不想撒谎骗他。
“很酷的职业啊,是吧,卿卿。”他转过头对着董卿说,语调里透着轻慢。
“是,非常了不起。我很喜欢这个职业。”董卿的眼睛很夸张地闪烁着光彩。
就在我对杨文颐心生厌恶、想找借口离开的时候,周围响起了沸腾的掌声,杨昭出场了。
接下来是计划好的祝贺晚宴。杨昭被一大帮富商贵客围绕着,自始至终开心快活。晚宴进入后半段的时候,大部分人陆续告辞,剩下来的是亲属和公司里的人员。
我一个人待在会场的角落,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仔细地观察现场情况。
虽然有些客人也与前任董事长夫人李文慧和女儿董卿打招呼,但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敷衍感觉。董卿母女俩像是不太喜欢现场的人声鼎沸,提前离开会场。临走前问我:“一起回去吗?”我因为另有目的,想等到晚宴结束再走,就让她们母女俩先回去。
等到杨昭把最后的宾客送到出口后,他才注意到我靠着墙边站着。在调查董文鹏遇害案时,我和他曾简短地见过两次,面熟而已。
他笑呵呵地走过来。仔细打量,从他的风貌、身形和动作上看,让人怎么也不相信他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
“没注意到淑心女士在这里,怠慢了你,真对不起。”杨昭的记忆力很好,脱口而出我的名字。他说话很谦虚,比起杨文颐来,内敛而有涵养。
“是董卿邀请我来的,她先离开了,我有些话想和您谈,所以留了下来。”
“等等。”杨昭伸手制止我说话,向左右和背后环视了一下。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像是秘书的男子,不过听不到我们的交谈。“我们去那边。”杨昭抬起下颚,示意厅内靠窗摆放椅子的地方。
杨昭把那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支开后,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爽快的姿态对我说:“你要和我谈什么?”
“警队在查案过程中,发现腾飞集团的账目不清,有人涉嫌渎职和侵吞公司资产。”我先抛出一个较轻的罪名,试探杨昭的反应。
杨昭听到渎职和侵吞这两个词,干涸的眼皮痉挛一下。他的眼珠朝上翻着注视着我,用一种狡猾和猜疑的语气说:“我不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我希望你带犯罪嫌疑人去警队自首。”
杨昭的脸上掠过愤怒的神色,又瞬间褪去,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笑容。但是,他的秘书好像注意到杨昭的异常。从后面担心地窥视我们这边的情况。
杨昭向前弯着身子,一扫刚才内敛的倨傲:“警方掌握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全部情况吧。”我进一步推进。
“全部,是指公司财务的问题吗?”
“不仅这些,”我说,“董文鹏遇害案的盖子也已经揭开。有人从李健的住处偷出茶杯放到董文鹏的桌子上,试图栽赃嫁祸给李健。”
杨昭的脸色变了:“是公司内部的人?是谁?”
我讨厌他的装腔作势,冷笑说:“我想您对嫌疑人的罪行掌握得不比警方少,包庇毫无意义。即使您抱定信念,坚决和警方对峙到底也于事无补。”这句话说得非常直白,等于说杨昭对杀人犯了如指掌,却故意隐瞒。我的用意是激怒他,于公于私,我都非常讨厌他。他的一生坏事做尽、罪恶累累,可惜现行的法律不能制裁他。
杨昭到底是老奸巨猾,他盯着我的脸瞧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你是——的女儿。”他说出了父亲的名字。
“父亲已经把你们过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了。”我这句话等于承认他的猜测,也进一步给他施加压力。
杨昭的嘴唇颤抖着,正想说话,这时我看到杨文颐从门口走了过来。
“你儿子来了。”我连忙提醒他。杨昭朝入口方向瞟了一眼后,马上靠他那坚韧的精神力量伪装得相当平静。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杨文颐面向杨昭说,“爸,公安的人来找你,应该还是为董文鹏的案子。”
他话音未落,沈恕带着几名刑警走进来。
这是我们事先商议好的时机。
我知道杨昭父子的末路就在眼前,心里百感交集,为那些不幸死去的人们,也为父亲那些心酸的往事。
我脚步沉重地走出了这座奢华的会馆。
身后响起咔嗒一声,杨文颐手铐加身。错愕的杨昭父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竟然毁在李健种植的蓝色郁金香上。
15
这起案子成为警方通过花粉破案的经典案例。
花粉在刑事案件中正在扮演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花粉粒的外壁十分坚固,在自然界能长期保存。而犯罪嫌疑人或案件中的被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将花粉黏附在身体或衣服上,对这些花粉进行鉴定,其结果会泄漏出人们户外活动的空间地域,为缩小和圈定侦查范围提供依据。
通过分析疑犯身上花粉的比例、可能的出处和所属作物的品种,了解花粉的分布以及它离源头的距离,技侦人员就能描绘出某个特定区域特有的花粉“指纹”,然后与疑犯身上发现的花粉“指纹”进行对照,从而找出疑犯到过犯罪现场的证据。
在董文鹏遇害案中,随着调查工作的推进,杨文颐的犯罪行为已经昭然若揭。但是警方苦于没有证据,暂时不能将杨文颐抓捕归案。
那天我从李健的住处归来,醒悟到犯罪嫌疑人既然曾经到过他的家里偷盗茶杯,那么不可避免地会在身上沾有蓝色郁金香的花粉。在楚原市甚至松江省,只有李健的院子里种着蓝色郁金香,这成为凶手的独特“花粉指纹”。而凶手身上的蓝色郁金香花粉又留在了董文鹏的遇害现场。他虽然小心翼翼地擦去自己的指纹,并处心积虑地留下茶杯以嫁祸李健,却人算不如天算,“花粉指纹”成为给他定罪的关键证据。
那天我走出豪华的金上会馆,百感交集。
那天的月亮与往常不同,刚一出现就显得格外明亮,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纱。这座城市里是没有黑夜的,车辆喧哗,路灯耀眼,把关于城市黑夜的回忆遗忘在了狂奔不止的时光里。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和地面上霓虹散发出的光遥相呼应,互诉着天上宫阙的寂寞和人世间的繁华。天幕灰蒙蒙的,严严实实地罩着大地,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一阵风吹来,透过树丛,顺着远处的公路望去,霓虹一闪一闪的,像儿时母亲深夜为我缝衣点燃的烛火,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怀念和难过。
父亲、董文鹏、杨昭,三个兄弟走过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原来,人究竟将选择哪条道路,只可能由自己的人生哲学、勇气和价值观来决定。时光好像是巨流河,波涛汹涌,水势有急有缓,但掌舵的终究是自己。
杨文颐的经济犯罪和故意杀人罪的审理,是一个较长期的过程。我也许不会出庭去亲眼看一看他认罪伏法的样子。因为这起案子一了,我要休个长假,和父亲回老家生活一段时间。那没受污染的蓝天,浓翠欲滴的树木,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的野花,会抚平我们心中的惆怅。也许父亲会给我讲讲他年少时和伙伴们漫山遍野地疯跑,无忧无虑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