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关心则易乱。就像昨晚和今早,他自以为是替她考虑,保持距离谨慎措辞。但她真正期望的,也许是他最真实的反应,哪怕责备她交友不慎,哪怕是带些粗暴的亲昵,当然最好还是给她一整日的陪伴。
他掐灭烟头,拿出手机,开始编辑信息。
写了一大段,又都删掉。
重新写:“浅浅,对我来说,你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觉得我们跟别人不同,所以,不要让那些困扰过别人的东西来干扰我们。”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爱你的琛琛。”
盯了最后五个字几秒,一狠心,点发送。
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一阵引擎声。
他抬眼,看到一道白色车影掠过。
原来方莹也才回来。他对她近日的动态也略有耳闻。
大门已被遥控打开,车子流畅滑进去,车里的主人似乎没注意另有一辆车停在附近。
钟季琛看一眼表,揉一揉后颈。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虽然已疲惫不堪,虽然日程熟悉得像是被复制了无数次,但因为有那么一个特殊的存在,每一天都变得崭新,让人万分期待。
新的一天,方莹又离自己的梦想接近一点。
司机老陈来到店里时,她正戴了口罩监督装修队施工。
宽阔的空间里叮当乱响,灰尘弥漫。老陈脸色发白,将她拉到僻静处一阵低语,方莹的脸立即变得惨白。
几分钟后,方莹接到第二通神秘来电。
电话一响,她立即接听,对方不无得意道:“轮到自己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
听筒里随即传来钟浅的声音,像是被人捏着嘴巴发出的,叫了一声“妈妈”,就换回那个男人的声音:“果然是富家千金,脸滑得跟嫩豆腐一样。”
方莹急道:“你们别碰她,不许伤害她。”
“没问题,五千万现金,下午六点前准备好,见面时间地点等通知。”
“这么多现金我恐怕没这么快筹到…”
那边古怪笑一下:“这钱真不多,不过你要是真为难,可以宽限到明天,但是今晚恐怕就得辛苦一下您女儿,慰劳慰劳我们这帮兄弟。”
“你们要是敢伤她一根头发,我保证你们一分钱拿不到,让你们所有人抵命。”方莹用从未用过的发狠口气咬牙威胁道。
对方狠劲也不遑多让:“知道规矩吧,一个人来,如果搞一点小动作,就等着给你女儿收尸吧,我保证死相是你想不到的惨。”
钟浅是上学途中出的事。
今天早上有雾霾,能见度极低,别墅位置又远离繁华闹市,一路上车辆稀少。行至一处弯道时,对面急速驶来一辆摩托车,眼看就要相撞,老陈忙打方向盘往路边躲,急刹车才没撞到护栏。
但是下一刻,就有黑黝黝的枪.口对准挡风玻璃。
再一看,不知何时从迷雾中现身五六个人,带着面罩,端着自动步.枪,还有两辆轿车,一前一后截住去路。其中一人向前一步,手里拎着一捆炸.药。
听老陈描述完详细过程,方莹震惊之余,更是深深自责。
她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会演变成这样。
这样一群绑匪,不仅是训练有素,更是亡命之徒。
方莹擦干泪,想了想,既然不能报警,她可以找钟季琛商量一下,钟浅的事,他也应该知情。手机却打不通。她打去公司,钟季琛的秘书接的,说是钟总飞去纽约,一小时前的航班。
方莹立即绝望了。
转瞬又坚强起来,她的女儿,她自己救。这种时候还依赖别人,她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钟季琛一早收到钟浅回信,只有两字:收到。
就两个字,他瞪了手机许久。居然就两个字!
登机前,他给钟浅打了一通电话。
没接。稍后收到信息,说是在上课,有事晚点再说。
他心想也是,他和她有的是时间,这次是他不好。等回来一定好好陪罪。还有,他得抽空给她选个礼物。
随即又想起她提过,说上次去美国给他带了一份礼物,还非常有意义,可是他却一直连影子都没见到。再追问,她就一脸神秘,说时机未到。
钟浅手机早已不在自己手里。绑匪给方莹打电话时,她眼睛被蒙着,只发出一声就再次被胶带封住嘴,塞进车里,转移到一个地方。
空气里有呛人的灰尘味儿,地上磕磕绊绊,绑匪们讲话时,声音有种空旷感。
她被推搡坐到一把椅子上,眼罩被人扯下。
果然是一座被废弃的厂房。
下一秒对上一张戴着黑色面罩的脸,目光里暴戾夹杂猥琐,“长得是不错。”这人说着用手捏一把她的脸,钟浅厌恶地皱眉。
另一人接道:“那就别遮着了,反正她也看不到咱们,咱们看看她还能养养眼。”
那几人对她用言语猥.亵一番后,有两个去外面放哨,剩下几个歪歪斜斜坐到靠门口两张破旧沙发里。
原来这里除了她,还有一个被绑架的男人。
只是那人情况似乎不大好,手脚都被胶带缠着,垂着头,脸侧有血迹,衣服也污损不堪,但是仍能看出质地不凡,她一想也对,被弄到这里的肯定非富即贵。
过了一会儿,那人呻.吟一声,喊一句:“水。”
一名绑匪懒洋洋起身,从沙发边拿起一瓶水,走过去抓起他的头发强迫他仰头,就往嘴里灌去。那人张着嘴喝得急切,水从嘴角漫出。
血迹被水冲去,他的侧脸让钟浅心中一震。
再看他脚上,浅棕色手工小羊皮休闲鞋,来自方莹最爱品牌之一。
那人喝完水,咳嗽几声就垂下头。
似乎都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时间过得尤其的慢。
那些绑匪似乎也是无聊至极。其中一个居然去打那个男人,扇他耳光,椅子翻倒,踹他肚子,嘴里骂咧着:“让你能,你不是能打么,还手啊,连软饭都吃不好的小白脸。”沙发上一个提醒说:“别把内脏踹坏了,几十万呢。”
钟浅心中震惊。
在此之前,她当他们只要拿了赎金就会放人,可此刻,她感觉到由衷的恐惧。
来自死亡的直面威胁。
下一秒,她想到钟季琛。
人在安逸中就会容易纠缠细节,去追问莫须有的“如果”,去做无谓的比较。只有在这样的极端情况下才会大彻大悟。
她想他。像渴望生命那样渴望他。
他说得对,他和她,跟任何一对恋人都是不同的。他说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她信。因为他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从睁眼,从有记忆,到漫长岁月里的企盼和追随。他爱上她源自某一刻的怦然心动,她爱上他却是逃不掉的宿命。
钟浅克制着流泪的冲动,闭着眼,用尽全部求生的力气去想念钟季琛。他说过的吸引力法则,她一直信。只要她一直想,说不定他就会来得更快。
比营救先到的是绑匪手里的午饭。
所谓午饭就是装在一只纸箱里的饼干面包和火腿肠。
刚才打人的那个高壮绑匪过来撕掉钟浅嘴上胶带,却不给她松绑,她平静问:“怎么吃?”
那人手里握着一小瓶白酒,喝一口,咂咂嘴,慢条斯理扒开一支火腿肠,伸到她嘴边,动作和语气都猥琐至极:“张开你的小嘴,哥哥喂你。”
钟浅眼皮微跳一下,嘴巴却紧闭。
那人将酒瓶夹在腋下,腾出手来想钳制她下巴,钟浅用力一躲,那人手臂一松,酒瓶落地,摔了个稀碎。
那人的咒骂和巴掌随之而来,却被同伴劝住,说这个时候不能出事,还说就当是看在钱的份儿上。
那个同伴过来给钟浅松了绑,并把那受伤男人连同椅子拖过来,让她吃完喂他几口。接着又找来一把破烂扫帚把碎玻璃扫走。
钟浅一手拿一个面包,一个往自己嘴里喂,另一个喂给另一张嘴。
趁着那几个绑匪边吃边聊,男人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句:“都是在逃犯,有的背着命案,你别激怒他们。”
钟浅心中一动,面上保持不变,低声问:“伤严重吗?”
“皮外伤。”
“能走吗?”
他沉默了一下,“可以。”
“能打吗?”
他似乎笑了一下,略抬头,透过额前有些长的头发看她一眼,低声答:“如果他们敢欺负你,我就能。”
钟浅心里酸了一下,刚才被打得惨兮兮的不知是谁。
她拿起水拧开喂他喝了一口。林源喝完,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凝重:“对不起。连累了你…还有你妈妈。”
“她会救我们出去的。”
他沉默了一下才说:“告诉她,我没骗过她。”
一个人在没有被逼到绝路之前,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强悍。
方莹用小半天时间,准备好全部现金,为了安全起见,全程只有司机老陈陪着她,两人把钱分装几只箱子里,放进汽车后备箱。
然后就是煎熬的等待。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就在她一颗心即将跳出来时,绑匪电话来了。老陈护送她出城后,便留在一处路口等待接应。方莹独自开着一辆装满现金的车,去往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
越往前走周围越荒凉,沉沉暮色中,只有腕上镶满碎钻的表盘绽放着微光。
长卷发被她绾在脑后,身穿一套黑色运动装,脚上是平底鞋,清新爽利得得像是去自驾游。衣摆下,却藏着一支袖珍型手.枪。
以前去俱乐部玩过几回,可今天下午练习时,手却抖得根本瞄不准。
她想,必要时候吓吓人也是好的。
她还想,经历了今天后,她再也不会害怕任何事了。她不会让她的女儿再觉得她是个懦弱的人。
视野里出现绑匪口中的废弃工厂,越来越近,近到看见六七个人站在院子里,终于看清钟浅的身影时,方莹踩下刹车。

 

 

方莹跳下车,打开后备箱,拉开箱子拉链,抽出一沓钞票,冲那些人扬一扬,镇定道:“五千万都在这里了,放了我女儿。”
绑匪头目示意两名手下过去,确认无误后,两人把箱子一个个从后备箱拎出来。同时,钟浅被松了绑,她抬脚就朝方莹跑过来,方莹伸开手,母女俩抱在一起。方莹很快拉开她,上下打量:“他们没欺负你吧?”
钟浅摇头,低声问:“他呢?”
方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忙答:“他去美国了,联系不上,否则一定会来的。”
钟浅点头,又说:“林源也在…”
方莹把她拉到身后,扬声道:“还有一个人呢。”
绑匪头目一扬手,有人把林源推了出来。
方莹眼圈立即就红了,那么健硕阳光的人,被折磨成这样子,都几乎认不出了。她摘下手表举在手里,“这块限量款手表上市售价两千万,现在三千万不止,就是光卖钻石也能卖个千八万。”
那头目笑一下,却说:“我就是成全你让你们见一面,你不能带他走。”
“为什么?”
“这人废了我一兄弟,如果你想带走,可以,先废了他一手一脚,你愿意要个废人?”
方莹身体一抖,钟浅忙握住她的手。
对面一直盯着她的林源忽然出声:“有你这份心,就够了。你们走吧,他们不可能放我走,因为我看过他们的脸,知道他们那些勾当…”
还没说完,就被人一耳光扇在脸上,他头偏过去,不耐地吆喝一声:“还磨蹭什么?快走。”
方莹眼圈通红,狠狠心,拉起钟浅:“我们走。”
钟浅回头看向站在绑匪中的林源,正好对上他迎过来的视线,看到他眼里的伤感,她忽然挣脱方莹的手,往回跑了去。
方莹惊叫一声:“浅浅,快回来。”
在所有人不解甚至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钟浅跑到林源面前,伸手抱住他,低声说:“别放弃。”同时飞快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他外套口袋。
然后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回去。
一阵油门轰响,方莹的车子绝尘离去。
很快就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雾霾依旧,天边一轮圆月释放着惨淡的白光。
几名绑匪忙碌着打点行装,把几箱现钞藏进车里,当然也要摘掉面罩,他们今晚就要连夜出逃,有了这些钱,再加上即将得到的另一笔,以及一份特殊关照,他们就能一路向南,最终逃出边境。
林源蜷缩在地上,刚才那个跟他有仇的家伙又给他几拳,他顺势摔倒。
不多时,有人过来。
月光下光头锃亮,伸手来抓他肩膀时,脚下忽然被绊住。
地上侧卧的林源两脚夹住他的腿用力一扭,绑匪被撂倒,刚要出声,嘴被一只手捂住。就见林源一直被绑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重获自由,紧接着,绑匪脖子一凉,有温润的液体汩汩流出。
林源一跃而起,将血流不止手脚扑腾的大块头拖到暗处。
这时又有一人走过来,边走边催促同伴动作快点。
他走近时看到墙角露出两条腿,正感觉不妙,一记拳头带着风迎向面门。林源闪身出来,提膝顶上这人腹部,同时两手分别卡住他的下巴和后脑,用力一扭。听到一声骨头错位的轻响后,他立即松手。
绑匪一共八人,撂倒两个,还剩六个。
林源一边盘算着,一边猫着腰在暗处潜行。变故很快就被发觉,其余绑匪骂咧着掏出枪开始搜人。手电筒的光线在空中交织晃动,他们人多,四面包抄,林源早晚会被发现,横竖都是一死,他心一横,纵身跳出阴影,拔腿朝大门方向跑去。
身后立即响起枪声。
刚跑到路上,前方猝然大亮,是两道车灯,全速朝他开来。
林源抬手挡眼,同时闪身让路。
这辆车经过他时猛地一个转弯,伴着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绕着他转了半圈,后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上车。”
后面的人已经追上来,枪声连连,打在车身上,火星迸射。
林源一个飞扑,钻进车里。
最后关头,左小腿猛地一疼,还是中了一枪。
方莹今天特意开了一款奥迪防弹车,性能极佳,她车技还不错,此刻也是拼了命赌一把。那两辆车追得疯狂,几次擦身而过都被她倏然提速给甩掉。
钟浅一直很紧张地回头看,林源咳嗽一声说:“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对他们来说,越往城里越危险,现在拿了钱跑路才是正事。”
钟浅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闻到血腥气,发现林源左小腿被血染透,而他脸色已惨白,还有星星点点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她忙脱下身上的棉布小衫给他包扎止血用。
林源低头简单处理完伤口,用袖子抹把脸,沉声说:“谢谢你们。”
前面方莹没有回应,隔了一会儿才答了句:“是她非要救你。”
林源却像是很懂地轻笑一声。
钟浅从后视镜里看到方莹脸色也是煞白,知道她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于是提议:“妈妈要不我换你一会儿?你休息一下?”
方莹哼一声:“就你那三脚猫的车技,省省吧。”
林源有气无力地接过:“你也别大意,今晚雾大,这条路线你又不熟,现在还…”他咳一声,“疲劳驾驶。”
“知道了,就你话多,省省你的力气吧。”
方莹语气不佳,林源却宽容地一笑。
钟浅不由欣慰,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同时也暗自感慨,男人就是跟女人不同,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理性和调节气氛,还有就是超强的爆发力,没想到林源真的能以一己之力从八个人的看守下逃出来。她给他那小块碎玻璃,更多的是给他一点信念,等她们想办法救他,因为他看向妈妈的目光里,除了眷恋,还有诀别的意味…
她心想,这样强悍的一个人,应该可以保护好妈妈吧。
很自然地,钟浅又想起另一个男人。
她生命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那一个。
市区的灯火越来越近,再过一座桥,就到了跟老陈约定的地方。方莹这才松了一口气,手也略微松动一下,一直握得太紧,手指已经僵住了。
这三个人里,她是最紧张的,也是最没出息的一个。
却肩负着最重要的任务。
身体靠上椅背时,后腰处被硌得一疼。那里还别着一把手.枪。
她不由唏嘘,今晚这一切如同一场梦,而且,还未真正结束。
眼前忽然暗了一下,像是低血糖时的症状。
方莹一惊,又发觉手臂肌肉也因为一直绷紧刚一放松便剧烈酸乏,果然是疲劳驾驶,她咬住下唇,打起精神来。
就在这时,忽听后面钟浅和林源同时大喊:“当心。”
前方视野里,出现一个庞然大物,距离近到窥不清全貌,正对着她眼前的是一只黯淡无光的车灯。
方莹做出本.能反应以躲避,然后,听到一阵金属撞击声,她头皮一紧,那是大桥两侧的铁锁链,似乎被撞断,下一秒,感觉到车身腾空。
车子下坠的那一刻,身后传来钟浅的尖叫。
钟季琛没想到,短短几天,他的浅浅又进了医院。
而且这一次,是在重症监护室里。
他此时身上犹带着旅途的风尘,那边飞机刚落地,就接到消息,立即买了机票返程,工作上的事交给随行的另一位高层。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行程,回来后只喝了几口水。
可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累,也不饿,他甚至没有一点感觉。
他只是,大脑一片空白。
从听到钟浅出事的那一刻,到回程飞机上,到回来后听医生介绍诊断结果,到这样静坐等待的漫长时间里,他大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呈现出阶段性空白。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
一名医生带着护士走进来,客气道:“家属可以探视了,但只能进去一位。”
话音刚落,离门口最近的钟季琛立即起身。
其他人,挂着手臂吊带的方莹,陪在她身边的林源,以及钟父钟母,虽然都是一脸的焦急,却没一个人起来跟他争。
钟季琛在护士帮忙下做了消毒处理,换上无菌服戴了口罩。
没进来前心急如焚,到了近前却忽生情怯。
床头一排各式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他的视线落在监控屏上,上面不断变化的数据是他的浅浅的生命指标,虽然不懂,却能看出是在延续。
他这才抬起脚,疾步走向病床。
钟浅鼻孔插着氧气管,头部贴满电极片,经由数条红红绿绿的导线连接到床头仪器,看起来有点吓人。脸上却干干净净,没一点伤,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很想触摸一下她的脸,可是却不敢摘去手套,怕造成感染。
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隔着手套握着她置于身侧的手,他轻轻呼口气,腰低下去,把戴着口罩的脸贴上她的手心。
严重脑震荡,大面积水肿和瘀血,压迫多处神经区域…医生和他说话时他脑袋都是懵的,对这些术语几乎没有概念,听完后他问:“会有后遗症吗?”
浅浅那么聪明,如果伤了脑子,以后…
医生一脸抱歉,“这个现在还不能判断,要等病人醒来作进一步检查。”
他呆了呆,然后问:“她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做了个更抱歉的表情。
钟季琛吸了一下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泪,他抬头,看到钟浅手心湿漉漉。她纤细的手腕还贴着电极片。
他忽然慌乱,找东西擦,却什么都不敢乱碰,最后在西裤口袋摸出一方手帕把她的手擦干。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护士轻声提醒:“钟先生,时间到了。”
秦岳接到秦雪电话时,人正在朋友的别墅。
窝在泳池边的椅子里,身边一池碧水波光粼粼,他却一副颓废状。听到消息后,麻木了两分钟,立即爬起来。
开车时,他还心存侥幸,也许只是秦雪气他忽然顺从家里安排,故意整他。
也许,是知道了他对她姐们儿做的缺德事儿,吓吓他替她出口气。
可是到了医院,听了钟浅主治医师的介绍后,他只想狠狠扇自己。
他还在纠结是临走前跟她道个歉,解释清楚,还是就这样酷酷地走掉让她误会怨恨他的同时也记住他一辈子。却不知,自己在做这种可笑挣扎的时候,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秦岳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钟季琛迎面走来。
擦身而过时,秦岳低声道:“对不起。”
钟季琛像是没听到,抬手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进去。
秦岳在过道顿了顿,抬脚前行。
医生说,这三天很关键,如果伤势感染恶化,可能导致脑死亡。即便没恶化,如果三天之内还不苏醒,就有可能一直昏迷下去。
一直昏迷,秦岳当时喃喃地接:那不就是植物人?
医生遗憾地点头。
秦岳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
他失魂落魄地一路走出医院大门,坐进车里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自己是悲伤多一些,还是内疚悔恨多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爱上钟浅。他只知道,只要能让她醒来,他就算上了路立马被人撞了都行。
哪怕腿再断一次。
同样不敢想象的还有钟季琛。
他是真的不敢想。
此时,他刚冲完热水澡,裹着浴袍仰躺在沙发上。
依他本意,他不想离开医院半步。钟浅每次出事他都不在身边,让她一个人扛,她一定是太累了,才会不愿醒来。最后是钟母把他拉到洗手间,让他看看镜子里的人,那个人下巴一层青色胡茬,脸色苍白,眼底布满红丝。
钟母说:“等浅浅醒过来,你想吓到她吗?”
他一脸呆滞,心里却想起那个清晨,阳光下,他逗她的话。
这才回家梳洗暂作修整。
小猫似乎也觉察到主人心情低落。围绕在他身边,不时跳上跳下博一点存在感。钟季琛任由它去,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茶几上,随即一滞。
他看到钟浅伏在那里写作业。她专注的样子特别好看,让他很想变成她手里的习题册,被她一页一页拂过,一笔一笔书写。
视线再飘远一点,又看到她躺在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卷成筒状罩住眼睛,朝四周转啊转对准他这边,嘴巴里一句接一句,背她的饶舌古文,嗓音清脆,在空旷的房间里带了回声,久久不息。
他还看到她站在楼上衣帽间,对着一柜子粉蓝红白绿,抱怨说买这么多少女装,她马上就要长大了。他低低地回,在家里穿给我看…
水晶灯忽然亮得刺眼,他抬手,挡住。
小猫玩闹许久,似乎饿了,喵呜一声,主人却没反应。
它跑到主人脑袋旁,再喵呜,回应它的是一道低沉鼾声。
主人眼角一道湿痕,亮晶晶,没入鬓角。
梦境纷沓而至,如按了快放键一般。钟季琛看到各个时期的钟浅。
绿色草坪背景下,穿着红裙子追着他跑的她。
家族聚会时,一身蓝裙俏生生又怯生生靠近的她。
舞台上,灯光下,身着轻盈雪白的芭蕾裙,优雅旋转的她。
还有星空下,裹着他的大衣,跟他并肩坐在地上缱绻亲吻的她。
画面还伴着她的声音,从稚嫩到清脆,却一律叫他“钟季琛”。
最后一幕,他根本没看到她的人,只听到一声轰鸣,伴随着她的尖叫。
钟季琛猛然坐起身。
人还在沙发上,小猫本来窝在他身边,此刻也被惊醒,不满地叫一声。
灯依旧亮着,但是不再刺眼,外面也亮了。
他看了眼时间,起身去浴室。
捧了冷水洗脸,抬头时微愣一下,又继续洗了几把。
回到医院时,钟浅那间监护室居然空了。
调整仪器的护士解释说:“病人换到普通病房了。”
钟季琛心里一喜,却听护士接着道:“虽然没醒,但是现在情况稳定,不需要在这里监控了。”
钟浅住的套间很宽敞,除了各种医疗设施,日常用品也一应俱全。
一名护士在忙碌布置着什么,方莹坐在床边。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钟季琛的脸时却愣住。
她眼里本来就有泪,这会儿忽然溢出来,嘴唇颤抖着:“你,你…”
钟季琛漫不经心接道:“我怎么?”
方莹呜呜哭出声,钟季琛皱眉,语气也不好:“要哭出去哭。”
方莹立即起身,捂着嘴快步跑出门去。
钟季琛在她坐过的位置坐下,握住钟浅的手放在嘴边,轻吻一下,语气轻柔道:“浅浅,快醒来吧,你再不醒,我就要老了。”
阳光照进病房,落在他的侧脸上。
两鬓处,浓密黑发中,竟生出几根银丝。

 


方莹左臂骨折。林源腿部弹片已经取出,所幸未伤到骨头,还有几处都是轻伤。两人都在留院观察中。她回到自己的病房时,房里除了林源,还有两名身穿警服的办案人员。
调查绑架一事。
一个小时后,办案人员做完笔录离开。
刚复述完事件过程的方莹再次崩溃,用力撕扯绷带,用受伤的手臂撞向墙,被林源抱住阻止。
方莹靠着墙壁滑坐地上,哭着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都没事,只有她这么严重。都是我的错,我什么都做不好,如果我没分神,就不会出事,是我害了她。”
林源劝:“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错在我,你们都是为了救我。浅浅她太善良。”
“为什么她不自私一点。”
“因为…她爱你。”
方莹哭得更痛,摇头,“我不值得。我不值得她这样,我对她不好,从来都不好。我刚想对她好一点…”她一边哭,一边发泄地捶着林源,林源任她捶打,眼角泛湿。
“浅浅被绑架那天,我在家等电话时就想,只要她平安回来,她愿意和钟季琛在一起就在一起,我不干涉了。她长大了,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也要去过自己的人生,去找我的幸福…”
钟浅昏迷第五天。
钟季琛几乎是把办公室搬到这里,林秘书每天来来去去送取文件,有会议就通过视频召开。应酬一律推掉,几乎寸步不离医院。
钟母进门时,他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
护士从里间出来,门关上后,钟母道:“你现在真是一点都不避讳了。”
钟季琛在桌前敲电脑,头也不抬地接:“有什么可避讳的?再说,这里上上下下不都被你们打点好了么?”
钟母面色微晒,叹口气,进去看钟浅。
她出来后在沙发坐下,语气郑重道:“这样不是长久办法,有些事你不肯想,但是我们不能不考虑,医生也说了,要有心理准备…”
钟季琛手顿住,语气平静道:“放心吧,不会让钟家后继无人,如果浅浅一直不醒,必要时我会采集精子,你们找合适的人选,做试管婴儿,要几个都随便。”
钟母没想到他竟说出这个来,气道:“你说的是什么浑话?”
“是心里话,经过深思熟虑的。”
钟季琛说完,定定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母亲面前。
单膝跪地,微仰起脸,“妈,我知道你们又要说什么,你们让我以大局为重,不要沉溺于儿女情长。你们想把浅浅送去国外治病,可是如果有确切消息,我会立刻陪她过去。但是没有。”
他摇一摇头,随即低下头。
钟母一阵心疼。
她抬手抚上儿子鬓角,第一眼看到时,心都要碎了,冤孽啊。
钟季琛再次抬头,眼里泛着水光:“我能做到这样照常办公,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请你们不要再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钟母落泪。
“我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就是因为有她在。忙完一会儿,进去看看她,跟她说几句话,就觉得很幸福。不用躲藏掩饰,可以二十四小时陪着她。”
“浅浅以前问过她是我的什么,我答得很随意,也很敷衍。”
“现在有时间仔细想这个问题,她是我的早餐,是深夜回家时的一盏灯,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是揉进心里的一粒沙,是深山老林里狂追一只兔子的童趣,是把烈酒浇到火堆里的肆意,是无论多大的雾霾都能看得见的星空…她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却差点被我拒之门外…”
钟季琛哽住,把脸埋在母亲膝头。
钟母很快便感觉到那一处被打湿,她的手落在儿子头顶,轻轻摩挲,低哑道:“孩子,你这是疯了。”
“是。”
“对不起。”
钟母整理好仪态下楼,司机为她打开车门,钟父也在里面,板着面孔,待她坐好后冲前面沉声道:“走吧。”
钟母问:“你就不上去看一眼?”
钟父不语,她又问:“你儿子手上那个棘手的项目,你也不打算帮一把?”
“自作孽,我怎么帮?”
“就打一两个电话的事,别人整你儿子,你自己也不知道心疼,还跟着看热闹。”
钟母语气刻薄,钟父听了立即恼怒,“我还要怎么帮他?如果当初按照我说的做,把人送走,就不会出这事。从小看着一点点长大,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一关,他要是能挺过去,他就是钟家人。如果挺不过…”老头儿哼一声,望向窗外,“我就没这个儿子。”
钟母低语:“没儿子,看你怎么抱孙子。”
老头儿扭过头,眼一瞪,“我再想抱孙子,也不会要一个儿子跟孙女生出来的东西。”
这句有失体统的话一出口,甭说两人同时愣住,就连司机都尴尬到无语,恨不得立即化成隐形人。
林源在医院后花园找到钟季琛时,他正坐在一张长椅上,手里握着一瓶水。坐姿优雅,脸色平和,似乎没有一点悲色。就连头发在阳光下也看不出异常。
听到脚步声,钟季琛抬头,看一眼,没什么表示。
林源指着椅子:“可以吗?”
没回应,就当是默许了吧。他大咧咧坐在另一头。
刚接到警方消息,那一伙绑匪逃窜到贵州一带时落网。
这也要归功于他提供的重要线索。
那个绑匪头目原来一直为某高官做事,所谓的脏活儿。不久前高官落马,他和手下也被通缉,于是又集结了几个给“财务公司”当打手的社会渣滓,打算狠捞一笔路费然后逃到境外去。
这都是林源被他们绑架后的几天里,留心收集的信息。
如果他没有获救,很快就会躺在一间黑诊所的手术台上,然后被弃尸荒野。而他的两颗肾脏,会移植到一个孱弱少年的身体里,只因这个少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父亲。
林源拿出烟盒,问钟季琛:“抽烟吗?”
还是不理人。
林源自己点燃一支,吸了几口,缓缓道:“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不过是小本服装生意,但在当地也算数一数二了。就是这几年受大环境影响,越来越不景气,半年前,我爸为了翻身拿出全部家当跟人合作新项目,没想到还是大意了,钱被人卷跑,债台高筑,急得差点跳楼。我一时昏头,借了高利贷…”
“也想过跟她借钱解燃眉之急,但是她对这个比较介意,可以理解,这些是她唯一的安全感,而且我也有点愚蠢的自尊心…”
钟季琛喝了口水,似乎对别人的事情毫无兴趣。
直到听清一句:“钟浅真的很勇敢…”
听到这个名字,他脸颊微动,像是极力克制。
“看到她不动声色地踩住一块碎玻璃时,我都替她捏把汗,我猜她是以防万一,万一你们营救失败,她就要靠自己逃出去。”
钟季琛看向天空。
似乎能感觉到液体沿着眼底,静静向内流,流进心里去。
直到林源又说:“钟浅是因为救我才会出事的,你要是难受就揍我一顿吧,我保证不还手。”
他这才哼一声,“如果打死你她就能醒过来,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这话冷得让人心酸。
林源也说不下去,低头沉默许久,他起身告辞,走路时腿还有点拖,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句:“好好待她。”
他定住脚步,隔了几秒才听到下一句:“别辜负浅浅的一番心意。”
傍晚时分。钟季琛开车在城市中穿行。
他刚去了一趟公司,会见一位远道来的重要客户。这也是他一周以来头一次出现在公司里,面貌的变化自然引起不小的震动。他则是一切如常,侃侃而谈,果断高效。只因有人等他早些回去。
路上接到一通电话。颐心苑项目二次评估通过,对方言语间暗示有大人物发话,肯定了这一项目的可行性和社会意义,相关部门应予以支持。
钟季琛想了想,打给父亲,试探聊了几句,不太像。
他一时想不起还有谁会这么好心做无名英雄。转念一想,管他呢,烦心事少了一样,可以更专心地陪浅浅了。
余光里瞥见路边一间教堂,这个平时经过无数次却从未多看一眼的建筑,今天让他特意停下。
信步进去,首先看到一面巨幅壁画,最后的晚餐。
有个神父模样的人迎上来。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大概是看出他神情间的颓伤,絮絮说了一堆上帝与你同在之类的安慰话。
他忽然问,“我不是基督徒,现在祈祷的话,有用吗?”
得到肯定答复,并把空间留给他。
他随意选个位子坐下,静气,闭上眼。
在大理古城,他和她重逢的地点,就是教堂门口。
那次他特意去找她,制造偶遇。心想小女生都爱浪漫,这样应该更能打动她,也给她留一个美好的回忆。他虽然势在必得,但也会有青涩少年般的忐忑。而那一天,事后每逢回忆起,他自己都会被打动。
也许爱上一个人,本身就是生命中最浪漫动人的事。
此时,他也不想忽然寄托于某种信仰,祈求于神灵。他只是在心里说,我信我自己,信我能做到一切我能做的。
我信你,信你的坚强,信你对我的爱。
别放弃。我们都别放弃。
从教堂出来,钟季琛放慢车速。
像是忽然得到启示,在钟浅醒来之前,他应该把日子过得更耐心一些,多看,多听,多思考。等她醒后,一一“呈现”给她。如她所说,让他们“分开”的每一分钟都过得有意义。
这样想时,一阵晚风送来奶油的香气。
路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蛋糕店。
钟季琛进去,趴在柜台上玩手机的店员是个小姑娘,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莫名脸红,他微微一笑,挑了一块抹茶慕斯。
回到病房。
他认真洗了手,然后浸湿一条毛巾,坐到床边,给钟浅擦脸,擦手。
她睡相可真乖。
还是那么好看,就是脸颊瘦了一点。今天做的CT显示,瘀血吸收的速度减慢。他并没有被这个暗示吓到,反而对医生说,吸收瘀血也会累,我们先歇一歇。
医生也深受触动,点头道,家属就该这样,保持乐观态度,病人能感受到。
房间里有歌声流转,音量不大不小,时而来一个或清亮或尖利的高音,来自那支以重金属与美声结合为特色的芬兰乐队。医生建议放一点舒缓的轻音乐,可他觉得钟浅应该更喜欢这种。
他一边给她梳理发丝,一边跟她聊天:“这几天一直都听这些,你烦不烦?”
“你不说,我就当你还没听够。”
“如果烦了,一定要告诉我。”他停顿一下,低声道:“哪怕动一下手指也好。”
蛋糕盛在盘子里,放在床头小桌上,他用叉子戳了一小块,送进嘴里缓缓咀嚼,评价道:“不如你做的好。”
又吃了两口,“大概是上次那块被你用手抓过,所以才好吃?”
看向她置于身侧的手,嘀咕道:“还是算了,弄脏了还得我来擦。”
自说自话了一会儿,蛋糕被吃掉一大半。
他忽然放下叉子,手掩住唇,似乎过于甜腻了。
晚上,钟季琛在外间看各种报告。
里间,护士在给钟浅做肢体按摩。
护士走后,钟季琛再次来到病床前,手里多了一本书。
还是那本《夏洛的网》。封皮有些微卷。
“我想去书店买几本别的,可是又觉得好像是咒你再多睡几天,所以一直没去买。”他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读了几句,停下,“怎么样,是不是有进步?我觉得比第一次时强多了。”
“等以后有了孩子,这个活儿你可以省下了。”
钟浅昏迷第七天。
钟季琛又离开她几小时。这次是去健身会所,跟方行远打网球。
真正的朋友就是,什么都不用问,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不会妄自揣测。不认同的,不去评判干扰。支持的,付之于行动。
方行远百分之一百二十发挥,钟季琛也是各种快很准。一场打下来,十分过瘾。钟季琛额角汗如雨下,球衫后背全湿,腿肚子都发虚。
他手一松,扔了球拍,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
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喘气。
过了一会儿,方行远才慢悠悠踱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啧啧道:“这体力也不行啊,你可跟我们不一样,得三十岁当十几岁使呢。”
钟季琛手臂横在额头,不说话。
方行远又拿脚踢踢他小腿,“喂,地上凉,当心伤了腰子。”
走了一圈又回来,语气颇为郑重道:“等你结婚时,我给你们当证婚人吧。”
钟季琛闷声道:“你话真多,我要静一静。”
耳畔传来阵阵声响,细听像是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空气中也有似有若无的腥咸。
钟季琛睁开眼。
面前是一排排座椅,坐满人,大半陌生脸孔,中间一条过道,铺着红地毯。
他扭头,身后站着一个穿着黑袍头发花白的男人,高高鼻梁上架着花镜,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黑皮书,郑重得煞有介事。
这是一间教堂。
而且还是小小旧旧却地道十足的西方教堂。
他低头看自己。
剪裁得体的纯黑西装,内搭白衬衣,皮鞋黑亮纤尘不染。
他心中一动。随即听到嘎吱一声门响。
红毯尽头,两扇古朴半旧的木门打开。
阳光倾泻而入,每个人都回头望,每张脸都被金色点亮。
有人从明亮处走来,乌发红唇,眼眸明亮,鼻尖俏皮可爱,细致的锁骨被精致蕾丝衬托,一袭简洁而不失优雅的白纱,如同一团飘渺云雾裹衬着曼妙仙子,缓缓向他走来。
他视线粘在她脸上,样子一定很呆傻,于是惹来她娇嗔一横。
音乐响起,瞬间响彻小小教堂。
男中音用意大利语款款吟唱,带着歌剧式的优雅和激昂。
她眼里绽放惊喜,红唇微启,仰望四周像是捕捉每一个音符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抿唇一笑。
是的,他都准备好了,为这一天。
从很久以前。
那时他们刚在一起,周末宅在他公寓看一部爱情喜剧片。
看完她说:“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也不放《婚礼进行曲》,好俗,就用这个《大千世界》好了,很好听。”
他的反应可能有点夸张,被她注意到,问:“怎么了?”
他咳一声,“你想的够远的。”
她脸色一变,“你没想过跟我结婚?你难道只是跟我玩玩?”说着就要从他腿上下去,被他一把抱住,赶紧补救,“当然不是。我以为结婚这种话,你会矜持一点,至少等我拿了戒指。”
她娇嗔一瞪,“当然要钻戒,还要很大很大一颗。”
“好好好,大的。”他语气里满是纵容,“别人还没看到你,就先看到钻石光芒。”
她噗嗤笑出来,这才软软地窝在他怀里。
隔会儿又说:“我们的蜜月也要特别一点。”
他认真点头:“我想到一个,在海上过。开着游艇,可以潜水,钓鱼,还可以在甲板上…”
“在甲板上干嘛?”
“嗯,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