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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附在闵夫人耳边说了两句,闵夫人点点头。梧桐走到佛龛前将莞初搀了起来,绵月见状赶紧过来想服侍却见那人已是乖乖地低头垂手到了婆婆跟前儿,闵夫人沉着脸又说了几句方许她净了手上桌。
两碗红米粥,一叠荷叶包子,一盘炒青笋,一盘凉拌鸭肫,一盘醋藕。
甜甜的红米粥入口,嘴角那两个小涡立时就被撑得圆圆饱满,融融地滑入肠胃,浑身适宜。莞初吃着粥,眼睛盯着那碟荷叶儿包子,绿莹莹的甚是馋人,倒不知是什么馅,若是枣泥儿的当是最好了。悄悄瞥一眼婆婆,只见闵夫人吃得极仔细,慢条斯理,小勺在粥里轻轻拨弄,半天才抿一口。莞初这才觉出自己放肆,剩了一个碗底的粥一时不敢吃完,小心地就近夹了一片醋藕,瞅瞅那碟包子,眼巴巴的也只得罢了。
彦妈妈在一旁布让,夹了一只小包子,“太太,您尝尝,水桃亲手做了孝敬您的。”
闵夫人闻言微笑,“这孩子越是贴心了。看着就是好的,只是我也吃不下了,先搁了吧。”
“是。”
看丫头们端了漱盂和巾帕过来,莞初赶紧放了碗筷起身,亲手接了伺候。
用过晚饭,莞初总算得着不必再捡珠子,只是嘱咐往后每日功课都要练得手稳方可抄经,莞初口中答是。随后梧桐在炕桌上掌了灯铺了纸张,莞初盘腿坐了,在婆婆眼皮子底下抄经,一笔一划,每一个字越发用心,眼观鼻,鼻观心,十分专注,连她自己都听不着饥肠辘辘,唱得欢快…
…
起更入了夜,彦妈妈支开了梧桐,亲自伺候闵夫人更衣。
“太太,您歇了吧。这早晚的,也是劳累。”
窗外飘进雨腥味,闵夫人有些出神,“你说那丫头是怎么养的?脸皮儿这么薄怎的倒是没了廉耻心?不知臊也不知羞,怎么说她都不见理会,莫说愧疚,莫说恼,脸都不红一下,赖皮赖脸,打都打不应!那身子也是,又轻又硬,横竖不服。”
“太太,您说的可真是。”彦妈妈紧着接了,“今儿前晌那顿手板子,我原先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半大小子都嚎。您说二奶奶一个女孩儿家,细皮嫩肉的,手肿成那样,换了旁人家的女儿莫说疼,单是委屈就不知要哭得怎样了,她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瞧那光景,保不齐在娘家就不是个省事的,没少挨过。”
“嗯,有理。”闵夫人十分赞同。
“不过,太太,来日方长,您老这么每日跟她耗着,多少辛苦,心又软看不得。”彦妈妈边说边拍了拍胸脯,“往后您只管交给老身,她还敢在谨仁堂耍赖不成?管保这二奶奶能安安分分地,一日里头再无闲时候。”
“莫一口一个二奶奶、二奶奶的,她是哪门子的二奶奶?旁人倒罢了,你也供着她!”
彦妈妈闻言喜笑颜开,“太太说的是。只是我这张老脸子总得在人前做给那些丫头们瞧,不敢坏了规矩。实则莫说我这知根知底儿的老人儿,就是那些个府里的小丫头们也都知道咱们二爷自打归宁回来就没进过素芳苑的门儿,这奶奶、奶奶的早早晚晚不过是个虚名儿。”
闵夫人在床上坐了,拢拢散开的发髻,“也罢了。往后要学的规矩多,三年后出门她也得有我齐家的调//教。”
“这还不都得您老费心。”
“嗯。”
…
主仆二人走在园子里,细细的雨丝似有若无,脚下忘了时辰,只管慢慢悠悠。
瞧莞初面色凝重,绵月轻声问道,“姑娘,可是腿疼?”
“哦,不是。快到腊八儿了吧?”二娘做的腊八粥最是人间美味…
“…”绵月忧心忡忡,“姑娘,那经文咱们数得清清楚楚的,今儿这一出儿谁知道是怎的回事?”
莞初竖了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笑,“佛知道。”忽地眼睛一亮,“哎,绵月,早起那碗酪子可还有剩的?”
“哪还能有剩的。”绵月说着握了莞初那只好手,“不过,有这个。”
莞初低头瞧,手里塞过来一个油纸包,呀,竟是两只小包子。“多谢多谢。”正是心喜要往嘴里塞,忽见远处一晃,莞初一把拉了绵月,几步闪到了汉白玉的桥栏后。
定了定魂儿,绵月小声问,“姑娘,又是三爷?”
“嗯。”
绵月没再吭声,安心瞧着姑娘佝偻着腰蹲着大口吃包子,这几日,抄经挨饿是姑娘的家常,躲这位三爷也是姑娘的家常…
各自安好
落仪苑。
齐天睿搭着腿靠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青缎袍垂在榻下露出雪白的裤脚;日头照进来,浑身暖洋洋的,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拿着薄薄的琴谱,神色慵懒,目光映出日头和一个个音符,跳闪闪的;一旁的高几上一盅香茶,盖子打开放在一边,热气冉冉,袅袅清香…
西北一趟,日夜兼程。不知是巧合还是果然如此立竿见影,自从齐允年上任西北巡抚,裕安祥的生意在年底盘货之际居然呈现涨势,这前所未有的势头让齐天睿愈加笃信自己曾经的盘算。风尘仆仆登门,他带去了老祖母和两个小妹的书信,齐允年百忙之中在火炕上备了一壶小酒、两碟子小菜,叔侄二人盘腿而坐暖暖和和地说话。
说老祖母病体康复,说小妹们承欢膝下,问叔父辛劳问婶娘安康,齐天睿实实在在地话家常不敢提生意一个字。倒是齐允年微笑点头之后,亲自提起裕安祥,说西北民风淳朴却苦营生,风沙烈谷蔬难存,各行市买卖远不及中原各省,裕安祥能以一己之力为远道而来的商客护航保驾,也是难得。
这一句真是千金难买,虽说称不得怎样褒奖,但眉目间那难得的笑意让齐天睿甚是心喜,遂打开话匣将几年前如何看重西北之地又是如何艰难经营与遭遇逐一说给叔父听,不敢添枝加叶,只捡要害。齐允年听得十分仔细,眉头虽蹙面上却并无波澜,显是早已有所了解,于齐天睿目下的谨慎与南商西引之计议也以为然,只是嘱他要多看、多学,初出茅庐不可与山西老字号恶意挑衅,百年晋商根深蒂固,行规森严、行事正派,不可为了一己私利与之相残,恐恶人得利、百姓遭殃。齐天睿闻言赶紧点头称是,谨遵叔父教诲。
临行之时,林夫人亲自备下给老太太的年货礼品,连带府里的妯娌们并侄媳妇和姑娘们的礼,又千叮万嘱,生怕齐天睿路上闪失,足见这一路来于这边陲之地的忧惧。齐允年因劝道,你倒于他操心,天睿早几年就独身闯荡,西北之地怕是比你我熟悉得多。齐天睿笑说不敢,心里却十分适宜。叔父的话也正是他此行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支持的原因:他比齐允年的高升先到一步。如今天下风调雨顺,朝廷与胡人也联姻结缘,假以时日叔父定是能遏制匪患、安治西北。齐天睿越加得意当初在险恶之中的坚持,人算不如天算,从未想到倚靠远在京师的叔父,如今却意外如虎添翼,又不怕落人鸡犬升天的口实,何愁不发达?
此刻一杯香茶,躺在江南冬天难得的暖日头里品赏琴音琴谱,心甚适宜,只是耳中这柔软的曲调戚戚,艳阳之日竟是透出丝丝凉意,齐天睿回头瞧,绣床上丝帷半掩,千落围着被,肩上披着藕荷薄缎袄,松松的发髻落下青丝将那白皙的脸庞和一身素淡的颜色衬得越发柔弱,越发清冷,怀中的琵琶轻轻拨弄,一个音,反反复复,半天没拨过去。
拨琴的人觉出那目光转过头,“怎的了?”
“《燕秋平》?”
“…这几日收拾琴谱,翻出这个来,好久不弹,有些生疏了。”
“难怪。”
千落闻言轻轻咬了唇,指下的琴弦颤颤的。《燕秋平》是她当年初到教坊时分得的第一支曲子,曾助她一曲夺花魁,红遍金陵。此生若是有什么不能忘,这曲子该是其一,毕竟,从那之后她衣食保暖再不孤苦,亦从那之后,她再不望着前路…
看她落寞,齐天睿噗嗤笑了,起身走过来坐到身边,将肩头微微有些滑落的袄给她裹好,“曲由心声,又怎么不顺心了,悲戚戚的?”
他一近就暖,可心倒越觉酸起来,千落讪讪的,“哪里是我怎样?这曲子本就是一只孤燕飘零、四处无着,琴音扑捉自是沾染。”
“我看啊,琴音扑捉的怕是你心绪不宁。”
“…此话怎讲?”
“此燕非彼雁,何来飘零?原先这曲子不过是随手一做丢给你,写的就是雏燕秋去,一个小景儿,虽不见得有多少意思,曲调倒也清奇,如今奏出这许多悲苦的意思,不是你又是谁,嗯?”
“这曲子跟了我这些年,你也不是头一次听,倒是头一次如此解。怎不知写曲之人与奏曲之人并非都能心意相通,各自取那曲中和心之意,便是乐曲之妙。你自得意,如何能明白那不得意之人的不得意之处。”
齐天睿笑笑不置可否,“原本也是舒心解闷儿的,何必自己瞎琢磨解出这么多意思来。人生在世不过是那么些日子,该多寻些乐子才是。喜欢琴就弹弹,曲子也多了,非寻那不痛快的做什么?不如找些个赏心悦耳的解解烦闷。”
他嘴角的笑有些冷淡,看出他不耐,千落赶紧笑了,从他手中扯过薄薄的纸册,“你呀,自从见了这几个曲子,便只喜欢那一个人,多少传世之作竟是看不着了。”
齐天睿摆摆手,“凡传世之作,多是愤世悲苦才出奇作,听多了心烦。更如今多如牛毛,伤春悲秋、无病□□,像是不悲、不苦就不成气候,可不矫情?用来助兴的又过于琐碎、过于腻,乐得轻浮,不曾饮酒就要醉了。真真难得佳作。”
“瞧瞧,可不就这一个好了。”千落捧着琴谱掩嘴儿笑。
齐天睿也笑了,“倒不至于这么容不得,只是一日也忙,那曲子听了醒神,欢畅。”
“偏就好这一个,你也难得长情了。”千落说着低头重翻看,轻声念着谱子上的署名,“杜仲子,不知这曲者怎的取这么个药材的名字?曲子倒十分欢快轻巧,与这老朽的名字实在不和。只是为何两年前才有了这些曲子,如此离世独乐。”
“离世独乐?”齐天睿笑着摇摇头,“依我看,这溪水、山林并这小村、晚烟,有一曲还谱了上元灯会,都能听得到那小贩的声儿,栩栩如生,十足的人间烟火。”
他兴致越高,千落嘴角一丝讥冷,“此时倒不觉琐碎了?”
“妙就妙在此处!琐碎事竟是生出各式各样的小意思来,平常日子都妙趣横生。比起那些个强作清高、强说愁的,高明多少。人生在世,妙就妙在这个俗上,不见了这妙处,岂非都成了和尚?”
千落有些气喘,咳了起来。齐天睿抬手给她抚背,“从西北给你带回来的冬虫夏草可吃了些?”
“咳…人生难料,凡人哪能不见烦恼。”千落拨开他的手,“我猜那杜仲子必是个十指不沾泥的闲散富家翁,衣食无忧。偶尔出游,山林小巷,既瞧得见人间百态、俗世琐碎,又脱得出其中烦恼。也说不准就是为乐而乐,强说乐。”
“他境遇如何我倒猜不着,只料此人必是心境妙趣,一日过一日,小事生趣,不会给自己空寻烦恼。”
“倒成了你的知音!”千落冷笑,“你我不如就此打赌,寻着此人,论输赢!”
齐天睿闻言眉毛一挑也来了兴致,“原本就在寻他,这一来更好了。赌注如何?”
“赌注么,”千落轻咬玉齿,“你若输了,答应带我西北一行!”
西北风沙,行走险恶,齐天睿却毫不犹豫点了头,“好,你若输了呢?”
“从此,我只弹他的曲子!”
“那倒不必,只愿你能常弹他的曲子,解解烦心就好。”
将谱子塞还给他,千落低头弄琴,不再搭话。齐天睿正没意思见帘子挑起丫头小喜托着药盅走了进来,这便起身依旧回贵妃榻坐了。小喜坐到床边伺候千落吃药,手边的茶香混进了药味,齐天睿抿了一口,温吞吞的。
“姑娘,将才我从厨房捎了莲子羹去给柳眉姑娘送,见她正在那儿悄悄儿抹泪呢。”
药苦,千落蹙着眉漱了口又含了颗话梅方问道,“怎的了?”
“说是韩公子有日子没过来了,”说着小喜瞥了一眼齐天睿,“也没个信儿。”
“他可是有什么事缠身?”千落问过来。
齐天睿闻言搁了琴谱,甚是莫名,“我如何晓得?我与他又无甚正经交情。”
小喜正要开口呛,千落轻轻使了个眼色,只道,“前些时两人热得紧,柳眉的赎身银子都预备好了,这些日子又没了信儿,也难怪她伤心。”
“怎的?柳眉真要跟了他去?”
“往转运使府里去自是不能够,他总有外宅吧。”
“韩荣德哪来的外宅?”齐天睿嗤笑,“勉强过了乡试,在府衙里挂了个名儿还是他爹的银子捐来的。这些年从无正经事做,哪有银子弄外宅。”
“这可是小瞧人了。”千落瞥了他一眼,“听柳眉说韩公子在外头也有买卖营生,前些时不知是什么,倒手就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出手甚是阔绰。”
齐天睿闻言蹙了眉。韩荣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人生得相貌堂堂,生性懒散,一肚子花花肠子,却惧怕老父并不敢拿府里的银子由着性子花天酒地,遂与柳眉虽相好倒不曾当真供养她银子。柳眉的恩客是苏州府一位顶着国公老爷帽子的老朽,她便一心想着攒下赎身银子跟了韩荣德。柳眉与千落同日落难,情同姐妹,齐天睿早跟千落说要警醒着柳眉,与韩荣德不可太过依赖,他撑不得事,一他不敢得罪老恩客,二也没那个本事和胆子养活她。此刻这一说韩荣德弄了大笔银子,倒当真出了蹊跷,难不成前些日子他得的消息确有其事…
“小喜,给我拿衣裳,我去瞧瞧她。”
说着千落就要下地,起得有些猛人晃了一晃,齐天睿赶紧上前扶了,“你这身子还没养好,倒操心旁人。”
“也就我两个亲近,我不心疼她,还当真指望那韩公子么。”
齐天睿扶着她又坐了,“也好,劝劝柳眉先不急,那老恩客待她不薄,如今尚未交待,韩荣德这厢又不明了,怎的倒要破釜沉舟了。不如先守着。”
小喜顶道,“那恩客再不薄也不常来,空守一辈子不成?有外宅又如何,比方七爷您,就有外宅又怎么样了呢?”
“小喜!”千落喝道,“出去!”
小喜一甩手通通地走了,看那帘子掩了,齐天睿笑眯眯地回过头,“怎么?想搬到我那儿去?”
突如其来的问,千落一愣,竟是不知该怎么答。
顺手将袄给她披好,齐天睿道,“我总不在,如今还得常回府里去,外宅总空着,一个人住有什么意思?不如在这儿还有柳眉陪你说说话。”
鬼使神差,千落开口竟问道,“你要常回去?”
想起叶从夕托给他那一大摞子信,齐天睿撇撇嘴,“不回去不行,我不急,有人急。”
忙中生乱
难得晚饭后就被放了回来,随着一盏雪灯笼,主仆二人脚步匆匆。这几天越发冷了,好容易脱去了湿潮,天寒地冻,早起飘了一场薄雪一天也不曾化尽,入夜又上了冻,脚下滑得厉害。
身边人轻飘飘的,偶尔一滑,身子顺着那趔趄往前倾反倒越快,绵月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一步紧跟着一步吃力,心焦道,谨仁堂这一日三餐果然是厉害,姑娘这身子越发瘦得要飘了起来,面色却是被那汤啊粥的灌得红润,厚袄一遮,二奶奶贵重,谁人瞧得出来?原先公子交代她过来时只说是要陪着姑娘,那其中的意思绵月十分明了,谁知这一来每日竟是为了吃食发愁,日日纠结起了生计,为着一块点心都要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有银子又能怎样?素芳苑里的人都是闵夫人亲自挑选来“伺候”二奶奶的,想买通她们,怕是银子没出手那板子就先到了。成日困在谨仁堂一刻离不得,眼前能瞧得见的这些人里头,唯一于姑娘还有些许心软照应的就是丫头梧桐,每次绵月顺手拿吃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还悄悄塞给一包点心,只是,她毕竟贴身伺候在闵夫人身边,这么偷时摸空儿的,实在不足够。
吃不饱又饿不死,姑娘每日难得的空儿还要张罗自己的事,忙忙活活。但凡弄来点吃的,品得一个仔细,说什么难得方知珍贵,原先怎的不知这桂花糕如此香甜!贪吃的模样无半分凄凉,甜滋滋好是惬意。绵月看着心疼也好笑,这样的千金少奶奶真真是世间少有,每日挂着笑,凡事都精心,那精气神儿比起府里头那些个养尊处优、动辄就咳嗽气喘身子不适的太太奶奶大丫头们不知强了多少,难怪惹得公子如此挂心…
一进素芳苑就听得里头说笑,将将撤了晚饭,饭菜残香尚未散尽,丫头们正喝着茶,一见莞初进门都赶紧起身,水桃笑吟吟先迎了过来,“今儿奶奶回来的早。”边搭手绵月伺候莞初褪下狐皮大氅边殷勤道,“想是奶奶刚用了饭,炖了热热的普洱茶给您送上去?”
绵月冷笑,倒轻巧!吃什么油腻的了要喝那刮肠的东西?话还没出口,莞初含笑应道,“有劳了。”转身就往楼上去。一路疾走不似往常,此刻绵月也瞧出姑娘心里有事,便也顾不得理会水桃,赶紧跟着上楼。
房中四下掌了灯,只是日头落山不过半个时辰,那烛火却都燃到了尽头,没人照料,灯捻焦弯、烛台上烛泪斑斑。当地的铜炉鼎勉强挣着火星子,奄奄一息;西小窗没关严实,风吹进来,呼呼的。这景象活像是将将糟了灾,绵月正是吃惊,见莞初已是冲着背影里去。定睛瞧,一个黑乎乎的半大影子,跟了过去才见这扎了头发、一身夜行衣的人正是艾叶儿,绵月不觉强忍着了声儿道,“我的佛祖,你这小丫头子是到哪儿捉妖儿去了?”
一身寒气,艾叶儿嘴唇冻得发紫冲着莞初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姑娘!我见着我哥哥了!”
“怎样?”闻言莞初也顾不得许多,握了她的手急急地问。
“找到了!他找到玄俊了!”
“真的?!”
她二人只管惊喜,一旁的绵月听得云里雾里,早就瞧出这陪嫁来的小丫头从未上手伺候过人,平日姑娘于她的照顾倒像是带了个小妹妹多有佑护,且因着那位爷从不回来住,常带着她一起睡,两人嘀嘀咕咕一说就是大半宿。绵月一直觉着姑娘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一方宅院里头,此刻这一瞧,果然不出所料。不敢在身边细探究竟,留下她两个说话,绵月转身去收拾房中的残局。
“姑娘!我哥哥说…”
“不忙。”莞初示意艾叶儿掩了口,“赶紧换衣裳。”说着拉了她就往帐子里去。
帷帐里头没上灯,就着外头透进来的烛光莞初麻利地帮着艾叶儿换了袄裙,这才压了声儿问道,“她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我哥哥说玄俊被她那黑心叔叔从咱们府里头抢出来就给卖了,卖到…”
艾叶儿一打磕绊儿,莞初更紧着问,“卖到哪家了?”
“…醉红楼!”艾叶儿狠狠咬了咬牙。
“啊?”莞初惊得柳眉倒竖,“那,那不是个…”
“嗯!”艾叶儿用力点点头,“我哥哥也当她活不成了,可总得打听个死活的真信儿。谁知这人一进去就改了名儿,托人使了银子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后来哥哥没法子就去替人家扛活儿修院子,这才从一个同进来的姑娘那儿打听说玄俊现如今叫柳云儿,许是因为嗓子好,来了没几日就被送去了教坊。”
一番话听得莞初眉头紧皱,心思烦乱。玄俊七岁来到宁府,是后厨张妈妈的独根苗,幼儿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小丫头天生一副好嗓子,清亮、干净,老爹爹说堪比当年的谭沐秋,是块难得的璞玉,假以时日,不可估量。谁知将将入行,张妈妈便染病离世,一点点家当不知怎的竟是惊动了那多少年不曾来往的本家叔叔,就这么赶着来把玄俊抢了去。老爹爹随遇而安,不再计较,可莞初却耿耿于怀,省吃俭用攒下银子四处打听,谁曾想几个月下落不明竟是卖到了那种地方,心慌难耐,喃喃道,“是教坊,教坊还好。只是,也断不是长久之计。”
“可说的是!”艾叶儿急得直跺脚,“我哥哥说醉红楼的鸨娘是金陵城最厉害的,从前是当红的曲伶,恩客竟是府衙里的大官老爷!如今结下多少势力的人,谁敢得罪她?心狠,剥皮剥得厉害,进了醉红楼的姑娘没大把的银子哪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单是教坊就有十多个打手呢!”
“嗯,”莞初点点头,“我也听说那教坊虽说与醉红楼是一家,却做的是另一桩营生,另取名艺馨坊,看得严,学艺也严,有几位相当了得的琴师傅。听说先时官家往京师送的舞娘里就有从艺馨坊里□□出来的,京城里也有名气。玄俊在那里头虽说不好过,一时半会儿的也该不会有什么大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