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掖好被,赛罕又随手拿起薄袄披在她肩上,正是要伸手整整那小衣儿的领扣却被她握住领口轻轻拦了,他不由蹙了眉,“不挣了,行不行?”她不应也不松手,眼帘轻拢,竟是连他的目光都不肯接。赛罕吁了口气,只好放开。
穿好袄,雅予拢了拢散开的发,再看眼前,这烛光中的一切才算有了些意思,心也慢慢平和下来。见这半日房中连个使唤丫头都不见,窗外只闻得风雪簌簌,并无半分人声混乱。心道若非老妈妈许他开了门,如何能守得?开口问,“你又是怎么哄骗奶娘的?”
“不敢。”提起那徐嬷嬷,赛罕语声略是微妙,这老太太是他到中原来后第一场硬仗,至今难分胜负。“老人家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知道我是谁,更知道我来做什么。”
“什么?”闻言雅予甚为惊讶,知道他使得一手好障眼法,却不曾料到竟是能把握人到了如此地步!奶娘疼她,娘儿俩重逢之日便哭了个昏天黑地。扑在娘怀里,雅予也似儿时那般再没了计较,把心底里头憋闷了许久的泪与话统统倒了出来。只记得自己当时哭得天大的委屈,他便在那委屈里成了天底下最无情的负心人,直听得奶娘老泪纵横、恨得牙痒,说若是今生得见这畜//生,定要跟他拼了老命!王府老人,奶娘绝非耳根子软、不得见识的妇道人家,却如今这情形怎的倒像是已然倒戈了去?看着眼前人,雅予的心不觉一紧,“你究竟是几时来往中原?”
“算起来,安置京城四个月有余。”
“安置??”这一应惊得雅予语声都变了,原当他一匹快马来去无踪,即便是下功夫于奶娘周旋也断不会于旁人眼中留下任何痕迹,这两个字却似晴天霹雳,未见阴云已是看见那即将倾盆的风雨!
“是。”他这边却是云淡风清,日头和暖,看着她微微点头道,“回公主:在下姓展,单字毅,金陵人士…”
“行了!”雅予恨声打断,“你当你随口这么一编便万事大吉??大周户志管制极是严格,莫说是天子脚下,就是小乡僻镇也要时常查验。行走过客官驿客栈都要按制上报,更况是凭白无故添出一户人家?没有个正经的说道是万万不可!你,你从来都是如此不知计较,想怎样就怎样!可这不是你草原,任你等野生野长,这是大周!一旦被查出来伪拟身份潜入京城,就是杀头的罪过!”
“鱼儿,你得许我把话说完。”看她当真急了,赛罕紧着解释道,“这户人家从外乡迁入、录在金陵户志已是十多年之久。展老太爷原是江南乡绅,后积攒了些银钱在金陵城盘下几处买卖。平日深居简出,只放手管事的经营,极是谨慎。膝下有两子一女,展毅就是其中一子,只不过原先体弱,只在府中习得医理,并不曾读书应考。如今出师上京,在京城东郊东乙巷开了间小药铺。落脚之日便录入户志,按着京城医药行的规矩申得了医贴。”
他一字一句说得明明白白,脉络之清竟是无懈可击。雅予瞪了眼睛,不敢再认眼前,只觉浑身冰凉,“这…你,你杀了他??”
“嗯?”赛罕被问得一愣,哭笑不得,“杀谁啊?我就是展毅。”话音未落眼看着鱼儿就要往起挣,赛罕赶紧按住,“鱼儿,鱼儿!实话是,这展家是多少年前五哥为了来往中原便宜在江南埋下的一条线!”
突入其来太多的理不清,这一句将一切了然,却相与国之安宁眼下这一点人的生死都成了不足道的小事,雅予惊道,“是瓦剌奸细??”
“从未启用过,所以不能这么说。如今更没了用处,便闲搁着。我知道中原难以安身,特地求了他要来的。” 三言两语便道尽了因由,赛罕却没说那钦是如何将这一条线埋得如此隐密、确实,这一暴露十几年的心血便端端废掉;更没提为了拿到这个身份,他是怎样折下男儿身、跪在了五嫂子诺珠面前…
雅予怔怔的,想起他说再不是瓦剌军中人,想起他说拱手将探马军送于了多罗附马…破釜沉舟,原来,他竟然真的…再不是瓦剌人…
“这几个月一直忙着却总不得章法,”赛罕抬手轻轻抚上那煞白的小脸,“好容易才能光明正大地见着你,鱼儿…”
泪突然涌在了眼中,雅予一把打开他的手,“见我做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为了我丢下了原先的所有?就是想让我心疚、心软,哄得死心塌地、再随你走??”
她的泪与怒似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看着,并不扛,“我是在等着你心软,软了之后我好见你。”
“你闭嘴!”竭尽全力依然把握不住自己仿佛突然被狂风卷过的叶子,颤抖不已,“你究竟…究竟几时才能明白…我的心早就为你碎了!以身做药,破釜沉舟,悍狼果然是狠,是烈,却更是嗜血成性!你的招数,你的计策,我早就应顾不暇…如今还想要我心软,想要我相信你甘愿为我卸甲归田、一身的荣辱皆放下?我再也无力应了!”
“…鱼儿,”她的抖入在眼中,疼在他心口,不觉就哑了声,“我打小儿跟着兄长们习武,跟着阿爸学医,彼时只念着有一日能行走天下,救死扶伤。岂知,人命于我,若酒,救人醇,杀人烈,烈能醉人,醇则唇齿留香。我不敢说我只爱一样,不敢说更爱哪一样。唯一之别,只是为与不为。这是从何而起,我从未与人道,今日说给你听。沙漠之中,阿爸,并非燥渴而死。”
“你…你说什么?”
“是沙漠豹。我费尽了力气制服它,却在最后的关头突然手软,一刀下去只破了皮囊。那野物惊疯了,力大无比,跳起来一口咬断了阿爸的脖子。后来,我将它剁碎,吃了它的心。…那是我头一次独自缝合伤口,先给自己缝,后给阿爸缝。血被沙子埋了,风一过,很干净。我将阿爸埋进沙里,烘干皮肉,捂变了颜色。再挖出来,背他走。”
他的语声低沉,沙哑,雅予在震惊之中仿佛看到那头豹子撕开了他的心肠,将他血淋淋地曝在了天地与他自己面前…
“今生我最悔之事莫过于那一刹那的手软。从那之后,我再不曾有过。狠也好,烈也罢,我绝不会迟疑犹豫。鱼儿,我许是生性血冷,一时难解,却从未在你身上用过什么招数、计策。我想要你,不曾手软,也从未留过后路。”
他是狼,分明是在宣告他的领地,却为何突然就散了她的精神,“…何苦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就是想跟我说,此时不管我心里如何,你都不会放过我。…却待日子久了,生了腻烦,或是又有了新欢,一狠心来去无牵挂,我就该再受一遭苦??”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的心都交代给你了,你不信,你的话我便也驳不了。现下旁的都暂且不论,我只问一句,你可能如实答我?”
“…嗯。”
“你想我么?”
话冲到了口边,雅予死死咬了唇,下巴尖忽地被他轻轻捏住,这便连那细小的摇头都不能够…
他笑了,哑声道,“若有一日不想我了,告诉我。我对天发誓,再不让你瞧见我。”
她满满的泪忽然就掉了一颗出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滑出一道细细的水纹,“你走或不走,与我何干?天下之大,你…”
他抬起手小心地去捻那颗泪,“我只说不让你瞧见我,我几时说要走?你不想我,可我想你。”略略欠身,在她耳边轻轻呵道,“求公主殿下开恩,容我在中原安身,行不行?”
“…关我何事?只非我王府之地,我管不着!你只记着,若被人认出来,你一人获罪,是死是活可有想过景同??”
“不会。瓦剌多年不曾与中原交战,边疆之地都无甚人认得我,更况京城?”
“庞将军呢?”
他一挑眉,颇以为然地点点头,“还有褚大人。真要落他们手里,只能仰仗公主了。”
本是一句抢白,他竟是如此毫无防备就应了下来,雅予一怔,心又揪了起来。赛罕看着,抬起手臂去拢她,雅予立刻针扎了似地推开,喝道:“今后不想现在人前,就该知规矩!你…”
他噗嗤笑了,笑得双肩颤,顺心顺意,“这是许我留下了?”
雅予狠狠喘了几口气,抿了唇,再不吭声。
不见还那念想还能藏得住,只见了这一日便想得他心疼…此刻多想将她摁在怀里好好儿,好好儿地疼疼,却是不敢。只低头,大手轻轻覆了她,暖暖和和,任那下头冰凉的小手独自揪了被面纠结…
--------------------------------------------------------------------------------------------------------
春暖花开,满街的柳絮儿忙。一冬憋闷,人们总算得着轻衣薄衫、一身自在,脸上的眉眼都似轻便了许多,映着日头,舒舒展展的。
这日雅予从宫里回来还不过晌午,便匆匆换了衣裳往景同院中去,想着还能赶上看他习字。一路走,心思锁在眉头,身旁的景致都不见,不觉抬头,才见徐嬷嬷正从台阶下来,雅予赶紧迎了去,“妈妈,”
“公主今儿回来的早。”徐嬷嬷双手接着握了,“太后娘娘没留下用膳?”
“娘娘身子不大适宜,服侍她老人家用了一小盅莲子羹,就出来了。”
“那正好儿! ”徐嬷嬷乐,“今儿才送来的糟鲥鱼,晌午我跟主子做你最爱吃的蒸鱼。”
雅予笑了,“多谢妈妈。”
娘儿两个说着话,挽了往院子里去,徐嬷嬷又道,“随我去瞧瞧那客房,看看可安置得妥当。”
奶娘如今腿疾养得好,走得十分利落,这便在府里更多了张罗。平日里雅予只劝多省事,此刻知道那客房所为何来,便只轻声道了句,“妈妈倒当真为他用心。”
“用心?我跟他拼了的心都有!”老嬷嬷语声高,说着眼圈就泛红,“想起老王爷和夫人、大公子和大奶奶,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
雅予吓得赶紧拦,“妈妈!这可不是一拨人。屠衍州的是鞑靼,瓦剌可是多少年不曾与咱们交战了。如今护得边疆安宁的正是他兄弟们!”
“是啊,你跟我说了多少遍了,可在老身眼里头,哪个一样不一样,都是胡贼!”
眼瞅着奶娘又倚老卖老不讲理,雅予也不再辩,只嘟囔了一句,“那您老还尽向着他行事。”
“还不是为的你,我的心肝儿!”一句喝得雅予讪讪的,老嬷嬷终是又心疼,“你回来就哭得那个样子,大病了一场,后来又做没事儿人似的,你当妈妈不知道你都憋在心里?他是个混账不开眼的,可我细琢磨,那男人也是正经有些情意,有那疼你的心。你说他不一心于你,可妈妈是见过些人的,这世上哪个男人肯认下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这传宗接代、妻妾满堂的男人脸面可比天都大!人便是无耻也有限,但凡还想着要收旁的女人,糊弄你几年也就罢了,何必认下这糟名头?你心里也是明白,要不这一日一夜的,怎的总也放不下他?”
娘儿们亲,这一番话奶娘是戳着她的心窝子说,只是所谓一心一意并非只是床笫之间,与老嬷嬷又如何说得明白,可此刻雅予倒似听得进这话,曾经那伤心得要死的道理也似淡了些去,“…妈妈,我想他是一回事,可留下他是另一回事。如今…”
“他如今敢怎么着?不过是常来瞧瞧小王爷,你想见他就往这边院儿里来,不想见他,他还敢闯到后头去不成?管家已经命人多添了守卫,放心吧。”
雅予应着话点了点头,心却道千军万马都拦不得他,几个守卫能奈他何?如今拦下的倒还是他的心,也不知,可当真守得…
瞧雅予依旧未展颜,徐嬷嬷还当她不乐意见他,便又劝道,“原只当他是个混世魔王,没想到还真是个正经大夫。原先也不过是打着幌子的小药铺子,后来去的人多竟开成了医馆。又不成心挣银钱,一传十十传百,人多得出奇,每日忙不够,哪有功夫日日来。”
“是么?”
雅予终是和着老嬷嬷的话展了眉,实则她哪一日不着人去看他几次。想起北山时候,他做老农、做猎户也都处之泰然,如今做大夫还真是回了本行。虽说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心不知为何倒像江南那久不见日头的梅雨天,忽地透进一丝暖光来…
“可不!”徐嬷嬷说得越起了劲头,“京城这地界儿话传得最快,半年的功夫就名声在外。这不,年里头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小孙子不知怎的突然抽搐,用了多少年的老大夫硬是不敢下手,小命儿差点就没了。也是那胡人胆子大,不管不顾的,一针下了要害,小公子当时就厥了过去!他倒笃定,守了一夜,正经好了!如今这仕宦人家也罢了,大大小小的商户也都闻了风,他倒都不忌,同是对待。”
雅予听着,和着,心却明白他是原本不出诊的,可因着她和景同应这个名儿,倒不好驳了旁人。只是…原先在草原他这副模样因着那吓死人的气势和名声,任是草原女人那般豪爽也不敢多瞧他几眼。只如今,一身青衣长衫,淡然从容,褪去那杀人的戾气,朗朗俊逸,这家进,那家出,倒招了人眼。前儿雅予原先的闺中蜜友、如今正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媳过来说话,便有意无意提起那眉眼极是凛冽的“大夫”。原怕他被人发现、被人砍头,怎的从未想过他被人捧着、被人惦记?弄得雅予原本那点洒脱也有些别扭起来…
“京城里头,那些一品二品的大人府里,”老嬷嬷看不见雅予的心思,只管自顾自说着,“但凡请不得太医的哪个不寻思着招几个靠得住的大夫守着?依我瞅着,用不得几日就得有人正经聘了去。咱们再不往府里招,可就迟了。”
“迟了就迟了,凭他爱往谁家去!”
“这么大的醋劲,还端着!”徐嬷嬷不明底里,却是瞧着那起怒的小脸笑了,“这么任由着你,每日求着,我看这胡贼也不是个什么有骨气的。”
“谁说的?”雅予嘟囔着,“他没骨气,天底下就没‘骨气’二字了。”
“瞧瞧!可还说得!”
雅予撅了撅嘴,脸颊意外地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的pure_none,又掐又炸的。。。OTZ

 

第104章

春雨如油,有时也淋起来没完没了,淅淅沥沥地,从昨儿夜里一直下过了今日午后。天阴得不重,只是灰蒙蒙不大敞亮。
三间的门面,整面墙的药橱,清新的雨腥掺入浓重的药草气味中,让这起生救命之处略淡了些沉重。此刻偌大的铺子里只有伙计在给一个短打打扮的人抓药,铜盘铜称,药槌细碎,难得的清静。
药房尽头一挂棉布帘通往后堂,穿过不大的天井便是大夫偶而坐诊、休憩之处。此刻赛罕坐在书案前,满满的墨蘸了又蘸,提起笔端正半日竟还是落不下,只得又搁下。双肘撑在案上,轻轻揉捏着阴雨天隐隐作痛的伤手,看着那空白的纸张,不觉咂了咂了嘴,牙缝中丝丝的凉气。自会走路就跟着阿爸出诊,多少年手上过命无数,今日却破天荒头一回心中有了犹豫。阿爸曾说医忌畏惧,忌莽撞,不但要对症下药,更要学会对人下药。他心细手利落,许是莽撞,却从未畏惧,且只对症从不计较人,不想这一回才真真悟得那话中的意思…
两日前柜上来了一位求诊的男子,彼时赛罕正要出门往肃王府去,心不耐,瞥一眼过去瞧他并无性命之忧便嘱阿木尔应对改日,那人未再多言一句起身离去。今日如约而来,再见方仔细打量。此人与他年纪相仿,五尺身型,略是清瘦,白净的面色几是未着风雨。一身哑色长衫,除去腰间一块白玉配再无他饰。赛罕并不善品人的衣着打扮,唯一能瞧得出的是这长衫质地考究,绝非寻常布衣人家供得起。弃马乘车,身边随着一位小厮,两手空空连京城公子们应着节气好拿的画扇都不见,装扮清素,举止内敛,又不觉读书人的清高怪僻,言语寡淡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一时真是难辨其实在身份。
寻医就诊,脉下只有病患不论来去,遂赛罕并未多问,只与二人相让往后堂去。一前一后,主仆二人默声而行。自来到中原,赛罕已是尽力放下曾经那看人总要刻骨刮心的犀利,况且中原人与草原人行为处世实在是相去甚远,若想不被人究,须得先不究人,可此刻这亦步亦趋的仆从却又引得他的注意。此人十七八岁的年纪,从不开口,从不与人对视,只低头服侍主人。这些时出入王候相府、大富人家,赛罕也见过不少随身小厮,却从不像这一个这般恭顺谦卑,若非还在人前,大有匍匐之势。再仔细瞧那低头掩下的面容,红唇白肤如此细腻清秀,衣领束得高看不到喉结,像是个伶人。
疑惑重重,落坐之后,赛罕借雨天假意吩咐先饮口茶暖身,一个眼色递给阿木尔便失手挡下一只热茶碗。说时迟那时快,那仆从立刻上手接,赛罕也一把握住,只是瞬间的工夫便一切如常。
指尖细弱的脉跳得他心惊不已!此人身体里阳气怠尽、齐根而断,若非幼年大难,他只能是个…宫人。
若如此,那面前他这位主人…又是谁?
强压震惊,赛罕把住这位主人的脉。果然是养尊处优,内里空空,眼下尚无大害,却把清了能让这位屈尊到此僻静之处来寻他这江湖大夫的因由。若是料得不错,这主人已是多日不得欢处尽兴,空怠了良辰美景、大好的时光。男人的耐力实则远不及女人,力道可练、气可攒,可所谓精神须得养蓄。夜夜欢歌,再是龙精虎猛也根本耗不得年少,更况眼前还是个金玉软柔砌出来的坯子。
脉络清,病根深重,若是寻常风月场上的富家子弟,吓唬吓唬也就罢了,慢慢调养,能保命延寿就是大功德。可眼下该如何是好?看着面前空白的纸张,赛罕轻轻吁了口气站起身,踱到窗前。原先与鱼儿闲来榻上也常聊,记得她说起那姑表哥哥,只道任性讨宠、喜怒无常,当年老父严厉尚且不曾约束,如今更是无所忌惮。眼下的病情已然没有两全齐美的法子,是该给他助兴,讨他欢心,而后悄悄隐退?还是下狠手慢功根治,负一时之重,得长久之计?
窗外雨幕渐薄,原本将要傍晚的天也似亮了起来。赛罕伫立窗前,百思不得解。他怎敢笃定?如今虽已身无牵挂,却更是割舍不下。绝去巴勒莫的虎狼之师,他只是个无半分势力的小大夫,一旦沾惹上这天下独尊,治得好是累赘,治得不好就是死路一条…
“主人,”
赛罕应声回头,阿木尔恭敬地候在身边,因问,“怎样?”
“那驾车从咱们铺子出来一直穿城而去,晌午的时候在西城德庆茶楼吃饭,像是还点了曲儿。用过饭,马车又折转回来,沿途只走僻静小巷,最后出城往南绕到了寿熙园,奴下没法子再跟。”
赛罕闻言轻轻一挣眉,寿熙园乃是太后吃斋礼佛之处,依山靠林,清静雅致,心道果然是谨慎。“你看清了?”
“千真万确。”
听闻主人不再作声,阿木尔起身,悄声问,“主人,那人究竟是谁啊?”
赛罕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冲天拱起,“当今圣上。”

将入六月已是一片繁华,京城的天气不比草原,总要湿润几分,再是无风少雨,日头一晒一整天。
虽说自北山受伤大失元气,赛罕身上再不见那炙热,可眼瞧着外头明晃晃的依旧有些燥。好在或公或私,一日总是忙碌也便少了计较。此刻夜静,安置景同睡下,赛罕回到自己房中用凉水好好儿洗了洗。出浴后见这无人小院只一小弯月好是清凉,便大敞开门,只着了中衣坐在案前,夜风习习而来,人神清气爽,总算静下心来。
端起手边的冷茶抿了一口,赛罕看着案上新下的药方与施针的脉络图,仔细斟酌。原本开药铺、行医馆不过是存身的权宜之计,为的都是把通往肃王府的路铺平整。怎奈事世难料,眼看着就要被聘为小王爷季景同的贴身侍奉大夫,却无意无奈接下个天下独一的病者。为着这一个人,赛罕深居简出不敢再过多出入官宦世家,以免树大招风带来不测;更不敢从此驻入肃王府,守护妻儿。继续在东城坐诊,医馆不再扩张,更多地接揽布衣百姓,隐于民间,让那位病者来得越觉安心。
手下是大周的江山、九五之尊,更是自己的性命与长久的计较,赛罕不得不小心谨慎,七日一个药方,捕捉他每一处细微的病情变化。好在这位皇帝虽是心急,倒还懂得病来山倒、病去抽丝的道理,对短短时日已见的成效尚觉满意。且为着这不能与人言说的羞病,与这冷面寡言的大夫有了些与旁人说不得的亲近交情,偶尔还会说起那禁忌之地的趣事。赛罕听着,手心捏汗小心应对,暗中合计兴许有这么一位病者并非全无益处,许是有朝一日要堪大用…
提笔蘸墨,又在那药方之上稍加改动,正要重新誊写,敏锐的耳中传来轻纱抚地、撩//人的声响,赛罕抬起头…
纤腰玉带,霞冠霓裳,清水芙蓉着出牡丹的颜色,耀眼的光华,惹尽风流!四目相对,真真是好久不见,华服闪灼掩不住冰清玉润,月光小烛,盈盈楚楚。这些时日将将暖热的人与心又生分了许多,只这思念一丝一环一扣一绕,解也解不开,此刻印在彼此眼中周遭都不见,不嗔,不怨,不动,也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