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林希曦冷笑一声,“妈妈,你知道么,我现在回想小时候你给我灌输的那些观念,你要我听你的那些经验,还有,每一次你反对我的那些事,我至今都觉得,你没有一件是对的。我很庆幸,没有被你的压迫压倒,没有听从你那些话受你的影响。”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小时候你总是嫌弃我的性格,怪我太活泼外向,爱说爱笑心无城府,你对我说,女孩子要文静庄重,才会有人喜欢,男孩子才会尊重敬慕。你总是看不得我说笑,看不得我高兴一点。你知不知道,文静庄重这套现在行不通了,一看就是城府深的女孩子更加不讨人喜欢了,活泼的才受欢迎,会说会笑的才受欢迎。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的社会你已经看不懂了,你的那些经验,已经不适用了。”林希曦冷酷的说,“妈妈,你已经没有什么教我了,我懂得的不比你少。”
“做人,我有我自己的一套,请你不要再来干涉我了。”
林希曦的母亲黯然,“是,我知道我们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你说不要我们管你,你说你懂得很多,但是你没有做过母亲,你不懂得父母的心情。作为父母,不可能做的到不管孩子。我没有办法不担心你,不牵肠挂肚。只有看到你过的好我们才能放心。”
“我过的挺好的。”
“你这能叫过的好么?你看看你住的这屋子,那么破旧,还是租的,一点保障也没有,人家叫你搬,你就只好搬出去。你这样子,妈妈能不担心么?”
“你能不能不要成天担心担心啊,你担心有用么,你担心我就马上住大房子了?为什么你老是那么想不开,老是做些没建设性的事?”
“那你为什么非要让妈妈担心,你为什么非要离婚?那时候你买了房子结了婚,我和你爸爸来看你,我们四个人说说笑笑,多少开心!”林希曦的母亲说到这里又哭了,“我想到那时候的日子,真是我这辈子最舒心的,想想你生活的也好了,工作好,房子又好,俞子秦对你也好,我真是一点心事也没有了。没想到好日子没多久,你又要离婚,房子也没有了!”
林希曦的母亲哭着说,“你真是一点也不能体谅做母亲的心。”
林希曦无言以对。是,好时光,新婚,新房子,俞子秦百依百顺——可是太短了,林希曦想,真正的好时光只有大半年,他们第一次来住的时候。之后俞子秦就开始抱怨,挑剔,她拼了全力来粉饰太平——
“如果我离婚让你这么难过,我很抱歉,”林希曦淡淡的说,“你就当我自私好了,我不能为了不让你难过,就牺牲我自己。”
沉默良久的林希曦父亲说,“希曦,你到底为什么要和俞子秦离婚?你不要怪我们反对,我们是想不通,一向好好的,忽然就要离婚,也不说原因,我们自然觉得你是一时冲动,才要全力劝阻,不想让你做出以后后悔的事情来。”
“是呀,”林希曦的母亲说,“以前我问你你们好不好,你总是说很好。你们是不是吵架,有没有矛盾,俞子秦有什么不好,你从来没说过。我们只当你们一直很好。而且俞子秦看起来也的确对你很好。如果你们之间早就有问题,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说?”
“有什么好说的?说了有用么?除了为我担心觉得难过,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夫妻之间的问题,别人根本无能为力。我又何必要说。过的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离婚。就这么简单。”
“那等到你决定要离婚的时候,总可以跟我们说了吧?为什么那时候你还是不肯和我们沟通呢?”
“因为你们的态度本身就有问题。你们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我离婚,你们根本不要听什么理由,你们不是说么,只要不是外面有人,不是打我骂我,就没有离婚的理由。那我跟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夫妻过日子本来就是这样,”林希曦的母亲说,“谁家没有争吵没有矛盾,总不能为点小事就离婚。”
林希曦觉得疲倦,“妈妈,我们根本想法不同,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总之,结婚离婚都是我的事。你们能理解是最好,不能我也没办法。不要再多说了。”
林希曦的父亲说,“爸爸现在不是要责怪你,爸爸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想知道你们离婚的真正原因。”
林希曦头痛,”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讨厌他,我看不起他,他让我恶心。”
“为什么?原因是什么?当初他也是你自己挑的。”
林希曦简洁的说,“当初我瞎了眼。”
林希曦的父亲说,“你不觉得你有些轻率么?”
“不觉得。我慎重考虑过了。”
“你喜欢的时候就结婚,不喜欢就说讨厌要离婚,你这态度还不叫轻率?”
“婚姻本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
“婚姻是有责任的,”林希曦的父亲声音大起来,“怎么能说一句讨厌就离婚?看不起他,你为什么看不起他?”
林希曦深吸一口气,来了,又来了,每次都这样,没法和他们沟通,一说起来就要吵架。换作从前,林希曦又要采取一言不发的冷暴力态度,可是这一次林希曦不知为何有点心软,也许是因为刚刚得知父母年轻时的艰苦,也许是因为这次来父母明显苍老的容颜。
林希曦换了态度,不再用那样强硬的语气,将公车和警局的事娓娓说了一遍。不需添油加醋,已经取得效果,林希曦知道父亲的脾气,最恨男人无担当,当下林希曦的父亲怒道,“俞子秦竟是这种人!”
林希曦加一句,“根本就不像个男人,怎么叫我看得起他,叫我怎么跟他过一辈子。”
林希曦的母亲回忆当时,“难怪那天晚上他看起来是有点不对劲,第二天还突然把头发剃的那么短,戴副平光眼镜,我还想他这是怎么了。”
“你当时还说他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林希曦说,“可不就是么,他就怕过后车站上又遇到人家,吓得把头发都剃了。”
现在林希曦的父亲与林希曦有共识了,林希曦的父亲连说了几句,“真不是个男人,真不是个男人。”在窗台前踱来踱去,过后叹了一声,“你就算要离婚,也该和爸爸妈妈好好商量,像这种事情都该让我们知道。离婚至少要和他平分财产,怎么能把房子给他了呢。”
“离都离了,算了,”林希曦息事宁人的安慰,“我以后会好起来的,你们放心吧,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在货运公司做会计,薪水很不错,一进去就三千多,以后还有的加,一个人过日子没问题。我打算再去读个中级会计师证书,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林希曦的母亲说,“再读书倒是好的,不过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又离过婚,再找人总归吃亏,我跟你阿姨姨夫说了,过阵子让他们给你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
林希曦心想,疯了,好不容易离了婚又再去结婚。脸上也不表露,只敷衍的说再说吧再说吧。
林希曦突然合作温顺的态度,叫林希曦的父母很觉得安慰。林希曦的父亲高兴的说,“你看,我们又不是不能沟通,好好说不是很好,以前的误会大家都说出来,以后就好了,我们是一家人,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林希曦点点头,第二天又出去给母亲买了些衣服鞋子,又千保证万承诺以后会好好的,总算和和气气的送走了父母。
送走父母林希曦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虚伪的态度,虚假的谎言,林希曦以前没想到要用在父母身上。然而这似乎是最适合,最有效的方法。她以前真性真情,不肯说假话,弄得几乎和家人决裂。现在林希曦想明白了,没法改变他们,也没法改变自己,那么只好这样,哄着骗着,就算是善意的谎言。
结婚可以离婚,父母血缘,却是断不了的。
林希曦的父母以为林希曦忽然懂事了,只有林希曦自己明白,她是真正拿父母当外人看待了。
她已经完全放弃,不再有任何奢望。
第23章
李峥果然亲自下厨,端出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来,一边问林希曦,“你父母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快就走了?”
林希曦嗯了一声,转开话题,“粥好香,这些菜不会也是你做的吧?”
清蒸桂鱼,白灼基围虾,蒜蓉油麦菜,李峥的口味真清淡。林希曦喜欢浓油赤酱,红烧糖醋,辣也无妨,只不爱这样清淡的,白水里蒸蒸煮煮,一点味道也无。
李峥说,“阿姨做的。我只会煮粥。”
林希曦舀了一勺粥,唔了一声,“其实我以前不吃皮蛋瘦肉粥的,因为我不喜欢吃皮蛋。”
“那现在呢?”
林希曦咬着一半勺子,挑挑眉,笑盈盈的睨了李峥一眼,“试试吧。”
林希曦发现李峥有个好处,他从来不会多问。那天林希曦临时失约,事后也不愿多加解释,李峥不过问一句也就罢了,要是换作俞子秦,必然要追问不休。那时林希曦叫他来警局接她,事后李峥一直没问过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希曦觉得这点极难得,是一种尊重。
也可能李峥不过是不关心,懒得问。然而不关心也好,林希曦此刻,需要独立空间多过关心。林希曦不再想与任何人在精神上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林希曦已经不再祈望任何人,任何感情。这个世界上她所有的,不过是她自己。
以前若有人问林希曦最想要什么,林希曦会用喜宝的回答:很多很多爱,或者很多很多钱。现在若有人再问,林希曦会把前一句去掉。
无欲则刚。当你不再渴望,你也就不再软弱。
而钱,林希曦现在深深明白到,钱是立身之本。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保证,还谈什么原则,谈什么自我?
林希曦笑语盈盈说东道西,娇嗲的拖长尾音,李峥说什么都表示兴趣,睁着圆圆的眼睛兴致勃勃的问“后来呢”,惊叹“真的啊”。娇滴滴的挑剔清蒸桂鱼,“最不喜欢清蒸河鱼,又不鲜又没味道,我要吃红烧的”。娇嗔的噘起嘴,待的李峥满口答应“下次再不做清蒸的了”,便又转怒为喜。
这当儿要是有个女人旁边看着,包管要冷笑侧目,但是据林希曦的经验,男人大都吃这一套,尤其是成熟型的男人,男性最原始的心理本能,喜欢天真娇嗲,适当的骄纵——他们能够满足的骄纵。
李峥觉得林希曦心无城府,纯真可爱,就像当年他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的娇憨明媚。
晚饭后李峥拿出项链来,林希曦一看盒子就明白了,打开盒子,钻石的光芒耀的林希曦有点意外,却没有惊喜。要是以前,林希曦看到杂志上漂亮的首饰多少有点向往,可是现在项链就在眼前,林希曦却无一丝喜悦,对一个还居无定所的人来说,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林希曦冷冷的想,不知道蒂芬尼到时候肯不肯回收,就算收也打折打的三钱不值两钱了,真浪费。
李峥见林希曦沉默的看着项链,以为她在考虑收还是不收——他不知林希曦已不是三个月前的林希曦,不要说项链,便是他当真开出支票来,林希曦也照收不误。
林希曦抬起头,感动的笑容,“真好看,太好看了。”
“来,我替你戴上,”李峥替林希曦扣上搭扣,满意的说,“很合适,你戴上很漂亮。”
“真的么?”林希曦问,仿佛不能置信的犹疑。
“真的。”
林希曦放心了,“你说好看就好。”十分信赖的样子。
两个人都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李峥从浴室出来,看到林希曦穿着他的衬衫当睡衣,懒洋洋的蜷在沙发上翻杂志,衬衫又大又长,林希曦挽着袖子光着腿,领口少扣两颗扣子,斜斜露出半边肩膀。李峥过去扔掉杂志吻她——
即使是最热烈缠绵的时候,林希曦心里也总是保持着冷静,她不能爱他,可是她得让他觉得她爱他。她在他耳边低低的问:“你爱我么?”“会一直都爱我么?”“会照顾我么?”他一连串的答“是”,她当然不信,可是照规矩是要问的,要柔弱无依的,楚楚可怜的问——然而她的声音里全是绝望,连眼睛里都是。
林希曦样样迁就,只一件不肯,不肯正式搬去和李峥同居。李峥不明白,“你住的地方那么破,有什么好?”
“再破也是我租下的,只要我付租金,就可以住在那里,谁也不能赶我走。”
“你住我这里,难道谁能赶你走了?”
林希曦瞟了他一眼,“那可说不定。大爷你心情好,就叫人搬进来,哪天不高兴了,又叫人搬出去,你当我都不知道么。”
李峥嘿嘿两声,“哪有这种事,别听他们瞎说。”
“反正我不愿意。又不是要结婚,干吗好好的搬一块儿,没两天就腻了,何必呢。”
“那我替你搬个地方,你那个房子也实在太差了。”
“好呀,搬哪儿?”
“我还有套两室一厅,离这里不远,带你去看看?”
林希曦就等着这句话,“好。”
林希曦一边看一边盘算,这套房子太大了,这面积这地段,少说也要七八十万,要他送我多半不肯。林希曦四处走了一圈,“不,我不要住这里。”
“又怎么不好了?”
“什么女人住过的地方,我才不要住。”
“哪有什么女人住过啊?”
林希曦从抽屉里拿出半支用剩的口红,“这是什么?”又到卧室打开衣橱衣柜,找出一件睡袍,“难道这是男人穿的?”
“这些东西,叫人来收拾掉不就行了。”
“不行,反正我不住。”
“那你要怎么样?”
“你没有别的房子了么?”
“你当我是房地产公司还是钱多了没处去,随便买三五套房子搁着?”
林希曦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说,“那你再给我买一套吧。”
“好大口气,买房子,你当买手机么,说买就买,”李峥说,“现在房子什么价钱?”
林希曦咬咬牙,做出撒娇的姿势,“人家又没有说要买很贵的,你给我买个一室一厅吧,稍微远一点的也行,不会很贵的。”
林希曦小时候问母亲要新衣服被拒绝,长大后就不曾开口问人要过东西,这句话鼓足勇气说出来,姿势太紧张,语调也不自然——林希曦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李峥抬眼看了林希曦两分钟,这两分钟的静默叫林希曦无比难堪,她知道李峥已经知道了,她在心里恨她的蠢,恨她的撒娇撒痴装腔作势——她在心里恨了自己一万遍。
李峥笑笑,“不如把这套房子过户给你怎么样?”
这嘲讽那么明显,林希曦如被人热辣辣的打了两记耳光,脸色煞白。她知道她是自取其辱,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她不该想要和他玩花样,她哪里斗的过他呢,她连俞子秦都斗不过。李峥,俞子秦,何未,哪一个不比她聪明,这世上有谁会比她更笨,还偏偏不肯承认,不肯安分守己的做一个笨人。
第24章
林希曦转头就走,然而李峥拦住她,“话还没有说完,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怎么,生气了?为什么?是因为处心积虑的计划没有成功,失望了?林希曦,为什么跟我来这一套呢?为什么不老实告诉我你想要钱呢?你若老老实实跟我说,你跟我上床就是为了钱,为了一套房子,也许我会考虑给你买的。我要给你三十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嫌少?其实这个价钱对你来说,已经很高了,比你漂亮十倍的女人,一晚上也不过三千块。不过无所谓,贵一点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对我说,“李峥,给我买套房子,买套房子我就跟着你”,我毫不犹豫就会给你买的。我喜欢诚实坦率的人。可是你偏偏要那么装腔作势,好像清高的圣女,给你什么都不要。你知道我想要你,所以你故意拖着,装的神圣不可侵犯似的,吊足我的胃口,你才好吊起来卖,是不是?你要的不止一套房子吧?还那么撒娇撒痴,装的好像有多喜欢我似的,以为那样我就会上你的钩,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跟个瘟生似的,是不是?”
李峥语气冰冷,声音里有隐含的怒气。他抓住她的肩,狠狠的将她转过去对着他,“林希曦,”李峥讥讽的说,“你真以为我有那么傻?”
林希曦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里,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张大眼睛看着李峥,眼里是痛悔和绝望,深深的恨意。不,不是恨李峥,她恨她自己,恨她愚蠢,恨她可笑,恨她自取其辱。
林希曦说,“不,你不傻,是我傻。”林希曦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嘲笑她自己,她是怎么会对眼前这个人寄予希望的呢,这个精明冷酷的男人,他说他喜欢她,于是她就相信了?林希曦头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样天真的可笑,她还一直以为自己理智聪明,不会轻信男人甜言蜜语——不,其实她都相信了,郑赢儒说喜欢她,她相信,俞子秦说喜欢她,她也相信,现在李峥说喜欢她,她同样相信。因为相信,所以她以为人家会同她结婚,会对她好,会宠爱她,会满足她的愿望…
林希曦摘下项链,掏出李峥给她的信用卡,又去找了一个塑料袋,把身上的 PRADA背包里的东西通通倒出来。李峥看着她把所有他送她的东西都一样样放在桌上,“你做什么?”
林希曦最后把脚上的鞋子也脱下来,光着脚,一言不发,转身便往外走。
李峥追上去拦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希曦简洁的说,“我都还你了,不欠你了,还不能走么。”
李峥恼怒的说,“你以为我跟你计较这些东西?”
“你刚才长篇大论的,不就是说我贪你的钱么,现在都还你了,还要怎么样?”
“你敢说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我的钱?”
“是,我一心算计你的钱,现在被你识破了,现在你毫无损失,还不满意么?”
李峥一愣,待回过神来,林希曦已经走了。
地面冷硬,碎石硌脚,林希曦光着脚踩在地上,冰冷而刺痛。深秋的风有凛冽寒意,林希曦的外套还在李峥车子里,身上只穿着薄纱长袖和短裙,不由自主的发抖。冷,从脚底一直冷上去,因冷而觉得愈发的痛。林希曦走得东歪西倒,这小区怎么这么大,走了半天也走不到门口——林希曦在心里和自己对话:觉得冷觉得痛?你活该,活该,活该…
林希曦叫到计程车的时候已经冻得半死,脚磨破了渗出血来,计程车师傅说,“哟,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林希曦说不出话来,在后座蜷成一团。林希曦也想问自己,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是为什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林希曦想了又想,越想头越痛,越想越昏昏沉沉——林希曦发烧了。
林希曦躺在床上,头痛,恶心,无力,浑身酸痛——我不行了,林希曦低声呻吟,我快要死了,难受的要死掉了。
屋子里静静的,并没有人来回应她。
林希曦睁开眼睛。“别担心,”她柔声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我们会熬过去的,来,起来,你可以的,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林希曦挣扎着起身,忽然静静的笑了。
林希曦出去买药,慢慢的一步步走回来,上楼的时候觉得眩晕,林希曦靠在扶手上喘息。有人从楼上下来,匆匆经过她身边,又有人上楼,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人停下来。林希曦嘴角还是挂着那个笑容,来,我们慢慢走,还有两层就到了。
楼梯扶手经年的铁锈灰尘,林希曦扶着扶手,一级级慢慢往上走。
林希曦吃药,喝水,蒙头睡觉,自己煮粥。
烧退了。
林希曦坐在小区街心花园的长凳上。
深秋的阳光再好也显得有些无力,即使暖也暖的勉强,但林希曦还是仿佛很愉快的晒着太阳,看着周遭人来人往。有小孩子在练滑板,一只脚踏着,已经练得似模似样了,寰转如意的滑来滑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微弓着背,背着手,慢悠悠的从林希曦面前走过,走过树下时忽然咳的吐了一口痰,又若无其事的走了;拎着几颗青菜一把豇豆的老太太和遇见的熟人打招呼,絮絮的说了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地摊前拿着一件廉价粗糙的上衣和摊主讨价还价…
这个小区里都是年代久远的老公房,早年单位分配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赚着微薄的薪水,精打细算的买菜,穿廉价的衣服,一块两块的计较着…也都这样活下来了,也并不觉得有多辛苦多委屈——
我总是觉得我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林希曦想,我总是不甘心。不甘穷困,不甘委屈,不甘忍耐。可是,林希曦牵牵嘴角,我尽了力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林希曦想到《红楼梦》里的句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是晴雯吧。像她那样死了倒也干净,可是现在我即便去死也是晚了。现在若死了,说不定李峥还当是为他死的,算计他不得,恼羞成怒便死了——林希曦不由笑起来,真可笑。还有俞子秦,俞子秦定会四处跟人说,看,吵着闹着要和我离婚,离了婚又活不下去。说不定还要跑来对着我的骨灰说,看,我说你离开我活不下去吧…林希曦想到这里,呕了一声,我便是死也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还有父母。再怎样…再怎样…林希曦叹气,死了对他们总是一个大打击。
总能活下去的。所有的人都能活下去,不过是活的好坏罢了。人人都想活得好,可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无论是很多很多爱,还是很多很多钱,林希曦都不会再强求了。
林希曦没有去找工作,她去报名念中级会计师考试的强化班。一同上课的同学问她,“你考了几门了?”
“一门也没考过。”
“哦,那你这次考几门?”
“一共不是三门么?”
“三门功课一起考?”
林希曦点点头。除了这三门功课,她还报了会计实务操作,财务软件实际操作的课程。林希曦给了自己五个月的时间。
五个月内什么都不做,专心考试——林希曦对自己说,你虽然别的都不行,考试总是会的吧。
翻开书林希曦才知自己有点托大,大概多年没有念书,又没有会计的底子,林希曦觉得学起来有点吃力。书又厚又大,加上习题册厚厚六本,五个月后就考试,再加上还要抽时间去学那两门实际操作,时间真是有点紧。同学袁千里得知林希曦的计划,好心提点她,“还是先考两门吧,我去年本来也想一下子考三门,结果只考出一门。挺不容易考的,而且你现在才看书,都已经晚了,我都已经看了三个月的书了。”
林希曦被这话激发起斗志来,不容易,太晚了,这是说我会考不出么,林希曦朝袁千里来笑笑,“看我的。”
第25章
林希曦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来温习功课,早起晚睡,随便做点东西吃。一开始觉得吃力,很久没有背书了,思绪不大能集中,一段话念上四五遍还背不下来,即使背下来过一天又忘记了——林希曦懊恼,我的记忆力竟这样差了,早几年考自学考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林希曦有点焦躁的在房间里来回的走,五个月,只有五个月,林希曦停下脚步深呼吸,不要急不要急,你看,你不过是太久没有念书一时不习惯而已,林希曦对自己说,慢慢来,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渐渐顺利了。公式也好文字段落也好,默念三遍便可背诵一遍,渐渐恢复当年水准,只担心遗忘太快——第二天早上醒来眼睛还未睁开林希曦便去回想,啊它们还都在那里,林希曦一边回忆一边拿过床头的书来对照,满意的微笑了,我说过你行的,是不是?
在公式分录数字和法律条文间林希曦的信心一点一点的恢复,习题册大而厚,题目长而繁琐,同学都觉头痛,林希曦却不厌其烦,她喜欢做题,做完后对照书后答案,若是答对,有小小的满足感,若是错了,思索弄懂后有豁然的喜悦。袁千里去年已考过一回,做起题来还远不如林希曦思路清晰,在林希曦再一次给他讲解固定资产减值准备的计提和转回时,袁千里不可置信的问她,“你以前真的没考过?”
林希曦抿嘴笑,“难道这也需要说谎么。”
袁千里一脸钦佩的神气,“你真厉害,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林希曦的笑容渐渐黯淡,“不,我是个笨人。”
因为笨,什么都不会,所以只好考试,
时已入冬,林希曦整理换季衣服,发现自己竟然一件毛衣也没有,不是衬衫就是针织衫。大衣常常短短的倒有好几件,然而件件掐腰窄袖,里面也就能穿一件贴身薄衫。林希曦想到以前何未总是笑她要风度不要温度。那时候家里单位都是空调,上下班有地铁,动不动就招手叫计程车,穿的少怕什么,最要紧是漂亮——林希曦微微苦笑,幸而还有两条牛仔裤。
第二天林希曦出去买冬装,也不挑什么,随便买两件毛衣,一件棉外套,最普通的休闲牌子,还是花了五百多。可是实在不能再省了,林希曦想。当然街边小店里也有更便宜的,五十块钱的毛衣,一百多块的外套,粗糙的林希曦实在买不下手。等真正山穷水尽的时候再说吧,林希曦对自己说。
林希曦还有一件风衣留在李峥那里没拿回来,本想叫何未帮她去拿,然而还是算了,所有和李峥有关的一切,林希曦都不愿再提起。
如果可以,林希曦希望能够失去那天的记忆。
门铃响的时候林希曦还以为是抄水费的,搁下咬了一半的面包去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李峥。
林希曦第一反应就是想立刻把门关上,总算忍住了,冷淡的说,“你来做什么。”
“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
林希曦不答,“你有什么事?”
李峥说,“我有话和你说。”
除了搬家那天,李峥一直都没来过,林希曦总是让他在楼下等,不肯让他上来。现在站在屋子里,李峥才发现屋子实在是小且旧且冷,李峥不由问,“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
林希曦几乎想讽刺他,阁下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然而还是忍住,这种时候口舌之争有什么意思,林希曦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峥看着林希曦,大概屋子里太冷的缘故,林希曦穿着厚厚的棉睡袍,睡袍里是高领毛衣,睡袍下露出一截灰色运动裤,头发毛毛的,随便在脑后用夹子一夹。他从没见过她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禁不住有点意外。他将近一个月没见到她,她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脸上神情极其冷淡,隐隐夹着一丝不耐,叫他一时无话可说。
那日他为她一句话大动肝火,事后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怒气因何而来——他气她和他在一起只为了他的钱,可是哪个女人不是为了他的钱?他不是不知道,他也并不在意,这世上谁不是为了钱?他的亲妹妹来找他也不过是问他要钱。他从不吝啬金钱,他能给的也不过是钱。
他对他自己的反常起了疑心,他宽慰自己,不,不是因为她开口要钱,她不该拿我当傻子,不该那么处心积虑——然而这理由他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她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她若是真懂得处心积虑,便不会是那样生硬的态度,更不会被他说的几句,便扔下东西跑掉。
他原本以为她是赌气,她还有衣服在他那里,过的几天她借着取东西找他,他便好言好语哄哄她,大家借机下台,这件事便算是揭过去了。谁想到她就此没了音讯,手机也关了机,他才知道她是不会再来找他了。
她不来找他,只好他去找她,他犹豫了很久,自己也不知在犹豫些什么。照说是简单的事,若是想她便去找她,她要房子给她买便是了,也不是花不起这个钱。然而他竟是举棋不定,想去,却又似乎有些畏惧,他疑心自己对她动了真心——才不能忍受她的假意。
然而即使是假意也罢了,即使她不爱他——他还是放不下她,他要她在身边,即使她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为了他的钱。
他原本以为,他只要过了他自己那一关,她这边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过了这些日子,她赌气也赌的够了,她不来找他,不过是因为要面子下不来台,也许心里早就等着他去找她了。到时候只要他说些好话陪陪小心,让她埋怨几句出出气,再替她买一套房子——即便她还有其他要求他也一应满足她,难道她还会不消气?他甚至想象她听了他的话之后会怎样转怒为喜,娇嗔的笑起来——然而现在看到林希曦的表情,李峥才发现他的想象距离现实有较大距离。
“还在生气么?”李峥低声说,“好了好了,就算是我不对,好不好?你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出去吃。”
林希曦扬起一边眉毛,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轻描淡写?林希曦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他,他心知不对,可是,应该要怎么说?他没有道歉的经验。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那天我是过分了一点…不过,你要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为什么要那么绕来绕去…好了,都算是我不好,不要再生气了,我们明天就去看房子好不好?”
林希曦冷淡的说,“不必了。”
李峥有点焦躁了,“那你倒是要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林希曦说,“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以后也没有必要再见面。”
李峥的表情僵了一僵,“你是怪我来的太晚了么?我打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来找你你又不在家。”李峥把林希曦拉过来环抱住她,林希曦本能的抗拒,李峥手上用力,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你要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林希曦不再挣扎。她看不见李峥的脸,可是这语气叫她心软,她默然的任由他抱着她,心里暗暗叹气。一点点温情就叫她感动了,然而她清楚的知道,“以后再也不…”那样的句式不过是一种语气上的承诺,当不得真,而“要什么都给你”——人付出多少,自然也要收回多少。
林希曦轻轻推开李峥,“为什么?就像你说的,你可以随便找到比我漂亮十倍的女人…”
李峥打断她,“你还记恨那些话?我气头上说的,你也当真?”
“这也的确是事实。”林希曦平静的说,“李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考虑了一下措辞,“为什么对我有兴趣?”
李峥沉默许久,“那时候吴起轩把你带来。”
这句话有头无尾,林希曦听了心中却渐渐明白过来,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等待他说下去。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林希曦退后一步,坐倒在椅子上,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难以置信,难道他竟然真的喜欢她,难道他十年前就喜欢她——十年前她做了什么使他印象深刻?她完全没有印象,她只知道他见到她的次数寥寥无几,因为当年她和吴起轩也不过短短交往了两三个月而已。
林希曦不由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李峥微微苦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若能知道,也就不用烦恼了。
“跟我回去吧,”李峥说,“先住我那里,等新房子装修好了再搬过去,好不好?”
林希曦几乎就要答应,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喜欢她,他会照顾她,他会给她买房子,她不用再独自苦苦挣扎了,不用呆在这又冷又破的小房子里,天天十块八块的计算着。一个“好”字就在嘴边,强自忍住——她忽然明白了那天他发怒的真正原因。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的他忍不住问她,“怎么了,你到底怎么想,你说话呀。”
“我很抱歉,”林希曦终于开口,“我不能答应你。”
这次轮到李峥问,“为什么?”
林希曦苦笑道,“因为你要的,我给不起。”
“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你给不起什么?”
“你要我也喜欢你。”林希曦说。
李峥脸色沉了沉,“你就真的那么不喜欢我么?”
“我即使喜欢你,”林希曦坦白道,“也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
李峥沉默半响,咬牙道,“即使你不喜欢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只要你肯跟着我。”
林希曦温言道,“这是不行的。你以后会恨我的。”这已经不是一个游戏了,不能再按照游戏规则来玩,而感情不是单程道,没有人会只付出不要求得到。她已经嫁过一个喜欢她而她不喜欢的男人,她为那个错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不能再错第二次。
她知道她没法勉强自己喜欢李峥。是,他有钱,他对她不坏,可是,她不喜欢他的江湖气,不喜欢他有时候说粗口,即使不是对她。她也不喜欢他三天两头就要和那些夸夸其谈的俗不可耐的朋友们喝酒吃饭,而她经常要作为摆设陪在一边。她更不喜欢他的大男子主义,仿佛她听从他是理所当然。
他不是她的那杯茶。她从来没想过要和他长久。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新鲜,过阵子便会丢开手,顶多耗上两三年,所以她才急急找借口开口——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给她再多她也不敢要——原先的平衡已被打破,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公平的游戏。他能给她她要的,她却给不了他要的。
林希曦说,“让我们好聚好散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尾声
对任何人来说,这世上只有时间是唯一公平的东西。但是,对于那些居住在山间别墅和加建蜗居的人们来说,这种公平毫无意义。
在消费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公平半年之后,蛰居的林希曦虽说不上现世安稳,但也算得上是无灾无病。
五月的某个黄昏,走出了考场,多日未曾在这样的时光里出现在街市上的林希曦并未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相反,她觉得自己很轻,考试嘛,完全可以过关,但是未来呢?不知道拿着这考试得来的证书会敲开一家什么样的单位的门,更不知道那门里有什么样的新同事,甚至不知道会有多少薪水——同事如何倒是次要的,对独身女人来说,钱才是最可靠的。
想到这儿,林希曦不觉笑了,那些不确定的事情,何必担忧?林希曦学着郝思佳的口吻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李峥坐在新买的BUICK里面,在蜗牛般前进速度的车流中,无意识地打量着下班时分的城市,拥挤而喧嚣。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将车子转向路边紧急停车的位置。他燃着一枝烟,摇下车窗,继续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街市的风景。
他看到了林希曦。
林希曦穿着素色的吊带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走着,没有低头也没有抬头,步伐不快不慢,和街上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任何不同。
李峥在三秒钟之内挂断了电话,想要发动汽车追上林希曦,想想,又算了。
十年之前,那个笑靥如花、长发迎空的林希曦,也是这样,在李峥呆呆的注视下,渐渐地远去。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各色的衣衫,统一的呆滞表情,让下午六点的上海布满了疲倦。
林希曦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她在李峥的视线中渐渐模糊,而穿梭的人流,缓慢的车流,潮湿的暖风却并未因她的远去而改变。
这城市永远不会稍作停顿,它甚至不会为李峥让出一米的距离,让他好好地注视这个正在重生的林希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