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薇靠着一旁的盆景架,手指轻轻抠着嵌宝金条盆上的祖母绿,低声喃喃:“六叔是个好人。”
俞元薇一愣,继而朝她微微一笑:“是呢,六叔一定平安无事的。”
俞宪薇瞥了她一眼,心中道,可惜暂时不能如你们的意了。
一天后,俞家尚是一片愁云惨淡,衙门正式下达了俞宏岓的阵亡书,原本为国捐躯的战士都会有一份死后哀荣,往往会升一升官职,但因为俞宏岓有率军冒进的嫌疑,是使得六千军士全军覆没的罪魁,所以朝廷不但没有给他升官,反而怒极要治罪,幸而周家姑老爷在朝上苦苦求情,这才最终没有追究,但也因故并没有下赐一点抚恤,和别人的身后荣华想比,俞宏岓的身后事颇有几分惨淡。
但无论俞宏岓是何名声,他到底是荆城俞家的儿子,俞老太太最疼爱的老来子,在阵亡书到达后的第三天,俞家门前的红灯笼换成了白色,并挂出丧幡,小厮们腰间系着白腰巾,去到城中亲近的人家送讣文。
俞宏岓死后尸无踪,但他总是俞家儿子,俞家人少不得要办一场丧事,给他在祖坟立个衣冠冢。这是俞老太太的极力要求,儿子儿媳们只得照做。
俞家在荆城经营数代,祖上又曾出过三公,是荆城颇有名望的人家之一,这次为儿子办丧事,虽然名声上并不怎么光彩,但荆城的大户人家都给了面子,来的都是几个当家人,当地知府诸官虽碍于公论不好亲自前来,却也遣了家中儿子前来致祭。
俞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不绝,迎宾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俞宏岓身前如何且不说,至少这身后事,排场一点不小,并不亚于那些受了嘉奖的烈士,似乎越是名声有了残损,越是要热闹繁华来遮掩修饰。这番欲盖弥彰的故作姿态倒叫知情人们背地里嘲笑不已。
但别人背地里如何议论,俞家一时是顾不到了,现如今,它内部正乱成一团,能维持表面的光鲜已是不易。
忙了一整天,小古氏全身酸软,疲惫地半躺在榻上歇息,点翠跪在脚踏上给她捶腿。忽而滴翠匆匆进来,见她闭着眼,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累得狠了,滴翠便犹豫了一下,却因为事情实在重大,只得低声唤醒小古氏。
“如何了?”小古氏眼睛没挣,问道。
滴翠忙道:“老太太又昏厥过去,老太爷也有些不好,听说如夫人忙得动了胎气,现在也正寻大夫诊治呢。”
小古氏闻讯,忙不迭起身,略收拾了一下就往永德堂去了。
老太太哭得屡次昏厥,又跟老太爷埋怨不该送了儿子去前线,悲伤之下不择言,说得有些过了,俞老太爷本就伤心,被老妻一激,生生吐出两口血来,偏这时候最能干的吕氏也倒下,只有王氏小古氏两个操持一家大大小小的事。
好容易请大夫抓药一切弄得妥当,再忙一忙丧礼的事,两妯娌脚不着地连轴滚下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俞老太太又命了婆子传她们去。
待到了永德堂,俞老太太从内室走出来,坐在主位上,屋内灯火通明,映照得俞老太太一张本来保养得宜的脸几日内已变成皱纹满布,苍老不堪,本来闻得儿子死讯的歇斯底里又因为俞老太爷的吐血而偃旗息鼓,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冷静。
她抬起眼皮看了两个累得不成样子的儿媳妇一眼,也没力气多说什么,叹道:“老二家的安排一下,去城外庵堂里把老大媳妇接来。”
两个儿媳都是一愣,王氏皱着眉,试探问道:“大嫂?”她顿了顿,又道,“老太太,这非年非节的,请大嫂回来做什么?”
俞老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再掐尖夺权,也犯不着和一个住在庵堂的人去夺去抢。她一个吃斋念佛半只脚入了佛门的人,还能抢了你什么不成?”
王氏被当众毫不留情地揭露心事,不由脸一红,忙干笑道:“儿媳只是怕打扰了大嫂清修,并没有别的意思,老太太千万别多想。”
俞老太太懒得理她的辩解,只道:“你们都没有办过白事,这几天虽然面上还成,底下也有些慌手慌脚,老大家的好歹还经历过,她来帮忙打点,你们也轻省些。”
王氏方才被当众下脸,颇有些不甘,此时定要把吕氏也拉下水才甘心,于是便道:“咱们是没什么,只是…怕如姐姐会多想。”大太太闵氏和吕氏正是大房里一妻一妾,任谁都知道她们是水火不容,王不见王的两人。
俞老太太眯了眯眼,冷冷道:“老大家的是俞家媳妇,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慧丫头是明理之人,哪里会多想什么?”
王氏见她言语中仍不忘维护吕氏,却时时贬低自己,如此厚此薄彼不由令她更加不忿,但见老太太情绪不佳,她也不敢多说,只得暗暗在心里记上一笔。
于是第二天一早,城门甫开,俞家一辆马车就出了城门,往城外庵堂去,中午时分,便将俞大太太闵氏母女两个接了回来。
闵氏原是俞家的当家儿媳,但因为迟迟不曾生下男嗣,大房纳了吕氏这个如夫人和她平分秋色,再加上九年前一桩事故,闵氏心灰意冷,带着女儿长住城外庵堂,几乎成了半个出家人,便是年节时分也很少返回俞家,但此次俞宏岓丧事,俞老太太叫她回府主事,她并没有推辞。
闵氏本就是邻近平城里的女儿,操持家务主持中馈之能并不亚于吕氏,但到底心高气傲了些,受不得俞家人给的委屈,索性撂开手,再不理睬家务。这次俞老太太大命心腹妈妈亲自接她回来,给足了她面子,闵氏知道事情轻重,也不拿乔,带着女儿就回了俞家。
小古氏未出阁时,曾听过闵氏之名,也曾亲眼见过她管家理事的干脆利落,果不其然,闵氏一回府,接了对牌,不过半日功夫,便将一个混乱局面打理得井井有条,底下人有轻视她,偷懒耍滑的,被抓住丢进柴房,虽不责打,但每日只给一碗见水不见米的清粥挨饿受冻,这些奴仆素日作威作福,哪里受过这个罪,不出两日就饿得哭爹喊娘。料理了几个出头鸟,杀鸡儆猴,众人被震慑,也都不敢不敬。
王氏本来还担心闵氏是回来夺权的,谁知冷眼旁观,见她事事只做分内事,分外的便是闹到天上去也不管,并没有揽权的迹象,她这才放下心来,有心要和闵氏套套近乎,但无奈两人并不是一个级别,说不到一起去,且数年前闵氏还在府中时她们交情就不深,何况现在一个是吃斋念佛的清冷居士,一个是当家的威武太太,更是没什么可说的,王氏枯坐半日,见对方毫无招待之意,便只得悻悻地请辞。
王氏出了门,背地里啐了一口,暗暗骂了一句死尼姑,连男人都没本事守住,惺惺作态有什么用。才骂完,一抬头便见眼前站了个穿白衣的女童,正睁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一脸冷漠地看着自己,王氏吓了一大跳,以为白日活见了鬼,待定睛一看,原来是闵氏之女,五姑娘俞如薇,她不由嗔道:“五丫头突然冒出来做什么,吓死个人了。”
俞如薇也不说话,直接呸了一声,一口唾沫便吐到了王氏裙边,王氏一愣之下没有闪开,被她吐了个正着,不由大怒:“五丫头好没规矩!”
俞如薇冷冰冰瞥了她一眼,一甩手走了,王氏见她波澜不惊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由气了个倒仰。
20第二十章 开祠续谱
因为前院锣鼓喧天,俞明薇自幼身子娇弱,受不得吵,小古氏特地嘱咐滴翠带了她们姐妹去到后园子散散。
虽然后园离前院颇有一段距离,但锣鼓声仍是清晰可闻,俞明薇蹙着眉头,抚着胸口坐在亭子美人靠上,不时低声撒一句娇:“姐,我心口疼。”
俞宪薇倒还反应有限,不过是帮她揉着胸口,俞秋薇却分外殷勤,不是张罗着给她拿靠枕,就是吩咐丫鬟拿些定神的茶来。
俞宪薇知道,这是小古氏最近对陈姨娘很是宽待,俞秋薇便在这里投桃报李了,她无意参与这番妻妾嫡庶之间的事,便伏在栏上看着碧绿水中的游鱼。
却不防听得“咚”一声,随之水中溅起好大的浪花,噼噼啪啪洒了三人满身,芳芽见自家小姐淋了水后脸色不愉,担心自己会受罚,忙不迭抢着怒骂道:“是哪个小蹄子在这里害人?”
俞秋薇呵呵一笑,指着不远处岸边站着的一个白衣少女,道:“那不是五妹妹么。”
几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俞如薇面若冰霜立在一丛矮树边,手中还拿捧着一块大石头,见被她们现,俞如薇也不慌乱,伸手一掷,大石头划着弧线砸入水中,又是溅起一大片水花,亭中人忙不迭纷纷躲避,待抬头再看,俞如薇已经不见踪影。
俞明薇头上衣上都湿透了,不由气愤不已,擦着身上水渍道:“咱们好端端在这里,又是初来乍到没招谁惹谁,五姐姐做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俞秋薇扑哧一笑,道:“七妹妹不知道,这府里,凡是和大姐姐好的人,就是五妹妹的敌人。”
俞明薇并不笨,大房里妻妾之争她也略知一二,于是她眼神微动,道:“那五姐姐和二姐姐是一处玩的?”
俞秋薇摇头道:“五妹性子孤傲,也不爱和谁来往,她只是不会作弄二姐罢了。”
俞明薇撇嘴道:“那还不是个孤家寡人。”说着自命丫鬟回房去取了干净衣裳来,一回头,见俞宪薇定定看着俞如薇方才站的地方,不由奇怪道,“姐,你在看什么?”
俞宪薇回过神,笑道:“没看什么。”俞明薇狐疑地看了岸边一眼,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她不得其解,便只得作罢。
剩下的几天,俞宏岓的丧事顺利进行,只出殡时只有侄子俞善理假充孝子贤孙摔瓦捧灵,并不是真正的子女,俞宏岓年少亡逝,竟是绝后了。
俞老太太看着颇觉凄凉,心中更是大恸,想着定要给他过继个儿子,叫他以后不至于香火全无,但想到家中剩下的三个儿子都是子嗣不多,尤其是老三俞宏屹膝下也无子,俞老太太颇觉心焦,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到这阵子事情过后,定要给三个儿子都送几个丫头,让他们开枝散叶才好。
小古氏全然不知俞老太太这番算计,见这段时日俞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人并没有提不让她去任上之事,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希冀,对底下人格外宽容和善,极力营造一个贤惠宽善名声。却不料,俞宏岓出殡后的第三天,俞老太太一句话就定了她的前途。
“老三新官上任,也不必在家里久待了,今年正该续写族谱,我已经和老二商议过了,将他的庶子善琨入继到老六名下,因那孩子正病着,便只先记到谱上,待年后正式过继。如薇、宪薇、明薇三个都十来岁了也还没上族谱,等过几日开祠堂忙完这两件大事,你就去任上吧。”俞老太爷老态龙钟,几乎是蜷在太师椅上,说这番话也是有气无力,任谁都看得出这个老者已是日薄西山了。他近几年几乎都深居简出,只在后园单独的一座小院中养病,连儿孙也不大见,但一直不见起色,这次小儿子之死,又给了他致命一击,便只剩残喘。
俞宏屹心中一痛,忙劝道:“父亲也要保重自己,不然…六弟九泉下知道,也会魂魄不安的。”
思及小儿子,俞老太爷心中大悲,喉头一甜,猛力咳嗽起来,俞老太太忙走过来给他拍背,自己也忍不住拭泪。俞老太爷拍了拍老妻的手,摇头道:“我还撑得住。”又看向儿子,“你这次去上任不比以往,定要好好和京中人打好关系,政绩也要做出几分,万不能留下马脚,就是为日后起复做准备了。”俞宏屹心头一惊,他好端端做着官,何谈起复二字,除非…他因为什么事辞了官,比如,丁忧。
俞老太太大急:“老爷你说这话做什么,也不怕忌讳!”
俞老太爷定定看着长子,本来苍白的脸带上些不正常的潮红:“老三,如今一家子最大的指望就在你一人身上了,你早年遭了无妄之灾,仕途不顺,但咱们俞家百年世家,累世为官,这份荣耀就在你一人肩上了!你可千万要延续下去!”
俞宏屹忙跪下,道:“儿子知道。定不负父亲所望。”
好容易安抚俞老太爷睡下,俞老太太带着俞宏屹到了偏厅,先是默默拭泪,又道:“大夫说,也就是明后年的事了。”
俞宏屹心头一凛,直直看着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擦干净眼泪,对儿子道:“你爹的嘱咐已经说了,我还有事要说,你爹若真…,你纵要生儿子也要等三年后。如今你也看到你弟弟后事凄凉了,你两个兄长虽然子嗣不多,到底也还有后,你却是膝下无子,怎能叫我不担心。这回你去任上,也别带你媳妇了,我给你两个丫头去照顾你的起居,你自己有了称心如意的尽管也纳回家来。我自有道理。”
俞宏屹一愣,面露难色:“可是,阿盈她…”
俞老太太冷冷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们俞家先前是亏待过你媳妇,但这么多年下来也补偿够了,你如今而立之年,身边连个像样的妾侍都没有,就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已经是仁至义尽。她自己生不出儿子,还能如何?难不成为了宽待她,就要让你绝后么?”
俞宏屹沉默一番,觉得俞老太太所说并非毫无道理,自己这些年并没有亏待小古氏,即便她旧事重提,自己也并非站不住脚,于是他最后道:“就依母亲所言吧,待到开祠堂事了,我亲自和她说。”
俞家开祠堂是一件大事,择吉期、沐浴更衣,祷祝列祖列宗,最后才取了钥匙开柜门取出族谱,由俞老太爷执笔续写,待录入完毕,便将新写的族谱放在祖先灵前供奉一天,然后才收起来。
这唯一的一天,便是俞宪薇唯一的机会。
21第二十一章 等待希冀
这日该重露去烧茶炉子,黎明时分,她打着哈欠绕过游廊,路过南跨院正房,往小茶房走去,但走过东次间窗前时,察觉有些不对劲,一扭头便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原来窗前站着个人,也没有点灯,略昏暗的房间只看这个人披散的长摇曳,颇有几分吓人。
待看清是俞宪薇,重露这才恢复了几分人色,抚着胸口道:“姑…姑娘。”
俞宪薇木然的脸上眼珠子动了动,才聚齐了些许精神看向重露,轻轻嗯了一声。
重露大着胆子,结结巴巴问:“姑,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俞宪薇淡淡道:“今天月亮很好,所以在这里看几眼。”
重露一愣,狐疑地看向天空,除了鱼肚白的颜色和寥寥几颗星子,哪里看得到半点月亮的影子,再看到俞宪薇目光扫来,几乎冷冽如如寒冰,她心头越毛骨悚然。
俞宪薇回过神来,看了眼天上,知道自己的话被拆穿,她也不愿找借口解释,径自关了窗户走回床边。
重露吓得不轻,脚都抖挪不动,等了一会儿,见屋内亮起了灯,将俞宪薇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重露这才松了一口气,逃命一般跑到了旁边茶房里。
这一整天,重露都残余几分惊魂未定,时不时偷偷瞄一眼俞宪薇,像是受惊的老鼠一样警惕。拂雨踏雪两个见了,只当她小家子气,上不得高台盘,今日是姑娘上族谱的喜事都这样没规没矩,便尖酸刻薄地嘲笑了几句。
重露只当没听到,只顾盯着俞宪薇窥探。却见这位六姑娘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浮着一层青色之外,并没有别的异常举动,重露几乎要怀疑自己早上所见那神情极度异样的俞宪薇只是自己的幻觉。
待到梳洗完毕,俞宪薇领着绿萼、照水两个走了,重露还不及想,自己就也跟了上去,却被洒金拦住:“今天该你守茶炉子,却想去哪里玩?”
踏雪趁机嘲笑道:“该不是你也以为自己是个姑娘,有能耐记到族谱里去吧?”
重露咬了咬唇,低头回了茶房。
宽礼居里也是一大清早就起来准备,因为俞宏屹夫妻情分深厚,在任上时早起从来不用丫鬟服侍,一应洗漱杂役都是小古氏亲自来做。
这时,小古氏一边亲自服侍俞宏屹着衣,一边问道:“老爷今日晚膳还是在家用么?”
俞宏屹犹自闭目养神,道:“不了,今日知府大人设了宴请城中官员一聚,我也收到了帖子,趁着还在家里,各处关系都疏通疏通,日后我不在家,家里也有人照应。”
小古氏半跪在地给他穿鞋,不免叹道:“可惜六叔出了这事,不然,家中文武双全,谁人又敢小看咱们家。如今只有老爷一个在朝为官,担着这满府人的期盼,担子更重了。”
俞宏屹眉头微沉,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小古氏一时又感慨:“昨日听说六弟屋里那些人都送到城外庵堂去了,我们两家院子挨着,也听到一声半声哭喊,好不凄切可怜。”
俞宏岓见状,伸手将小古氏拉坐到怀里拍抚两下,怜惜叹道:“你总是太心慈仁善了些,那些人不过是些玩意儿,六弟喜欢看歌舞玩乐,养着玩也就罢了,如今六弟不在,也该她们去诵经念佛,报一报六弟的恩德。”
小古氏垂眸道:“不过是物伤其类,有些触目惊心罢了。”
俞宏岓笑了,起身走到盆架边洗脸,道:“你是正房太太,她们算什么东西,怎可相提并论。不要说歌姬侍婢,就是以后正经妾侍也越不过你的顺序去。”
小古氏心头一沉,眼光微动,笑道:“正是呢,何况老爷亲口允诺过会待妾身一心一意妾身实在不该庸人自扰。”
俞宏屹手上动作不自然顿了一顿,被小古氏看在眼中,心头顿时生出不详之感,又听俞宏屹道:“这些日子为了六弟的事,你也辛苦了,现在是在自己家,比在任上方便自在,下人多,东西齐全,大可放宽心保养,不要太劳碌了。”
听着这刻意避开话题的言语,小古氏闭了闭眼,按捺住心中涌出的狐疑猜测,脸上微笑着起身去收拾俞宏屹的外袍,手抚在织锦提花的袍面上,柔声婉婉道:“说到底,妾身最挂心的还是老爷,都说官场如战场,老爷在外周旋,日日辛苦劳碌,也要多保重自身。不念着别的,也念念妾身和几个孩子,妾身日日祝祷,只求老爷平安康泰我就心满意足了。”
俞宏屹素日最爱听小古氏这样温柔如水,全副身心都放在自己身上的话,但前不久前去了一趟以后任职的密州,密州知府很是赏识自己,毫不遮饰流露出惜材之意,若不是惊闻六弟亡故回家奔丧,只怕此时自己已彻底归于知府麾下。
他少年得志,但紧接着十年不畅,本已觉无望,再不奢求,但此时知府大人的态度便如绝处逢生一般,叫他又生出希冀,尤其是那知府大人的师座乃是朝中大员,若能得这知府为靠山,只怕能将十年前那份污点洗净,能扬眉吐气重新崭露头角也未可知。
俞宏屹正是踌躇满志之时,恨不得立刻鲤鱼跳龙门,这“平安康泰”四字毫无大志,听在耳中甚是不顺耳,叫他生出几分不喜,心中隐隐觉得小古氏果然是小家出身,凡庸了些,再看看屋内十年如一日的虽典雅却不显富贵的摆设,联想以前她处事,虽说是清高之态,但也显得小家子气,不够大气雍容,都说妻慧能助夫,若以后自己得志,她也这举止只怕也难配得上和官家夫人来往,于自己助益寥寥。一念及此,又记起那密州知府似乎有个大龄未嫁的庶妹…
小古氏本想听他像往日般回馈几句感动之词,融洽夫妻情意,但见俞宏屹似乎陷入沉思,竟似不曾听到自己的话,这般心不在焉,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小古氏一愣,心头顿时凉了一半…
俞家宗祠是不准女子入内的,即便是俞宪薇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她也只有资格站在门口跟着屋里的俞老太爷等人跪拜祖先。但她心头有事,便格外打起精神看着里头的动静,俞老太爷是如何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了族谱柜子的黄金锁,如何恭敬地双手捧出一本族谱,如何将早已备好的内容抄录在族谱上,最后又是如何将抄录好的族谱放在乌压压的祖先灵位前的红锦托盘上,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俞宪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本记载了她所有疑问答案的族谱上。但纵然只有几步之遥,她甚至能看见族谱上模糊的黑色字迹,但却没有办法就这么踏入祠堂,将上头的字一个一个看清楚。
她心头百般煎熬,便如回到了火海中被炙烤,却要维持表面的仪态,几乎不能动一动手指。站在旁边的俞明薇察觉到她的不适,低声问道:“姐姐,你还好吗?”
俞宪薇咬牙点了点头。
门前只站着她们两姐妹,俞如薇并没有来,理由是身体着凉不适。
其实上辈子的俞宪薇才真是被她瞅准空子浇了半桶凉水而着凉烧,没有参加这个仪式,当时俞宪薇烧得迷迷糊糊,事后也不大记得记入族谱这件事,只记得俞如薇性子怪癖不好惹。
这一次俞宪薇并没有亲近俞元薇,也处处注意提防,这才没有成为俞如薇重点坑害的对象,但是俞柔薇似乎比较凄惨,从俞元薇的住处回去时,穿堂门上掉下一条死蛇,几乎没把她吓死。而俞元薇自己,听说也不知怎的,好端端的地上也差点跌了一跤。
俞如薇就是用这种沉默而带了几分小歹毒的做法,昭告所有人她对俞元薇的憎恨。俞宪薇突然有些羡慕她的快意恩仇,因为,即便小古氏和俞明薇是她的仇人,她可能也没办法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