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姨娘心中不安:“七姑娘和宫粉?她们两个凑在一起是想干什么?”
俞秋薇道:“还能干什么,肯定是算计六姑娘呢。”
陈姨娘倒吸一口凉气:“如今六姑娘身份今非昔比,七姑娘怎的在这个节骨眼要算计?”
俞秋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谁知道呢,一个是太太的女儿,一个又有大背景,这两边咱们谁都惹不起,咱们只管当什么都不知道,静悄悄看戏吧。”
陈姨娘深思,慢慢点头:“的确如此,”
两母女打定主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回屋后俞秋薇便装病,陈姨娘只说照顾四姑娘,再不出门。
那边厢,俞明薇手里牢牢握着一个纸包,进了屋便直直跪在小古氏跟前。
小古氏正让赖嬷嬷揉着太阳穴,见状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
俞明薇直挺挺跪在地上,斩钉截铁道:“女儿有一事,想请母亲准允。”
小古氏忙起身去扶她:“你想要什么尽管和我说,我还能不给么?”
俞明薇攥紧手中纸包,眼中恨意浓浓,道:“我想要俞宪薇的命!”
小古氏吓得手一松,自己险些没站稳,赖嬷嬷忙将她扶稳:“你,你这孩子说什么?”自当日俞老太太透过这个意思,小古氏心里就动了这个苗头,但碍于俞三老爷态度,她再如何想,也不敢真出手。今日被年幼的女儿说破,不免又是惊惶,又是担忧。
俞明薇道:“我是被退过亲的人,以后再如何好,这个名声是洗刷不掉了,反倒是俞宪薇,明明是罪魁祸首,偏偏丝毫不受牵连,反而一朝翻身,更要成贵人了。娘亲,这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小古氏着急,道:“再如何恨她,你小小年纪,又素来纯真烂漫,再如何也不该沾人命啊。便是退亲咱们也不怕,你父亲眼看着升迁在望,将来孝期满了去任上,自有好人家任你选,你以后自然是前途无量的。”
俞明薇冷笑:“娘说爹爹能升迁,多半是因为俞宪薇吧,可是母亲今日也看见了,她连老太太的帐也不买,分明是个睚眦必报的,父亲和你这些年对她如何,她心里难道不记恨?还能甘心帮着爹爹?”
小古氏原本也有这顾虑,被女儿说破,更加忧心,却只得自欺欺人道:“怕是不至于吧…”
似乎人狠毒起来,便突然能聪明许多,俞明薇这一个月就是反复琢磨这件事,磨得心都硬狠了,今日既然开口,便是找到了最能说动小古氏的理由:“母亲别忘了,当日顾氏夫人死时,已是被父亲休弃,而母亲那时又怀了我。看在旁人眼里,只怕会以为是母亲新人上位,容不得旧人,所以才害死了顾氏。”
小古氏又惊又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歪在太师椅上,胳膊一动,将旁边小几上茶盏碰落,便是一声碎响,瓷盏碎了满地。
赖嬷嬷忙上前扶了一把,才道:“太太,姑娘说得有礼啊。太太想素日六姑娘是如何对太太的,从搬走了以后便如陌路一般,再不踏足宽礼居不说,还和五姑娘一块明里暗里挤兑咱们姑娘。太太虽不是她生母,到底也抚养了她十多年,也是有养育之恩的,她以前就能不念旧情,倘若知道顾氏夫人之事的来龙去脉,谁知道会不会报复咱们?那时候咱们就是想回天也不行了,还不如现在一了百了的好。”
小古氏思绪飞快,将事情都转了一番,终于点头道:“的确,六丫头这个人向来心狠意狠,又是个是非不分的,若让她有来日,我们母女就都别活了。”
赖嬷嬷见小古氏想通,便问道:“那太太预备如何下手?明日那几位宫里的嬷嬷就要来了,怕是又有什么变故,这事宜早不宜迟啊。”
俞明薇道:“这有何难?她们院子不还是在用府内厨房供应的饮食么,咱们学如夫人,悄悄将东西下在饭菜里,让她慢慢病重而亡不就一了百了了。”
赖嬷嬷笑了:“我的好姑娘,这样的话过后不好收拾,而且厨房都是老太太的人把守,怕是容易露马脚,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其实这也倒不难,但是”她笑得更和蔼宽仁了,“六姑娘既然有好前程,白白丢了岂不可惜?”
小古氏还有些发冷,俞明薇却想到什么,眼睛里陡然漾出光来:“嬷嬷的意思是…李代桃僵?”
小古氏也明白了,她细想一番:“那几个嬷嬷明天才来,她们也并没有见过六丫头,你本来就和六姑娘相似,到时候你就说自己是顾氏之女,又有谁会发现?”
俞明薇反而迟疑了:“可是老太太和爹爹肯定在场,他们会发现的。”
赖嬷嬷道:“那就要今晚动手,先斩后奏,只弄成六姑娘意外而亡,老太太本就不喜六姑娘,三老爷也是如此,到时候太太只管拉了七姑娘去,将厉害分析一番,若想保住这件好事,唯有让咱们姑娘去顶替,到时候他们别无选择,定会同意。只怕还会帮着太太隐瞒呢。”
俞明薇仍旧不愿意:“我是娘的女儿,才不要做什么劳什子顾氏之女。”
小古氏鼻子一酸,将她揽到怀里:“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但赖默默说的对,眼下而言,这才是能让咱们翻身的唯一法子啊。”
赖嬷嬷也道:“太太说的是,姑娘你没有亲兄弟,便是将来姨娘们的孩儿长大,只怕也不会真心给你撑腰,太太没有依靠,更前途难料。与其这样,不如现在放手一搏,太后那里听了信就来找六姑娘,可见是心里记挂着这个晚辈的,听人说,那几个嬷嬷的口风里,似乎是要带了人回京的,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若能接住这份福气,将来必定是前程大好,且还能福泽太太和老爷,更惠及俞家全家。可是一桩利人利己的大好事啊。”又劝道,“姑娘只要心里不忘孝敬太太,便是名分上一点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俞明薇被说得心动,但仍旧不放心:“若是不用毒药,那咱们该怎么了结了俞宪薇才好?”
赖嬷嬷胸有成足:“冬日里天干物燥,城里每年冬天都会有些走水之事,前夜城东还烧了半条街,水火之事难以预料,纵然是咱们府里,倘若一时不当心,灯烛燃了房屋,饶上几条性命,也是寻常事。”她这番思量如此周全,不像是心念一动想出的,只怕是思虑已久,今日借着俞明薇捅破窗户纸的契机,便一并道出。她和小古氏主仆久了,心思不用说出口也都相通,自然能急主人之所急,早早想好对策。
小古氏缓缓点头:“这个主意再好不过,宜早不宜迟,你下去找两个妥当人先准备着,一切就都在今晚了。”
俞宪薇是在午膳后才去的永德堂,闵氏几个终于知道了她的事,震惊之余也安抚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唯有俞如薇看得出俞宪薇并没有因此有一丝开心,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俞老太太气性上来,只说在午睡,不见人,让俞三老爷领着俞宪薇去祠堂里焚香祭告先祖。
事隔小半年后,俞宪薇又踏进了这座俞家祠堂,之前那次上族谱,她还只能在门外叩拜,现下俞三老爷直接将她带了进来,可见,女子不得入内这项规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重重叠叠的先祖排位看着便气势惊人,底下最新的一个正是俞老太爷的。
俞三老爷领着俞宪薇拜祭了先祖,又带她去装着族谱的抽屉旁,亲手取出最上面一本族谱,翻到其中一页,递过来:“我知道你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你母亲的事,但外人以讹传讹总是有许多不尽不实,这是族谱上所写,供给先人看的,并无虚假。”
俞宪薇早已看过其中内容,今日再次看到也并没有惊讶,只是摩挲着上面顾氏的记载出神。
俞三老爷沉声道:“我当年中了传胪,被你外公选中,就在京里迎娶了你母亲,但好景不长,不过三个月后,睿王叛乱,你外公也被卷入其中,而后京城风云变换,新皇上位,你外公被定了斩刑,全家流放。你母亲虽因出嫁而免了流刑,但也因悲伤过度,生下你就撒手人寰了。你祖父见你年幼失恃,担心丧妇长女的名声不好,这才将你归到你如今母亲的名下,也令别人不要提及你生母,以免让人非议。所以这么多年来,家中人都以为你和明薇是双生子。”
俞宪薇终于忍耐不住,冷冷地嘲讽一笑:“父亲说得好轻巧。您和三太太是自幼定亲,怎的中途却背信弃义另娶他人?怎的全家上下都不知道你曾有过一位顾姓妻子?又怎的七姑娘的生日和我不过相差四个月?这些事还是不要说透的好,免得叫人寒心。”
俞三老爷经年练就了官场能耐,纵是被女儿当场揭穿也仍旧不动声色:“我和你母亲如何,这都是上一辈的事,我是你父亲,这世间还没有子女枉议尊亲的道理。况且你母亲病故,也是因为她自己多疑多思,怪不得别人。”
俞宪薇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忍耐住没有当场翻脸。
俞三老爷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服了软,便继续道:“这些年家里也没有薄待你,吃穿用度和明薇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曾看低你,所以俞家不欠你什么。听说宫里太后有心接你入宫,你也别以为入了宫有了靠山就想为所欲为,本朝都以孝道为先,你若不孝顺,只怕头一个饶不了你的就是太后。”他这语气十分冷淡,似乎眼前站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仅仅只是一个有着共同利益的同盟。
“哦?”俞宪薇早已对父女亲情心如死灰,此刻听得这些冷冰冰的话也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父亲想说什么?”
俞三老爷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姓俞,和俞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况且素日就曾听闻宫中度日不比民间,多的是艰难,若在宫外没有支撑,一个人在宫里很难熬下去。”他取出一个小小紫檀匣子,“这里是一万两的银票,够你在宫中度日,还有为父手书的两封信函,我在京里还有一位同年,家里有姐妹在宫中为妃,你日后若有事情,也可去找他们帮忙。”
俞三老爷这样细心打点,处处周到,几乎让人看不出他之前是如何冷待漠视这个女儿。俞宪薇并不天真,她知道俞三老爷这些关怀并不是突然意识到了父女亲情而想要弥补,其背后必定有着别的目的。
果然,俞三老爷交代完给俞宪薇的好处,便道:“你此番入京,必定要好好讨得太后的欢喜,长留宫中,将来为父孝期满了,重谋官职,你在太后身边,找机会提点两句,自然会更好,到时候为父前程好,自然你也能更上一层楼。”
俞宪薇笑得十分温和谦卑:“还要多谢父亲如此为我考虑。”
俞三老爷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多说无益,等你入宫就知道了,若宫外没有家人给你支撑,只怕你连半年都撑不下去。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俞家和你本就是一体的,你若伤了俞家,到头来也会伤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的话,你自然就能明白明日见了宫使该说什么话。”见俞宪薇板着脸,并没有一丝受教的意思,俞三老爷也觉无趣,横竖该说的都说了,便挥挥手叫她出去了。
俞宪薇毫不留恋,转身就走,不多时便将这座祠堂抛在脑后,她算是彻底看透了俞三老爷,这个人并没有当她是自己的女儿,而只会衡量她身上的利益,以前她毫无利益可言,自然令人生厌,而今她身价一增,俞三老爷便来盘算她身上能带来的利益,盘算着现在的投入将来能收获多少。只怕当年的顾氏也是如此,被他盘算着逼入绝境。照水提着灯笼忙忙地跟在她身后,神情很有几分担忧。
正步履匆匆,忽然拐角处出来一个人,俞宪薇来不住刹住脚步,便被一个食盒翻在身上,油腻腻的热汤水湿哒哒淋了一身。
照水惊呼一声,忙冲了过来:“姑娘,你可烫伤了?”又对来人骂道,“怎么走路的,这么不当心,倘若姑娘伤到了一点,我要你好看!”
那小丫头手里的灯笼滚到一边已是灭了,她被吓得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小的是去给如夫人送参汤的,一时大意,没注意到姑娘来。姑娘恕罪啊!”
因是冬天,衣裳穿得厚,倒也没被烫伤,只觉得小半边身子湿热湿热的,但热度很快降下来,夜里寒风刮过立刻有些冻得发抖。
照水忧心道:“离院子还远呢,现下天黑落霜了更冷,就这么湿着回去肯定会冻病的。偏今日出来得急,斗篷落在老太太那里了。”一面四下看看,可有能挡风之处。
那小丫头忙将功补过道:“姐姐,前边不远就有座大亭子,建在水边,四面有窗,里头还有软榻,以前老太爷常去的,现在冷清了下来,胜在还干净,姑娘若是怕冻着,不如去那里歇歇,好歹能挡风。”又道,“若姑娘不嫌弃,就让我替这位姐姐去姑娘院里报信,让其他姐姐给姑娘送衣服来。”
俞宪薇仔细看了她一眼,似乎的确是大房的丫头,便道:“你若替我跑腿,岂不是耽误了给如夫人送饭?”
小丫头道:“晚饭先前已经送过了,这是厨房刚熬好的玉枣排骨汤,二少爷非要下人们给如夫人也送一盆。眼下汤已经全洒了,便再没有了。小的回去只有挨罚,与其这样,不如先去替姑娘传信,好歹也算是为我方才的过失尽一点心意,将功赎罪吧。”
照水哈哈一笑:“好伶俐的口齿,你叫什么?就依你的话,你先帮忙跑个腿,回头我想法子给你求求情,让他们免了你的责罚吧。”
小丫头忙磕头:“小的玉叶,多谢姐姐。”
俞宪薇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叫什么?!”
她声音有些莫名地尖利,玉叶吓了一跳,忙道:“小的叫玉叶,是大房的粗使丫头。”
俞宪薇仔细盯着她的脸,借着照水手上的灯笼光亮,总算是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依稀是记忆里的模样。俞明薇日后的贴身丫头之一。
俞宪薇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心沉到了谷底,道:“你去吧。走快些。”
玉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俞宪薇果然领着照水往池塘边水亭走去,她忙不迭爬起来,钻进了旁边的黑暗里。
那水亭果然像是长久没人去过了,但屋内各色陈设都在,烛台上还有半支蜡烛,软榻上也并没有灰尘,看来下人们还不曾偷懒,窗户严实,没漏风,倒也不是很冷。照水四处翻了翻,欢喜道:“这里还收着些炭呢,我给姑娘升个火好暖暖。”
俞宪薇却是站在窗前,透过缝隙看着外头情景。因月轮已升,虽不比灯烛明亮,借着月光倒也能看到些轮廓。
照水刚把炭盆升出些火星,外面便有一盏灯笼,映着两个人影,慢慢走了过来,停在亭子前,问:“里头是谁?”
俞宪薇将点燃的蜡烛放在窗边,推开窗户:“七妹妹。”
俞明薇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一愣,才似乎有些尴尬地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父亲呢?”
俞宪薇道:“父亲还在祠堂。”
俞明薇裹着斗篷,在昏昏暗暗的夜色里点头:“母亲看他久久不回,让我给他送些热茶水。”正要转身离开,却像发现了什么,停住脚步问,“姐姐衣裳似乎湿透了?”
俞宪薇点头:“被个小丫头不小心泼了水。”
俞明薇胡乱地应了一声,又指着芳芽手里的食盒道:“这里有热茶,本就是带给父亲和你的,先给你吧,免得天冷被冻着。父亲那里我再去送。”
芳芽依言将食盒递过来。俞宪薇却并不发话要接,只是瞅着俞明薇笑:“妹妹怎的这么紧张,难不成我会变成什么怪物吃了你么?”
俞明薇脸一沉,正待反唇相讥,芳芽忙拉了拉她的袖子,俞宪薇这才勉强笑道:“姐姐说笑了。”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了,便又道,“姐姐就要当贵人了,做妹妹的自然不敢再如从前那样怠慢,我们到底也是同出一父的姐妹,只盼着姐姐以后前程大好时也能不计前嫌照看妹妹才好。”
俞宪薇亦笑道:“妹妹太抬举我了。此刻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太冷清,既然妹妹路过,也是缘分,不如进来陪我说说话吧。”
芳芽忙道:“六姑娘,我们姑娘还要给三老爷送茶水…”她劝过俞明薇不要来淌这趟浑水,偏偏俞明薇不听,一定要自己来这一遭。果然就被俞宪薇拖住了,芳芽隐隐感觉事情已经朝向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她根本无法劝住俞如薇,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俞宪薇打断道:“那你自己去吧,我留妹妹说说话就是。”
她一强硬起来也颇有些气势,芳芽便不大敢反驳,只得去看俞明薇,俞宪薇不待俞明薇拒绝,便挑衅般笑道:“怎么?妹妹怕了我吗?连和我一起坐下来喝杯茶都不敢?”
俞明薇别的都能承受,唯独说她不如俞宪薇这个话便是她的死穴,一戳一个准,她立刻道:“有什么好怕的?”自己拉开门走了进去,芳芽无奈,也不敢丢下俞明薇一个,便也跟着进来了。
俞明薇往屋里的软榻走去,口中道:“这里的确冷清,芳芽,倒两杯茶来,我和姐姐取暖…”还不曾说完,只觉头上重重一下闷痛,便晕了过去。
芳芽目瞪口呆看着俞宪薇拿起一个花瓶砸晕了俞明薇,正要大声喊叫,俞宪薇一根尖细的簪子抵住她喉咙:“你敢叫一声,我立刻戳破你喉管。”
芳芽吓得不敢出声,被俞宪薇扭着手按在地上,又低声道:“照水,还不来帮忙!”
照水完全被自家姑娘的行为给震住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顾不得问什么,扔了手上炭钳跑了过来,扯了芳芽的绢子绑住她的嘴,又用她自己的腰带捆住她的手。
眼见俞明薇主仆都被制服,照水这才喘着气问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家姑娘只怕是疯了。
俞宪薇并没回答,走到一边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将那壶茶拿出来,揭开壶盖闻了闻。
错不了,她化成灰都会认得的味道,掺了软麻散的茶水,微微的苦。原来,哪怕是又过了一世,她已经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许多人,这一切仍然如命中注定般又轮回到她眼前。不过这茶水比之以前还透着些许涩气,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俞宪薇一时只觉得心中憋闷得几乎要炸开了,从上一世就累积的怨气已经压抑不住,她恨不得此刻能把整个俞府都毁掉给前世的自己陪葬。
俞宪薇重重咬了咬唇,咬得太狠以至于唇角留下血来,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下泪来,她几步走到芳芽面前,拉开一些手绢,直接把壶嘴塞进她嘴里,往里灌茶。
芳芽吓得魂不附体,纵然身子被捆得结实仍然挣扎个不停,俞宪薇死死按住她,灌下半壶茶进去。慢慢芳芽的行动就迟缓了,眼神涣散飘忽,手脚软乎乎抬不起来。
见她如此,俞宪薇才放开她,转而走到被砸晕的俞明薇身边,掰开她的嘴,将剩下的半壶茶都灌进去,俞明薇人事不知,便由着她灌。
做完这些,俞宪薇慢慢站起身,却像是没站稳,摇了摇,照水忙过去扶她。
“照水。”俞宪薇嘴唇雪白,每个字都是从牙齿间咬出来的一般,“脱掉她们的外衣。”
照水已经完全被自家姑娘惊愣住了,她全身汗毛竖起,有些迟疑:“姑娘,你…你还好吧…”她有个可怕的猜想,怕自家姑娘是不是中了邪或者被什么附身了。
俞宪薇扭头看她,明明眼中暴风骤雨,说话的语气却平静无波:“若再不快点,只怕咱们要被烧死在这里了。你以为今晚的事都是巧合么?”
照水只觉得头顶一个霹雳劈下来,腿一软几乎站不稳:“姑,姑娘是说…”
俞宪薇再不回答,低头解自己的衣结,照水深吸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去解俞明薇的衣裳。待她脱下外衣和裙子,俞宪薇立刻将这两件穿到自己身上,又指挥照水一起把自己的衣服给俞明薇换好,把人抬到软榻上,再把照水的衣服换给芳芽。
待弄完这些,她站在地上,冷冷扫了亭子里一圈,把俞明薇的斗篷披上裹紧,道:“咱们走吧。”
照水道:“那她们…”但一抬头看到自己姑娘几乎铁青的脸色,照水吓得什么都不敢问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十分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这种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俞宪薇拉着照水,一路匆匆往外走,却不是往自己院子,而是往宽礼居的方向。半路上似乎听到后面有人在叫七姑娘,俞宪薇毫不理睬,几乎是小跑着扯了照水往假山洞里钻去,在假山洞子里饶了一圈,从另一端钻出来,最后却是绕到了池塘的另一端,站在一片矮小的四季桂丛中,和那座水亭远远地隔水相望,那亭内一点烛火成了一星微弱昏黄的光,标志出水亭所在。
照水热出了一身汗,她擦着汗,瞅了自家姑娘一眼,小心翼翼的问:“姑娘,你在看什么?”
俞宪薇注视着那点烛光,道:“我不是在看,我是在等,等事实告诉我我错了。”
照水完全听不懂这话,不敢再开口,只得裹了裹衣裳,将自己团成一团好暖和些。
俞宪薇没有等很久,不过半个时辰后,那座水亭蹿起了火苗,而且非常迅速地就蔓延到整座亭子,几乎就在照水目瞪口呆的同时,整座水亭熊熊燃烧了起来。这样迅速的火势,绝不是点燃房屋本身能达到的,必定是用了油之类的物品助燃才能如此。
照水瘫在地上,呐呐道:“七,七姑娘她…”俞明薇主仆若还在屋内,此刻定然已经是命丧黄泉,她居然稀里糊涂就成了将七姑娘烧死的元凶了。照水怔怔地伸出双手,两只手仍然细腻白嫩,但已经是染上了两个人的鲜血,她满心罪恶,只觉得恶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泪眼朦胧看向俞宪薇,想问一问自家姑娘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俞宪薇却像是猜到她所想,眼睛仍看着对面火焰冲天的亭子,声音黯哑道:“果然,我还是猜对了。你还不明白么?有人要在今晚置我于死地,不是她们死就是我们死,我们没有选择。”
照水脑子全乱了,只顾着哭,根本没法思考俞宪薇所说。幸而这个地方十分偏僻,在寒冷的冬夜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也能让她好好哭一场。待她终于发泄完毕,对面亭子已经烧得塌了,亭顶倒塌的声音隐隐传到这里来,大约是木材烧透了,火势已经小了很多。饶是这样,也不见有人去灭火的样子,似乎这么一场黑夜的大火完全和所有人无关,所以也没人关心这火到底毁掉了什么。
俞明薇被一阵火热的炙烤和全身的剧痛中缓缓醒来,触目所及却是一片火海,屋里的东西都燃了起来,木料发出咔嘭的声响,而她被困在火海中,根本连动都不能动弹,她猛然睁大了眼,这…这是怎么回事?被烧死的不是俞宪薇么?怎么,怎么却是自己在这屋里,不,她不想死…俞明薇努力张开嘴,想叫人救命,但那声音却完全无力,细若蚊蝇,反而吸入了烟尘,咳嗽了起来,偏偏身体不听使唤,咳嗽都没有力气。
火舌已经燃遍了全身,被油腻腻的汤水泼湿的衣服烧得旺盛,她几乎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是她的头发和脸,已经被软榻上的火苗烧焦了,剧痛袭来,她清晰地感到脸上的皮肉因烈火而爆裂,极端的恐惧和疼痛让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可是却毫无办法,即使她已是生不如死,但她仍然清醒着,却不能动,只能活活忍受着烈火烧炙和烟灰的窒息。
黑灰已经堵塞了鼻腔,俞明薇彻底不能呼吸,在半昏迷中,她恍惚地想着,原来被烧死是这个滋味…
照水看着那火,渐渐生出后怕,若自家姑娘没有察觉,那此刻,自己已经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了,她忍不住瑟瑟发抖,虽然觉得俞宪薇可怕,却也忍不住揪住了她的衣袖,似乎这样自己就能是安全的。
看着那大火渐渐减弱,俞宪薇心头最后一丝光亮一点一星地暗了下来。她将照水拉了起来:“走吧,我们回去。”
两人彼此扶持着回了院子,淡月被她们两的脸色吓了一跳,但她向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闭紧了嘴巴,只忙着去给俞宪薇烧洗澡水。照水惊魂未定地拉住她一问,才知道那个叫玉叶的小丫头根本没来过。照水颓然坐到椅子上,浑身止不住发抖。幸而杜若秋主仆几个都在闵氏院子,微云也在那里帮忙,才并没有别人看到她失态的模样。
淡月欲言又止,最后才道:“照水姐姐,你去把衣服换一换吧…”
照水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芳芽的衣服,她突然觉得满身恶心,冲到屋外扶着墙吐了出来。等吐完了,推开淡月,脱了衣服塞到灶下烧成了灰,才穿着里衣走回房倒在了床上。
和她相比,俞宪薇淡定了许多,她冷静地将衣服脱下交给淡月去烧毁,又交代淡月把灶灰掏干净埋在院子角落,这才去洗了澡。待梳洗完毕,仍有些不放心照水,待过去一看,小丫头已经发起热,浑浑噩噩地j□j着。
俞宪薇一惊,忙去打了一盆水来给照水擦拭,又多加了两床被子捂汗。淡月尽职尽责地在烧衣服,没有来打扰。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照水终于恢复了意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俞宪薇,突然又大哭了出来:“姑娘,你到底受了多少苦难…”
俞宪薇冷硬的心顿时像被浇了一盆滚热的水,她也忍不住落泪:“我没事。你也要没事才好。”这个小丫头无辜地被自己连累杀人,吓得病成这样,却只担心她是不是受了委屈。
照水似乎应了一声,又昏睡了过去。俞宪薇试了试她额头,热已经降下去了。
刚放下心,忽然外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似乎门外站着不少人,有个婆子的声音在喊着开门。
淡月已经跑到门口,隔着门问什么事。
那婆子道:“七姑娘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到你们这里来了。”
俞宪薇已经缓步走到淡月身边,淡月扭头看她,见俞宪薇摇了摇头,她点点头,大声道:“我今晚上一直守着呢,不见七姑娘来。没有我家姑娘的命令,恕我不能给嫂子开门了。”
那婆子不依:“三太太命我各处找七姑娘,凭你是天王老子也要开门。”
淡月怒道:“有本事你就砸门,大太太就住在后面不远,你若是敢砸,我立刻高声叫了大太太来给我做主。说你想进姑娘院子意图不轨。”
那婆子沉默了,或许是想到前阵子被五姑娘斗倒的吕如夫人的凄惨下场,不敢继续叫门,半晌,恨恨道:“走!”听得一阵脚步声,一群人又都离开了。
淡月松了口气,又问俞宪薇:“姑娘何不放他们进来,横竖这里没有七姑娘,这样不开门,也不知她们背后会编排什么。”
俞宪薇道:“照水才刚好,若放她们进来胡搜一气,恐再惊了照水。她病的不轻,我不愿冒这个险。”
虽她关心的是照水,淡月只觉自己心头也是一暖,笑道:“姑娘待我们真好。”
俞宪薇淡淡笑了,两人回房继续照顾照水不提。
宽礼居里,小古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赖妈妈进门,忙扑上去问:“可找到了么?”
赖妈妈摇头:“各处都没有。”
小古氏眼泪掉了下来:“这孩子,怎么这么让人不放心呢,这个节骨眼又去了哪儿?”想到一事,气不打一处来,“那两个贱婢呢?拿住了没有”
赖妈妈忙道:“已经叫拉出去打了三十板子关进柴房了。”
小古氏恨道:“若不是她们擅自将自己的差事让给了明儿,她也不会这会儿还不见人。”她们原计划去送茶水的另有其人,但俞明薇悄悄找到人,自己拿了茶水去了。
赖妈妈叹道:“七姑娘也是被六姑娘欺负狠了,所以想最后出口气。大约后来被吓着了,所以一出门就拉着丫头跑了,叫都叫不住。小的本想暂时停了事情,先将七姑娘追回来,谁知小的去追人,刘家的性急,确认了屋里是那两个人,不等吩咐就叫人点了火,以至一时分不出人手去找七姑娘。”
小古氏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整颗心狂跳个不停,脑中一片混乱,她问道:“那两个人处理好了么?”
赖妈妈点头道:“火已经停了,里头两个…也找到了,”她将尸体两个字含糊过去,又迟疑一下,“太太可要去确认一下?”
小古氏心慌意乱:“不必了,你继续带人去找明儿,务必要找到。”顿了顿,哽咽道,“池塘边也注意着…万一…”她实在承受不住,哭了出来,谁能料到呢,本来是一桩极好的事,能给女儿和自己谋个好前程,谁知结果竟把女儿给弄丢了。
一直到早上,也没有俞明薇的消息,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在府里消失了,小古氏急得头发都白了,自己领着人在园子里到处翻找,恨不得把园子里每寸土都翻过来。正找着,忽见玛瑙急急忙忙来了:“三太太,老太太醒了,请您过去呢。”
小古氏一愣,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已是腿软走不动路了。此时俞宪薇已死,预备好的替身俞明薇却找不到人,她该如何和俞老太太交代?
玛瑙却顾不得这些,俞老太太已是大怒之势,若她带不回人去,倒霉的就是自己。她叫了两个有力的婆子,半扶半架着小古氏往永德堂去。
到了永德堂正房,俞老太太和俞三老爷都在,俞三老爷昨夜没回宽礼居,就在祠堂旁的小房子里将就了一夜,见了小古氏进来,忍不住皱眉问道:“明儿呢?”
小古氏突然反应了过来,这两人只怕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计划,而他们也并非不同意,只是碍着面子和身份不愿意参与,便退在一旁冷眼旁观,等着自己把事情办了再来坐收渔人之利。不然,怎么昨夜那亭子烧成废墟都不见有人来救火,那鲜红的火焰冲天,只怕一条街上的人都看到了,俞老太太和俞三老爷不可能不知道。
小古氏只觉这两人叫人心寒无比,软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明儿不见了,找不到人。”
俞老太太一掌拍在桌上:“混账,连自己女儿都看不住,要你来做什么?”
俞三老爷拧紧眉头:“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马上宫使就要来了,我已经和四丫头说好,就让她充作六丫头吧。”
小古氏全身一抖,不可思议道:“明儿不见了,你一点都不着急?竟连后备人选都想好了?!”
俞三老爷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外头忽然又小丫头脆生生报道:“五姑娘、六姑娘来了。”
屋里三人顿时都呆了,仿佛瞬间成了三尊雕像,待俞宪薇和俞如薇两个走了进来,他们才像见了鬼一般,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
小古氏惊道:“你,你竟没死?那死的是谁…”她话说到一半,全身血液骤然冰冷,呆了呆,突然爆发出一声极惨烈的哀嚎,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往外跑了出去。
俞如薇虽不知情,但也从小古氏的话里猜到了什么,心头惊涛骇浪,下意识半挡在俞宪薇身前。
俞老太太和俞三老爷一时震惊不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俞宪薇缓缓拨开俞如薇,往前几步走到厅中,慢慢福身行礼,慢条斯理道:“老太太安好,父亲安好。”
俞老太太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女孩子太过可怕,她根本不知道这人是如何逃过一劫的,或者,这根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回来报仇的厉鬼。
这时,外头有管事媳妇响亮的声音传来:“老太太,几位嬷嬷来了,可要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