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宪薇冷冷看着她,缓慢而坚定地将她的手拨开,俞明薇脸色一变,眼中闪过怒色,却见姐姐但并没有离开,而是微微往前半步,身子恰好遮住了自己。俞明薇这才满意,伸手拉住姐姐上襦的后襟,从她肩头探出小半张脸来看前面的情景。
俞宪薇只觉得后襟被她拉住的地方生出无数火蚂蚁爬向全身,几乎要炙伤皮肉,十分恶心不适,却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拒绝幼小孩童的要求,只得咬牙忍了。
好在俞华薇虽蛮横些,也还是大家出身,如今年岁渐长,自持身份,也不屑和人动手,所以俞明薇担心的事并没有生。眼见俞柔薇离去,俞华薇自己在这场争斗中算是占了上风,她也不恋战,眼角一弯,换了一副甜蜜蜜的笑容看向俞元薇:“大姐你瞧,教导妹妹也要宽严相济才好,若一味容忍宽待,指不定底下妹妹们年少顽皮,生出许多麻烦事来。”
俞元薇沉着眼看了她一眼,轻轻咬了咬唇,淡淡道:“妹妹知道就好。”说着,自拉了俞宪薇和俞明薇两个去旁边坐了玩笑,明显带了抚慰之意,竟似浑不将方才的龃龉放在心上,旁边的三房庶女俞秋薇也跟着说几句玩笑。
俞华薇闹了一场,刺了俞元薇一通,已然满意,也不在意自己面前冷清,况且那几个小的庶的也不在她眼里,于是她见好就收,自顾自含笑在一旁坐了吃点心。
不多时到了中午,就在旁边屋子里摆了饭,几个姑娘从梢间过来,俞老太太看了一眼,问:“三丫头怎么不见了?”
几个姑娘都看向俞华薇,俞华薇毫无畏惧,反对着俞元薇微微挑了挑眉头。俞明薇在底下看得清楚,以为俞元薇绝不会忍受这口气,定会趁机说明情况,便满心等着要看俞华薇受训。
俞宪薇在一旁看到她唇边不自觉现出的一丝冷冰冰的讥笑,便淡淡垂下眼,她从小到大只当妹妹是个清冷高傲的女子,一向都爱护有加,就怕妹妹受了欺负不肯对人诉苦,谁知今日竟现这许多苗头,完全和脑中记忆南辕北辙,这世上有哪个清高女子会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只怕是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吧。
俞元薇脸色微白,对俞老夫人笑道:“三妹妹身子不适,所以先回屋休息了,特让我向祖母告罪呢。”
俞老太太在几个女孩脸上扫了一遍,见俞华薇脸上得意,俞秋薇瑟缩,俞明薇却是一脸愕然,眼中还有几分愤愤不平,俞老太太活了这么多年,怎会连这一点小事都看不明白,但既然女孩们自己不挑明,她也不会多事去干涉,便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不用管她了。你们过来吃饭吧。”
说罢,视线停留在俞宪薇身上,见她面无表情,似毫不关心身边事,又联想方才初见面时她也是这个表情,俞老太太不由生出不喜,心道这女孩是个冷心冷情不值得疼的,便越觉得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果然是没有错的。
俞老太太生于富贵,又是大长辈,压根便没有因为顾及小辈而遮掩自己情绪的习惯,行动就带出喜恶来,比如说前几日俞明薇回家,她就特地将小孙女叫到身边坐下,先是嘘寒问暖,后又问明她爱吃的食物,特地吩咐厨房做来,最后用饭的时候也特地越过长幼次序将俞明薇放在身边,还令自己的贴身丫鬟给她布菜,这些都是俞老太太这个长辈宠爱晚辈的表达方式。但今天,面对俞宪薇这个病了几天才回来的六孙女,这些宽待一样也没有。
俞宪薇刚回来,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宽待的例子,但旁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有了别的计较,无形中对这个三房的长女看低了些。
饭后老太太要午休,众人便散了,小古氏带着两个女儿回了自家院子,俞明薇握着母亲的手,边走边回头叮嘱俞宪薇:“家里可大了,姐姐要记路,可小心别走丢了。”
俞宪薇在后面,轻轻嗯了一声。
小古氏微微皱了皱眉,脚步慢了半拍,扫了身边赖妈妈一眼,赖妈妈会意,点了点头。
待到了三房所住的院落上房,正中堂上挂着宽礼居的匾额,小古氏日常起坐的就在旁边次间,今日陪着说笑,饭时又在俞老太太跟前立了许久规矩,她有些疲乏了,斜靠在软榻上命小丫鬟捶腿,又接过一盏茶饮了几口润喉,方慢慢问跟着俞宪薇的丫鬟:“姐儿的东西都跟着运来了?”
宫粉忙道:“小的亲自收拾的,都跟着运来了,如今杂物箱子都堆在西厢房南屋里,卧室里被褥和日常使的东西都陈设好了。”
小古氏缓缓颔:“你是个细心的,姐儿由你照顾我很放心。”宫粉一笑,自觉面上很有光彩。
小古氏又对俞宪薇道:“宪姐儿还小,就跟着母亲住在上房吧。”俞明薇正挨在她身边玩一个细巧的黄金九连环,闻言不由抬头看了小古氏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俞宪薇。
俞宪薇站在地上,福了福,道:“都听母亲的。”俞明薇抿了抿唇,将九连环丢到一边,索性榻上软垫厚实,她动作并不大,也没有出很大的声音引人注目。
小古氏看大女儿神色淡淡,似恹恹不振,便多问了一句:“宪姐儿怎么今日懒懒的,都不爱说话了。”
话音未落,帘子一掀,三老爷俞宏屹风尘仆仆走了进来,一抬头看见地上站着的俞宪薇,不由眉头微沉。
小古氏已经满面欢喜地迎了上去:“老爷终于回来了,这可都忙了三天了。”俞明薇也笑盈盈走到父亲身边。
俞宏屹看见小女儿,面色柔和起来,笑着抱起她,问:“明儿这几天读了什么书?吃了些什么?”
俞明薇恬淡笑着,一一回答了。俞宏屹见她对答流利,条理清晰,不由更加欢喜。转头看见俞宪薇,方想起进门时想问的话,就对小古氏道:“宪姐儿在这做什么?”
小古氏笑道:“宪姐儿今日刚回来,已拜见了老太太和二嫂,如今该是分派住处,我已经安排她住在西厢房明儿的隔壁,屋子都布置好了。”
俞宏屹眼中闪过一丝阴沉,道:“西厢房只有四间屋子,住明儿一个都不够,宪姐儿是姐姐,怎么好和妹妹争。”
小古氏愣了一下,又道:“那住到北跨院去吧。”这座宽礼居西边带了南中北三个独立的小跨院,是给主人的子女预备的,北跨院相对来说更靠近正房一些。
俞宏屹没有同意:“北跨院留着以后给明儿住,宪姐儿就住南跨院吧。”话是这样说,但俞宏屹的真实想法,北跨院必定是更想留给嫡子住的,夫妻多年,小古氏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膝下无子更是她心中痛脚,亦不能挑明,便忍下淡淡苦涩,只装作不知,点头笑道:“那也好,我去南院看过,那里种着数株梅花,恰好宪丫头喜欢梅花,那院子就像是特地给她准备的一般。”
俞宪薇毫无意外之色,低头福身:“多谢父亲母亲。”
小古氏见她今日面上无笑,怕俞宏屹见了更加不喜,忙道:“时辰也不早了,宪姐儿先下去收拾屋子吧,赖妈妈也一同去,看姐儿缺了什么尽管来上房取。”
几个人应着,退了下去,俞宪薇还未出屋子,便听到俞宏屹笑道:“爹爹这回去办事,看到几本前朝孤本,猜明儿定会喜欢,都买回来了。”俞明薇一声欢呼,笑道:“爹爹最疼明儿了!”
4第四章 新院旧人
从宽礼居到南跨院颇有一段距离,从后门穿堂过一段长廊,再沿着内巷走一段路,路过北、中两个跨院的门,便到了南跨院后门。
俞家虽在荆城繁衍数代,但人口并不如大家长初始预计的那么繁盛,仁义礼智信五个大院全都住满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些附带的跨院更常是空空无人。比如俞宪薇将要住的这座南跨院,往前六七十年都是空屋子,虽然常有人打扫,但毕竟少了几分人气,墙壁家具里长久蕴积的阴湿潮气叫人十分不适。
因为俞宏屹是临时给俞宪薇分配的这处住所,小古氏事先没有收拾准备,下人们此时便都忙着开窗焚香,熏去潮气,刚入住宽礼居时,小古氏命人将每处院子对着物品清单查看过一遍,将损坏虫蛀的家具物品记录下来,找二太太统一更换过了,如今赖妈妈只需带着人各处再检查一番,记下缺少的锦垫挂帘香囊等细巧物品,稍后由正房送来便可。
这南跨院有三间正房,东面带着两间小耳房,西边连着蔓延了整院子的梅树,东院处有个荒废了许久的石头砌成小池,里头池水深绿浑浊不见底,游廊曲折自梅林而出,连通大门、正房和后院,虽各处房舍都有些油漆斑驳,若修整好了自可凭栏赏梅观鱼,自有一番乐趣,后院里一架葡萄,两株有些年岁的西府海棠,隐着下人住的五六间西排屋,东边后门出去就是方才走来的路。
底下人忙忙碌碌,俞宪薇知道小古氏从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粗心留下话柄,便带着照水绕了院子看了一通,停在西廊下看梅树,如今是深秋,满树绿叶,尚不见梅开暗香来的景致,但绿叶下虬曲苍劲的枝干仍显出横斜疏瘦的品格。
照水年纪还小,憋不住话,看着满院的绿叶子无甚新奇,便悄悄和俞宪薇叹道:“姑娘,今天二姑娘看起来可真凶呢。”
俞宪薇看着她,含笑叮咛道:“那你记着以后千万不可招惹二房的人。”
她对照水满心感激,当日荆城兵乱,俞家主子们抢着马车逃难,若不是照水她们几个抡圆了胳膊推开别人帮着她挤上车,只怕她连俞家门都出不了,但因车少人多,照水她们没法上车,却都流着泪保证自己会去城外庄子里躲避灾乱,当时时间紧迫,不待话说完车夫便甩开鞭子赶车,俞宪薇泪流满面从车窗探出头,也只看到尘土中照水几人模糊变小的身影。
再后来她从水中被人救起,也曾打听过荆城的情形,却因兵荒马乱,谁也不能说个分明,纵然再见到俞家人,也无人知道这几个丫头的下落,乱时人如浮萍,命贱不可惜,今生今世再遇上,定是要好好待她们,决不能再让上辈子重演。
“姑娘,姑娘。”照水疑惑喊道。
俞宪薇回过神来:“你叫我做什么?”却也暗暗警醒,这几天,遇到这些人,她总忍不住陷入回忆中,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照水低了头,扭着手,扭扭捏捏道:“我娘让人给我捎信,说想来姑娘房里伺候。”她是俞家家生子,但家人很少,除了一个在庄子上办差的叔叔,就只剩浆洗房里的寡母江嫂子。自从一年前离开俞家老宅去往俞宪薇身边伺候,就再也不曾见过面了。
照水很老实,觉得这话说出来怕俞宪薇误解,忙解释道:“我娘不是想偷懒捡轻省的活,她来这里,上夜打扫干粗活都好,就是…就是想就近看看我。”
俞宪薇一笑,却又有些苦涩,她哪里不知道江嫂子的怜女之情,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后的俞宪薇必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糊涂隐忍地过日子,磕磕碰碰一定不会少,跟着她的人也不会如随旁的小姐那样风光。
于是,她略一沉思,道:“这话先不提,我今儿晚饭后给你一晚上假,你回去见你娘,再问问她,如果她还想进来,你明日再和我说。”
想必到了今儿下午,俞六姑娘不受老太太和三老爷待见的话就会传遍整座俞府,自来下人们都明白跟着不受宠的主子是没有出路的,若江嫂子知道事情后心绪有了变动,俞宪薇也不会责怪。
照水眨眨眼,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俞宪薇摸摸她的头,笑道:“你只管去问问你娘就是了。”
“姑娘。”宫粉带着人,抱了俞宪薇的铺盖和用品走进院子,问道,“姑娘想住哪间屋子?”
俞宪薇扫了一圈这间小院,虽然院小人少,但在这院子里,她是可以做主的。
于是俞宪薇指着东屋道:“住那里。书本笔墨纸砚放到西屋。耳房就做茶水间。”又道,“你和洒金、照水住后院,房子多,一人一间吧。”
赖妈妈恰好收拾了东西出来,听了这话笑道:“姑娘小小年纪,分配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俞宪薇笑笑,并没有接话。
赖妈妈见状,对照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忙退了下去。赖妈妈这才凑近俞宪薇,清了清嗓子,道:“论理姑娘大了,小的不该多言。只是太太实在事多,有些事关照不到,我仗着年纪倚老卖老就舔着脸多句嘴。”
俞宪薇看着这个杀害自己的仇人,距离太近,连赖妈妈脸上几块褐色斑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极力遏制着想要冲上去抓破那张可恨脸孔的冲动,衣衫下的身体一阵冰冷一阵火烫,手指颤抖不停,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道:“妈妈请说。”
赖妈妈点了点头,带了几分严肃道:“姑娘身为七姑娘的姐姐,对待妹妹应该和颜悦色处处容让才对,怎么今日见姑娘竟摆起架子不理睬她,七姑娘向来注重姐妹情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次不是想着先分姑娘一半,可姑娘竟对她这样冷淡,这叫她心里该多难过。”
俞宪薇胸口一股恶气横冲直撞,却只能死死咬住唇不泄出来,低了头,半晌,艰难地轻声道:“妈妈说的是,我知道错了。”
赖妈妈见她这样痛快承认错误,便满意点头道:“姑娘和七姑娘是双生姐妹,更该好好照顾她,对她比别人还亲近才好。”
俞宪薇简短道:“是。”
因为俞宪薇向来是个淳厚善良的孩子,从不会阳奉阴违,赖妈妈也不疑有他,和缓了脸色笑道:“这样再好不过。”又道,“这几间屋子里缺的东西都清点好了,回头就给姑娘送来,太太看姑娘住得远,心里怜惜,吩咐我把宽礼居的事都放下,先帮姑娘收拾齐整了。”
俞宪薇勉强笑了笑:“多谢母亲了。”
下人们手脚麻利,已经将衣箱和家具布置停当,赖妈妈又交代几句,这才带着人走了。
正房院子里,俞宏屹匆匆回府一趟,梳洗更衣后又出了门,小古氏正在床下教俞明薇读诗,见赖妈妈进来,便问:“六丫头那里都安排好了?”
赖妈妈忙道:“齐齐整整,很像个样子了。就是一些散碎物件还缺。”
小古氏点头道:“你去安排吧。”赖妈妈自去办事,俞明薇看她出去了,回头对母亲道:“娘亲,姐姐一个人住,会不会怕黑?”
小古氏笑道:“明儿不必担心,你姐姐比你大,不怕的。”
“嗯。”俞明薇点了点头,又道,“姐姐比我强多了,也比我会挑衣裳,我要是像她那样能提前知道,也就不会和二姐姐撞衣衫惹她生气了。”
小古氏一愣,这才回想起回府前给这一对女儿做了两条一样的石榴红绫裙,也事先交代过这衣裳是特地做了回府时穿的喜庆衣裳,她先前并没有传话让更换衣裳,怎的今日俞宪薇却没有穿。小古氏脸色微沉,小孩子平时穿什么她不介意,但如果毫无预兆地违背她的吩咐,这一点却实在可气。
她不愿在乖巧的小女儿面前说这些,便按捺下心思,想着等会儿再去问下人,现下先安慰小女儿:“明儿是好孩子,聪明懂事,读书写字比姐姐强多了,谁敢说你不如她?”
俞明薇更为怏怏不乐,放下手中书本,垂着眼睫像只乖巧可人的小兔子:“可是今天,大姐和二姐吵架,我害怕,去拉姐姐,她却甩我的手,——是不是姐姐也觉得我不好,所以不想和我一处。”
小古氏心头大怒,忙安慰了女儿几句,又道:“宪姐儿这么做实在不像话,娘会好好教导她的。”
俞明薇忙拉住她的手,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娘,我没有这样想,只是…只是觉得有点伤心。您千万别骂姐姐,她或许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她讨厌我。”
小古氏见不得女儿伤心,忙不迭安抚她,心里却将对俞宪薇的心更阴了一层。
最后母女两达成协议,小古氏不会去责骂俞宪薇,而俞明薇保证以后受了委屈都要及时告诉她。说笑半日,俞明薇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丫鬟下去吃点心。
这里小古氏阴沉着脸想了半晌,俞明薇是她心头肉,任谁都不能碰一下,但俞宪薇却是个棘手的,若是动手重了,老太爷老太太俞宏屹这三个人就算脸上不在意,心里只怕也会有了疙瘩,觉得她太狠了些。这慈母的名声建起来不易,要毁掉却是容易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请两个厉害些的嬷嬷代她去管教女儿,这样纵严格些也与她无关。只是如今平白无故没有由头,嬷嬷的人选也是空缺,还得要先选定人,等着合适的时机送到俞宪薇房里去。
小古氏打定主意,便将这事记在心里,先吩咐孙妈妈叫宫粉看严了俞宪薇,又请了俞宏屹的乳母秦嬷嬷常去南跨院关照关照。更下定决心一个月后跟着俞宏屹去上任时定要想办法把俞宪薇留在老宅才好。
5第五章 不是母女
忙了大半个下午,南跨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赖妈妈早将各色细巧小物件送来,各处都用上了,但不知为何,无论绣帘、香囊、床帐、窗帘乃至各色弹墨椅锦背的底色全都是鲜艳的红色,大红、石榴红、海棠红、银红、紫红,各色红巧妙布置在屋里,和新房那种满屋通红不同,既层次分明,又十分欢快活泼。
俞宪薇的眼睛却微微沉了下来,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十分抗拒和火焰一样的颜色,这是火海的烧灼镀在她灵魂深处的烙印,带着皮焦肉烂的臭味和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恐惧。
俞宪薇的目光在这些红色上徐徐扫过,最后停留在宫粉身上。
她重生不过数日,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喜好的改变,这样刻意地送来她厌恶的东西,必定是身边有人透露了风声,而这个透露风声的人除了宫粉不做第二人想。
宫粉察觉到俞宪薇的视线,自然明白是什么原由,却仍旧没事人一般往床头挂鲤鱼戏莲的紫红蝴蝶型香囊,最后还伸手理了理大红的穗子,笑着问俞宪薇:“姑娘你看,这香囊好不好看?”
俞宪薇看着她,眼中愠色渐渐沉下去,浮起一片淡淡笑容:“好看,颜色和样式都很喜庆。”
从前的俞宪薇,为了做个好女儿、好姐姐,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在那时的她看来,没有什么比母女姐妹之间和睦温馨来得更重要。
宫粉见她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之前姑娘挑剔穿着不过是在闹别扭,如今雨过天晴,理所应当该回复当初,便笑盈盈道:“这可是赖妈妈特地从箱子里翻找出来配上的呢,咱们刚回府,正该用些喜庆的颜色。若是太素净了,倘或哪位太太姑娘来姑娘屋里坐坐,看着也不像。再者,七姑娘屋里布置也是这样呢。”
果然不愧是孙妈妈一手□出来的人,拐弯抹角、话中藏话的本事可一点都没丢下,她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俞宪薇再不识抬举,那就是故意找事,作践赖妈妈的好意,身为姐姐还不如妹妹懂事。
俞宪薇垂下眼,笑了笑:“这样很好。”
宫粉见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又服了软,心头不由微微得意,又道:“太太还说了,姑娘今天表现得很好呢,她脸上也有光彩。如今老太爷病着,老太太不让大家说生病之类的字眼,说晦气,所以虽然众人心里都关心姑娘的病,但却都不好问出口,但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很关心姑娘的,送了很多补品来,太太还让每天送一盏银耳燕窝粥给姑娘补身子。太太待姑娘这么好,姑娘也要好好听话才是。”
这就是小古氏的高明之处,她总能心思细腻,体贴到各种旁人或许会忽略的细节,说的话也总能暖人心,所以上辈子不论下人们说多少闲言碎语,或者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却总还固执地认为母亲心里是有自己的。俞宪薇自嘲一笑,胡乱应了。
不多时,小古氏差人来唤俞宪薇去上房用晚饭,她便带上宫粉往前头去了。
西次间里小古氏正在和俞明薇说话,小姑娘已经换了身衣裳,上身是秋香色缂丝小袄儿,下面是湖绿色的蜀锦暗金纹襕裙,绣着半谢的木芙蓉,和俞宪薇这一身葱黄青绿倒十分相像,但看上去更显雅致。
俞宪薇看着那裙子上的花样,不由生出些感慨,她上辈子曾听家里妈妈们讲过,俞家是百年世家,早年也曾出过几个二三品的大员,盛极一时。先祖传下来的规矩,家中事事都有讲究,比如女眷们穿衣着裳,一日内,便是不见外客也需换三次衣裳。
晨起时是清新颜色的衣料,上头若绣的是花朵,则应是花骨朵儿,带着些许晶莹露珠,到了中午时分就是颜色艳丽,花儿满满绽放,蝴蝶蜜蜂穿戏其间,若到了晚上,则换上略暗的颜色,上头的花也是半谢。早午晚各有不同,而一年四季则以时节花卉区分,顺时应景,更显考究。
更有衣食住行上种种的派头规矩,庞杂繁冗,不胜枚举。
但是这几十年来,从俞老太爷的父辈们开始,俞家已经许久不曾出过一个为官做宰的人,庶务经商也是一般,家里底气不足,规矩也渐渐淡了。好容易等到俞宏屹科举中了二甲头名传胪,又做了个六品官,六老爷俞宏岓参军入了行伍,几年下来也挣了个武将衔。
虽然都不是高品职位,但儿子们文武双全,又有百年积淀的财富家底做基石,俞家门第到底振作了些,各色规矩讲究又重新捡了起来,但和以往的威仪尽显相比,如今这些规矩讲头不过是强作笑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