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却是勾唇微笑,从左手袖筒抽出一卷纸,迎风抖开,侯夫人站得离她最近,一眼看到那纸上文字,瞳孔骤然一缩。
“我本来不欲说此事,但,既然夫人你提起,我便说个清楚。”含章语调清晰,慢慢道来,“这是我祖父二十多年前给我生母备下的嫁妆,因为薛家家规,凡做妾者一律不得向外人透露自己妆奁数,以免损及正室颜面,所以我生母从不曾向他人提起。祖父出身农家,不懂古董珍玩,只知道田地重要,每每论功行赏便只索要田地,到我生母出阁时,陪嫁金银很少,田地却有三千亩。”
几位耆老皆倒抽一口冷气,这昌安侯府的所有田地庄子加在一起怕也只有五千余亩,当日看沈家女入府,只带了少少一些金银,众人还对她颇为轻视,谁知她实际陪嫁竟这般丰厚。
侯夫人见势不妙,正要反驳,含章目光微动,轻轻瞟了她一眼,便入利箭般将她死死定在原处。
“母死子继,我生母过世,这三千亩田地甚至这些年的产出孝敬自然该归在我名下。偏我一时好奇,怕那些庄子荒废了产出不好,我若胡乱问起,侯夫人您面上不好看,所以来京的路上先去那些地方看了看,结果,”含章慢慢将那卷至卷起,用巧劲送到那胖老头手边几案上,“烦请薛老御史帮忙瞧瞧,那些庄子如今都在谁的名下?”
胖老头展开纸卷,眯眼一瞧,顿时大惊:“这…”其中三分之一归了侯府,三分之一为侯夫人私产,后转了一半给薛定琰做嫁妆,还有三分之一,则由薛定琬带入了侯夫人娘家安平伯府。
含章无意理会他们的惊诧讶异和侯夫人的颓丧惶恐,低头抚平袖子,凉凉笑道:“既然非要说清那些钱财之事才可脱身,那我便用这三千亩地做买身钱,咱们钱货两讫!”
玄色长袖一甩,含章转身,毫不留恋而去。
才下了台阶,尚未出院子,外院总管薛管家一路跌跌撞撞狂奔而入,慌慌张张喊道:“侯爷,侯爷,有圣旨来了,是,是和二小姐有关的。”
第三十二章 沈含章 ...
“…元帅沈三独女早逝,膝下荒芜。忠臣无后,晚景凄凉,朕实不忍,兼悉获其独女诞有一女,年已二十,自幼由沈帅亲自教养成人,古云一米一饭皆是恩情,养育之恩亦重如泰山。鸟雀尚有反哺之德,何况人乎?故特赐此女沈姓,归宗沈氏,以尽朕抚恤忠臣之心,替其亡母尽孝承欢,亦报沈帅十四载抚育之恩,齐三全之美。钦此。”
“…兹念昌安侯府恭敬勤俭,体恤孤弱,深明大义,特赐昌安侯府金千两,加赐侯夫人王氏正一品诰命,封慈怀夫人,赐金玉佛像各一尊。钦此。”
紫檀接旨香案上轻烟袅袅,年轻的宣旨官朗朗清音隐隐回荡在启晖堂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两封圣旨,着实狠狠敲在众人心上。
今日含章一介未嫁之女,自陈家族对己不公,自请出族,脱离薛姓,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不论有何内情,却实实在在是不敬父母不认祖宗,这等行为实乃大不孝,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直接将女儿沉塘赐死也无人会有二话。
虽然含章身份特殊,薛家不能对她如何。但昌安侯府受了这奇耻大辱,若一怒之下以此为由告上金銮殿说含章不孝不顺,孝道为上,皇帝也不能偏袒,到时候下狱流放自有说法,沈三纵有天大的军功也无济于事,不但如此,事情一旦传出,天下清流一派定会对这大逆不道之女嗤之以鼻,御史的弹章便能将他祖孙两人给活埋了。
而如今,两道圣旨降下,一切全然不同,自颁旨之时起,含章便归了沈家,是名正言顺的沈氏女。
且圣旨内容声情并茂,道理凿凿,薛家女改姓,是皇帝对忠臣的抚慰,是亡逝的沈姨娘对父亲的孝道,更是含章报答祖父的养育之恩。薛家若是深明大义,体恤国之忠臣,就该毫无二话,欣然同意。
虽情理堂皇,但夺人女儿归于别家,到底有违宗族之法,为了安抚薛家,皇帝特地赏赐了千金,又因此事抬举了侯府妾室,故又额外赐了侯夫人一份殊荣。
如此一来,用含章对沈帅的孝压过含章对薛家的孝,以孝对孝,薛家也得了补偿,情理法上都勉强说得过去,天下人也不会有什么大意见。不得不说着实费了一番苦心。
至此,含章改姓之事已成定局,而薛家,接了这份旨意,受了这些赏赐,便只能拱手将人交出,而含章大闹启晖堂之事却只能一笔勾销,薛家不能有任何不满,否则的话就是藐视圣意,对皇帝不敬。
薛家众耆老跪在薛侯爷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接下那两份重如泰山的奏折,只觉得喉咙里卡着一枚硕大的苦果,哭都哭不出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连番的打击如惊涛骇浪将人吞没,白发老者喉间咯咯两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长发老者赶紧将人扶住,不让他倒下,接圣旨时晕倒,着实不敬。
薛侯爷大惊,忙使眼色让旁边伺候的小厮将人扶走。年轻俊秀的宣旨官很识趣地低头咳嗽,假装没有看到。
白胖的薛老御史打岔问道:“程家小子,你不是起居舍人么?怎么今儿不在宫里待着,却跑来颁旨了?”他这话自然并不是表面意思,皇帝突然管起官员家事,决定一个女子的姓氏前途,且还卡在这么一个节骨眼来颁旨,简直是匪夷所思。幸而宣旨的程熙和他是旧识,这话问出来倒也不打紧。
程熙果然很上道,他既宣旨完毕,就不算身负皇命之人,便先恭恭敬敬对着薛老御史行礼,这才道:“昨天傍晚胡杨的军情奏折到了,几位老大人进宫商议战事时,无意间提了几句沈元帅年老孤苦,膝下空空,夜里时常梦见亡女哭醒,病上添病。皇上听了感慨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朕亦为人父为人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乃好生之德,沈帅其情可悯。今儿一早便下了这两道旨意,让我来宣旨。”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事先已经计划好的,给一棍再赏个甜枣?不约而同,视线都看向含章身上。
她仍旧是沉静神态,无喜无悲,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本来会有些凶险的前路突然转成了另一条康庄大道。无论如何,做沈家元帅的孙女总比做为侯府庶女被送去程家做填房要好得多。但沈三若早有此意,为何这十四年都没提过,偏偏临到现在才突然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限疑惑都在肚子里翻滚,面上表情也十分古怪。程熙低声咳嗽两声,行礼道:“下官还要回去复旨。就此告辞,几位大人见谅,薛侯爷见谅,沈小姐见谅。”
这一声沈小姐直叫一干人等百感交集,连程熙带着随从转身离去都未曾注意,只含章无意间瞥见他的背影,面上突然闪过一丝惊疑。
不过半个上午,却像过了半生那么长,含章慢慢走过侯府已经有些熟悉的内宅道路,远远的二门边斜靠着一个矮小人影,老远就在挥手,欢快得像只摆脱了绳索的猴子。
含章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六,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一扫而空,全身轻松,便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六上下扫了她几眼,笑眯眯道:“事情都弄完了?”
含章点头,漫不经心道:“弄完了。”她想了想,也笑眯眯道,“这玉京哪里烤全羊做得最好?快带我去尝尝,两个月没吃过,快馋死了!”
小六从墙边矮树丛里摸出一顶斗笠扔给含章:“走,跟我走,包你满意。”
两人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浅浅低呼:“阿素!”
这道不和谐的低吟骤然打破了含章两人的好心情。小六回头瞄了瞄,龇牙咧嘴地小声对含章道:“是侯爷。”
含章暗叹,该来的总会来,便徐徐转身。
薛侯爷慢慢走过来,他方才许是疾步走来,袍角皱起,两鬓几缕碎发拂过额前,容貌一如既往的俊雅,又因着仪容微乱,倒显出几分不羁的名士之风,浊世翩翩之态。直至今日,此人仍可令世间女子迷醉。
含章平静地看着他:“难为薛侯爷还记得我的小名,却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薛侯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勉强出声道:“你如今身无分文,却能去何处安身?”
这大约是父亲的关怀吧,含章抿着唇想,多么可笑。
薛侯爷见她没有回答,便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个墨绿色锦袋递过来:“这里有三十两黄金,一些碎银子,你先拿去应急,等找好落脚处,我让人给你送些银钱物品去。”
含章看着那沉甸甸的锦袋,突然觉得好笑,方才侯夫人还口口声声自己吃薛家的用薛家的就是欠了薛家,如今这锦袋,到底又想说明什么?
对方一动不动,脸上现出嘲讽的笑,薛侯爷伸出的手渐渐有些尴尬得维持不住,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果真如此恨我。”
仍旧是令人难堪的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风吹过旁边矮树的声音。
“我小时候常常很困惑,”
突如其来的叙述让薛侯爷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含章,她亦回望,两人身量相仿,很容易就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情绪,含章深黑的眼睛亮得惊人,波光粼粼,“为什么大姐和二哥总能得爹爹喜爱,大姐绣了一个小花样,二哥写了一副好字,爹爹就会抱着他们,很开心地笑。爹爹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笑起来脸上会发光,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可是,爹爹从来不会来抱我,也不会对着我笑。”
语调一反常态的低柔,好像小孩子的委屈呢喃。
“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我绣的花不好看,我写的字像蚯蚓爬,爹爹每次都不会多看一眼。后来我想,算了,反正我也做不好,爹爹永远不会注意到我,所以我什么也不学了。”
含章两眼有些虚芒,眼眶里却隐隐溢出水光,“后来,薛定琬她们总是欺负我,我总被罚不给饭吃。我饿得慌,就偷偷去找爹爹,可是爹爹皱着眉头很严厉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能撒谎,说你明明看见厨房给我屋里送了很多好饭好菜。我拼命摇头说我没有撒谎,爹爹却根本不信我。我再去的时候,他就让人守着门不让我进去。”
“那次,薛定瑾弄坏了翡翠观音,却和薛定琬一起说是我碰坏的,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下人婢女全都给她们作证,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那天爹爹很生气,对我发了脾气。这大概是爹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里只注意到我一个人,可是他罚我在院子里跪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我什么都没吃,腿也好疼啊,晚上的时候饿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根本不敢闭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我吓得不得了,好想爹爹来救我。可是直到我昏过去,也没有看见。”
秋日的风吹过含章的短发,发丝凌乱飞舞,小六不敢置信地看着两道晶亮的水迹从她腮边滑过,砸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薛侯爷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异常难受。
“那晚之后我染了风寒,总是发烧咳嗽,怎么也好不了,断断续续从夏天病到冬天,爹爹只来看过我两次,每次听说我睡着了就走了。后来冬天来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足足烧了三天,是沈嬷嬷的哭声把我唤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就想,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侯府那时候在修房子刷油漆,我就偷偷拿了一罐红漆。故事里的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我很怕痛的,不敢割自己的肉和骨头。所以我就用油漆当成我的血泼在屋子里,我当时有点赌气想,这就是还了你的血了。然后我就和沈嬷嬷走了。”含章眼睛发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连声音也哽咽了。
“那天晚上特别冷,刮很大的北风,我的烧还没退,腿脚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其实我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爹爹担心我的病情,晚上刮大风的时候来看看我,也许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就开始找我了。我和沈嬷嬷第二天一早在等城门开的时候,一大堆人挤着,我也总是往后看,我想,说不定下一刻爹爹就出现,接我回家了。我看着后面,就不会错过他了…”语调渐渐低微,好像一片被风带走的树叶,渐渐再也不见了。
“所以,薛侯爷真是多虑了。你我的恩怨,早在我踏出玉京城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对你没有一点恨意。”含章狠狠抹了一把泪,脸上的脆弱表情突然一收,语调也骤然变得冷漠,眼中干涸平静有如荒漠,好像所有残余的情绪刚刚已经彻底释放出来,再无一丝剩余。
“此次回京,是祖父的一再要求,他怕自己以后顾不到我,怕我一身残疾,在这世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所以宁肯拉下老脸写信恳求你们重新收留我。我实在不能拂逆他的意思,这才回的京。可是没想到,侯府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这样也好,祖父一直不肯让我入沈家,如今倒因祸得福改了姓。这也算是昌安侯府对我做的唯一的好事了。”
含章轻笑着说完,看了眼天色,对仍自怔愣的薛侯爷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这段时日承蒙府上照顾,沈含章感激不尽,就此告辞。”她恭敬抱拳,态度谦和疏远,犹如面对一个普通的长辈。礼毕后,她带上斗笠,漠然转身离去。
薛侯爷握紧的拳渐渐有猩红的血顺着墨绿色锦袋缓缓滑落,他颤抖的唇开阖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自己的视线,从此陌路。
小六难过得眼泪汪汪,一路小心地看着含章脸色,生怕她难受想要大哭,却只看到她脸色平静无波,甚至隐约可见几分轻松。小六心里有些发毛,待到出了侯府,才小心翼翼问:“小姐,你…还好吧?”
含章想了想,道:“感觉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包袱全没了,很松快舒服。”她一挑眉,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有功夫想这些破事,要是等会儿烤全羊不好吃,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小六被瞪得一愣,寒毛直竖,突然觉得好像一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危险痞气的人又回来了,他一个机灵,忙几步追上去,舔着脸狗腿笑道:“好吃,好吃,我胡小六是谁呀,我找的地方绝对是全玉京第一美味,包君满意…”
两人说笑着远去,梧桐哗哗的落叶飞舞中,百年侯府的朱门又咿咿呀呀关上,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浑圆闪亮的金门环,黑底金字的大匾。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无关了。
第三十三章 偶遇君 ...
“这就是你说的玉京第一美味?”含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六,语气很是不善。
小六笑得见眉不见眼,十足狗腿子像:“是呀是呀,整个玉京就这里的烤全羊最地道了。”
含章瞪了他一眼,手一挥虚指了周围一圈:“就这?”这一条街楼台精致,雕梁画栋,门边飘扬着各色彩纱帘,十足的温柔乡。因为时间已过午,许多楼栋已经开始准备迎客,不时有轻纱裹身的美女从窗边走过,嬉笑逗闹,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空中飘着淡淡的胭脂甜香。他们两个正站在街道尽头一座小巧酒楼前,门内正有做异族打扮的女子笑脸迎客,虽然黑发黑眸,但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看着与盛朝人颇有些相异。
“就这,就这!”小六打着哈哈,偷偷瞄了正在招呼客人的细腰隆胸美女一眼。
含章当头给了个栗子:“我要吃羊,你带我来妓院干什么?”
小六慌不迭地抱着头跳开,很委屈道:“这里不是妓院,是仿唐式的胡姬酒肆。而且我也没说错,这里的羊确实最好吃呀。”
含章眼一眯,正要再敲,“咕噜噜~~~”“咕噜噜~~~”,两条声音此起彼伏,两人面面相觑。
含章揉揉肚子,决定吃饭最重要,过后再算账,于是她一个转身,当先踏入酒肆。
一楼已经有不少客人,迎客的女子便将他们请到二楼,含章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小六忙不迭报了一大串菜名,最后特地交代了烤全羊不要片,整只端上来他们自己片了吃。很是地头蛇的样子。
含章笑着摇摇头,随手揭了斗笠,露出长及脖根的短发,此时女子无论族群皆以长发为美,这样短发的女子出现在秦楼楚馆旁的酒肆里,二楼的几位客人颇为惊异,纷纷看过来,她不以为意,将迎客的酸酪汁喝了一口,浓酸微甜,入口生津,顿时眉一挑:“果然不错。”
驼蹄羹、浓汁鹿唇、葡萄酒,当然还有唱主角的一整只金红流油的肥硕烤全羊,外焦里嫩,散发出浓浓的肉香,让人胃口甚佳。
含章哈哈一笑,拿起酒肆提供的小刀就去片肉,谁知那小刀想是不怎么被使用,很久没有打磨过了,刃有些钝,用着不顺手,她随手仍在一边,从袖子里抽出随身的匕首,抽出来在袖子上擦了两下,就往肉上挥去,浅银蓝的匕刃甚是锋利,切肉有如割豆腐一般轻易,她片下一块,送到口中嚼了,点头赞道:“的确是美味。”
小六自捉了刀也片肉吃,闻言得意笑道:“是吧,我就说了这里的羊肉最地道,听说这些羊都是从西北的草原子运来的,正宗得很。”
含章两眼放光,吃肉喝酒,好不快活。小六见她这般爽快模样,心下迟疑,不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小姐…咱们就真的从薛家净身出户了?”
含章一口饮下一杯色泽紫红的葡萄酒,漫不经心看着杯上的花纹:“你还想怎么着?”
小六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反正咱姓沈不姓薛了,也不用管什么孝道了,干脆找人把侯府那些人捆了,逼他们把吞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要加十倍的利息!”
含章眯眼看着他,危险一笑,迅捷伸手弹了个栗子:“做梦了吧,再胡说八道就一边去不准吃肉!”小六啊呀一声忙捂住额头,悻悻地闪到一边,倚着栏杆嘀咕道:“我这不是为你打抱不平么!”很是委屈的语气。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眼中笑意柔和,摇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好心,可是这里是玉京,又不是胡杨,由不得胡来。不过你放心,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小六一听来了兴趣,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怎么个占不到便宜?要不要我去摸他们钱袋?要不把他们的古董字画什么的全一把火烧了!”
含章冷悠悠瞟了他一眼,手一挥切下一条羊腿,提起来往他怀里一扔:“吃你的吧!少给我惹事!”
小六今天才刚换的新衣服,可舍不得弄脏,眼疾手快接住羊腿,眼睛在明显不想搭理他的含章和金灿灿喷喷香的烤羊腿间来回一下,便决定吃为上,顾不得争嘴皮官司了,于是他嘿嘿一笑,两手捧了羊腿,大口大口撕咬起来,大吃大嚼颇为豪爽,不多时啃完一只羊腿,随手将骨头往旁边一甩,谁知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羊骨甩出栏杆,直直掉到底下街面上。引起一阵惊呼,有个粗壮声音立刻大骂道:“是谁?是哪个兔崽子乱扔东西?!”
小六一呆,忙探出头往下看,只见正下方正好站了两个人,一位年轻公子正低头看脚下挂着几条碎肉的羊骨,他身后一个家仆打扮的魁梧汉子叉了腰对着楼上开骂,一见小六露头,立刻浓眉倒竖,指着他喝道:“是不是你?!”这人满脸狰狞,胳膊上肌肉隆起,拳头像个小钵,着实吓人。小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年轻公子听出是个少年的声音,便抬头往上看,不妨与含章目光相对。含章微怔,继而朗笑道:“程大人,幸会!”
程熙微皱的眉目舒展,亦笑道:“沈小姐幸会。”他已经脱了官服,换上一身圆领白地黑宽边的襕衫,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清华隽爽。
含章已经喝了一壶葡萄酒,微微醺然,兼之今日了结了十几年的心头烦扰事,着实爽快,颇想找个人一起喝酒,相请不如偶遇,小六实在聒噪了,眼前这人看着倒也顺眼,今天去宣旨时也很是识趣,是个不错的人选。她深觉此事可行,便一个栗子敲开小六,对着楼下的男子笑道:“小仆失礼了,程大人见谅。若是不嫌弃,不如上来吃几杯,算是我赔罪,如何?”
这话若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说,那就只是稀松平常,但其中一人换成女子,便显得十分特别,隐隐似乎带了些暧昧色彩。一时四周人都惊讶不已,齐齐望了过来。
含章神态很是自然,好像压根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倒是程熙白皙的脸上微微现出些薄红,他低咳两声,沉声道:“也好。程某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身后那仆人听得一急:“公子,我们还要…”
程熙抬手止住他的话:“你先去吧。”又低声交代两句,那汉子眉间疙瘩松了,抱拳道:“知道了。”说完,闪身就走了。
程熙便理了理衣衫,抬步入了酒肆。
小六自知理亏,揉着被敲了两下红通通的额头,谄媚地让出座位,殷勤地叫了女侍添上碗筷酒杯,含章又想着程熙吃不惯这样大块的肉,便再叫了烤羊腿并烤羊腰子羊肝等物件及一些小菜,最后还让添了两壶新酿葡萄酒。
程熙果然是个很不错的酒友,态度恬和,又会找话题活跃气氛,说起玉京的轶闻趣事来活灵活现,却半字没有多提今日薛家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