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知道女婿做的错事着实不小,会给薛家带来巨大的麻烦。可一旦真要和娘家了结关系,便如要斩断自己左膀右臂一般,着实难受得紧。

薛定琰忙握住母亲的手,劝道:“娘你不必忧心,我看爹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

侯夫人自失一笑,显然认为这话是安慰之语,并未当真。薛定琰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若是爹爹真有这打算,为了薛家女儿闺誉着想,当时便会回绝程家,哪里还有推脱一说?他既然留下转圜余地,其中定然别有因由。”

这一番话颇有拨云见月之功,侯夫人本是聪明人,但身在其中,满心担忧烦扰,倒忽略了其中关窍,被女儿点破后再仔细一想,倒也不无可能:“可不管如何,王家和宁王妃李家是结下仇了,薛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难为你爹爹了。”

薛定琰暗忖薛崇祈与王莞之事到底还是有内因,只是父亲既然没有告诉母亲,必是另有安排,自己也不便多言,但力所能及之内,还是要为家里解除些后顾之忧才好,现在家中情况复杂,断不能再有变数,便又道:“我隐约听说,木樨雅会上二姐姐似乎出了状况?”

不提此事还好,想到私下审问樱草听得的事情真相,侯夫人冷笑一声:“我又看走眼了一次,那丫头不止面上是个无礼心狠的,心里也是一般狠辣。”说着便将含章那日的所作所为一一告诉女儿。

薛定琰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在手绢上勾画,侯夫人说完,仍觉心头郁结之气难消,便微微笑道:“如今诸事繁杂,我无心处理此事,待到这阵子过了,定会好好教教规矩,扭一扭她这脾气。”

侯夫人调理人的手段薛定琰也知道一二,这倒不用担心,她只顾虑若真和程家婚事定下,也不知含章这里会如何。略一思索,便笑道:“堵不如疏,若能用话将她劝服,岂不皆大欢喜?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二姐姐了,今日既然来了,理当去见见。”

侯夫人微讶,顷刻又明了,她恬然一笑:“你想去便去吧,叫许家的送你过去便是。”
小女儿的能耐自是毋庸置疑,若能敲打敲打含章,让她收敛几分,倒也省些事。

薛定琰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很模糊,只停留在记忆深处总是紧紧抿着唇角的样子和大姐那得意的炫耀一般的讲述中。
那时候大姐和三姐常合伙欺负她,而她每次的申诉总会被母亲想法子误导,久而久之就连父亲也不信她的话,而她也像只刺猬一般,不分敌我全都用锐刺相对,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许是积怨越来越深,在一个冬日深夜,她用红漆把自己住的屋子泼得好似满堂鲜血淋漓,和一个老嬷嬷一起悄悄离开了侯府。

父亲曾焦急地四处寻找过,但她却好似从人间消失,直到一年后从边疆传来消息,众人这才知道她原来去了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从此,她便和侯府再没有了瓜葛,大家也渐渐将她遗忘。

薛定琰一路听许妈妈讲述含章回府后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再忆及从前,心头对这个姐姐的脾性已经了然,一个性子倔戾乖张、狠却不够绝的人,却也不难应对。

可待到许妈妈叫开了门,薛定琰盈盈步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一眼看到廊下玉节草卷帘下藤摇椅上那个平静如水的陌生人时,突然,她又有些疑惑了。

薛定琬行走时步子碎小,仪态端庄,长长曳地裙裾迎风拂动,颇有几分凌波佳人的娇美之态,含章缓缓从摇椅上起身,静静看着她由远及近,待人走到面前,方对她勾唇一笑:“四妹妹。”

薛定琰心中闪过一丝不适,只觉得周身有些异样,不由自主凝起全部精神严阵以待,脸上仍是嫣然微笑:“二姐姐。”

樱兰乖觉地端来一个绣墩,含章抬手示意:“请坐。”

两人先后落座,樱兰又上了新茶,含章仍是请客人先喝,薛定琰端起杯子,微微拨了拨茶叶,闻那茶香:“好茶,涌溪火青?”

含章低头饮了一口:“我不懂茶,都是侯夫人送来的。”

薛定琰淡笑:“原也没什么,茶这东西,不过是用来喝的,喝了觉着味道好、对味,那就是好茶,姐姐既然爱喝母亲给的茶,想必是对了味的。”她目光从廊下挂的玉节草,迤藤摇椅扫到那旁边精致秀美的小火炉,炉上的红泥壶再到含章腿上盖的银狐毯,身上穿的湖绿色芙蓉望月缂丝长袄,头上一支白玉玲珑发簪,心里的猜测便变成笃定,对着含章柔和一笑。
第二十九章 定亲 ...


含章低笑几声:“我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别人给什么就用什么,哪怕是给条稻草也要当黄金捧着,哪里还能挑剔什么对不对味?”她说着,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面前人,不怀好意。

薛定琰被那目光激得心头一跳,忍不住立直身子正襟危坐,强自镇定,掩口轻笑道:“姐姐说笑了,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姐姐吃穿用住,无不精美,别说是稻草,怕是连黄金都比不上呢。姐姐这么说,只怕会辜负了送东西人的一番苦心。”
她说着,仿佛不经意又扫过玉节草帘子、含章身上盖的银狐金丝毯和她头上的白玉钗,这几样东西的价值何止千金。

含章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讪讪地低了头,舍不得一般在狐毯上抓了抓,薛定琰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又道:“再者,姐姐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姐姐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们是血脉至亲。”

含章眼光一闪,脸上略有愤懑之色,冷笑道:“话说得好听,从前将我往泥里踩时,可从未念及过我们是血脉至亲。”

能出声埋怨倒是好事,薛定琰心头微定,盈盈笑着,眼中微含歉意:“当年大姐三姐年纪小,性子娇纵,确实做了些糊涂事,二姐姐心里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可咱们毕竟是一家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里有隔夜仇的?”
她看着含章脸上明显的嘲讽神色,叹了口气,很是委屈不平,“二姐就算不念着别人,也该为爹爹想想,当年你离家,爹爹几乎将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冰天雪地里从大清早寻到深夜,回来时一身的冰渣子,连手都冻烂了,全家也都帮着找你,连年都没有过好,有一晚爹爹找到城外,过了闭城门的时辰,只好在农家住了一宿,结果大冬天晚上太寒冷,他又忧心你没有带够保暖的衣服,担心得辗转反侧,一时不察染上风寒,险些连命都送了,直养了两个月才好。想必这些姐姐都不知道吧。”

含章脸上果然如她所料出现了明显的惊诧和动摇,薛定琰找准了破绽,便继续打铁趁热:“后来总算有了姐姐平安的消息,爹爹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两天,满心悔恨,之后就忙着叫人送吃的穿的用的去胡杨,这十多年每一年过年节,但凡大姐和我有的,胡杨必定也有一份。如今你回来了,爹爹更是当成手中明珠一般呵护,家里有的,无不倾其所有来供养姐姐,他这一片慈爱之心,姐姐难道感受不到?又怎么忍心辜负呢?”

含章垂下眼,眸中闪烁不定,沉声道:“四妹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虽然她神色一直未变,但薛定琰明显感觉到周身笼罩着的不善之意消散了许多,便对着身边丫头挥挥手遣散她们,和颜悦色道:“我们姐妹十多年不见,到底有些隔阂,若说有什么亲密无间的私房话那也太假了,可即便如此,我仍想和姐姐讲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含章端肃神色,点头道:“你说。”态度和刚见面时比,已经和软很多。

薛定琰娓娓道来:“人争一口气,姐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我也知晓,但凡事都要放长远了看,如今姐姐的外祖父是边关的元帅,掌帅印,众人皆服,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护不得姐姐一世,沈家已经散尽家财,也没有近亲能照顾你,想必沈元帅也是明白此点,才会特地将姐姐送回侯府里。便是想着爹爹是你的亲生父亲,父女天性,薛家总能护得你周全。果然,从姐姐回府至今,上自父母兄弟,下至奴婢仆从,人人都护着让着姐姐,一应吃穿用住无不尽善尽美,用的玩的都是价值连城,燕窝人参那些补品一天没有断过,母亲那里凡有什么新鲜物,也都一日两三回往姐姐这里送,你仔细想想,家里可曾有一点薄待你?”

含章似听得入神,缓缓靠在椅背上。薛定琰又道,“大姐前日所做的事,是荒唐可笑了些,但归根究底,也是因为爹爹遇上了大麻烦。”

含章猛然抬头:“麻烦?”

薛定琰缓缓叹了口气:“二姐你整日在此悠闲度日,爹爹又心疼你吃了这些年的苦,一点不肯让你知道,自然外头光景你也不清楚,现如今二王相争,都想拉拢爹爹,其中英王统管兵部,他性刚好武,又一向倾慕沈元帅,听得你回来,便想召你去王府做妾室,可爹爹不肯让你屈尊去和那些姬妾争宠,便推脱了。”

含章眼中闪过一丝骄傲情绪,冷笑道:“别说是妾,就是王妃我也不稀罕。”

薛定琰低声无奈叹道:“爹爹何尝不是这样想,他和二哥这些日子几乎访便了所有官宦世家,想给姐姐说门亲事,只是别人都没有应允…”她目光微垂,带着几分忧虑扫过含章的腿,“不但没有成功,事情传到英王耳中,他大发雷霆,斥责爹爹看低了他。”

含章将腿往裙子里缩了缩,不由提高声音道:“你何必睁眼说瞎话,前日圣旨还传来,恩赐府里二少爷袭爵呢。哪里有什么麻烦?”

薛定琰眉间轻愁,摇头苦笑:“道德经里说得好,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爵位给或者夺,不过是皇家一句话罢了,英王已经这样示好,若薛家一再推诿,便是不识抬举罪无可恕。英王殿下是皇上次子,太子人选,真是得罪了他便会累及全家,到时候别说是爵位,只怕全家人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含章倒抽一口冷气,全身一僵,喃喃道:“原来事情是这样,如此说来,倒是我连累了他们?”

“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怎么谈得上连累。”薛定琰忙道。

当初这位二姐宁肯自己忍气吞声都不曾动手伤害过别人,前几日她虽看破了大姐的计谋,却只是将计就计恐吓婢女用以自保,亦不曾伤到任何人,由此可见她性子虽倔冷,有勇有谋,心地却不坏。这样的人,若能找准弱点,是极好攻下的。

薛定琰等了一会,看含章一脸自悔担忧神色垮下肩膀,方慢慢继续:“只是大姐担心得很,又不敢和你明说,便只好自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英王妃娘家挑选了一个人,咱们和英王妃成了亲戚,在英王面前也说得过去,虽说是继室之位,可他家里钱财充盈,又是名门之后、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已经是五品职位,姐姐若嫁过去,便是五品诰命夫人,也不算很委屈。要知道五妹妹许的人家只是翰林之子,连功名都没有呢。可爹爹还是觉得慢待了姐姐,一直不肯答应。”

含章想了想,迟疑道:“可是那人…看着不像好人。”

薛定琰听到这样生涩幼稚的形容,忍不住莞尔一笑:“二姐姐大约是在外面久了,不知道京里的贵胄子弟大多如此,成婚后家中都有几个妾室,便是我公公和爹爹那一辈人也是这般。前几日祖母还赏了两个丫头给爹爹呢。但妾室无论怎样都比不过正头夫人,若是夫人觉得不好,或打或卖都不是问题。若是二姐实在不放心,也可请母亲出面让对方把妾室都遣散了,这不过几句话的事罢了。”

含章静静思索着,薛定琰见她动摇模样,心里彻底放了心,正想饮些茶水润润喉咙,忽然含章眉间舒展,抬头笑道:“四妹妹说了这么多,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去当个和亲女吧。”

薛定琰心里顿时一咯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暗恨一句好生难对付,便索性直说道:“如今程家已经指定了姐姐,非你不娶。你若是不应,全家都会有大麻烦。姐姐也姓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家已是后继无人,又没有给你留一文钱,你如今吃穿住都是薛家所出,若是薛家垮了,到时你只怕温饱都不能够,还不如这结果。姐姐细想想,你愿意舍了这些富贵,重新过以前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你忍心看着爹爹因为你丢官罢爵,贬为庶人?”

含章慢悠悠端起一旁半冷的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都说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你们想叫我卖命也该给个说法,我投了个畜牲道,又能得什么好处?”

薛定琰乍见她好似突然换了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对方的当,她柳眉蹙紧,咬了咬粉色唇瓣:“你若是救了全家,薛家欠了你的情,不但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以后必然会感激你的恩情,若有需要之处,薛家就是你的后盾,会护你一生一世——你信不过我,还会信不过爹爹和二哥么?”

含章笑吟吟看了看她,原来不管外表多么谪仙下凡清雅脱俗,人就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欲望去做一些不那么仙人的事。
目光徐徐转向院门方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果然攻心上策,只是四小姐来了这么久也该走了,要不然,怕有人会着急的。”说着,她立起身,蹒跚着掀开门帘摇摇晃晃进了内室。

薛定琰只觉得全身力气好像都打进一团棉花里,被人家耍得团团转,她素来冰雪聪明,从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不免涌上一股恼意,正意气难平,忽听见院门口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却是一脸焦急之色的侯夫人。

薛定琰一惊,忙走过去道:“娘,怎么了?”

侯夫人已经换了一身出门的大衣裳,一把拉住她手走出院子,停在一处僻静角落,方悄声道:“你快些去见过你祖母,便和袁重约回去吧。”薛定琰听得蹊跷,忙道:“可是出了何事?”

侯夫人眼圈一红,轻声哽咽:“伯府有人悄悄传来消息,你姐姐她…她险些寻了短见。我和你爹爹现在就去看她。”她说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薛定琰忙扶住她:“这消息是谁送来的?”

侯夫人稳住身子,闭上眼定定神:“是她的乳娘薛妈妈。”这薛妈妈是薛家家生子,素来耿直诚恳,对侯夫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欺瞒。薛定琰这才信了,也心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和您一起去伯府吧。”

侯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不可,你和袁家都不能参合进来,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为了她连累你们。我和你爹现在从后门坐小车先走,你们拜见了祖母就回去,待到下午会有人从伯府正式传消息来侯府的车架再动身去那边,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到你们头上。”
她这是怕外人说薛定琰知道姐姐凄惨情况却不去探望,责怪她没有姐妹情谊,可若是薛定琰真去了伯府,只怕袁家也要被牵扯进这一团乱麻里。侯夫人到这时也不忘为女儿着想,薛定琰鼻中微酸,懊恼道:“娘,我没能说服她。”

侯夫人拍拍她的手:“不打紧,快去吧。”说着便回身唤了婢女,母女两匆匆分道扬镳。

半个时辰后,袁府的马车驶出昌安侯府,袁信坐在车内看着妻子略显忧色的脸,关切道:“岳母和你说了什么?”薛定琰咬一咬唇,低头道:“母亲担心我会被嫌弃,病势越发重了。”说着,眼眶一红,漫出盈盈水色。袁信忙给她拭去泪水:“岳母多虑了,你这样的好媳妇,喜欢还来不急呢,怎么会嫌弃。那些事岳父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不打紧的,你不要多想。”薛定琰轻轻嗯了一声,偎进丈夫怀里。

袁信缓缓抚过她乌黑柔发,想到一事,又问:“你今日可曾见过那位沈家来的二小姐?”薛定琰警觉一惊,只起身摇头:“那姐姐不爱见外人,我去了她院门外她却身体不适也没开门,我略等了一会就走了。怎地?你认识她?”

袁信摇头:“不曾见过,在边疆时也听说她是足不出户,从不见人的。只她毕竟是沈家三弟的妹妹,如今她哥哥不在了,我做兄长的也该照拂一二。”
薛定琰颔首笑道:“既是这样,我下回一定等到她开门了为止,只不过听说木樨雅会上程家那位堂少爷对她颇为倾慕,今日来送了庚帖,怕是年内就急着要娶过门呢。”袁信大惊:“程步思?”

薛定琰点点头:“正是。”袁信皱眉:“怎么是他?”薛定琰看了看他脸色,迟疑道:“怎么?不妥么?可是听说二姐她见过程公子后是极满意的,如今正催着母亲准备嫁衣呢。若真是不好,不如我回去劝劝她?”

袁信略一思索,又问:“她见过程步思?”薛定琰点头道:“是呀,听说是木樨雅会时在公主府的书房外偶遇上的。”

袁信眼中闪过一丝情绪,缓缓摇头:“此事,容后再说吧。”

三个时辰后,伯府传来消息,薛定琬投缳未遂,薛家阖府皆惊,薛侯爷及夫人匆匆乘车前往伯府探望女儿。

次日,昌安侯府正式遣媒回了程家女方庚帖。程府欣然接受,并约定十日后下小定。
第三十章 意愿 ...


淳龙二十二年九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纳彩,定盟,祭祀。

这日确实是个好日子,晨光乍现,便已能看出一天的秋高气爽。樱兰心中烦扰,天刚亮就醒了,她草草收拾了自己,便拧了热水去前院含章屋子。

推门进了内室,迎面便看见含章已经穿好一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裙,正往衣架上取一件喜上眉梢花样的石榴红缂丝褙子。
樱兰眼皮一跳,她掌管含章各色衣物首饰,自然知道缂丝褙子是昨儿许妈妈特地送来的吉服,而这玄色衣裳款式古朴,花纹简单,却绝不是侯府里的分例,甚至昨天之前自己都不曾见过,侯府宅院深深,这身衣服从何而来?

含章见她进来,只用眼光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问:“今儿初几?”她这段时日性子平和温婉许多,也会主动和婢女们说几句话。

樱兰道:“初六,九月初六。”含章点点头,仍旧不慌不忙穿着褙子。樱兰迟疑一下,便装作没有看到那来历不明的衣服,径直走到屋角盆架边往铜盆里注水,打湿巾帕。含章穿好外衣,缓缓走来立在架前洗漱。

樱兰照旧去床边小几上收拾昨夜的茶水,手撑在床边,手指习惯性悄悄探入如意富贵花绣枕下,指尖空空,她猛然一惊,那样总是放在枕下的坚硬冷峻事物,不见了。樱兰只觉背后袭来一股凉气,全身汗毛倒竖,忍不住转头看向含章。

含章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梳着长发,两人目光在镜中交汇,含章见她惊惶模样,忍不住低低一笑:“慌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能一万年不变不成?”

她这话不但默认了匕首是她取走,更暗示了自己知晓樱兰每日的监视窥探。窗户纸骤然被捅开,樱兰只觉惊惧中带了几分难堪,心里惊涛骇浪,却只能垂首默然站着。

含章随手将一头略显枯黄的长发卷起,用一枚簪子定成一个简单的宝螺髻:“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欠我什么,下去吧。”

外头已经大亮,另外三个新送来的二等丫鬟有些畏惧含章,不得传唤便不敢进门。樱兰一动不动,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上前几步跪下:“求二小姐救救樱草。”

含章有些意外:“樱草?”

樱兰跪在地上,低声道:“樱草在木樨雅会上冒犯了二小姐,夫人震怒,便将她锁在柴房,待今日定礼之后便要发卖出去。二小姐,您救救她吧…”

含章目光轻轻瞟一眼地上人,道:“她因冒犯了我才被处罚,如今你竟要我去求情,莫不是在说笑吧。”樱兰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含章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忽而一笑:“难不成我若是规规矩矩从了命,今日之事顺顺利利过去,你就可以凭此功劳去向二夫人讨个恩典?”语调不高,却字字钻心,樱兰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

含章眸色深如寒潭,缓缓收回视线,意兴阑珊道:“你下去吧。”

樱兰一怔,唇咬得雪白,仿佛下定决心般,不但没有走,反而向前膝行两步,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上:“还请小姐看过这个再做定夺。”

她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仿佛笃定了眼前人看了这东西后必然会有所触动般。含章略带疑惑看过去,却只是几张折叠整齐的泛黄纸张,折痕处磨出了毛边,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樱兰抬头对上含章视线,轻声道:“我死去的娘,是昔日沈姨娘的陪嫁丫鬟。”含章明显愣了一下,面色却还算平静,伸手将东西接过打开。

一张地契,京郊北庄两百亩水田,一张银票,通和钱庄通兑五百两。此外,还有一封信,字迹虚浮无力,很有些潦草,末尾署名触目惊心,沈灵霞。
含章心跳停了一瞬,立刻从头至尾将信看了一遍,这是她生母临终前最后一个月写下,内容是托付自己的陪嫁丫鬟腊梅把这两样东西收好,待到女儿阿素懂事后私下转交给她,并且托腊梅好好照顾幼女,期盼她一生平安康乐即可,还反复叮咛女儿千万不要心存怨愤,更不可违逆父亲,要体贴谅解他的苦衷,为他分忧解劳,一定要做个孝顺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