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终于清楚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从前不同。” 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 她说,“天下唯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 ,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 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动,她说:“你总要知道小心。”
“以后我不会再有事。” 我低声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
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 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 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 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 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 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 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 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 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 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 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 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 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 …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 * * * * * * * * * * * *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 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 我压低声音,“去插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栓。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仲片刻,她过来揭起床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日内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 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沉思少顷,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摇头。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身抖战。
“怎么?” 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潮湿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 她颤声说。
我忽然明白,门外便是那方才唤住人们搜查的人。
“去开门吧。” 我说。

她迎进的男子眉目秀爽,风仪纯静,与池杨迥然不同,却依稀可见相似轮廓。
是池枫。
他静静望着慕容湄,叹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 他说。
慕容湄呼吸急促,却一时无言。
池枫转身,由怀中取出一只银盒,放在桌上。
“此药内服,暂时止痛颇有神效,明早他应该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会调走镇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们尽管放心。”
他离开桌边,专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开目光,轻轻一叹,走到门旁。
“等一等。” 慕容湄声音颤抖地说。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良久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仍会等你回来。”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慕容湄梦游般向他走近,轻轻拥抱了他。
“那么你等我。” 她说。

 

 


第六章


惊变

 

 

 


池杨

酥雨无痕,莲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桥,看见池枫正独自凭栏,青衫历历,已为雨水沾湿。
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一笑,叫声:“大哥!”
又指着池中初发莲叶淡淡说:“今年的荷叶抽得真早。”
庄中有温泉暗通池底,尽管地处塞北仍可种植莲花,但三月生叶却并不寻常。
我点点头。
“过几日便是清明,” 同他看了一阵如镜池水后我说,“我们一同去扫墓。”
他低声答应。

池家墓地在琅然谷。三山环和,温泉溪水暖气熏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侯,我们于先祖父母坟前一一拜祭。然后我在慕容宁的墓前驻足凝望,池枫立于我身后几尺,默不作声。
我回过头,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无法释怀,虽然事情已过去两月。
“我从未怪你。” 我说。
我从未怪过他,即使当那天他忽然走进我的书房,告诉我几天前在铃雨镇他放走了关荻和慕容湄。他当时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无欺,只将事情一一说清,全无辩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说:
“我宁可你不让我知道。”
他叹口气,垂下头。我的弟弟,他从不懂得文过饰非,更不懂得对我隐瞒。
我命令他十天不许出怀枫居。他领命而去,状若释然。然而我们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谓责罚只为了让他安心,他知道,所以尽管他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装成一派欣然。

“我从未怪过你。”
当我这样说时,他只笑笑,无言。责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无计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几时回来?” 我转开话题。
“她… …”
他忽然停下,望着东侧山岭,目光一涨,万分明亮。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衫女子远远站在东边山壁,面目虽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是慕容湄。
“大哥… …”他回头望我,声音微颤。
“你去吧, ” 我说,“带她一起回庄。”
他一笑生华,飞掠而去。我看见他在山坡迎上她,两人站定。
我移开目光。
青天无片云,而温泉里逸出的白雾团团飘移,仿佛所有的云都落在这谷中。
我转身望着水汽氤氲中慕容宁的墓碑,想起她带给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这一次,另一个慕容家的女子会为我的弟弟带来什么。
就在这时我分明感到心惊。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心头突然收紧,我不由自主地转身,看见山坡上池枫正微微后退----
霎那间我棰心痛悔,拔身飞掠。我眼前发红,撞开草木,夺路狂奔。但我绝望地感到一切都为时过晚,大错已经铸成。
池枫!
*** *** *** ***
他回过头来,当他听见我的叫声。
他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困惑,双目迷茫。
在他身后,慕容湄呆呆站着,她手中长剑正滴下最后一滴鲜血。
我急痛攻心,双眼如欲喷血,出剑,我扑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剑势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愤怒后悔恐惧悲痛,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闪,是池枫,他竟然挡住她!
我不及收势,奋力扭转剑尖。剑锋擦过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势犹未尽,我跪倒,长剑深深插入土中。
学剑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狈。
“大哥,你放她走吧。” 池枫在我身边安静地说。
我望着他衣上斑斑血痕,觉得全身滚烫,唯有心中一片冰冷。“不!” 我拔出剑厉声说。
他惨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
“只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开剑柄,我回头望着慕容湄。
她眼神一片空洞,干枯无物。
“你走吧,” 我听见池枫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无所知。”
她目光一闪,望向他。
“我不要紧,” 池枫努力将颤抖声音转成柔和,“伤口并不深。”
她望着他,仿佛一无所悟一无所思。
忽然间,她转过身,缓缓走开。她倒拖着那柄长剑,在岩石上磕磕碰碰,缓缓消失在山岭那边。

我如梦方醒。
我将池枫放倒在地,撕开他的衣服。
伤口在腹部,并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双手颤抖,掏出他怀里和我怀里所有的伤药。我将它们全部倒上他的伤口,然而血如喷泉,将堆积的药粉奋力冲开。
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对不起,大哥。”
我转头去,看见他惨白脸色,焦点模糊的双眼。我觉得他额上每一颗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绝望和恐惧完全吞没。
“不要怪她… …”他断续地说,“她并不想… …” 他忽然停下,轻轻侧头,没有了声息。
霎那间,我从头至踵地冰凉。

我吹响竹哨,谷外家人远远赶来。
我低头包扎起他的伤口,即使在包扎后,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时眩晕,我抬起头望着远方。
四周很静,千山佳树,碧草芳辉,灌木丛中鸟影相逐。
我记得这一天是清明。
万物生长此时, 皆清洁而明净。
然而此刻在我怀中的没有知觉的弟弟,我觉得他比世上一切东西都更加清洁明净,不染微尘,必得我以生命照顾珍惜。
从来,我都这样觉得。

他出生时我八岁。
那时我已随父亲习剑三年,常常在练剑之后,到他的摇篮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细看他胖胖的脸和小小的手脚,觉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从这样具体而微时长成。
如果他醒着,看见我来便会发出咿啊的叫声,急急蹬脚伸手,无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无限快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忽然抱了弟弟来,笑容可掬。
父亲让我暂时停下,问母亲什么事。母亲却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剑,走过去,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向我探出身来。
我接他过来。母亲仍在旁边低声逗他,唧唧哝侬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间,他扭过脸,认真地看着我,清晰地叫了声:“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时软得塌陷下去,而又尴尬万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转过头,我看着院中的树。
父亲母亲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声。 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团。而弟弟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摇篮边看他。我走时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我听见他含混地咕哝:“哥哥!”
一时间我泪盈于睫。
那是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他懂得叫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弟弟后来慢慢长大,仍象小时候一般喜欢我。
我走到哪里,他总要跟到哪里。
偶尔我也嫌他麻烦,可每当他仰望着我,明亮纯净地笑,我总是立刻软下心来。
我教他认字读书,给他刻木剑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带他到山野打猎玩耍,他总是兴致勃勃飞跑着去捡我杀死的猎物,看见它们的惨状又不免伤心。所以后来,我便不把猎物杀死,由他捡回家疗伤豢养,再放生。
他四岁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树去掏鸟窝,他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无比好奇,不住求我一同带他上树。我最终答应了他,然而很多年后我仍为了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坐在那根树枝上,伸手去取鸟蛋的情形。
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地梦见那只忽然穿出枝叶的回巢大鸟,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我们的头顶。它尖利的鸟喙象红色的短剑,闪电般啄向弟弟的脸。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冷静无比地拔剑,及时刺死了它。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跌落在树下的永远是那只鸟,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实。
跌落在树下的是我的弟弟。
当那只大鸟向他啄去时,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去拔我的剑。于是慌乱躲闪之间,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树下。
当他落下树时,我发觉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闷的落地声,仿佛就是我那颗心掼碎的声音。这一声以后,整个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记得我怎样下的树,我只记得我抱着他冲进客房,跪在在庄中作客的神医欧道羲面前。
弟弟的伤并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伤口的血不肯凝结。欧道羲费尽辛苦,才在大半个时辰后止住他的血。然后他松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示意我们出门。
我记得那时正是黄昏,夕阳大得失常,颜色有如凄凉晚枫。我看见父母的脸色无神而苍黄,我听见傍晚的山风呜呜作响,山那边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 …而欧道羲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还要令我觉得萧瑟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