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嘉跑回内院与老婆商量,将宁王晾在前厅,倒引的宁王大笑不绝。

谁能想到许相爷连儿女婚事都做不了主,要向夫人请示回报?

果然惧内之名不假。

胡娇正与腊月小寒一起为新生儿裁衣衫,对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的性别猜测不已,听到宁王亲自上门提亲,顿时一阵心塞。她家闺女才及笄就有人上门提亲,而且提亲的对象还是她不得不慎重考虑的。

以往也有别家官眷半开玩笑的提起此事,但胡娇总以女儿年纪小为由推脱了。

她将许相爷推出房去,“你去前厅陪王爷,这事得容我考虑考虑。最好是让小贝过来一趟,我要当面跟他谈谈。”

相爷回前厅转述夫人之意,宁王表示了解,又与许清嘉聊了会政事,才告辞而去。

胡娇闲来无事,去许珠儿的小跨院去瞧女儿。自从小伙伴傅香被流放岭南之后,她就意志消沉了很久,也只有每次武小贝来的时候,带她出去玩才能让她开怀一点。

而胡娇又因怀孕而休养,还有许小宁常来磨缠她,女儿乖巧懂事不粘人了,她倒觉得轻松了一点,仔细想来似乎自怀孕之后精力不济,就有点疏忽女儿了。

她进去的时候许珠儿正在练字,见到她忙放下笔去扶她:“娘亲怎么来了?”

相府五进的宅子,就连散步都有个很大的后花园,想要吃什么用什么自有仆人捧到手边,因此最近胡娇的生活过的十分之堕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也难得的闺秀了起来。

胡娇有两个月没进闺女的房了,看到房里新添了许多小玩意儿,问起来,几乎都是武小贝带她买回来的,有些还有好玩的趣事。许是许久没见娘亲过问过自己的琐事,许珠儿兴致上来,竟然拉着娘亲将她房里新添的东西都瞧了个遍,讲了一下午的时光。

末了,胡娇摸着女儿的脑袋,十分犹豫的问她:“若是成亲,珠儿觉得轩哥儿跟小贝哥哥,哪个好?”

她那从前没心没肺的女儿似乎静了一瞬,小脸上渐渐染上一丝绯红:“轩哥哥就是表哥…就是哥哥。”

哪里还需要再问?

她脸上的红晕就说明了一切。

武小贝来的时候很是忐忑。

成亲之事,宁王问过了他的意思,原是想着跟皇上提一声,想让皇后帮忙相看的。他对宁王妃看人的能力不太相信。哪知道问及武小贝,这小子竟然难得的红了脸,憋出了一句:“儿子觉得…珠儿就不错!”

十八岁的少年郎,只除了双肩还没有他宽,个头却已经与他一般儿高,站在他面前竟然还跟个孩子似的,亏得他脸皮还不够厚。

“许夫人若是知道你惦记上了她闺女,不打死你才怪!”宁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笑骂道。

宁王的态度给了武小贝勇气,他抬头与宁王平视,十分的诚恳:“儿子觉得只有儿子才能像许爹爹一样疼珠儿,而且对珠儿一心一意。况且儿子又知道珠儿的喜好,她从小就是个哭包,傅家出事之后她哭了许久,若非儿子开解,她哪里能开开心心的过下去?所以…所以父王就成全了儿子吧?”

同他一样高的长子搂着他的胳膊上来要撒娇耍赖,被宁王一脚给踢开:“臭小子,滚远点儿!这么大了还做什么怪?”

旁边侍候的人都低头闷笑,对这位小爷的无赖充满了敬仰之情。

谁人能够相信宁王府里气宇轩昂的小郡王竟然还有这么不着调的一面。

宁王也对这小子无可奈何。自小就是这副样子,不理他他也能歪缠上来,耍起赖来哪管他的冷脸?府里三个儿子,就这一个拿他没办法。

对于说服胡娇,武小贝用的还是说服宁王的那套说词。

胡娇听完之后,竟然无言以对,只能用暴力来宣泄心中的郁闷之情:听说童养媳的,可没听过童养婿的!

武小贝谄媚的凑上前去任她打,还孝顺的叮嘱:“娘啊,你小心点自己的肚子,若是觉得不解气,就让小宝哥回来揍我嘛。反正我皮糙肉厚,禁揍。”

胡娇都被他气笑了,瞪他:“小时候可没瞧出来你这无赖鬼心眼多的!”

许珠儿亲事定了下来,宁王又催促着成亲。胡娇想到许小宝就头疼。

本地儿女亲事向来是按着排行来的,长子没成亲,闺女先嫁了。保不齐让外人怎么议论他呢。

不过将武小宝狠揍了一顿的许小宝神清气爽,对此全无异议,“男儿先立业后成家,我哪里像有些没出息的人一样净惦记着成亲了?”

才被揍过的武小贝凑到胡娇面前去,让她瞧被许小宝揍出来的印子:“娘你瞧瞧,哥哥多狠!”被许小宁大肆嘲笑:“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点疼也挨不得!”被武小贝在额头上敲了一记,小男子汉就哇哇叫了起来,瞬间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今上得知许府与宁王府结亲,下赐了一座郡王府以备武辉成亲。

宁王专程前去宫中谢恩,为宁王府请封世子,又向今上提起,等武辉成亲之后,想带着长子长驻云南。

“臣多年在云南散漫惯了,始终不喜欢长安城,等曜哥儿继承了宁王府,臣也想到处走走看看,在云南养老。那里气候温润,就算百夷之地如今已逐步汉化,到底还需有人镇守边陲。”

今上挽留再三,宁王去意已定。

曜哥儿的世子之封很快就下来了,这大大抵销了宁王妃关于武小贝继承王府的恐惧。宁王大张旗鼓的为武小贝说亲,这般重视长子婚姻,她不得不防。

因此,就算是武小贝娶的是胡娇的闺女,成亲之日又是在郡王府行礼,名份已定,她心中也已大安。

宁王要带着长子长媳长驻云南的消息是武小贝与许珠儿成亲之后才传出来的。

胡娇的第一印象是去找宁王拼命:魂淡竟然唆使你儿子拐了我闺女去云南?拆散别人家骨肉必须不能忍!

不过她低头看看自己已经瞧不见脚尖的脚子,悻悻罢手。

宁王妃听到这个消息,足有一刻钟的愣神:“王爷他…他真的决定要长驻云南?”

侍候她的嬷嬷也知最近几年宁王与王妃感情冷淡,几乎形同路人,有关府里的事情都是各自单方面决定。

“郡王成亲之后,前院就开始收拾行李了,听说已经收拾出来了十几个箱子,从武器到书籍,瞧这架势,王爷的私库都要被搬空了。听说圣上已经拨了一笔银子,在云南郡修建宁王府了。”

宁王妃内心多年所求,就是让儿子继承宁王府的一切,可这不包括将丈夫给赶出去啊。

她的人生计划里是等庶子们都分府另过了,就算相敬如宾,夫妻俩也可以白头到老。等到曜哥儿成了亲生了孙儿之后,她与宁王的关系自然会破冰。

到时候她与宁王含饴弄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见过了宁王宠武小贝,她相信宁王对小孙孙会更欢喜的。

只是,她的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九月初五,大吉,利远行。

宁王府中门大开,一大早就有仆从将东西装车,整整十几车的东西,宁王的私库只留了三分之一,其余尽罄。

宏哥儿一大早就起来送宁王,他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只要成了亲就能分府另居,两个儿子的亲事宁王皆托了今上,求皇后多掌掌眼。

若非周侧妃还在长安城,宏哥儿都恨不得跟着宁王去云南。

宁王此次前往云南,连一个身边人也没带。当年跟着他一同从云南回来的尚美人等都留在了府里养老。

车队从王府全部出去之后,又侍卫牵了马过来,宁王回头,向眼泪汪汪送别的宁王妃道:“王妃保重,以后府里就交给曜哥儿了。”

宁王妃瞬间觉得天都要塌了似的。

从前宁王在边陲,哪怕知道他在打仗,可每过三五年总能回来的。这几年他长住王府,宁王妃都习惯了府里有他。哪怕夫妻感情不好,总归他还是顶天立地的存在,府里有了他就跟有了顶梁柱一般。

可是宁王如今却是不愿意再回长安城。

哪怕她早就已经不指望着宁王的温柔体贴来过活,此时此刻心中也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好像自己错过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车队到达城外灞桥,便与郡王府的车队合为一处。

胡娇挺着肚子在此送别武小贝与许珠儿,拉着女儿的手舍不得离开,许清嘉在旁护着,生怕她伤心过度,还要一遍遍开解:“等过两年你生了这个小的,我就带你去云南看珠儿跟小贝。”

被她横了一眼:“信你才怪!”谁见过工作狂翘班带老婆到处玩的?

相爷被老婆抢白,讪讪摸了摸鼻子。

好在女婿就是养子,从小看到大的,倒也不觉得尴尬。

另外一边,许小宝许小宁以及轩哥儿一起前来相送,许小宝与许小宁尚不觉得什么,轩哥儿却伤心许多,只不过自从听到许珠儿与武小贝订亲,他就将此事咽回了肚里去,发愤苦读。

胡厚福与魏氏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不已。他们原还想着,许小宝未订亲,那珠儿也不着急。哪知道许珠儿却先一步成亲了。

他与魏氏接连几日将给许珠儿攒的嫁妆给装到船上,随船一起来长安。

待见了许珠儿提起武小贝那欢喜的神情,倒也无话可说。

郡王府里今日车队里的大半东西都是郡王妃嫁妆,其余的便是宁王与宁王妃,还有今上所赐,各府贺礼之类。

见到宁王骑马而来,武小贝牵着许珠儿前去迎他,呼一声:“父王!”

许清嘉始觉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本来替宁王养儿子就算了,结果儿子大了将自己闺女也拐跑了,还要跟着去孝顺宁王,他心中这口气实不能平,对宁王说话就含酸带醋,搞得宁王回他一句:“怎么本王听着许相竟然比本王府里那些妇人们醋性都要大?”

胡娇“嗖”的转头,立刻去瞧自家夫君。

发什么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许清嘉见自己差点引火烧身,立刻挥手催宁王启程,又去哄老婆。

胡娇与许珠儿母女俩挥手作别,一行人很快绝尘而去。

十月中,胡娇产下次女,取名玉儿。

这一次她发折誓,一定要看好自家小闺女,不能让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拐跑了。

今上听闻相府喜获千金,还特意赐下玉如意以及金锁等物。

他如今咳疾愈发严重,上朝之时也能听到零星咳嗽声,议政之时更是咳的厉害。为此朝中重臣都很是担心他的龙体,太子年方十一,就算性格敦厚,但年纪也太小,不足以挑大梁。

此种情况之下,齐王与蜀王也提出回封地去,获今上允准,年后就可离开长安。

永和三年春,齐王蜀王先后启程前往封地。

四月头上齐王在鲁地闲逛,看到有个落魄的男子从街上走过,旁边人都打趣的问:“相爷家表兄,这是匆匆忙忙去哪儿?”

那男子形容憔悴,似乎生活困顿不堪,朝着那打趣的人吐了一口痰,这才走了。

齐王是见识过许清嘉手段的,对这位本朝权相倒有几分佩服,能从一介寒儒爬至今的地位,凭的不是裙带关系,阿谀奉承,而是真本事,就足以让人敬重了。

不过没想到还在此间能在鲁地能瞧见此等奇景,当下就笑了出来:“难道真是许相家亲戚?”

随从去旁边打听了一番回来,只道方才那男子姓郑,对外一直嚷嚷许清嘉乃是他家亲戚,旧年似乎也曾去过云南府认亲,不过却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后来生意一落千丈,再也没缓过来。听说前些日子郑家老头儿已经去世了,家业早被败的不剩,这郑家大郎如今在外打些零工糊口度日,此后齐鲁之地的人都不肯相信他家跟许大人有亲了。

“这些人多半也是攀附权势之辈,若真是许大人舅家,难道他不会妥善安置?”

齐王一笑,带着随从去了。

永和三年秋,今上驾崩。

永寿宫里,太后吃完了早饭,才喝了半碗药,准备攒足了力气再骂今上这逆子,却不想外面宫女冲了进来就朝她跪了下去,似乎天都塌了,“娘娘,皇上驾崩了…”

殿里的宫女宦官顿时扑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太后还有点愣神,“皇上…驾崩了?”

她天天咒着儿子死,可也真没想过他会死。她只是难以排遣心头恨意,这才对儿子恶毒咒骂的。

“贱婢,胡说什么呢?!”药碗连同半碗药都一同砸了下去,直砸的那宫女额头出血,被药汁糊了一脸。

那宫女面上血水药汁眼泪糊了一脸,也不敢擦,只大哭:“娘娘,是真的,陛下驾崩了!听说是早朝的时候在御座上吐血而亡…赖院正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直直朝后厥了过去,被宫人掐着人中醒来之后,她顿时放声大哭。

孝宗武坤即位只有短短的三年,就结束了他的一生。

只因前两代帝王大刀阔斧的清查本朝贪渎违纪,国库丰足,朝政清明,太子武晔继位十分的平稳。又有孝宗朝时的一干能臣干吏,小皇帝即位之后除了每天上朝,看折子,还要听几位太傅讲课。

永寿宫里,高甫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将傅国舅向孝宗下药之事讲明,见太皇太皇神情怔怔,悲喜莫名,怕她不信,惨然落泪:“先帝在时,念着母子之情,不想让太后伤心,这才将此事隐瞒。若非傅老贼向先帝下了药,他本来已经康复,自然可以如宪宗他老人家一样做几十年的皇帝!”

“住口!”

侍候太皇太后的宫人早知道这对母子是因傅温而起的嫌隙,最终无可挽回。况且太皇太后一向对国舅放不下,高甫竟然敢称傅温为傅老贼,简直是不怕死!

太皇太后似乎完全没听到高甫对傅温的称呼,身上一下来了力气,立刻唤人前去传召赖宗泉前来对质。

当日,高甫撞柱而亡,太皇太后紧攥着胸口,似乎那里压着沉沉的石块,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每喘一次,都要想到,她亲口咒死了她的亲生儿子!

那时候,他生下来,她多高兴啊!恨不得将这天下都捧在他脚边。

他身体不好,她没日没夜的守着他,生怕他有一点点不舒服。

如今,傅温去了,儿子也去了。

这一切的恩怨都随着他们甥舅俩而即将尘封,独留她在这人世间忍受着锥心之痛…

“求仁得仁!”

太皇太后对着静夜虚空轻轻耳语。

翌日,太皇太后驾崩。

次年改元,年号建明。

建明元年,新帝大赦天下。

胡娇闲坐庭前,看肉嘟嘟的许玉儿摇摇摆摆走路。

这小丫头才一周岁过点,正是精力旺盛喜欢走路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就连垂垂老矣的花猫与大牛都不放过。两只狗已经很老了,连骨头都啃不动了,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光景,但对许玉儿还是很和善,小丫头摇摇摆摆走过去摸它们的耳朵,两只大狗就缓慢的摇下尾巴表示亲热。

许清嘉处理完公事回来,索性也坐在她旁边陪着,笑叹:“还是夫人悠闲。”

胡娇轻笑:“我除了养养孩子,还能做什么?”碰上个工作狂的丈夫,难道还指望着他陪自己不成?能抽时间回来夜宿在一张床上,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许相爷似乎对此也颇为歉疚:“等我老了致仕了,就陪你到处走走,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骗人!”胡娇嘴里指责着他,却侧头枕在他肩上。

相爷伸臂揽住娇妻,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他向来信诺,当初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就一定会回去实践诺言。如今答应了她等致仕了就带她到处走走,就一定能做到。

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承诺来的很晚很晚。

直到彼此苍颜华发,一起携手经历过很多年的风浪,才有机会离开长安城,去践守年轻时候的约定。

第182章 番外:钧哥儿

番外宁王许小宝

建明五年六月,云南郡宁王府里,主子们都在午休。

侍候小主子的两名丫环坐在廊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议论着郡王妃此次回长安城要带去侍候的下人。郡王妃当年嫁了郡王爷,跟着郡王爷来云南郡六年,生的哥儿都已经四岁了,这才有机会回长安城探亲。因此宁王府里许多从未去过长安的家下仆人都对此次长安之行充满了期待。

“…姐姐是郡王妃定下来要带去长安侍候哥儿的,烦姐姐到了长安,给我买些长安城出名的胭脂香粉,也好让妹妹见识见识长安城的好东西。”

说话的这一位乃是郡王武辉的嫡子武钧房里的二等丫环嫣红。她就是云南宁王府建立之后,郡王妃在本地采买的丫环,还未去过长安城呢。

另外一位丫环绿柳乃是郡王妃从长安城带来的小丫环,后来钧哥儿出生之后,就拨到了他房里侍候,乃是他房里的大丫环。

“其实妹妹也不必失望,钧哥儿乃是第一次回长安,说不定郡王妃怕路上侍候的人手不够,多带几个人呢。也不一定就不带妹妹的。”

两个人背对着房门聊天,未曾瞧见房里忽冒出个小脑袋,头上还梳着个小鬏鬏,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两名丫环扫了一眼,便悄悄朝着门外伸出个白嫩嫩的小脚丫,竟然是光着脚丫子踩在地上。见丫环们还在闲聊,并未听到他的动静,他整个人从才房内走出来。左手提着袜子,右手提着一双小小的鹿皮小靴子,抬高了脚尖一步步挪远了。

小家伙悄悄从廊子另外一面溜走了,直到过了转角处,那两名丫环瞧不见他的身影了,他这才坐在了地上,将袜子跟鞋子穿了起来,抬高了脚丫子朝着王府后花园而去。

宁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一处很大的荷塘,有木桥直达荷塘中心的听雨馆。

钧哥儿一路撒开丫子跑了过来,只因正午,不当值的下人们都寻了地方去歇息,四周静悄悄的。他的脚步声踩在木桥之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惊动了听雨馆里闭着眼睛午休的宁王爷。

宁王爷睡觉很是警觉,许是多年军旅生涯留下的后遗症,总是不自觉的对外部的环境保护高度的警惕。这几年过上了平静无波的生活,他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听到脚步声,他闭着眼睛唇边也不由浮上个暖暖的笑意来,然后假寐。

脚步声近了,悄悄推开了听雨馆的门,靠近了他睡觉的竹床,哧溜一下就爬上床来,肉乎乎的小身子立刻压到了宁王身上,“祖父快醒来…”

见宁王还闭着眼睛,他索性将宁王爷的身体当床板一样,在上面滚来滚去,还用小胖手去捅宁王爷的鼻孔。

“小坏蛋,你不午睡跑来这里做什么?”

钧哥儿狡黠一笑,“娘亲说要回长安外祖家,我舍不得祖父,所以要多陪陪祖父。”小家伙伸出小胖胳膊,揽着宁王的脖子,将小脸埋在宁王肩上,偷笑。

——他实在讨厌午睡,明明是可以玩的时间,偏要浪费在睡觉上面。

宁王在他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两下,“这次又是偷溜出来的?”

本来小孩子都贪睡,但钧哥儿午间却不喜欢睡觉,从会走路就跟侍候他的丫环打游击战,已经不是第一次偷溜出来找宁王玩了。

武辉与许珠儿初当爹娘,对这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头疼不已,好几次耐心都在崩溃的边缘。但与此同时,宁王爷的耐心却全用在了小孙子的身上,对钧哥儿几乎有求必应,于是…很快钧哥儿就变成了宁王的小尾巴。

此刻尾巴就吊在宁王爷的身上,闹着要去采荷塘里钓鱼。

宁王这几年的日子过的委实消闲,每日晨起打一趟拳,午后小睡片刻,晚饭后还要给小孙子讲故事。中间要应付这个精力无限的小家伙的许多突发状况,似乎日子也过的非常的快。

他这大半生都处于风口浪尖,从很小的时候做长子到后来先帝落生,及止后来自请戍边,战事跌宕,多少次处在生死边缘。后来被召回京,对朝廷贪官污吏大加屠戮,从来就没有一刻消闲过。

远离长安城之后,在云南郡他似乎终于得到了理想的平静生活。

王府中馈由儿媳操持,小两口对他十分孝顺,小孙子活泼机灵,他常常想,后半生这么过似乎也不错。

祖孙俩坐在听雨馆前,一人拿一支钓竿朝着水里下钩。武钧的小钓竿还是宁王特制,为了配合他的力气。

“祖父,他们说你以前是大英雄?”

府里有位永禄叔叔,他一家都是娘亲的陪房。

相较于他家娘子,这位永禄叔叔的口才不是一般的厉害,也常讲故事给他听。

并且,永禄叔叔与祖父讲故事的风格截然不同。前者讲的激情澎湃,很容易调动人的情绪,后者讲的娓娓道来,总有种处惊不变的淡定。

而钧哥儿总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被他从竹床上强拉起来随意穿着件夏凉衫子,趿拉着鞋子的祖父跟那个永禄叔叔口里风华正茂战功赫赫的英雄联系在一起。

差别太大了好嘛!

“你听谁瞎说的?又是永禄?”

钧哥儿一脸“祖父你料事如神”的钦佩神色,还要追问不休。

“永禄叔叔说的是真的吗?”

宁王淡淡一笑,在武钧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你觉得永禄讲的那个战场上的大英雄是祖父吗?”

钧哥儿摇头,“他肯定是弄错了。祖父只会钓鱼看书,陪我玩儿,怎么会是大英雄呢?还直入敌营取对方大将首级…”

宁王认真脸:“对啊所以你永禄叔叔就是在编故事,钧哥儿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要到很多年以后,钧哥儿长大了,经过多方佐证,对祖父的战功赫赫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才会对那个曾经一脸天真,在祖父面前撒娇打滚的自己抱汗不已。

不过彼时,对祖父深信不疑的钧哥儿一面倒的相信了宁王的话,并且在心里对说故事小能手永禄打了个“谎话精”的标签。

于是他不但不再相信永禄说的祖父是个大英雄,对永禄口中“聪明到没朋友的外祖父”同样也抱有质疑。

“永禄叔叔还说,我外祖父可聪明了。祖父,外祖父有钧哥儿聪明吗?”

对于这点,宁王是不会否认的。如果说这世上当真有天才,那许相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这些年他越发的厉害了,辅佐少帝登基,政事上少帝对他多有仰赖,偏生此人从不恃宠生娇,为官之道一如往昔。的确很令人钦佩。

“你祖父,是少有的睿智之人。”

这个评价很高了,又是从祖父口中说出来的,钧哥儿自然万分相信。与此同时,他对外祖母也充满了好奇。

“那我外祖母是怎样的人?永禄叔叔说外祖母还杀过人…我上次问父亲外祖母可是身高八尺,面目黝黑,声震如雷,被父亲揍了一顿…”

已经犯了郡王爷忌讳胆敢说他养母不好的钧哥儿还当外祖母是家里的忌讳,从此之后再也没敢在大人面前提过。并且对于娘亲的容貌到底承袭了外祖父还是外祖母充满了好奇。

既然外祖母生的丑陋,就连父亲都不让提起,那娘亲应该是继承了外祖父的容貌,不然哪有现在这般美?

宁王听到小孙子形容胡娇的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没想到小孙子还有杀着,“…祖父,外祖父当初怎么会同意娶那么丑的外祖母为妻呢?”

小小男子汉生来就是颜控,身边侍候的丫环也都容貌不错,他本能的觉得娶个貌若无盐的丑妻是一件悲摧的事情。因此对于聪明绝顶的外祖父居然有这出人意料的婚姻而完全不能理解。

宁王也做出困惑的模样来,“是啊,这事儿祖父也想不明白,不如等你去了长安之后,亲口问你外祖父?”怎么能运气那般好?娶回来的老婆是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养得了孩子打得了豺狼,简直无所不能。

天真的武钧完全不知道祖父的“险恶用心”,等跟着父母进了长安城,见到了站在门口迎接他的许相,无视了许相旁边立着的中年美妇,抛出了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

许相第一次见到小外孙,喜的合不拢口,紧接着就听到了这个堪称恶意满满的问题,顿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瞪了武小贝与许珠儿一眼:“你们这是给孩子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武小贝很冤枉,“爹爹,这孩子嘴里胡说八道,上次我都揍他了。”只不过没见效,似乎还变本加厉了。

胡娇没想到素未谋面的外孙对她竟然是这样子的想法,站在许相旁边捧腹大笑,将小家伙从许相怀里捞过来,自己逗他:“那钧哥儿觉得外祖母这样子长的很吓人?”

妇人嘴角带着温柔笑意,简直跟娘亲的笑容一般无二。

钧哥儿傻眼了,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你你你…你真是外祖母?”

说好的提刀杀敌呢?

这么温婉秀美,能提得动刀吗?

永禄叔叔别是唬人的吧?!

钧哥儿对这个世界瞬间都充满了质疑。

这是钧哥儿跟着娘亲许珠儿与爹爹武小贝婚后第一次回到长安,见到了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姨许玉儿,小舅舅许小宁,还有完全与想象之中不一样的外祖母。

外祖父倒是与他想象之中的一般无二,温和儒雅,博览群书,他的书房里全是满架的书册,听说他都读完了,钧哥儿对外祖父表示敬仰。

至于他那位年少有为的大舅舅,听说当年今上开科,他被点了榜眼郎,后来外放为官,做了个小县令,就娶了为官的本地人家的女儿,听说大舅母家姓傅,以前也算是高门大户,只是后来没落了。

在相府住了一晚,钧哥儿多次被小舅舅弄的快要哭了,又被小姨母逗乐,第二天就被父母拎到宫里见皇帝去了。

至于后来的长安城宁王府之行,也就走了个过场,他被宁王妃拉着手儿问了几句话,又赏了些东西,还问起祖父日常,钧哥儿扳着小胖手指头细数祖父平日做的事情,“…祖父早晨打拳,上午陪我读书,中午睡一会儿,下午陪我玩儿,有时候我们会钓鱼,有时候会去骑马…”总归宁王府有无数种乐子供他们祖孙俩消磨时间。

玩累了就躺在祖父怀里休息。

他讲这些的时候,武辉与许珠儿并不曾阻止他,只在旁陪坐喝茶,而宁王妃面上神情怔怔的,良久才道:“你祖父…这次怎么没来长安?”

这问题钧哥儿也问过宁王了,他也盼着祖父能陪着他一起来长安。

“祖父说长安他没什么可牵挂的,就不回来了。”

宁王妃听了这话,神情有些怔怔的。

不过钧哥儿可管不了那么多,跟着父母告辞了。

原本下个月就是武曜大婚,娶的是朝中四品官家的女儿,宁王妃也往云南捎了信。心中似乎总还有一点期翼,宏哥儿成亲宁王不曾回来,曜哥儿是嫡子,总归不一样的吧?宁王接到信也应该回来的吧?

但是宁王不但没回来,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捎给她,只遣了长子长媳前来参加婚礼。

宁王妃心里也不知做何滋味。

钧哥儿跟着父母从宁王府出来之后,还问起武小贝:“祖母是不是不高兴?!”

他瞧出来了,祖母还问了祖父呢,只是祖父似乎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祖母。

武小贝摸摸儿子的头,“不知道呢。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儿。”

钧哥儿似懂非懂,但本能觉得祖父与祖母之间似乎不止隔着长安到云南郡的万水千山,还隔着些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总之长安之行,让钧哥儿的小脑袋瓜子里装了好多疑问,但他这次长心眼了,不再傻乎乎问出口,而是自己默默观察,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