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光不知道我曾亲眼目睹岳珂如何将一只雪蛤精撕得粉碎,吞下它的仙元去,在云霓间摇首摆尾,自然不明白我此刻的恐怖之色。
他上前两步将我扶了起来,不知道是否有些失落,低低道:“我不知道青儿怕老虎,不过你也不想想,龙三太子何等骄傲,又与你结了怨,怎会化作一只癞虎,前来女床山?”
我靠在他冰冷的怀中仔细一想,不无道理。拍拍胸口,埋怨道:“离光早知岳珂那厮喜欢石琼花作香料,偏生要替这老虎抹了这香,不是给我添堵么?”
离光好说歹说,我才将这老虎留了下来,见得兔妖早已被门外的虎妖给吓得晕了过去,今日的鹿炙已无指望,他也只得抱憾而去。
我怕这白虎是只普通老虎,被这山中精怪吞食,每日里只将它圈在结界里,自己出门游荡。
九狸与这老虎相看两相厌,这些日子对我很是殷勤,只盼着我出门散步之时能将之带在身边。我怕这两只兽在家里打起来,吓到了胆小的兔子精,顺便将我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茅屋给掀了,出门也只得将九狸带在身边。
女床山中多精怪恶兽,不过这些妖兽远远瞧见了我,也肯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呼一声:“大仙。”本仙只觉这女床山妖兽在我辖下相处甚是和谐,林中草木葳蕤,也算得不负帝命。若天庭玉帝有知,解了我的禁罚令,那就皆大欢喜。
只不过这般作想,纯属本仙一厢情愿,除了徒增烦恼,十分之无益。
按着山居岁月,我来此地也有一月有余,将这女床山前山景致均已看遍。这一日我学那人间百姓,怀中抱了九狸,徒步而行,拂花穿叶,往女床山后山而去。
不过堪堪走进林中一里左右,便觉背后似有一双眼睛紧跟,九狸素来警觉,眨巴着红瞳将我望了又望,小身子在我怀中不住扭来扭去,我只好将它放了下来,它嗖的一声就向前窜去。
我紧紧尾随,见得它去势如箭,只得念个诀,粘在它身上。这样一个时辰,便穿过林去,到得女床山后山。
甫一出林,我便被吓了一跳。
女床山后山乃妖魔盘踞之地,这倒不假。我远远瞧着也能瞧得见妖气,但立定在后山,只觉妖气扑面,黑色的瘴疠之气遮天蔽日,前山不曾瞧见这般魔境,自然是有妖魔在此地布了结界,以防天庭察知。
九狸畏缩的朝后退了一步,又堪堪立定,九狸银白色蓬松的狐尾逢危而立,挡在了我的身前,我瞬间瞧见结界内半人半兽的小妖们目光无神,妖娆的狐妖袅袅而行,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只半兽小鹿妖斩杀于前,取了它琥珀色的内丹精元吞了下去,那鹿妖巴掌大的雪白面孔之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茫然而无辜,至死不知发生了什么悲剧。
我虽不知这结界之内盘踞了何等可怕的妖魔,也知凭着自己这点微末技量定然不能取胜,不过八百年的九狸又何尝有胜算?
心中动容,我念个诀跃过它的头顶,将它牢牢护在身后,小兽危机时刻竟然发起了脾气,拿两只尖利的爪子抓牢了我的后心,我心中苦笑:这件袍子大概要被抓破了。
不过是斗转之间,那结界之内已有妖兽发现了我们,一群妖兽紧贴在结界之上,咿咿呀呀如凡间初生学语的小儿,奋力向着结界撞去,似极力要破出这拘囿自己的牢笼一般。
我护着九狸后退两步,正准备潜进林中去,那群妖兽纷纷走避,只有极少数几只已撞得头破血流,神智昏识,不知闪避。妖兽分流走避之地,当中走来一人,玄黄暗纹长衫,气宇轩昂者,正是虎妖。
既已被他瞧见,我想走避却已然不能。只得行了一礼,遥遥笑道:“虎王近日安好。”
那虎妖破界而出,喜动颜色,颇有了几分腼腆之意:“仙子…是来寻在下的?”忽尔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焦急沉郁,连连朝我打眼色:“此地却不是仙子玉趾能降之地,快快带着这小狐走罢。在下过得两日定然前来寻仙子说说话,替仙子解解闷儿。”
虎妖话音方罢,一团火球穿过结界,直直击向我的面门。慌乱之意我念个避字诀,闪过了这串火球的攻击,化出鸾鸟真身,抓着九狸振翅而飞。
有火球接二连三向着我飞了过来,空气之中带着草木烧焦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先时立定脚跟的林木已瞬间燃烧,脚下立时化成一片火海,苦无落脚之处。
鸾鸟此族是个非常懦弱无能的种族,仙界盛传鸾鸟仁厚,虽与凤凰旁枝连理,但族传法术却有限。但凡有鸾鸟降生,首要学的便是且歌且舞,我却与歌舞之上平常,又不曾得姨母亲传保命绝招,此时仓促应战,等那结界之内连着冲出九只火球,我再避无可避,终于被其中一只火球击中后背,五脏六腑刹时移位,背上灼痛非常,双翅失了力气,直直向着脚下火海跌了下去,紧抓着的九狸低低哀鸣,我心中刹那时涌上一个极其后悔的念头:假如,我当初不曾将九狸从青丘拐了出来,大约此时他过得还是十分畅意罢?又岂能随我命丧女床山?
凤凰浴火涅磐尚有重生之机,青鸾虽与凤凰同族,这结局却天差地别,自然是焚飞化火,尸骨焦黑,魂魄无存。
再掉入火海前的那一刹,我终于如愿昏了过去,免去了焚烧之苦。
茫无尽头的暗黑里,我不知是存在于一缕风还是一线光亮。
不,这世界虽昏暗,却潜藏无尽的暖意,似一段悠长的梦境,明明心中明白,前方并无暗礁风雨在等待,却无端的让人惴惴不安。我要花许多的时光来拼凑,才能明白自己从前曾是一只鸾鸟。
那时候且歌且舞,夜栖梧枝日饮露,从无忧烦。化作人身之后,烦恼接踵而至。那时候以为,未曾修成人形之前的时光便是一段深绵悠长的梦境,只得喜悦开怀,而无阴霾挂怀之事。
如今却不同。
起初我似乎只是混沌的一团,然后,六识渐明,但周围依旧漆黑一片。我不知自己是否有无躯壳,但我存在的这世界安宁广袤,无边无际。我曾试图找出这世界的边际,最终无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人语鼎沸,似寂寞深处燃起的一盏明灯,逃命一般的扑将了过去。
道路忽尔崎岖,我跌跌撞撞,全然不理,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脚踏空,似跌进了凡尘世俗,街市之间百业兴旺,小贩争相竞价兜售,空气之中有尘埃穿过我,慢慢落地,我茫然回顾,六识虽明,却连自己的躯壳也寻不见,无影无形,诡异得足令我心揪紧。
却又茫然四顾:心在何处?
便是缕孤魂,亦瞧得见自己的体貌,我明明意识清晰,却不知自己存于何地。抬头之间日光正好,但冷暖于我却全然无觉。初时巨大的恐惧过去之后,我信步移动,意随心动,居然瞧见前面矗立着一座三层木楼,门前立着胖胖的掌柜,笑意弥然。有三位客人正立定在楼前,正抬头瞧了瞧招展酒旗。
我只瞧得见这三名客人的背影。
远远看着,这三名客人从背后瞧是两男一女。其中一男穿了件灰不啦几的袍子,似个穷困潦倒的中年汉子一般。另一名男子倒穿得光鲜非常,白色锦衣长衫,鸦发乌亮,光可鉴人,我倒替这头青丝生出了些许惋惜之情——可惜不是生在女儿身上。
我暗暗叹息,边细细打量那已经随着这两名男子往楼上而去的女子。她着了件青袍子,那袍子在日头底下还泛着五彩纹路,如果不曾细看,大概也瞧不出来。我猜想这女子父母应该有几分家底,否则怎么有钱穿这种青衣暗纹彩绣锦衫。
我先还想着,这般穿着的女子,定然是凡间养在深闺的女子,温婉秀丽,步移神定,岂知那女子直通通跟在那两名男子身后上了楼梯,竟然全无一点秀雅之姿,端得令人可惜。
也不知是何原因,我竟一心紧紧尾随这三人而行,这情形似曾相识,令我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来。
这三人落了座,我窥得了真面目,不由大吃一惊。
那中年潦倒的汉子明明便是滇池蛟王嘛。另一名白衣锦衫自然便是那条性格古怪反复无常的小白龙岳珂,青袍子的那女子,竟然就是区区在下我!
我甚少有机会这般近前细细打量自己,不由多瞧了两眼。
今日我的脸色有点苍白,唔,似吐过了虚脱一般,带着些虚弱之气。
再凝神想上一回,可不是吐过了?
若非今日机缘凑巧,我哪里还瞧得见今日的自己,在那漆黑世界,又哪里想得起来过去的一点一滴?
单是想起我是青鸾这件事,就不知花了我多少时光。
那一日在滇池,雪蛤精被杀,小白龙神气活现在云端舞动真身,滇池蛟王老泪纵横,痛心疾道指着那小白龙骂道:“不孝的死孩子,连叔叔收妖也敢横插一脚!"
小白龙忽尔化出人形,踏着云头缓缓降落,一身雪白锦袍之上鲜血淋淋,我忽然转头去吐,腹内空空,几乎快将肚汁给吐了出来。
岳珂再无初见时那般温文体贴,颇有些嫌恶的皱了皱俊眉,冷冷吐出几个字:“去那边吐,很臭!”
曾经燃过的那一腔欢喜的小火描扑啦啦灭了个凉透!
玉作人间
四方桌旁,这两男一女各踞一面,我选了剩下的一面停了下来,颇有些新奇的瞧了瞧一脸不情不愿的自己。
那滇池蛟王唠唠叨叨,大意就是想要回被岳珂吞下去的那颗琥珀色的珠子。但岳珂一反从前亲和之色,寒着一张脸只顾埋头吃菜,风卷残云,那吃相倒颇为可观,想是近来东海龙宫经济有些拮据,这才饿着了这位三太子殿下罢。
我那端坐着的真身此时竟也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偷偷抬头送了这位龙三太子一道鄙视的目光。这件事情越发有趣,我被拘禁在那黑暗之地也有些日子了,孤独寂寞,这会儿看得甚是兴致勃勃。
滇池蛟王讨要雪蛤仙元未果,只等岳珂吃完了桌上饭菜,也拖着不情不愿的我的真身下楼而去,大有讨要不到便不肯罢休之态。
岳珂腾云驾雾,不多时就带着俩尾巴到了东海,回头居然难得一笑,道:“三叔要不要回水晶宫去瞧瞧父王,他也有三千年不曾见过你老人家,甚是挂念。”
这话甚是温软,却不成想滇池蛟王面色顿时一片煞白,结结巴巴推脱:“叔父滇池事务繁忙,这就回去了。至于兄长那里,改日登门。改日登门。”
岳珂越发笑得亲切:“这却是说哪里话?叔父到了东海,父王定然大开中门,列队欢迎。只是不巧得很,叔父既然今日有事,那侄子就不再惊扰叔父了。”
滇池蛟王抬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如释重负。
他却补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这改日是哪一日?”
滇池蛟王如被火燎了龙须一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拖起尚在懵懂的我的真身,忙忙腾云驾雾去了。我有心跟上,瞧着岳珂孤零零一人立在东海,面前是万顷碧波,头顶三千澄宇,身后山岛危竦,许是好奇使然,竟然没有随真身而去。
岳珂在东海岸上立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便踏浪而沉,向着深海而去。
我如今无影无形,旁人既瞧不见我也伤不了我,更不惧水火,甚是合意。于是我便潜伏在他背上,也不知他走了多久,昏昏沉沉,不辨方向,终于停在了一处黑黢黢的深色石屋之前。
那石屋在海底有了些年头,其上青苔作垢,海泥淤积,有五彩小鱼从房顶青荇游了下来,大胆的瞧一眼岳珂,一个旋身去得远了。
我从他背上下来,瞧着他使力推开了那扇漆黑的石门,立时有柔光透了出来。我暗猜,他莫不是背着龙王在此地藏了个美娇娘?连忙紧跟了他进去,房内空荡荡,只有一套石桌石椅,甚是俭仆。桌上散放着些零碎东西,倒不曾细看,便被屋当中放着的一口蓝色玄棺吸引。那蓝色玄馆并无棺盖,我偷偷探出身去,向着棺内张望一回,立时便被吸引。
棺内平躺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身着银白色盔甲。肤白,长眉入鬓,眼睫微翘,一管英挺的鼻子,薄唇,似极为痛苦的睡去,眉间还有纠结的纹路,令我怀疑他有极为牵挂的大事不曾了结,下一刻便要从棺中跃出。
岳珂的表情极是怪异。
我想,若有人能看到我看着自己真身的表情,大概就是他现在的表情了。
他抚棺立了一会,便走过去坐在了那张石椅之上,拿起桌上一管泛着暗彩的青翎发呆,时有亲和的笑意从那张冰冷的面上泻出。
这情形有些诡异。我复将那青翎细巧,暗暗想上一回。唔,这不就是我的鸾鸟真身尾巴之上最漂亮的那尾青翎吗?
这岳珂忒是无耻了些,不知何时竟将我最漂亮的一尾青翎给拨了下来,藏在了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石屋。
我与他相识至今,还不曾在他面上瞧见过这么奇怪的笑容,一时里看得有趣,就将气愤之情稍稍收敛,停在了桌上,直勾勾看着他。
他石破天惊,念出了一句话。
他道:“姐姐,我见到你女儿了。”
这句话平常的紧。至紧要是后面那句话。
“她法力低微,自不量力,却喜欢四处游荡,很是不上进,跟着我那不长进的三叔去滇池玩了。”
我如中九天玄雷,难避大劫,霎时四处飘散,再无知觉。
从前的时候,姨母曾说过,我的娘亲,听说是上代鸟族首领的幼女,真身也是一只鸾鸟。
姨母还说,娘亲性格温淑贤德,乃是丹穴山人人称道的二公主,只是青年遭逢大祸,夫妇皆亡,才不得不将我寄养在凤栖宫。
后来我才知道,也许事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一年我六千多岁,在丹穴山栖凤宫最荒凉的后殿横梁上小憩,听到一位年老的打扫嬷嬷与一位年轻的粗使洒扫仙娥聊起宫中旧事,那老嬷嬷叹道:“嬷嬷我在凤栖宫中侍候了主子几万年,见过好几代公主,其中最不像公主的便是碧篁公主。”
我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这名字陌生的厉害,不由留心听了起来。
那年轻仙娥与我年纪相仿,大概是对这名字也陌生的紧,脆声声开口:“嬷嬷别不是编故事给我听吧?碧篁公主这名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那嬷嬷极是不屑的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碧篁公主不就是前殿寄养的那个难缠的小丫头的亲娘么?”
寄养两字真正戳了我的痛处,我虽不知这老嬷嬷说的是不是我,但这兴致却被提了起来,当下弃了周公,念个诀,化作一只蚊子轻轻飞到了门口。
门前石阶上坐着两人,一个老嬷嬷正抖开了满脸的褶子,情绪颇有几分激动,道:“你连那野丫头都不认识?名字叫青鸾的丫头。”
年轻仙娥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颇为惊叹道:“你是说青鸾的娘亲是凤栖宫的小公主?——真是不可思议。”
这事我化作人形以后,姨母便亲口告诉过我。只是她倒不曾提起过娘亲的名字。在我心中,娘亲便是娘亲,倒不曾想过她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在仙界流传。
那老嬷嫲道:“你知道什么?这些只是陈年旧事。上代的首领极是疼爱这位碧篁公主,若非她的真身乃是一只鸾鸟,而非凤凰,怕是如今鸟族首领之位,定然是这位碧篁公主了。”
我本来只觉得这位老嬷嬷故作深陈,她所讲述者,我早已自姨母处听来,也无甚新奇之处。但这一段,姨母却不曾告诉过我。
我不由打起精神,仔细听了起来。
那老嬷嬷道:“这碧篁公主虽长得玉雪可爱,但淘起来十个赤焰公主都抵不上。自小顽劣胆大异常。一万两千岁的时候还捡到过一只六百岁的天界龙子。那一年,上古异宝九黎壶被窃,天帝遗了如今的天帝,彼时还是天界太子的冼尧前去查找九黎壶。这冼尧太子风流,纳了两位天妃,这两位天妃都生了小殿下。自他离开,两位天妃斗法,落败的那位失手将小殿下从九重天上丢了下来,正巧被碧篁公主捡了去。”
年轻的仙娥两眼放光,惊叹道:“居然可以捡回来一条龙,若被天帝知道了,肯定要大加封赏吧?想作上仙岂不是很容易?”
老嬷嬷好笑的咄啐了这仙娥一口,道:“鸟族公主不够尊贵么?哪里还企慕什么天帝封的上仙?你这仙娥好没见识!”
年轻仙娥羞愧的低下了头,颇有些垂头丧气。
我暗暗好笑:这老嬷嬷拘囿一方仙山,坐井观天,久之便有些夜郎自大,可怜这小仙娥一腔向上奋发之心,说不定今日便被这老嬷嬷给戳伤了。
老嬷嬷见仙娥这般模样,似有些不好意思,更要多多说些话来弥补斥责这年轻仙娥之过,立时惆然一叹:“可惜碧篁公主忙性喜四处游历,已有几千年不曾回到过丹穴山。只是听说她找了个魔头作夫君,六界难容,气死了老首领,赤焰公主这才即了首领之位。那碧篁公主最后便落得个天雷轰顶,魂消魄散的凄惨下场。”
我已听得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虽心内翻江倒海,却连蚊子身上的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耳边只听得那仙娥好奇问道:“嬷嬷这般说,又不是亲眼所见,怎当得了真?”
那老嬷嬷颇是自得:“自然是从赤焰首领身边的苍鹭大管事那里听来的。她当年跟着首领前去抱那小鸾鸟儿,亲眼所见。”
“哦。”年轻仙娥想上一回,又问道:“那位被碧篁公主捡回来的龙子呢?”
老嬷嬷摇摇头:“谁知道呢?大概只有灰飞烟灭的碧篁公主才知道那龙子的下落吧!自抱回了青鸾,赤焰首领便将丹穴山熟知碧篁公主的仙侍仙娥们都遣走了,若非嬷嬷我远离前殿,只作了个洒扫嬷嬷,怕也是要落得个无处栖身的下场。”
年轻仙娥起身掸掸裙子上的灰尘,转头之时瞧见了呆站着的我,“咦”的一声,招招手道:“嬷嬷快来看——”
老嬷嬷慢腾腾起身,也踱了过来,惊叹道:“这只蚊子怎么流泪了?”
年轻仙娥伸出手来在我的脚下接了一回,瞧着湿漉漉的手心,面现钦佩之色:“修成一只蚊子仙多不容易啊,不怪要欣喜若狂的流泪了。”
老嬷嬷满口附和。
我心内鄙视这年轻仙娥不知事体,便将这二人的真身都瞧了一回。
原来这老嬷嬷却是一只老母鸡,年轻仙娥正是一只小鹌鹑。
众所周知,母鸡这种禽类一旦修成人身,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唠唠叨叨,啰啰嗦嗦,烦不胜烦;鹌鹑乃是丹穴山苍鹭大总管的死敌。这两类修成了人身都不得姨母身边的得力干将苍鹭大总管的喜爱,无怪乎会被分到这无人居住的荒殿专事洒扫之事。
这两位边走边感叹造化神奇,连蚊子都能修成个仙,果真不易。我化出人形,原样躺回后梁去小憩,只当这是黄粱一梦。再醒来时,已将这一切深埋。
我,依旧是丹穴山那只无父无母被寄养在此的孤鸾。
如今在黑暗沉寂的世界里我慢慢醒来,忽尔便想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两下里一印证,便得出个结论:我与我娘亲虽未见面,但有一样共同的嗜好,那便是收养小兽。
我娘亲曾经收养过一条龙,到了我这一辈,便略逊她一筹,只收养了一只无父无母的九尾狐。
依着我暗自的猜度,那棺中的年轻男子也许正是被娘亲捡回来的龙子。只是岳珂这厮却唤娘亲为“姐姐”,若不是误会一场,定然尚有隐情。
我这般绞尽了脑汁的思索,本又身处幽暗之界,不知光阴匆匆,再这般浑浑噩噩的想下去,更不知过了几日几月。偏这无影无形的存在又甚合心意,不知饥寒又无从谈起口腹之欲,只不知疲倦的在这深黑世界徜徉。
韶光易过,也不知多久之后,我隐隐瞧见了一丝光亮,便似箧中珠宝,只开一隙,竟然也有些微宝光透出。
我这存在于鸾鸟真身之外的本我很是好用,心随意移,眨眼已到了这光亮近前。探头去瞧,那光亮之处竟然似又一个世界一般,无墙无门无窗,也无案牍隔离,不过是一线之隔,那世界与我所处之地却又截然分明,恍如日夜一般。
我曾听说过上古的九黎壶甚是好用,能收纳天地于内,只是早已失窃,莫非我误打误转竟然闯进了九黎壶内?
探头打量一番,这光亮之处一时也瞧不到边界,侧耳去听,竟然阒静无声。我不再犹豫,立时移了过去,朝后去看,不禁大吃一惊。
——我不过感觉自己向前移动了两步距离,回头已瞧不见那暗黑世界,现下身处之地却是茫无边际的光明。这光亮不同于昴日星君的一团明耀刺眼,却更似堆积了无数的夜明珠一般莹润华彩,柔暖怡神。
记忆之门
我虽向来顽劣,但也深知自己无依无靠,不若丹朱一般,头顶有个嫡嫡亲的娘替她消灾避难。哪里像我,被贬往女床山生死不知也无人过问。
这样想着,心内难免凄凉。
但这世界这般光明,便是连我的影子一时里也瞧不见,这般自怜自伤的心绪也只是一刹那间的想法,眨眼便被这世界熨贴的不见踪影,满心里只剩下了好奇兴奋。
我一心想要找出这光明世界的源头,不过移了约有半个时辰,竟然在远处瞧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近,到得近前亲亲热热打了声招呼:“青儿,你怎么不告而别?”说着便要上前来揽着我。
我惊骇之极,居然张口道:“你瞧得见我?”这白色的影子正是笑眉笑眼,我曾经欢喜过的岳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