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不能惩治这些败类了?”
爹爹招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白瓷胎小瓶,递了给芳重:“劳烦芳重去一趟幽冥界,将此小瓶交了给幽冥王。自然有人会将此事上达天庭。”
芳重领命而行。
旌旗招展,万马奔腾。我□烈风长嘶一声,振翅冲天,身后阿修罗众紧紧跟随,跨海而出,爹爹在高大的修罗城头遥遥相望。
烈风乃是爹爹的座骑,但爹爹行走四海,嫌烈风比凡间马儿多了一双翅膀,又不能缩回去,化作凡马的样子,是以一直嫌弃它,不肯骑它。自我在宫中马厩之中发现了它,时时与它亲近,至如今烈风已与我难解难分。
天河之境,隔了上万天,天族与阿修罗族再次开战。紫色烟霞那头,凌昌白色铠甲,骑着金色麒麟而来,身后天兵天将铠甲耀目,刀戟林立,天河水奔涌而去,再不回还。
凌昌凌空渡河,挥戟踏麟,笑颜昭昭如旧月:“小呆鸟,本王遣了求亲使前往,你踏马前来,答复一回,有必要这般隆重么?”
我心中骤痛,剑尖所向正是他如玉颈子:“凌昌,本来我修罗部并无单方挑起战事之意,但你送了那对泉客珠,残忍暴虐,休怪本公主带兵前来为离光讨个公道!”
凌昌笑意不减:“小呆鸟…哦,是修罗公主。本王差点又忘了,以为你还是本王殿中那小小的洒扫宫娥。你说当年本王要是将你纳进房,可有你今日身着九天玄凤战甲,马踏天河之事?”
我身后修罗诸将粗声喊道:“公主,与这等小人,还有何可细讲的?一声令下,只等属下们踏过天河去,抢了这小子回来给公主收拾。”
我身后火红色披风烈烈作响,剑尖遥指,一声令下,顿时阿修罗部众如狼似虎,座下马儿双翅尽展,遮天蔽日,头顶苍穹顿然黑透,短兵相接,凌昌纵麟而来,就在我头顶五步开外,傲然道:“小呆鸟,不如我们打个赌,若你赢了,随你的意。若本王赢了,你便嫁了本王如何?”
他说的如此笃定,不由得我疑心。但本仙赌性向来不高,又伤心离光之死,岂能有暇与他闲话?青翎宝剑劈手挥出,狠狠道:“凌昌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不管本仙输了还是赢了,哪怕修罗部族再无男儿,也不会嫁了你这种小人!”
凌昌挥戟架住了我的青翎宝剑,啧啧叹道:“本王向来以为小呆鸟无喜无怒,但今日瞧着,美人发怒了,面目倒真有几分狰狞起来,比之平日难看许多。”
我身后冲上来一名高健男子,调笑道:“谁能比得上天界太子,喜怒皆似美人在画,偶然流传一幅画像出去,被四海一众男神仙思慕许久,念念不忘,各个巴不得能将你拖回房去…”他摇头晃脑说出这番话来,我已明白,此人定然是岳珂。雄力耿介,岂能说出这番话来?
天族太子貌美,乃是不争的事实。引得一干男神仙顾盼失神寤寐思之,辗转反侧,也是事实,只是当初流出去的那幅画像,凌昌太子披散着长发,只着白衣,很难令人将他当作女子看。此事乃是凌昌心中隐痛,被岳珂说中,立时气得暴跳如雷,弃了我向着岳珂而去。岳珂挥着手中宝剑,也不知是那剑不趁手还是如何,见得凌昌戟到便吓得哇呀呀乱叫,我又好气又好笑,手中青翎宝剑欲挥出去搭救他,却见他朝我挤眉弄眼,脚下一踉跄,身后的凌昌就从麒麟身上滚了下来。
凌昌见势不妙,在半空中使了个定身术,这才稳住身形。岂料一道白光猛然打在他身上,岳珂转过身去瞧,口中直嚷嚷:“天界太子不就想使个定身术嘛?再慢一点可就掉进天河了,不若本将军待你使了,也好定得更牢固一点。”
他此刻作雄力的模样,自然与雄力一般,口称本将。
我目瞪口呆瞧去,见他在凌昌身边又挪又搬,似乎想将定在半空中的凌昌弄下来,但模样笨拙,似乎累得不轻,又一边回头朝我挤眉弄眼,我再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遗踪何在

我心中惨痛犹甚,但岳珂这番模样,委实可笑,倒将我愁肠消解不少。不过一刻,那定身术失效,凌昌虽早有准备,还是一头栽在了云头上,将束发金冠栽得歪倒在一旁。金甲武士扑上前来抢了他去,岳珂挥剑号令:“今日谁冲上前去砍了天族太子的脑袋,等得凯旋而归,本将定然在我王面前保他做前锋统领。”
我身后雄力将拳头捏的喀吧响,我朝前稍稍挪了两步,小心翼翼提醒他:“岳珂那厮只是从不曾上阵杀敌,今日混充个前锋统帅,颇有几分情难自控罢了。”
雄力对我温柔浅笑,但我分明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公主容禀,属下自统领前锋营,便不曾吃过败仗。今日他若是统领失策,吃了败仗,休怪属下不留情面。”
我点头如捣算,连连安抚于他:“不必不必,他若吃了败仗,你可放心与他算帐,本仙一定不会干涉。”
有一种人,爱自己的职责重逾性命。谈起必爱,神彩飞扬旁若无人,无视地位身份外力禁囿,毕生以维护职责为第一要务。
我从前以为雄力温柔敦厚磊落,乃是修罗族真正的男儿,倒从不曾见过他疯狂的模样,今日实不虚此行。
那厢岳珂指挥着阿修罗部众拼死攻击,局势一度扭转,紫色烟岚散尽,凌昌化身为金色的龙,张口喷出一团火来,逼得修罗部众各个向后退去。岳珂张口便喷出一团水柱来,向着凌昌浇去,虽未浇中了他,但听得啊呀惨叫之声,却原来是巨大的水流浇中了他身旁的金甲武士,那些人抵受不住,纷纷叫出声来。
我挥出手中青翎宝剑,轻烟流霞的一团软雾之中,宝剑去势如飞,向着凌昌刺去,只听得噗噗两声,却是剑身扎入身体的响动,抬眼去瞧,却原来是两名金甲武士,以躯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青翎宝剑之内灌注了仙力,这一剑之下便将这两名金甲武士刺得魂魄飞散,我抽出剑来,躯体缓缓倒下,从云头上栽了下去,落下不知名的凡尘之处。
凌昌青白了脸色,似不能置信:“小呆鸟,本王在天界对你多有照管,你便是如此报答本王的?”
岳珂在身后赶上来,戏谑道:“难道要她以身相许,报答你照管大恩?”飞起一脚,眼睁睁踢在凌昌胫骨之上。
凌昌本有暇闪避,但不知为何,他却不肯闪避,双目灼灼盯着我。
我心中狂乱,过往一一从眼前浮过,他虽曾善待我,但心中恨意最终占了上风,想起离光惨死,手中青翎宝剑感应到我心中恨意,轻鸣不止,身后雄力紧跟了上前:“公主,你还在等待什么?”
天兵天将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整个苍穹被染成了瑰紫色,四处杀伐之声不断,然而隔着这样喧闹的场景,我心中却痛得要滴下血来,耳边有人在轻叹,带着无限纵容宠溺:“青儿…”
那是离光如海浪般的温柔叹息…
只听得“噗”的一声,剑尖所向,正是凌昌的胸膛。我虽承继了娘亲十来万年的修为,但近来伤了五脏,仙力大打折扣,若凌昌有心避开,自然可以避得开。万料不到向来高傲的他竟然不曾闪避,由得我一剑刺进了胸膛。
我被此景骇住,手一软便松开了剑柄,杀意退去,青翎宝剑闪过烟霞之色,化作一尾青翎,从他胸口缓缓掉落。凌昌目中痛楚之色甚浓,令人不忍卒睹。他吃力的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尾青翎。
“小呆鸟,你何需如此?”
我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惆然失落之色。华清宫铜雀殿中的太子殿下乃是整个天界仙子们梦中欲倚的良人。便是九天三界所有光华烁烁的宝石堆在一起,在他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但今日的天族太子殿下目中荒芜,再无往日神彩。我自忖他这番不应该,重整心绪,瞧着他紧捂了胸膛,指尖不断滴下血来,染红了铠甲,狠狠心,道:“这就是你残害离光的下场!两族相战,他既然已经…已经落水,你竟然连他一双眸子也不肯放过,非要制成了泉客珠…”
凌昌张了张口,欲辩已忘言,妖娆的面孔之上,肌肤一片惨白,如画眉目紧蹙,自嘲一笑:“小呆鸟…你果然心狠手辣…可笑我那长兄,自以为你对他情有独钟,可惜不知你对鲛人太子已情根深种…”
心黑手辣一词纵然与我全然不符,我已无意多做辩解。他与我从前算不得亲近,现下已是死敌,将来全然不相干,总之以后是全无交集,除非两族再次开战。那时定然是敌非友。无论他怨我也罢恨我也罢,极幼小的时候我便明白,面面俱道太难,想要讨所有人的欢喜,无异于缘木求鱼。更何况我心中所思所想,所牵所念者,并非要与他讲明.
天兵天将四下包抄了过来,杀声震天,岳珂再踏前一步来:“本将瞧着心黑手辣的倒是你,虐杀鲛人太子,私降天火,拘了凡间魂魄密训幽冥铁骑…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曾做过的?”
凌昌本来微有倦怠之意,被岳珂这番提醒,猛然立起身来,目中精光四射,出手止了胸前血迹,横戟在侧,迫道:“这件事你如何得知?修罗铁骑前锋统领…雄力,难道此事修罗王已知?”
我身后雄力探出头来,笑得份外得意:“我王神机妙算,天上地下还有何事瞒得过我王去?”
凌昌瞧着一模一样的两名岳珂,眉间稍怔,目光如矩,已指着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岳珂抽出宝剑来,朝着他砍了过去:“你管本将是谁…等着挨打吧!”剑去如电,凌昌朝后跃去,他也紧随而止,却不是剑尖,乃是剑背又敲在了他胫肯之上,凌昌轻呼一声,已是腾挪而去,我赶上前去,五指微曲,幻化出鸾鸟利爪,一把抓落了凌昌的束发金冠,长发披面,向来傲然的天界太子无比狼狈的左躲右闪,若非朱雀玄武两神君冲上前来,今日后果难计。
朱雀神君过去向来与我交好,今日兵戎相见,愣了一回,手中火云剑来势便缓了许多:“青鸾,你因何在带兵马踏天界?”
我曾与他立在天河对岸,观汹涌水浪,谈两族旧战,他向来是狷介的男子,受不得欺瞒。“神君莫非不知,青鸾乃是阿修罗王的女儿。”
他点点头,面上一派郑重之色:“此事本神君自然知道,只是不知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带兵前来?”
玄武神君已经护在了凌昌身边,边挥剑与岳珂雄力相斗,边不耐烦叫:“朱雀,你跟个小丫头墨迹什么?要打便打,或者是你不想打,想要投敌,到修罗营中去?”
朱雀神君教他这句话气得满面猪肝之色,又发作不得。我微微笑道:“玄武神君的一双眼珠子要是教人的剜下来作了泉客珠,不知道朱雀神君会不会找此人拼命?”
玄武神君与朱雀神君虽然向来面上不合,但这两位实质上却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雀神君面色骤变:“青鸾,这玩笑可开不得。”
他眼里容不得沙子,火云剑挟着烈焰灼热向我刺来,我边躲边淡笑:“今日小仙收到一份礼物,乃是天界太子送下界去的,在世间据说价值连城…”心中惨痛,后一句话便哽在了喉间。
凡间传说鲛人浑身是宝,油脂可能制作明灯,长燃不灭,还可滴泪成珠,织纱成鮹,皆是有价之物,更有双目制成的泉客珠,价值连城,世间难寻.
朱雀神君言声咄咄:“不过是收到一份礼物,你便要马踏天界,阿修罗王也纵女太过了吧?”面上一热,火云剑差点紧贴着我的面皮烧过来。雄力见势不妙,急忙回身来救。
“神君有所不知,青鸾收到的这份礼物,乃是天界太子以鲛人已故太子离光双目所制的泉客珠。”我几乎哽咽难言,想要在天界求得公正公平的结果,怕是非用刀剑拳头不可。
朱雀神君手中的火云剑一滞,我又道:“青鸾向来奉鲛人太子离光为长兄…”他中了然之色一闪而过,朝着凌昌瞧去的目光便带了几分诧异之色。
然则两方交战,无论个人意愿如何,总还要打得尸横云头,血涌天河。若非后来有天界文官宣旨,修罗部族有兵卒前来报信,也不知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后来的修罗传记中所述,公主身先士卒,不惧危难,率众痛击敌酋,大败天界太子云云,颇多溢美之词,不过博我一笑,与事实真相已有出入。
事实是,天帝勒令太子凌昌罢战,修罗王爹爹也遣了兵卒来报:离光带着族中妇孺隐秘了行踪向北迁徙,被部中男儿发现,现请回了修罗城。
一场战役消解于无形,两方急急撤兵。

归航不识

烈风长嘶,高大的修罗城门缓缓打开,众人的欢呼声霎时如巨浪扑叠,爹爹从城楼之上轻飘飘跃下,宛如大鹏展翅,修罗部众匍伏在他脚下,那是神衹一样的存在。
我从烈风身上跃下,爹爹微笑着牵起我的手:“我的小公主,祝贺你得胜还朝!”众人齐贺,欢声雷动。
与我同征的修罗铁骑男儿各个喜气洋洋,口耳相传我在天河的“英勇”事迹,连爹爹也喜上眉梢,比之自己打了胜仗还要快活一般:“我的小公主乃是修罗部主下一代的王,自然是英勇无匹…拿酒来…”
修罗城中向来以男儿彪悍,女子泼辣美貌,美酒香醇闻名,此刻爹爹一声令下,四面八方顿时有无数的人提着酒坛前来,我心中急挂离光,恨不得立时确认他安好无虞,被爹爹拖着立定在点将台上,有兵卒递了两坛酒上来,爹爹予我一坛,自取一坛,拍开泥封来,仰头便灌下去了半坛,见得我呆立不动,扬了扬眉毛:“鸾儿怎的不喝?今日你得胜归朝,正是在修罗城中建立威信,与民同乐之时,还不将这一坛子酒灌下去?”
我苦着脸小抿了一口,顿时一股辛辣味直冲脑门,几乎当场咳出来,这与天界跟丹穴山的果子酒全然不是一个味。爹爹殷殷期盼:“鸾儿喝下这坛酒,自此之后便与城中部众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一词说来份量极重,仙界所谓的同生共死便是如娘亲那般魂飞魄散,这算得上是个极毒的誓言了。我微微侧了酒坛,心道,整个仙界的公主们都务求才名在外,貌美贤淑,多女子柔媚之态,偏偏自家这位爹爹逼着女儿站在高坛上粗鲁的抱着坛子喝酒,简直是有些哀怨的朝点将台下去瞧,这才发现先前的喧闹全然停止了,众修罗部众人手一只酒坛,正眼巴巴瞧着我,仿佛我不将这坛酒喝下去,他们便不肯喝一般。
我咬咬牙,闭起眼来,对准坛口一气猛灌,好不容易坛子见了底,眼前点将台便似刮了海底飓风一般,摇摇晃晃。我手一松,手中坛子顿时啪一声摔得粉碎。
高台之下欢声雷动,仿佛我摔坛子这举动也取悦了民众一般,引得他们喜笑颜开,各个昂头一气猛灌,只听得哗啦啦乱响,各个皆扔了手中酒坛子…仿佛众人站在一堆废墟之上…
爹爹笑微微指着台下两名男子:“过了今日,鸾儿便可为自己挑选合心合意的驸马,正好助我儿管理修罗城。”我偏头瞧去,一白一黑,黑的正是雄力,白的却是岳珂,也不知这厮几时又变回了原来模样。
我摇摇摆摆上前,揪着爹爹的衣襟:“要什么驸马?我只想问一句,爹爹可曾见着离光?”
爹爹虎目微眯,扶了我一把,淡淡道:“鲛人一族现下被芳重安排到了城北暂住,且等庆典过后,鸾儿再去。”
我揪着爹爹的前襟不依不饶:“爹爹可知离光双目安好?”
曾经收到的那双泉客珠极是骇人,不甘愤懑,怨怒惨戾,令我阖上眼时,仿佛都能感觉得到离光所受的残虐之苦。
爹爹伸臂将我揽在怀中,朝台下大声宣布:“从今日起,我修罗部公主青鸾,业已成年,顺利通过王族继承考核,只等择夫成亲,将来承继王位,望汝等见公主如见本王亲临…”
我脑中晕晕沉沉,可还是将爹爹这番话听了进去,四顾愕然。台下修罗部众欢呼不已,听在我耳中未免诧异:我说怎么当时提起马踏天河,爹爹不但不曾反驳,还立时为我穿上九天玄凤战甲,仿佛早就为我备好了一般。感情这场仗迟早要打,不过却是为了考核修罗城中下一任阿修罗王,本仙这位新任公主的资历。
爹爹从来对我不相欺不相瞒,今日居然也这般瞒着我行事…我从爹爹怀中挣开来,他紧握了我的手,颇有几分怜惜之意,小心陪笑:“鸾儿别恼!修罗城中历来行事如此,各届阿修罗王皆有此一役,唯有战功与酒量才能服众。爹爹身后只你一女,且有雄力与岳小子护驾,幽冥铁骑又在风口浪尖,不得出动,爹爹自然信你会凯旋而归…”
九尺昂藏汉子在我面前伏低作小,倒教我又好气又好笑,揪紧了他的衣襟使劲揉了揉,眼瞧着上面起了不规则的褶子,才作罢,低声嘟嚷:“爹爹瞎说什么?修罗城中有爹爹坐镇足矣!”四肢软乏,一头扎进爹爹的怀中,低声威胁:“爹爹要是再不让鸾儿瞧见离光,可别怪鸾儿在点将台上发酒疯…”
爹爹抱着我的手臂僵了一下,这才极是无奈答道:“真拿你没办法。”
玄甲重骑,十人一组,身旁还有雄力与离光相护,芳重随侍,一行人从点将台出发,一个时辰之后,方才到了修罗城北。
鲛人向来喜穿白色的鲛鮹纱,在满眼浓墨重彩的修罗男女群中极为显眼。想来是东海灭鲛之战,令这些鲛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见得重骑铁甲而来,面上不免带了惊怕之色,全然没有修罗城中男女友善从容。
若非芳重上前出声呼唤,人群之中的鲛人便要抬脚逃窜一般。内中一名鲛娘美貌非常,多留心瞧了两眼,慌忙上前与芳重行了大礼:“芳重女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我等得阿修罗王收留,已万分感激…”
芳重大概也如我一般,不曾被人隆情谢过,面上立时显出窘色来,伸出手臂将我从烈风上拉了下来:“我家公主方才从战场上凯旋而归,闻得鲛人太子…受了伤,急忙前来探望。”
那鲛娘目光在我面上飞速一扫,带着点意谓不明的讨好之意:“参见公主殿下!”
我心急火燎,虽头脑一阵发晕,酒意还未散尽,但哪有闲功夫听她啰嗦,摆手忙道:“劳烦鲛娘带我去瞧瞧离光。”
岳珂上前来,偷偷捏了我的手心一下,那鲛娘目中一亮,连连点头:“婢子这就带公主前往。”
沿着城北错综复杂的民居,那貌美鲛娘七拐八弯,带着我们一行来到了一座颇为清幽的宅子,隔着高墙宅院,可见到院内盛开的一树繁花,灿若云霞。
那鲛娘抬指轻叩:“沛泽,沛泽,修罗公主前来探望殿下,还请通报。”
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残缺了左臂的鲛人面无表情朝我微微欠了欠身,当先引路,朝院内而去。
穿过门口的壁照,院内一树繁花之下,背身立着一名尔雅清隽的男子,白色的鲛绡纱随风轻摆,我忽然手心冒汗,很怕他转过身来,双目乃是两个血窟窿,就像我无数次阖眼瞧见的一般,令本仙骇然心痛。
我回身紧握了岳珂的手,几乎是有些哆哆嗦嗦的轻声道:“离光…离光…”声音轻柔软糯,简直不像本仙素来的声音,生怕惊扰了那立在庭院树下的身影。
那白色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我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那是怎样一张脸啊…面上坑坑洼洼,还敷着白色的药粉,瞧来惨不忍睹。然而在这张几乎已算得上容颜不整的面孔之上,却有两汪清泉一般蓝色的眸子,深淼辽远,掉了进去便容易沉溺在这样温柔的注视之中。
本仙欣喜的尖叫一声,难得一次失仪,猛然甩开了岳珂的手,跑上前去紧揽了离光的一条胳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得他除了面上伤痕,别处安然无恙,特别是一双眸子,哪有半分惊怒怨怼之意?不由喜极而泣:“离光…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岳珂也紧走两步,满心欢喜将离光上下打量:“也不知凌昌这混帐将谁人的眼珠子给抠了下来,居然冒充是你的…”
被我们热情围着的人表情讶异不安,身体僵硬,试着想要从我怀中将自己的手臂挣脱开来:“这位姑娘,还请自尊。”
“噗!”
本仙与离光相交几千年,倒是头一次在他口中听到这般迂腐的话,完全像是凡间的穷酸书生一般,被个陌生的女子缠住,只差大声唤救命了。
岳珂也笑得打跌,在离光肩上敲了一记:“行了行了,你面上这些伤,过些日子找个修罗城中医术高手,完全可以取了疤,不必在我二人面前难受,又不是相交一日两日。”
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本仙心中说不出的喜悦,又被他这番模样逗笑,遂将半个身子都贴了上去,紧抱着他的手臂摇了两下:“这可是改了性子了。从前我们四处游历,你我同塌而眠也是常事,怎的今日偏生扭捏起来了?不过是一张面皮,修罗城中多的是医术高超的医仙,保管还你一张风彩如旧的脸。”
臂弯一松,离光已经使劲挣脱了我的牵绊,板了脸,重重道:“姑娘还请自重!”
本仙脑中仿如被重重敲了一锺子,立时懵了。

浪萍难驻

本仙活了万把年,统共相交了三个人,一个乃是现今的青丘国主,此刻听芳重说还在宫内安睡。一个便是从前健忘,尔今日趋正常的岳珂,剩下的一位正是鲛人太子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