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十七安慰他:“没事儿了。”
向老头捂着肚子坐在地上,不解道:“你从何处知道我才是后招的?”
柏十七低头注视着他,终于一改之前懒散的态度,声如寒冰:“前年我帮中有五名兄弟押送一船货物北上,却丢了性命,货物被劫,我当时细细勘察过案发的船只,上面打斗的痕迹并不多,以他们的身手也不应该如此。虽然尸体被沉到了江里,但是船上都会留下痕迹,我当时一个人在船上住了三日,苦死冥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押送途中他们要么全部吃酒或者睡觉,于醉后梦中被人摸上船来丢了性命。那几名兄弟是我亲手带起来的,平日处世严谨,从不喝酒赌钱,也很能保持警惕,除了毫无防备之下食水被人动过手脚,没别的可能。”
她踏前一步:“向野,我追查你三年了!”
向野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万万没料到他的老底都被人揭破:“…”
柏十七:“其实你年纪并不大,现在也就三十左右,但你家中素有少白头的毛病,虽然你三岁父亡,又是流落到江苏地界,没有多少人知道你有这毛病,前些年犯事的时候还是个一头黑发的健壮男儿,不过五六年光景便成了个老头模样,姓氏不改也很难让人把你跟江洋大盗向野联系到一起,可惜啊…”
向野:“可惜什么?”
柏十七:“可惜向野是个老饕,尤好美食,方才你听我讲起人肉的种种吃法,虽然假作恐惧,但其实内心很想一试吧?我看你双目放光,手指头都兴奋的痉挛了起来,还在想要不要递把菜刀给你。”
向野慢慢捂着伤口站了起来,腿也不瘸了,腰也不佝偻了,竟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连声音都变的浑厚,中气十足:“原来…你方才讲那些话是一箭双雕,吓那两个无能鼠辈,引我上钩?”
“向先生聪明。”
“受教了!”
他轻轻一笑:“只是不知道少帮主的水技与我相比如何?敢不敢与我比试一番?”
柏十七少年英雄,胆气无双,拊掌笑道:“有何不敢?向先生请!”
向野拿汗巾子勒紧了腰间的伤口,紧跑几步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向野出身于东南沿海一个渔村,据官方资料从小便是个狂徒,十二岁即捅伤了邻居老伯,起因只是因为一句教训他的话而已。年纪稍长,四处打架斗殴,成为十里八乡的恶霸,成年之后果然不负众望的成为了海盗,做些劫掠的营生过活,还在附近的村落招兵买马,投靠了一座岛屿上的海盗头子熊世杰,混了个小头目,过的好不快活。
海盗的风光日子也没过上几年,正逢今上派兵清剿沿海盗患,经过官兵几番围剿攻打,熊世杰败落,逃往海外,岛上来不及逃跑的穷寇们四处寻找活路,向野暗中潜回乡里,被邻人察觉欲报官,不但遭遇灭门惨案,尸首还被肢解烹煮,勘察过现场的忤作都当场吐了,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这货就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凶残无比,毫无共情能力,是个冷血的大变态。
向野潜逃之后,官府发了海捕文书,然而数年过去了,小渔村灭门惨案仍旧未能缉拿真凶,原来他暗中潜伏在两淮,在水上活动。
自从视为左膀右臂的几名兄弟押送货船被害,柏十七只要身在两淮听闻哪里出现水匪,必定亲自前去勘察案发船只,暗暗访察,比当地官府的办案人员还要认真。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过的案发现场多了总算教她查出了蛛丝马迹,终于查到了向野身上,其中种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撩起衣摆就要下水,众下属死命要拦:“少帮主,此人凶狠残暴,心计深沉,况且以海盗起家,恐怕水□□夫不弱。”
柏十七想起连尸首也打捞不到的几位手足,便觉胸中热血燃烧不熄:“他再凶悍,也已经负伤,明知自己穷途末路,这才想借由挑衅我而逃得一命。等我跳下去诱他冒头,你们找机会杀他!”
她扑通一声跳下河去,激起一朵水花,水面随即平复,竟是连波纹也不见了,船上等候的下属们皆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水面,就连陶硕也担心不已:“柏少帮主不会是…”被通缉犯给杀了吧?
“住嘴!”一名漕帮汉子暴怒:“别胡说八道!我们少帮主长命百岁!”
三年来柏十七为着追查杀害帮中兄弟的凶手,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这些下属们都看在眼中,有时候不免会想,假如自己有天也落得那几名兄弟的下场,能得少帮主锲而不舍的追查真凶,安抚照顾家小,便是死了也值!
船上的人都提着一颗心紧紧盯着水面,一盏茶的功夫河面上水波翻腾,向野先从水底冒出头,漕帮下属们正要下杀手,柏十七也从水底浮了起来,趁着换气的空档匕*首直取向野咽喉,对方随身也带着匕*首,一面朝后浮窜躲闪,一面围魏救赵刺向柏十七肋下。
陶硕惊呼:“少帮主小心——”
两人在水中几乎不分轩轾,缠斗到后来,身上皆有数道伤口,却因擅水,到底伤口不算太深,但向野身上本就有伤,之前柏十七刺入匕首没入很深,向野原本以为柏十七年纪轻轻,水中的本事定然抵不上心计,哪知道她在水中竟然比鱼儿还滑溜,好几次他想逃走,都被柏十七缠住,腹部伤口长久泡水失血,渐渐体力不支,眼前发晕。
他知道今日若是逃不开,只要落到柏十七手里便是死路一条,便将三分困顿也演作七分,游动缠斗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导致柏十七在他身上又多划了好几道伤口,估摸着她渐渐放松警惕,卖她一个破绽,腹部又生生挨了一刀,竟是渐渐往河底沉下去…
此刻东方渐白,水中视物也比夜半要容易许多,柏十七隔着混沌河水注意到他四肢小幅度摆动,却实无力划水的模样,紧跟着沉往水底,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发现向野无力的举手,似乎连匕首也拿不起来,身子却是快要沉入河底的淤泥,待她游近察看之时,他双眸顿时瞪圆,穷尽全身之力猛的刺向柏十七…
船上的漕帮汉子们注视着水面上冒出来的一缕缕血水,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有人带头,接连三四人跳下去察看。
陶硕对着初升的太阳闭着眼睛祝祷,还未将各方神佛求遍,只听得哗啦啦水声响起,身边的漕帮汉子欢呼一声:“少帮主出来了…”他猛的睁开眼睛,但见柏十七仰着一张苍白的脸蛋正对着船上的人招手,紧跟着她从水里举起个东西,他细瞧之时,竟然是向野的人头,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柏十七半眯着眼睛,用尽了力气将人头抛向船上,她以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事实上向野的人头从她手上脱离,连半米也没越过,便径自落入水中,溅起一团水花。
她仰头看到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河面,宛如许多年前父亲让她在帮中二代小子里挑玩伴,她随意点了五个毛孩子做自己的小兵,这五个孩子陪她淘气闯祸,跟着不着调的她没少挨训,嬉笑打闹,却也陪伴着她一天天的长大,成为了眉目坚定的青年。
周围不断有人从水中冒出头,柏十七朝后倒去,被人拦腰抱住,惊呼:“少帮主——”几人将她举出水面,才发现她全身数道刀伤,腹部正汩汩冒着鲜血,她在闭眼昏死过去之前只叮嘱了几个字:“宝应黄老头…”
水中船上的漕帮帮众们惊呼之声不断,合力将她抬上船,还有人记得向野的脑袋:“这是少帮主拼了命才砍回来的,要带回去。”
水贼已死,船上的尸体还横七竖八摆着,柏十七被抬上船之后,有帮众寻来干净的白细布扯成数条将她腹部的伤口勒紧包扎,另有人在船头放信号弹,当碧朗晴空之中划过求救的青烟,漕帮小头目便向陶硕辞行。
“此去路程不远了,我留几位兄弟,某就不去了,要带少帮主前去宝应找大夫救命!”
陶硕急的团团转,催促众人:“柏少帮主衣服还湿着,先换了湿衣服再走,不然生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面色凝重,苦笑道:“陶船主有所不知,少帮主素有怪癖,不喜欢别人动她,若是醒来之后知道有人替她换了衣服,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死去的五人之中最小的仇英有次同她一起押送货物途中遇险,也是遭遇一帮水匪,同船的人都死了,两人背靠背杀出一条血路才活了下来,但少帮主重伤昏迷,仇英替她换了衣服,等她醒过来差点被追杀出十八条街,一年之内都不敢靠近她十步以内。
此事成为帮中兄弟的笑谈,大家都知道少帮主喜欢姑娘,但若是臭男人动了她,就等着洗干净脖子挨刀子吧——也就仇英有自小的情份在,还能留一条命在。
陶硕发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么多?”
但漕帮众人找来了厚厚的被子,将柏十七裹起来,剩下的众人开始打扫清理货船,将水贼尸体统统推进河里喂鱼,又打了水来清洗甲板,热火朝天的干到一半便有船只疾追而来,船头之上的人高呼:“何事呼救?”
宝应县宅子里,赵无咎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清晨睁开眼睛之后坐在床头回忆半天,脑子里零散一点光怪陆离的片断,拼凑不成,只隐约记得柏十七的面孔明明近在咫尺,他伸手去摸时却好像是菱花镜里的影子一般被打散了,消失不见。
他扶着床头起身,慢慢在床上挪动,先活动活动睡僵的双腿,大约走了十来步便坐了下来,舒长风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洗漱的铜盆面巾,笑道:“殿下一大早就起来锻炼,等到柏十七回来,可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赵无咎算算日子:“她走了也快有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封信回来?”
舒长风心道:柏十七就是那断了线的风筝,一头飞上青天哪里还记得地上有人遥遥牵念,可怜殿下还从未如此记挂一个女子,偏偏是没心没肺的柏十七,最为棘手的是人家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女儿家。
“殿下只管好生养伤,况且方才我还在外面见到两只喜鹊叫个不停,说不定是柏十七要回来了。”
俞昂不知何时过来了,就站在房门口,面色阴郁:“那是两只乌鸦。”
他近来心情极度不好,伤倒是养的七七八八了,还往街上去探听不少消息,但其中一个消息与他有关,据说外间盛传他已经死了,两淮官员为表隆重,竟然还替他举行了葬礼,立了衣冠冢——反正人都死了,尸骨遍寻不着,做做样子也未尝不可。
两淮官员是立给京中圣天子看的,俞家人完全可以在京里再立一个衣冠冢纪念他。
俞昂每每想到此事,便抑郁不已,情绪糟糕起来,才大清早跑来拆舒长风的台。
赵无咎也懒得调停,洗漱停当早饭上桌,外面便有人冲了进来报讯:“柏少帮主回来了!”
“十七回来了?”赵无咎大喜:“快快,推轮椅过来!”他要亲去院门口迎接柏十七。
报讯的人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柏少帮主他…”
赵无咎笑道:“她不会又淘气,带回来个小娘子吧?”
报讯人:“小娘子倒是没有,带回来一个五花大绑的水贼同党…”还有昏迷不醒的自己。

第四十七章

黄友碧师徒弟俩今日恰好未曾出门, 呼啦啦一帮人抬着柏十七涌进来,倒吓了师徒俩一大跳。
“这是怎么了?”
“少帮主受了重伤!”
下属掀起被子,露出被子里裹着的一张腊黄脸紧闭双目的柏十七, 黄友碧下意识去探呼吸, 感受到那轻微的气流涌动, 才松了一口气,顿时破口大骂:“她这是又跑去哪儿闯祸了?”
“少帮主没闯祸!”
“没闯祸弄回一身伤?”黄友碧一顿臭骂,将人往外轰:“都出去外面守着。”轮到朱瘦梅犹豫了一下:“要不…你留下来吧?”
朱瘦梅原本就没准备出去,事急从权, 况且…他又不是不知道真相:“师傅我给你搭把手吧。”
柏十七被放在床上,朱瘦梅去外面准备汤药热水, 黄友碧打开被子,见到她浑身是伤奄奄一息,骂的更凶了:“整天在外面闯祸, 能碰的不能碰的都要试一试, 你是小孩子吗?不懂轻重,连小命也不当一回事!”真想揪起这丫头狠狠揍一顿,也省得他花大把汤药来救她的命。
柏十七平日淘的没边儿,要是醒着早跳起来回嘴了, 今日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半点回应也无, 搞得黄友碧骂都骂不下去了,解开她腰部紧扎着的带子,见到伤口更是惊怒:“浑身湿淋淋的, 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想活了吗?!”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瓶子里,打开来里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救命丹药喂了进去,才开始处理腹部的伤口。
舒长风推着赵无咎赶过来的时候,黄友碧的院子里站着不少漕帮的帮众,都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焦虑不安。
“十七怎么样了?”
“少帮主受伤了,人昏迷着,黄老先生正在里面呢。”
赵无咎示意舒长风推到房门口敲门,只听得里面传来暴怒的声音:“敲什么敲?还不滚进来?”他推开房门,结果黄友碧一看不是煎了汤药过来的朱瘦梅,立时就恼了:“滚出去!”
周王殿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无礼的叱骂,舒长风要维护自家主子,却被赵无咎扯住了袖子:“黄老先生,我听说十七受了伤,很担心,所以才过来看看,她…她不要紧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黄友碧趁着说话的空档拉拉被子,愣是把柏十七给盖了个严严实实,厉声催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赶紧出去吧!”
朱瘦梅端着热水汤药一路小跑着过来,“让一让!”被赵无咎堵在门口,便很有些不客气:“赵舵主,麻烦让一让。”
赵无咎执意要进去,黄友碧大怒:“不是说了别进来吗?”
正在僵持不下,床上的柏十七有了动静,声若蚊蝇:“吵死了——”
黄友碧也顾不得生气了,连忙上前去把脉,感觉到手底下的脉搏比方才抬进来的时候略微有力了些,面上阴霾总算散了一些,没好气的骂道:“嫌吵还躺在这里?还不赶紧起来把衣服给换了?”
骂归骂,却轻手轻脚扶她起身,很快行李被外面的帮众递了进来,热水送了进去,黄友碧在外面焦虑的走来走去,时不时喊一嗓子:“好了没?你快点儿!”
舒长风小声嘀咕:“瞧着柏少帮主的模样,好像随时要晕过去,哪里快的起来?”
俞昂方才紧随赵无咎过来,到底年长,约略能猜出来黄友碧的用意,小声解释:“你有所不知,我观柏少帮主面如金纸,已是强弩之末,吊着一口气,黄老先生看似生气,实则是掐着点的叫她,很有可能怕她再昏过去…”
柏十七从小就对黄友碧没大没小,一老一小掐架也不止上百回,有好几回都被小丫头堵的恨不得揍人,唯独这次隔窗的叫骂声透着慌乱,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房里忽然传来铜盆落在青砖地上的巨大响声,一院子人都急了。
赵无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里面怎么了?”
黄友碧敲门,急声问:“十七…十七…”
“还问什么呀?”赵无咎当机立断推开了房门,扶着门框探头一瞧,但见地上泼了半盆的水,柏十七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右手无力的从床榻上垂了下来,半个肩膀都在床外,新换的中衣已经染上了血迹, 她却已经人事不知,昏死了过去。
黄友碧推开他,险将他推倒,冷着脸踏进房去,转身关上了房门。
还是舒长风眼疾手快,扶住了赵无咎,他坐回轮椅上,面色森冷,恨声低语:“真没想到河道匪患如此严重,地方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受害者俞昂现身说法:“恐怕官匪勾结,早成一家了。”
柏十七伤的很重,失血过多,身上别处的伤口犹可,腹部却是最为致命的,黄友碧花了大功夫去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等收拾停当,她已经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神智不清。
朱瘦梅早熬好了汤药,放温了一口一口喂进去,幸喜她还能吞咽。
赵无咎坐在一侧盯着朱瘦梅娴熟的喂药,神情关切,还时不时探探她的额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赵子恒风一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路嚷嚷着:“十七怎么样了?”
他来到宝应之后,起先还有柏十七相陪,等柏十七出门办事,他一个人闲极无聊,便独自上街玩乐,很快便认识了本地的纨绔一二三只,大家组团把各家秦楼楚馆都逛了一遍,哪里姐儿曲子唱的好听,哪家的酒席糕点好吃,不出一个月摸了个透,还约了众人:“等我那好兄弟回来了,介绍大家认识,她是个最会玩乐的,到时候大家一起玩才尽兴呢!”
结果今日才到大门口就听说柏十七受了重伤回来,直吓的三魂掉了两魂半,说好的酒局饭局统统要往后延,痛心疾首一路冲进来,才发现柏十七连应他一声也不能,顿时急起来:“到底怎么样了?几时能醒?”
黄友碧在桌上抱着个药杵捣药,生起气来胡须乱飞:“住口!再吵滚出去!”
他老人家性格暴躁,特别是柏十七躺在床上更是心烦,看谁都不顺眼,骂起来就格外不留口德:“一个小厮见天的在外面胡混,打扮的比你主子还体面严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主子呢!学的什么调调?”
赵子恒近来出门会友,着意打扮了起来,往日还知道避着些黄友碧,今日回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回房换衣裳,倒教他抓个正着,挨了一顿臭骂,但这孩子脾气好:“是是是,您老教训的是,小的以后一定改。能不能烦请老先生给个准话儿,柏少帮主…她到底怎么样了?”
念在他关心柏十七的份上,黄友碧的态度总算好了许多:“有我老头子在,暂时还死不了。”
有帮众往苏州给柏震霆夫妻去传信,柏十七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黄友碧去研究方子,赵无咎与朱瘦梅都留在房里照顾她,赵子恒坐不住,便去外面候着的帮众们面前去打听柏十七受伤的缘故。
“好端端的,怎么就伤成了这样?”
有知道底线的帮众你一言我一语把来龙去脉给拼凑了个完整。
“赵小哥是不知道啊,仇英可是自小陪在少帮主身边的玩伴,当初少帮主挑了五个人,仇英年纪最小,跟少帮主也玩的最好,对少帮主简直是千依百顺,如果仇英是女子,一准早嫁给少帮主了…可惜啊,死无全尸…”
“少帮主为着追查凶手,这几年也没少到处跑,剿平了十好几股水匪,外界一度传我们家少帮主得了失心疯,跟官府抢活干…”
“你是不知道,少帮主生生把那水贼给说吐了…她自己倒面不改色…”
“她必是要为仇英几个亲手报了仇,才能安心的,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
声音隔着窗户传进房里来,朱瘦梅苦笑:“果然又是为了仇英!”似早有所料,他话锋一转:“赵舵主认识仇英吗?”
这名字赵无咎尚属头一次听闻:“不曾。”
朱瘦梅权当打发时间:“仇英是十七那五个玩伴其中之一,不夸张的说他模样生的极俊俏,亲娘没被毁容之前可是有名的姐儿,亲爹也是漕帮的人,早早去了,便养在钱舵主膝下,有一年被钱舵主带去苏州给柏帮主拜年,被十七瞧见了,跟她一处玩了两日,便被留下一起做了玩伴。”
赵无咎总觉得他这话中大有深意:“朱大夫说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就是闲聊而已。”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兀自笑起来:“十七也亏得是男儿,不拘她跟仇英哪个是女子,这俩人说不定便要结成夫妻了。”
赵无咎:“…”
朱瘦梅:“我就顺口一说,玩笑罢了。”
柏十七昏迷了三日,直到柏震霆夫妻接到消息从苏州赶了过来,在苏氏的哭声里她才慢慢醒转,睁开便发现苏氏正坐在她床头,眼睛肿的跟桃儿似的,母子俩视线相接,苏氏顿时大哭:“孽障!你是想要我跟你父亲的命罢?”
随着柏帮主驾临,当日跟着她去清理河道的帮众们全都被拘了过来审问,旁观者有赵无咎兄弟俩及俞昂等人,连宋四娘子及丘云平都列席参加,灌了一耳朵柏十七的英勇事迹。
柏震霆气的恨不得找根棍子把她的腿打折,省得她出去跟人搏命,还是海捕缉拿的江洋大盗,在海里混的盗匪是他们内河里的人镇得住的吗?
“混帐东西!做事不长脑子,嫌命太长吗?”柏震霆一句话没骂完,就被苏氏当着众人的面狠捶了几拳:“你咒我儿?”放声大哭。
柏震霆手忙脚乱哄着夫人回房去守柏十七,宋四娘子面色苍白,蹙着眉头捂着胸口摇摇欲坠,被珍儿一把扶住:“姑娘,你怎么了?”
丘云平凑过来关切的说:“想是听到十七审贼人给吓着了,不如我先送四娘子回去,再同大夫讨一味止呕的方子?”
宋四娘子摇头,态度坚决:“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吹吹风就好了。爷还昏睡着,我要留下来侍候。”
珍儿扶着她去吹风,丘云平怅然遥望,临风而叹,满心不是滋味。
柏十七此人恢复力惊人,醒过来之后虽不能立刻就出门去胡闹,却也能在床上嚷嚷着要吃肥鸡大鸭子:“感觉胃都空成了无底洞,能填进去十五只肥鹅。”饿的连话都快说不动了。
苏氏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你个冤家!这下子称心如意了?黄友碧说你腹部伤及内脏,暂时不能吃大荤之物,就连清粥也暂时不能吃,你可忍着吧。”
柏十七躺着也觉手脚发软,心慌心悸,听到这个噩耗几乎要哭出来:“黄老头故意的吧?我这是没死在向野手上,要活活被他给饿死呀?”
“什么死呀活呀的?!”苏氏又要拭泪:“再混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看我打不打你!”
柏十七猜她是被吓着了,一时半会缓不过神来,便催促丫头扶着她去歇息:“我好好的,娘你去歇会儿吧?莺儿你回去拿热水帕子给娘敷敷眼睛。”被她连哄带催给弄走了。
苏氏带来的贴身嬷嬷亲自守着房门,轻易不让人进去探病,对外一律称少帮主要静养。
宋四娘子要进去侍候,被嬷嬷劝了回去;赵无咎来了也被拦在门外,唯独送药的朱瘦梅能进去,还有经过柏震霆暗示加特许的丘云平也能进去,可是他绕着外面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总好像里面有个大陷阱等着他跳。
他害怕。
起因还是帮主说话太过奇怪了,什么叫“你跟十七多亲近亲近”,还有诸如“十七向来对你宽和,她是淘了点,往后你可要劝着她点,但有差池便是你督劝不力的缘故”,更有“两个人相处也让着她点,十七是个寸步不让的性子,发起倔来没人能拦得住”之语,听得丘云平一头雾水:帮主您这是要干嘛?
如果不是柏十七铁骨铮铮胆色无双,连江湖大盗也敢忽悠决斗,比他都要汉子,他都要怀疑柏帮主这是招婿的台词。
丘云平脑子打结,实在想不明白,见到被拦在外面的赵无咎,想着他虽然腿残疾了,但京里来的见识说不定比他要强,便上前去请教:“我有一事不明。”
赵无咎听到丘云平的难题,面色复杂:“此事…你如何想?”
丘云平一脸茫然:“听着帮主这话有点悬乎…”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终于想到了理由:“难道…难道他得了绝症,担心十七,所以才托付给我?”
赵无咎:“此话,你千万别在柏帮主面前说。”
丘云平:“我懂!柏帮主一心要瞒着妻儿,他的一片良苦用心实在惹让人感动,我怎么能揭破他呢?”
赵无咎:“不是,我觉得吧…你要去柏帮主面前咒他,我怕你被打死!”以柏震霆打柏十七的力道,丘云平的身子骨一定是抗不过去的。
“赵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无咎的身份在柏家父子面前揭破,但丘云平及家中仆从大部分却并不清楚,还当他就是个从京里来江南求医的富家哥儿。
“肯定不是柏帮主的身体原因,你好好再想想。”赵无咎推着轮椅绕过正门,去敲柏十七屋子的后窗户。

第四十八章

窗户从里面打开, 柏十七面色苍白扶墙站着,压低了声音激动的问:“赵大哥,你给我送吃的来了?”
赵无咎:“…”
柏十七扶着墙缓缓走过来, 坐在窗前一张鼓凳上, 目光从他怀里袖子轮椅后面依次巡梭过去:“赵大哥, 我快要被黄老头饿死了…你真的没带半只烧鸡或者鸭子过来?”她退而求其次:“…酱肘子也行啊?”
赵无咎:“…”
探病探的如此尴尬,他还是头一遭。
柏震霆与苏氏夫妻俩对他很客气,却也疏离,问起柏十七的伤情, 多以“伤重”敷衍,详细的却半句都不肯再多说, 他提起想要探病,便被“还需静养”四个字给挡了回去。
柏震霆还意味深长道:“黄友碧自来不爱跟官府中人打交道,能够出手帮周王殿下治腿, 还是这孽子居中欺瞒, 还望殿下能够记得孽子一片苦心,治好腿之后尽快离开,免得被揭破,坏了我们老哥俩的情份!”
总之他们夫妻二人恨不得借着柏十七受伤之事将两人隔开, 再无交集。
赵无咎堂堂一介皇子,在柏家夫妻面前接连吃瘪, 简直是从所未有之事,却似乎半点也不生气,还特别的通情达理:“柏帮主所虑之事也不无道理, 只是现下在下恐怕做不到。一则在下腿伤未愈,二则…十七如此尽心帮我,见不到她伤好,我如何能安心离去?”
柏震霆与苏氏交换一个忧虑的眼神,劝不动他便只能加紧防范,柏十七门口的婆子三班轮换不停,拦着赵无咎兄弟俩探病。
好不容易见到柏十七,没想到她是这副可怜模样。
赵无咎于心不忍,可也知她伤重不宜吃油腻荤腥之物:“…黄老先生不让你吃,就暂时别吃了。”他实在不会安慰人,话音才落柏十七就一脸被伤害的激愤控诉道:“才不是呢,黄老头就是挟私报复!我都喝了四五日米汤了,都快饿的爬不起来了。”她拱手求道:“赵大哥,行行好给口肉吃吧?!”
从来上天入地的柏十七跟路边的乞丐似的虚弱无力的靠墙坐着,眼神里是对食物深深的渴望,丢根肉骨头就能满血复活的那种。
赵无咎无奈继续宽慰:“等你好了,但凭江南尽有的美味佳肴我请你吃个遍,如何?”
“可我现下就想吃呀!”柏十七才不会被他画的大饼给哄住了,伸长鼻子连吸了好几口空气:“好香啊。”眼神都要放出光来,向赵无咎伸出手讨要:“赵大哥,既然拿了肉来,就别藏着掖着了,快给我吧?!”
赵无咎愕然:“我真没拿…”他身后突然冒出个脑袋,手里提着一只油汪汪的烧鸡,得意的尾巴尖都快要翘起来了:“十七,还是我够兄弟吧?!”
正是偷摸过来的赵子恒。
柏十七所有的注意力顿时都被烧鸡吸引,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子恒,还是你够兄弟,不枉我一直惦记着你,等我伤好之后,必寻十八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来谢你!”
赵子恒奉送堂兄一个炫耀的小眼神,窜过去隔着窗子把烧鸡递给柏十七,关切的问:“十七,你的伤口咋样了?柏帮主跟夫人拿我们哥俩当瘟疫,恨不得隔出十里地去,来见你一趟可真不容易。”
柏十七接过烧鸡深深嗅一口,幸福的都要流眼泪了:“真香啊!你问伤口?”她痞痞一笑:“已经好了啊!”
有了烧鸡,她精气神瞬间就不同,啊呜一口在丰腴肥美的鸡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紧跟着后脖领子就被人揪住了,朱瘦梅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劈手就夺下了她手里的烧鸡。
柏十七:“…”
柏十七傻傻盯着从天而降的朱瘦梅,搞不明白她不过是昏睡几日,怎么一个两个都练成了走路无声大法?
朱瘦梅黑着脸训斥她:“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还不知道珍惜的?”捏着她两边脸颊连她嘴里那一大口肉也给抢了出来,恨不得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两下,好让她长点记性。
柏十七盼肉盼的眼睛都绿了,哪肯轻易罢手,抱着朱瘦梅的腰就开始装哭:“瘦梅!梅梅!你忘了当年我帮你打过的架了吗?你忘了当年我帮你烤过的鱼了吗?你怎么能狠心跟我抢肉呢?”
朱瘦梅高举着烧鸡,被柏十七搂着腰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去,顿时面红过耳,知她伤重又不敢用力推开,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你快松…松开!师傅千叮咛万嘱咐饮食一定要注意…你起开…十七…”
窗户外面,赵子恒哈哈大笑,隔窗询问:“柏少帮主,要不要我进来帮你?”
若是别人,赵子恒早就退避三舍了,但朱瘦梅与他在武力值上半斤半两,这才敢为兄弟出头。
赵无咎注视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朱瘦梅怕柏十七抢到肉,又怕她重伤未愈扯到伤口,只能尽力以身高取胜,踮起脚尖涨红了脸站着,柏士七猴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她忽然“哎哟”一声惨叫,缓缓从朱瘦梅身上往下滑…
“十七?”赵无咎急忙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攀着窗户声气儿都发颤:“十七,你要紧吗?”
朱瘦梅也被她吓到了,急惶惶蹲下来问:“十七,你怎么样了?”
赵子恒攀着窗户就要往里爬,却发现柏十七扭头一口就啃在了烧鸡身上,还朝他们兄弟俩得意的眨眼。
朱瘦梅关心则乱,等到发现上当受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再这样我就叫师傅来了!我管不了你,师傅跟柏帮主总能管得了你吧?!”
柏十七能软能硬,很能识时务,连忙讨饶:“瘦梅!瘦梅!我就吃了一口,就一小口!哎哟好疼!伤口好疼!”
朱瘦梅狐疑:“真的?”
柏十七捂着腹部坐在地上满头冷汗,半闭着眼睛:“疼…”
她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鲜少虚弱至此,朱瘦梅哪里还管得了真假,连忙扔了烧鸡将人半抱在怀里,赵无咎与赵子恒兄弟俩齐齐站在窗前,房门忽然从外面打开,赵无咎眼疾手快合上了窗户,只听得柏震霆的大嗓门跟炸雷一般响了起来:“怎么回事?”
窗户并未关严,还有一条小缝隙,赵无咎透过缝隙看到柏震霆带着丘云平从外面走了进来,大约是见到朱瘦梅与柏十七搂搂抱抱在一起,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朱瘦梅:“…可能是走路扯到伤口了。”
也不知道柏震霆如何作想,从身后捞过丘云平往前推:“云平,你过去把十七扶到床上去。”
房里内外除了下令的柏震霆之外,其余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赵无咎坐回轮椅,示意赵子恒推他离开,再留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
比起赵无咎的黯然离开,房里的朱瘦梅与丘云平面面相觑。
朱瘦梅不愿意松手,而丘云平却是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总好像前面有个大坑等着他,如果不是柏震霆非要揪着他过来探病,他完全不想踏进来。
柏十七攀着朱瘦梅的胳膊站了起来,惋惜的目光在地上的烧鸡上停留片刻,不着痕迹的踢了一脚,那肥肥壮壮的烧鸡便被踢到了桌子下面。
她靠着朱瘦梅回到了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朱瘦梅总觉得自从柏帮主进来之后,柏十七就格外虚弱,连说话的声气儿都虚弱了下去,半靠在床上低低问:“爹爹过来…可是有事?”
柏震霆用眼神向她暗示“你明白我的意思”,将丘云平推过去:“我估摸着你一个人无聊,带了丘云平过来给你解闷。”
丘云平:“…”感情在柏帮主心里,我就是个杂伎艺人?
他热情提议:“少帮主如果无聊,不如让宋四娘子进来说书听?”
柏震霆的一双浓眉差点要拧在一处,粗声粗气说:“老子让你陪着十七,你扯别人进来做什么?”蒲扇大的巴掌恨不得拍在他后脑勺上,好让这小子开开窍。
他此言一出,丘云平不解其意,但朱瘦梅却面如土色,僵立在床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无咎挥笔写完一封信,交给舒长风封好,叮嘱他:“尽快传送回京。”
俞昂伸长了脖子很想知道信里的内容,他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最为担忧:“殿下有没有向陛下提一句微臣之事?”
赵无咎:“提不提你都是个死人了。”他今天心情不好,便不想做个和善的人。
俞昂:“殿下,那不一样!”听说朝中另行委派清查两淮盐道的官员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就使得俞昂的处境愈加尴尬。
“那殿下…写信给陛下,难道不是为了两淮盐道之事?”
赵无咎凉凉看他一眼,目中似有血气翻涌:“非也。本王写信是向父皇自请清剿两淮大小河道内的水匪,免得他们继续为祸地方。”
俞昂:“…”
舒长风:“殿下…是为了柏少帮主?”
赵无咎:“本王是为了两淮沿岸的百姓们不再遭受水匪之苦。”
赵子恒顾自感动,握紧了他的双手:“堂兄,我替十七谢谢你!”由堂兄出手,何愁匪患不清?
以后柏十七就再不必遭遇这种危险了。

第四十九章

柏震霆有心撮合丘云平与柏十七, 可惜两人之间不来电,丘云平懵懂畏缩,而柏十七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会就恨不得赶丘云平离开, 还特别善解人意的说:“四娘子在这边人生地不熟, 你得空多照应照应她。”
丘心平一颗心怦怦跳,为她这句话里的意思而神思不属,有心想要多嘴问一句,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柏十七多半是自己不能出去, 这才托付他照应妾室。
他心里揣着鬼胎,有感于柏十七的坦荡, 越发愧疚,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我一定照顾好宋四娘子。”
宋四娘子被苏氏身边的嬷嬷拦在门外面,止步于柏十七的病房前, 哪怕她苦苦哀求要侍疾, 也被苏氏给拦住了,不咸不淡的说:“十七受了重伤,身子骨损伤太甚,要卧床静养。”
她回去之后与珍儿商议:“苏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我去侍候爷, 她是不是觉得…我出身不好,会很不懂事, 在爷生病的时候还会…”剩下的话难过的说不出来了。
她心中揣测:自来风尘女子多魅惑,苏氏禁绝宋四娘子与柏十七见面,许是怕宋四娘子缠着柏十七行男女之事, 伤了儿子的根骨。
她虽是个说书伎人,可卖艺不卖身,又自小被大道理熏陶着,骨子里却也有几分傲气,但真碰上后院的事情还是十分憋屈,又不能亲自跑去向苏氏表明:我是真心真意想要去侍疾,而不是趁着你儿子在病中缠着他伤了身子。
珍儿心疼的宽慰她:“姑娘,大宅子里的人心思就是多,咱们还不如自行离去,反正也没见爷对姑娘有多看重!”
宋四娘子心里却又舍不下柏十七,恨恨戳一指她的额头:“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呀?爷他…他是很好很好的人!”脸颊已经红透:“我以前总觉得他是天上的月亮,现在能留在他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可你…在同一座宅子里却连他的面儿都见不着!”珍儿跺脚,发急道:“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他呢!”
小丫头为着自家主子着急,听说丘云平被柏帮主带着进去探病了,巴巴守在外面,等他出来之后苦苦央告:“丘先生,我家姑娘一直不曾见到少帮主,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求您跟我家姑娘说说,也好宽宽她的心。”
丘云平的心在“见”与“不见”之间摇摆,最终还是想见佳人的心思占了上风,跟着珍儿过去,见到宋四娘子的那一刻,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溃不成军。
他打定了主意要对宋四娘子端正态度,拿出对待嫂夫人的态度,可是等见到真人可怜巴巴的模样,憔悴的几乎不成样子求他:“丘先生,你可见着我家爷了?他的身子骨怎么样?”却不由心旌摇曳,恨不得亲自来照顾她。
“你别着急,少帮主已无大碍。”
“真的?!”宋四娘子又惊又喜:“我家爷真的已无大碍?那我多久可以见到他?”
丘云平不忍她失望,期期艾艾:“大约…大约再过几日吧?”又鼓起勇气道:“你也要好生保重自己,别等少帮主身体好了,你却病倒了,到时候他反而会要为你担心。”
宋四娘子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又拉拉杂杂问了许多柏十七的伤情,但丘云平进去不过一会儿,柏十七被扶朱瘦梅扶上床之后就一直躺着,除了面色苍白说话气息短促之外,仍如旧时玩笑自若,便也不觉得柏十七伤有多重了。
他是亲眼见过柏十七的,说一句宽慰的话比珍儿一百句都顶用,末了还道:“少帮主让我得空多照顾照顾四娘子,若有需要只消往外院传个话,我一定去办。”
宋四娘子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柏十七身上,能得到她渐渐痊愈的消息比吃了仙丹还高兴:“多谢丘先生,若再见到我家爷,还要烦请先生捎句话儿,就说…就说我好好的,请他不必记挂,尽早养好伤。”也好团圆。
丘云平从宋四娘子处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满心期盼着早日见到柏十七,让他心里莫名酸涩。
最近也不知道柏帮主发的什么神经,头一日揪着他去陪伴柏十七,他当交差一般应付了过去,次日柏帮主却又派长随去催他:“帮主说少帮主一个人闷在房里无趣,她又是个热闹性子,时日久了必然憋出病来,要烦请丘先生去陪陪少帮主。”
丘云平:“…”他实在不知道两大男人有什么可陪伴的。
最主要的是,他与柏十七以往在一起主要都是喝酒核帐或者去听书等等,这些活动无一不是劳神之事,实在不适合一个病人。
更为诡异的是,柏帮主也不知道发什么梦魇,放着赵子恒这位上佳的解闷高手不请,连赵无咎都被拒之门外,却非要他去陪柏十七。
“柏帮主还有没有说别的?”
“帮主吩咐了丘先生一定要去陪陪少帮主!”
当丘云平硬着头皮推开柏十七房门,发现朱瘦梅抱着本医书在房间里坐着,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然暗自松了一口气。
柏十七不但给了他一口饭吃,还有今日之名利,待他着实不错,而他却对宋四娘子存了别样的心思,着实不该。可世间之事,唯有情难自抑。
朱瘦梅见到丘云平进来,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只举着手里的医书示意:“我斟酌个方子,你们聊。”
丘云平很是尴尬…其实他也不知道能跟柏十七聊些什么。
柏十七对着床顶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心里在骂谁,对着他的时候已经露出了一张笑脸:“丘云平,我近来闲极无聊,又想到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写?”
丘云平一听此话,万般愁绪都不见了影踪,眼前只有各地书坊送来的银子,颠颠小跑着过去,面上竟是谄媚的笑:“少帮主您说,我洗耳恭听!”
朱瘦梅:“…”
柏十七重伤未愈,长久的说话还是心虚气短,便长话短说捡要紧的讲,将金老先生一部射雕讲了三分之一,听的丘云平心中豪气陡生,见她困倦欲眠,便兴冲冲准备回去润色来写,出门让冷风一吹,顿时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别是柏十七瞧出他心中的不堪之意,觊觎旁□□妾,才拿丘处机与江南七怪的侠义与一诺千金来敲打他?
他都应承了要替柏十七照顾宋四娘子,心里却存了别的妄想…
朱瘦梅等丘云平出去之后,才惊讶道:“丘云平名满江南,他那些书里的故事…都是你提供的?”
柏十七说了许多话,唇焦口渴,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茶壶,朱瘦梅忙斟了杯热茶过去,她连喝了好几口才说:“丘云平科考屡试不中,但文章辞藻华丽稳健,还挺适合润色写故事的,反正我有故事他有文笔,不是正好吗?”
朱瘦梅脑子里无端冒出“天作之合”四个大字,他斟酌再三,才说:“你有没有想过,柏帮主送丘云平来陪你,也许正是因为此事?”
“什么意思?”柏十七犯起傻来有点可爱:“这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朱瘦梅也不想再憋下去了:“柏帮主是不是准备为你招婿?”
柏十七挠头,有点说不出的尴尬:“…你看出来了?”
朱瘦梅拉个凳子坐在她面前,诚恳道:“我不止看出来了,还觉得你俩不合适!姓丘的心里没你,只有名利。”
柏十七:“…”面对从小的玩伴,她也不想藏着掖着:“丘云平不但心里没我,恐怕还惦记着我的女人呢。”
朱瘦梅:“那你还同意柏帮主把你俩往一起凑?”
柏十七:“不然呢?难道找个不认识的人顶上来?不说知根知底吧,至少也要能控制得住。”她也很发愁:“其实我也没觉得自己年纪有多大,但我爹娘觉得我一把年纪,有什么办法?”
朱瘦梅起身在她床前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十七,既然丘云平不知情又心有所系,不如我去跟柏帮主说,我愿意入赘柏家,让他放弃招丘云平进门的打算?”
柏十七一口热茶全喷了出来:“…”
她说:“瘦梅,你傻了吧?!”
朱瘦梅:“…”没有人知道,许多年以前他就傻了,在学着诊脉,按着柏十七手腕的那一天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