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还要去超市买点东西,你们先走吧。”
宗兆槐果然没再说什么。
梁健一边开车,一边对宗兆槐夸郗萦。
“小郗挺能耐的,阮副总说什么都能接得上话,我看阮副总今天晚上聊得很高兴呢!”
宗兆槐闷声说:“那有什么用,关键问题他一个都没吐口。”
“这倒也是。”梁健的热情顿时失却大半,“我按你说的,等你和小郗都不在时,把好处全给他抛出来了,可他都不接茬,光跟我打哈哈,看样子不好搞。”
他把自己和阮思平之间的对话详细地讲给宗兆槐听。
宗兆槐沉默地望着窗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这让梁健不安。
“宗先生,你看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
梁健的口气里满含期待,这些年他跟着宗兆槐,不止一次遇到特别麻烦的坎儿,而多数时候宗兆槐都能想办法带着他跨过去。
宗兆槐没有回答他,食指下意识地轻叩唇齿,梁健知道这是他深思的标志,最好不要打扰。
自从梁健把富宁从何知行手上转过来后,他脑子里一根弦就没松快过。宗兆槐不止一次和他探讨过突破方案,所有的招数他们都试过了,努力程度与以往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但阮思平还是没有被撬动哪怕一丝细缝的迹象。
他俩都很清楚,如果不是叶南努力挖关系,再加上钱的作用,阮思平是不可能组织这次参观活动的,但也仅此而已。宗兆槐费尽心思得到的只是个面子,而这恰恰是他最不需要的。
车子开进渔港不久,永辉的建筑物便在夜色中遥遥可望。
宗兆槐远观自己亲手建起来的这家公司,一股柔软的暖意从心底缓缓升起。他叹息似的轻语了一句,“办法总会有的。”
他坚定的语气让梁健重又安下心来。
郗萦总算把自己折腾上了床,她几次难过到想吐,最终却神奇地止住了,她认为这是一种胜利——她实在害怕因胃部抽搐而导致的全身虚软。
本以为能够凭借酒意很快入眠,但神经显然还沉浸在晚宴的亢奋之中,余颤不断,迷糊了半小时后,她突然清醒,再也睡不着,并开始回味这杂草丛生般的一天。
她在“草丛”里走着,对回忆到的各种场面挑挑拣拣,她看见宗兆槐的脸,还有阮思平和梁健,他们分别带给她困惑、得意以及鼓舞的滋味。而另一种感觉突然从隐蔽处冒出来,她心一沉,转头就跑,但那感觉如迅捷的兽,凶猛地将她扑倒——是羞耻感。
她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诱惑何知行,还跟他接吻!
骄傲如她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八成是被吴伟刺激到了,她也落入俗套,陷入大龄剩女的恐慌心态中,忍不住想从男人身上寻找存在感,结果却适得其反。
还因为征服欲。
她太想征服何知行了,然而用的却是最原始低俗的手段,只有没辙的女人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征服男人。
她拉过被子,用力盖住自己的脸,希望明天醒来,一切都能如梦一样烟消云散。
翌日,记忆没有自行删除,不过何知行连着两天没来公司,让郗萦有了喘气的机会。
第三天,他来了。
郗萦始终心怀提防并留意着何知行的一举一动,当他终于打电话来让郗萦去他办公室时,她瞬间松了口气——悬在脑袋上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才进门,何知行就吩咐她,“把门关上。”
郗萦僵持了几秒,还是照做了,然后她站在门边,与何知行相距足有四米,是他房间内可行的最远距离了。
何知行见状瞪她一眼,“站那么远干嘛,我能吃了你?”说完自己先笑了,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笑。
郗萦略放松,讪讪走近,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何知行站在窗口,娴熟地掏出烟盒,边拆边问郗萦,“抽不抽?”
郗萦摇头。
“装什么淑女啊!”他哼一声,自行抽出一根点上,惬意地吐了个烟圈后才问,“真想干销售?”
“嗯。”
何知行用夹着烟的右手指指自己桌上一份资料,“拿去,给你的。”
郗萦探身取来翻看,是一份完整的客户资料,她顿时激动。
何知行往窗外弹了弹烟灰,转过头来说:“前面三个都是有点意思的,我做了些工作,你随便挑一个,自己跑跑试试。”
“谢谢师傅。”
这声师傅她喊得真心诚意,但随即想到成果背后的原因,又不无别扭。
郗萦捧着资料研读的当儿,何知行已经抽完一根烟,在窗框上掐灭了烟蒂,然后走到郗萦身边。
他盯着郗萦看了会儿,伸出右手,缓缓落在她光裸的脖子上。
郗萦脖颈的线条很美,何知行那天晚上就注意到了,指腹带着欲望轻轻地在她肌肤上摩挲。
郗萦僵住,近距离嗅到的烟味格外刺鼻,何知行喜欢抽洋烟。
是她的错,一时轻浮让自己在对方眼里成了廉价货色。
她抑制住厌恶,眼睛还盯着纸面,不动声色问:“你打算花多少钱养我?”
在脖子上滑动的手指顿住,口气依旧是轻佻的,“你贵吗?”
“不便宜。我今年三十了,给人养也不是不行,但下半辈子别想摆脱我。”她仰起脸来瞪着何知行,神情格外认真,目光中充满恨嫁女的执着。
何知行哈哈一笑,收回手,想就此把挑逗转化为纯粹的玩笑。
郗萦却担心他以后再有反复,加重语气强调,“劝师傅一句,乘工作机会在外面玩玩就算了,千万别沾上我这种大龄未婚女,会闹得你家鸡犬不宁。”
何知行的笑容难免尴尬。
郗萦手上抓着资料,准备出门,到了门口又转回来。
何知行深陷在椅子里,注视着她的目光尤为复杂——既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她沉吟了下,说:“还有,我不抽烟不是想装淑女,是讨厌烟味。”
五月下旬,梁健召集全体销售开项目讨论会,在外出差人员也必须打电话到办公室参加会议。每个人都把最近的工作进展汇报了一遍,包括郗萦,她正在追踪飞远公司的一个项目——何知行推荐给她的,已经有了眉目,目前处于竞标阶段。
她还没有出师,这项目仍然得算在何知行名下,不过梁健在会上特别表扬了郗萦。老板知道自己在努力,这让她觉得欣慰。
电话里有同事问:“梁总,富宁那边什么时候可以投标啊?咱们能拿下来吗?要是能拿到,我手头有两家汽车制造商值得去谈谈,人家现在看咱们的 U3 销售额为零,怕担风险,不敢要咱们的货啊!”
话音刚落,好几个声音都冒出来附和,好像人人手上都有资源,就等富宁的项目瓜熟蒂落了。
梁健等他们抱怨完了才说:“这事儿宗先生亲自在操作,你们谁要觉得比他更有把握,我立马跟宗先生推荐,You can you up!”
众人笑。
“富宁这张单子咱们肯定是要争取的,但想成事不能光靠决心,还得有耐心。就像诸葛亮借东风,东风不来就只能耐心等着。”
“梁总,咱们等的这东风到底是什么啊?”
“你问我?我要知道还在这儿跟你们瞎白呼?”
众人又笑。
梁健最后叮嘱大家,“做事不能浮躁,得一步步来。你们呐,都别惦记这事儿了,交给宗先生办吧。咱们各自把手头的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就算是对公司对宗先生最有力的支持!”
阮思平走后,富宁的名字仍会在公司各个角落被屡屡提及。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抱乐观态度,郗萦感觉,永辉的员工对宗兆槐有种超乎寻常的崇拜。
宗兆槐常常把梁健叫去办公室,两人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但迟迟没有新消息公布,渐渐的,热度消退,公司里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郗萦某次经过小会议室,见门开着,就往里面扫了一眼。
宗兆槐正和技术部在开会,工程师们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宗兆槐不说话,眼睛盯着电脑屏,思虑很深的样子,他用右手拇指撑住下巴,食指完全是无意识地凑在齿间,慢条斯理地啃咬。郗萦不记得在哪本书上读到过——喜欢咬手指的人从小就缺乏安全感。
郗萦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手上的这张单子,差不多每隔两天就会去拜访一次客户,尽管前往飞远单程就要花费三小时,但她认为与客户培养感情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客户也会经常问她一些与产品技术相关的细节问题,那是售前工程师的职责范围,但郗萦不想让自己仅仅充当传声筒的角色,在接通工程师电话之前,她通常会先照自己的理解解释一番。
她的努力卓有成效,有次客户很认真地问她,“你原来是不是搞技术的?”
郗萦的这些知识都是她从第一线请教来的,她始终是个相信学习的人。不过前一阶段她没有什么目的,碰到什么记什么,现在则有了针对性,可以有的放矢地提问并积累信息。
郗萦的第一任上司经常告诫他们:想了解真相,自己去查,不要坐在办公室里等别人给你发二手资料。
她在车间里依然能频频见到宗兆槐的身影,他似乎不是个喜欢老老实实待在办公室的老板,随时有可能出现在工厂的任何地方。
他们有很多次可以交谈的机会,但宗兆槐显然不想打扰她,有时他会站在远处打量郗萦一会儿,有时则突然走到她身后,看她到底在干什么,除了点头打声招呼外,他基本保持沉默。
宗兆槐不说话,郗萦也就自顾自继续,或者与人沟通,或对着电脑查资料,等她从思绪中重返现实时,宗兆槐往往已经走了。
郗萦察觉自己也开始怀有某种期待了,换言之,她变得越来越像永辉的其他女职员了。
午餐后,郗萦独自去散步。
与公司一墙之隔,有片颇像样的草坪,葱郁的绿色从围墙下铺展出去,四四方方的两块,中间的羊肠小道上栽了两排笔直的水杉。来自不同公司的职员们在水杉下行走,也有部分聚集在小道尽头的矮墙边抽烟聊天。
郗萦沿草坪的一条边缓缓踱步。
飞远的项目这两天就该出结果了,她像临近大考那样,有点紧张。其实没必要,以她在客户那里得到的种种反馈,这一单她赢的概率很大。
早在何知行把项目移交给她之前,他已经替郗萦打好了基础,而且这个单子的金额不大,对手们或许不太放在眼里,谁都没有郗萦跑得勤快。她渐渐懂得,销售技术,除了必要的利益引诱外,攻心至关重要,谁都希望能被尊重,得到足够的重视,尤其作为甲方的客户,这种心理尤其强烈。
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跟前面一拨人靠得过近了,便放慢脚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那条小路。
刘晓茹和戚芳手挽手走在草坪的另一条边上。最近她俩差不多一有空就粘在一起,戚芳要给刘晓茹介绍男朋友,这会儿估计是在传授经验或是商量对策吧。
这消息不是刘晓茹告诉郗萦的,但这种事通常都瞒不住。郗萦从她最近的精神面貌上也能得到证实。刘晓茹新剪了个发型,她原来总是扎个马尾辫,现在改成了丸子头,但她不是那种可爱型女孩,这发型只能衬得她更老气。郗萦不便发表评论,对有些人,你只能表扬,负面的话最好留在肚子里。
她转个弯,正准备绕道继续走时,手机响了,是她在飞远的一个关系很铁的女孩打来的,语气兴奋地告诉她,开标结果出来了,永辉赢到了单子。
郗萦飞奔至梁健办公室,感觉心情像块即将融化的巧克力。
她没跑过信息传播的速度,梁健已经知道了,先恭喜了她,紧接着与她商量,这个首单是她在跟何知行实习阶段拿下的,销售额只能给她记一半,提成当然也只有一半,问她有没有意见。郗萦摇头。
“那我能不能出师了?”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没问题,明天开始你直接向我汇报吧。”
终于可以摆脱何知行了,郗萦长舒了口气。客观点说,何知行最近对她还是不错的,也没再偷偷占她便宜,但郗萦讨厌这转变背后的原因,像吞了只苍蝇,还是她主动吞的,她想尽快忘记。
梁健说:“这周你挑个日子,咱们部门出去吃一顿,给你庆功!”
这是销售部惯常的做法,主要针对新人,郗萦已经吃过与她同时入职的那三位男同事的庆功宴了,今天她总算也可以扬眉吐气了。
这是部门内的小型聚会,由刘晓茹在同庆楼订了间包房。
何知行不知何故没有到场,宗兆槐却意外出现了,就坐在郗萦身旁,一改之前高深莫测的态度,神色和悦地向她道贺。
郗萦跟他开玩笑,“如果我再不出点成绩,你是不是要考虑把我扫地出门了?”
宗兆槐也笑了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急功近利?”
他亲自给郗萦倒酒,眼看就要斟满,郗萦忙出手阻挡,“可以了,上次喝太多,回去难受了很久。”
宗兆槐没勉强,把酒瓶放下,嘴上却说:“你得练一练,销售酒量不好,做不了大单子。”
梁健忙贡献自己的经验:“小郗,你每天晚上喝一杯,隔几天加点量,不用太多,但得坚持,天长日久的这酒量就练出来了。”
“行,明天晚上我就试试。”
一位同事笑道:“干嘛要明天晚上,今天晚上就开始好啦,我们这么多人陪你!”
大家轮流向她敬酒,但郗萦坚持都是自己人,不肯玩命喝,宗兆槐又适度替她解围,因此这天晚上她虽然喝得双颊飞红,但没有酩酊大醉。
宗兆槐没喝酒,他自己开车来的,回去时,郗萦就搭了他的车,两人同路。
胜利的喜悦和因恭维而引起的得意还在郗萦身体里徜徉,酒也喝得刚刚好,身子轻飘但理智尚存,她有了强烈的谈论欲,在每个问题上都渴望与人一争长短。
宗兆槐整晚都对她和颜悦色,能回答的问题尽量回答,对她近乎挑衅的语气也不过一笑置之。
“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靠什么让员工对你俯首贴耳的?”郗萦神色亢奋,“你很少在员工面前高谈阔论来强调你的意图,你甚至连员工大会都不召集,你知道我在 TEP 这七年开了多少所谓增强公司凝聚力的会议吗?”
她掰着手指头胡乱数了数:“平均每个月一到两次吧。可我到永辉都三个月了,一次都没有。”
宗兆槐想了想,这样回答她:“企业是个团队,团队必须有领路人,但如果领导的个人意志太强,反而会对团队造成伤害。每个人都渴望一定程度的自由,尤其是在他自己管辖的领域内,谁都不愿意有个外人跑来对自己该怎么做指手画脚,所以我宁愿隐藏起来,让员工按照自己的思路工作,我只在被需要的时候才出现。”
“你能这么想真是不容易,一般民企的老板控制欲都很强,他们希望把企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员工的想法如果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就会不舒服,他们宁愿相信亲戚也不找职业经理人,所以一个企业就像一个王国,有王,有封臣。”郗萦歪着脑袋思索,“可是,我也没感觉到永辉有什么民主气氛啊!他们除了谈论自己的工作,就是在谈论你:你会怎么想,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她的口气仿佛自己是宗兆槐请来的分析师,然后,她恍然大悟。
“你看!这家公司其实并不是靠流程,而是在靠你的个人魅力运作嘛!因为他们相信你,把你当作,呃......精神领袖,哈-梅-内-伊,你是永辉的哈梅内伊,哈哈!”
极少有人会跳出来对公司的大政策说风凉话或是不合作,即便何知行,他所有的怨毒也只针对梁健,从不触及宗兆槐。
“永辉还是有跟你想的不一样的地方,需要时间,你自己慢慢去发现。”宗兆槐曾这样对她说过,也许指的就是这个。
宗兆槐不表态,也不接茬。
郗萦的手在空中挥舞,“如果明天你把公司卖掉,我是说如果,搞不好过不了多久永辉就垮了。就像当年的德国首相俾斯麦,他能利用大国之间的矛盾巧妙周旋,为德国赢取最大利益,他的继任者卡普里维说俾斯麦可以同时向空中抛五个球而不落地,但他自己连抛两个球都做不好!”
宗兆槐等车子转过一个环岛,驶进宽阔的马路后才开腔,“靠流程运转是很好,但得等公司各方面都成熟了才行,你不能让一个两岁的小孩写论文。”
郗萦嫣然一笑:“我不是在批评你管理公司的方法。说实话,你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看到永辉的工作效率比 TEP 高很多。”
她讲了太多话,这时终于觉得累了,便沉默下来。
车子再一次转弯,进入一条分道。
宗兆槐忽然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魅力可言,大家肯留在永辉做事,只是因为我出手大方。”
“你指那些福利?”郗萦晃了下脑袋,但思考忽然变得费劲起来。
“对。我给出的薪水、提成、还有各种福利,都是尽我所能给到最高——对打工者来说,经济利益才是衡量满意度的根本指标。”
郗萦眨了眨眼睛。
也许他是对的。遍布整个公司的仍是单一的人治思想(这点与其他民企没什么不同),但宗兆槐废弃表面的强制,用另一种方式(优厚的待遇,还有尊重员工的态度)将自己的意愿渗透进员工心里,员工们便自觉自愿按照他的要求去履行了。
宗兆槐总结:“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大部分东西也可以用钱买到。”
郗萦单手撑着脑袋,笑了笑,有点不以为然。
“就没有例外?”
他们又停在那个十字路口等绿灯,已经进渔港了。
“有,但不多。”
他扭头看向郗萦,黄色灯光打在她额前,营造出类似舞台的效果。她歪着身体靠在椅子里,看上去很小,像个娇嫩的小女孩,迷蒙的脸部有种圣洁的感觉,宗兆槐转开了视线。
“如果我说想买下你今晚,出多少钱你会愿意?”
他口气里没有玩笑成分,反而有种冰冷的类似悲凉的感觉。
郗萦怔了一下,竖起脑袋想了想,又继续躺回去。
“你这是在跟我调情吗?”
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令她意外,但出自宗兆槐之口,郗萦还是感到一丝失望。
宗兆槐依旧没有用笑意来解围,保持着平淡的语气说:“只是打个比方。”
他那么严肃,郗萦便也认真想了想,随即摇头,“不。”
“多少钱都不愿意?”
“对,不愿意。”
他终于笑了笑,很轻。
“所以,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比如,一个女人的尊严。”不知为何,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嘲弄,也许是针对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钱的确是个好东西。”
郗萦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迷糊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六岁,还躺在爸妈那张老式婚床上。床靠着墙的那面镶嵌了一幅镜子。独自一人时,她喜欢趴在床上,腹部以上高高仰起,手掌捧住面颊,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脸上的某个部位变得好看一些。六岁时她还没什么审美,自我评价无非来自对大人谈话内容的采集。
镜子后面是略显斑驳的白墙,她纤细的手很容易就穿过床栏的缝隙去触摸那墙,她在墙上抠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孔,完全是无意识的,那些至今说不定还在的细孔可以用来测量她童年时无聊的程度。
有时,她会刻意让自己留意周围的情境,加深印象,向自己保证遥远的将来她还能记得起当时的一切——她的确通过这种方式记下了时光中的许多片段,那些片段并没有什么特别,又一种无聊时自娱自乐的把戏而已。
某个星期天的早晨,她醒了,但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母亲在厨房忙碌,碗碟不时发出各种碰撞声响,父亲不在家,也许是被母亲差去买东西了。窗外下着雨,滴答个没完。那时候她的心是满的——父母虽然彼此间交谈不多(她不知道那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开始恶化),但都很宠她。
好多年以后,她仍会想起这普普通通的一幕,平淡无奇,却能通向永恒,至少当时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蓦地醒来,所有恍惚和不确定都像云烟一样散开。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单身公寓的床上,她不再处于童年期,而是早已过了三十岁的生日。父亲在八年前过世,母亲也被她巧妙地抛弃在城市的另一端。
此刻,她孑然一人。
月光侵袭进来,银辉洒满房间——临睡前,她忘了拉上窗帘。
她在床上缓缓挪动脑袋,月亮很快映入眼帘,淡金色的一轮,如一只温柔性感的眼睛。
她默默地与它对视,感觉到情欲在体内如潮水般涨起。她的手慢慢探入下身,轻轻抚摸自己。她十几岁时就学会了自慰,虽然过后也会有羞愧感,想要戒掉,但没能成功,那是她应对母亲以及繁重学业的一种放松方式,一如烟瘾。
长大后,她接触的书多了,才知道这属于人类自然的生理需求,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隐秘行为,她的罪孽感顿时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