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慢慢找呗。”
“对了,昨天......宗兆槐来过。”
郗萦没接茬,姚乐纯察言观色,就没再往下说。
又抱了会儿,郗萦觉得手酸,怕一不留神把宝宝给摔了,就小心翼翼把她放回床上。
“叶南人呢?”
“他回去吃饭了,顺便给我拿炖汤过来喝。”姚乐纯看看时间,“也该回来了——哎,你母亲怎么样,身体有好转吗?”
郗萦低着头解释,“她上个礼拜就出院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扶着能走几步,大多数时候得轮椅伺候着,中风后遗症。”
姚乐纯唏嘘了会儿,问:“那以后就在家里养着,你照顾她?”
“我把她转到康复中心去了。”郗萦说,“她现在时刻得有人看着,我还要出去工作,没那么多时间。”
姚乐纯点点头,“也是。”
“我给她配了全套护理服务,药也都用最好的。”
姚乐纯动容,“你妈妈肯定很欣慰,没白养你这个女儿。”
郗萦没有接受这种赞美,悄悄把脸转向一边。
姚乐纯又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没定呢,有两家可选,我还在考虑去哪家。”
“具体做什么的?”
“一家是做市场,还有一家做人事…都差不多吧。”郗萦努着嘴,无所谓地笑笑,“差不多的平淡无奇。”
她搬了张椅子在姚乐纯床边坐下,眼眸里涌起感慨,“乐乐,还记不记得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咱俩在酒吧喝酒?”
姚乐纯微笑,“当然记得了。”
一晃四年过去了。
“那时候我说要出去闯闯,宁愿冒险也不想在死水一潭的地方待下去了。”
“是啊!你还说你要跳到左眼的世界里去,因为那个世界惊险刺激。”
郗萦嘴角勾起一丝艰涩的笑。
“那些都是喝醉了酒瞎编的傻话。”她顿了顿,坦然承认,“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别这么说…”姚乐纯去拉她的手。
“你是对的。你有信心,也有耐心,你走的路很稳也很安全,所以你得到了幸福。我的想法太幼稚,错得离谱,但我已经回不了头。”
郗萦的眼圈陡然红起来,她偏着脸,不想让姚乐纯看见。
姚乐纯望着这位从手帕时期就亲密无间的好友,她现在已经不太能明白郗萦了——为什么她眉宇间总锁着愁绪,为什么她对前途不抱希望?
她知道郗萦一定经历过什么,她试图去了解,但找不到入口。如果一个人的遭遇连最亲密的朋友都不想说,那她是真的被伤到骨子里了。
“还有机会的,郗郗。”姚乐纯心酸,紧握郗萦的手,“无论到什么时候,四十岁、五十岁,甚至六十岁,只要有信心,就还有希望。”
也不知怎么搞的,泪水呼啦一下就冲出来,仿佛溃堤一般,郗萦哭得不可收拾,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
姚乐纯慌得从床上直起腰来,抱住她,不断拍她的背,怕她哭噎了。
良久,郗萦终于哭痛快了,用纸巾擦干泪迹,脸上显出一丝羞愧,“我得走了,还要去看我妈。”
姚乐纯望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很是担心,“郗郗,你没事吧?”
郗萦努力绽出笑容,“没事了。”
“过去的事别再去想了,以后要好好的。”
“嗯,我懂。”郗萦又朝婴儿扫了眼,“真想看看她醒着的时候什么样。”
“那你记得经常来看我。”
郗萦点点头。
她俩还在告别时,叶南左右开弓,拎着两大包东西走进病房,抬头看见郗萦,立刻面露喜色。
“哟!郗郗也在啊!饭吃了没?没吃跟乐乐一块儿吃吧!”
郗萦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我吃过了才来的——听说你现在成新一代好男人了,文能爱老婆,武能疼闺女。”
“你就别笑话我了!”叶南呵呵地乐。
“郗郗马上就走了,去看她妈妈。”姚乐纯吩咐叶南,“你帮我送送她。”
叶南便陪郗萦走出来。
郗萦不想让他打听自己为什么眼睛红肿,也不想听他提那个人的名字,于是一路上可劲儿夸他。
叶南丝毫不见骄矜,反而叹气说:“我也是没办法呀!你不知道,乐乐生了孩子有多能作,晚上既不要我妈陪,也不要她自个儿的妈陪,死盯着要我陪,我能怎么办,只能硬顶了!”
“那也值得啊!”郗萦说,“小孩子敏感着呢,谁照顾她多,她就认准谁。”
“那是!我女儿将来肯定跟我亲!”叶南又眉飞色舞起来。
不知不觉已到门口,郗萦跟他挥手作别,顺利脱身。
母亲坐在床上,神情呆滞,左脸颊有块面积不小的青肿。
护工向郗萦解释,“你妈妈乘我们不注意要从床上溜下来,没留神摔了一跤,脸在床沿上磕到了。我刚用冰块给她敷过,消肿估计得有几天。”
郗萦轻声问:“她是不是又闹着要回家?”
护工点点头,又表示理解,“刚来我们这儿的老人都不习惯,得有个适应过程,你别担心。”
郗萦把新买的水果从塑料袋里取出,搁在电视机下面的案台上。
“妈,这是你喜欢吃的枇杷,刚上市,二十块钱一斤,很贵吧?还有车厘子,一箱两百,我不知道新不新鲜,就给你挑了一些尝尝,好吃下次我给你买整箱。苹果也别忘了吃,帮助消化的。”
护工啧啧叹道:“郗小姐真是孝顺,咱们这儿就数你来得最勤快,还天天给妈妈买好吃的。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那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郗萦分了些枇杷给护工,“你拿去尝尝鲜,也不知道甜不甜。”
护工谢过,拎着袋子出去找人分享了。她一走,母亲忽然活泛起来,枯瘦的手一把抓住郗萦的裙摆。
“我要回家。”她含混不清地提要求。
郗萦仿佛没听见,轻轻掰开母亲的手,继续软声细语叮嘱:药得按时吃,要配合医护人员的工作,那样对恢复健康有好处。
也许她的确没听见,中风后,母亲说起话来像嘴里含着一大口食物。
“我想回家。”她又说了一遍。
这回,母亲是在房间里一片寂静时说的,她确信郗萦听见了,她睁着渴求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女儿。
她要回家。这句话每时每刻都在母亲心上回荡。
然而,郗萦还是没什么表示,她找出水果刀,到水池边洗净,把一个苹果一切二,又走回来,一脸沉静安然。
“妈,吃苹果。”
她用不锈钢勺子刮出果肉,喂给母亲吃。
母亲忽然明白,郗萦是故意的。
她无视母亲的愿望,正如当年母亲也曾无视过她的愿望——郗萦小时侯,母亲也是这样对她的,无视她眼泪汪汪的样子,把她锁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做功课。中午时,母亲会带着午餐回去给她送饭。对于母亲的各种要求,郗萦没有任何抗拒的余地。
那时,母亲于她而言就是天,不容反驳,不必解释,只要去做就行了。
现在,郗萦要把这一切都倒转过来。
她按世俗的标准照顾母亲,给母亲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但就是不给予她所渴望的亲情温暖,而这并不妨碍她在外人眼里成为一个孝女。
母亲不寒而栗,她唯一的女儿正在对自己悄然实施着报复。
到底是什么让郗萦的心肠变得如此坚硬?
绝望的母亲嘴里咀嚼着果肉,两行浊泪缓缓从眼眶里流出,而郗萦专心致志挖着果肉,对母亲那一脸悲苦的神色视而不见。
离开病房后,郗萦径直朝出口走,护工气喘吁吁追上来,“郗小姐!”
郗萦驻足。
护工手里拿着份单子,她来给郗萦推销一种新型的营养物质,据说对老年人尤其好,营养丰富,且容易消化吸收。
“我觉得很适合你母亲,就是价格贵了点......”
郗萦接过单子,粗粗扫了一眼就说:“那你给她定上吧。”
护工大喜过望,“还是郗小姐爽气,我给别的病人家属推荐,她们都疑神疑鬼的!”
“我母亲就拜托你了。”
“郗小姐你放一百个心!你妈妈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哈哈!”
告别了护工,郗萦继续朝前走,快到门口时,又听见有人叫唤自己,声音很陌生。
她转头,一个戴墨镜,穿黑衣的女子正从一台黑色奔驰车中下来,眼睛直盯着郗萦,明确无误找的就是她。
郗萦等在原地。
女子走近,微笑着与她寒暄:“郗小姐,是来看你妈妈的吧?”
郗萦直截了当说:“我不认识你。”
“我叫孔薇,宇拓集团董事长——有点事想跟你聊聊,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郗萦对宇拓并无好感,她回身走自己的路,“对不起,我没兴趣。”
孔薇没放弃,跟在她身边,慢悠悠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
“我见过你的照片,我是指,你帮你们宗先生搞定阮副总的那些照片。”
郗萦猛然收住脚,呼吸也瞬间转促,血液飞速涌入大脑,但她立刻提醒自己冷静,克制住发怒的冲动。等心绪平静了些,她才转眸望着孔薇,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孔薇说:“抱歉,我不是存心要触痛你,我找你是想跟你合作。你先听听我开的条件,再决定是不是要拒绝我。”
郗萦想说不,但念头蓦地一转,听听有什么不行的呢?反正她目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亮点可言,而眼前的孔薇说不定能提供某种契机。
孔薇抓住了她神色中的微妙变化,语气更加温柔热切,“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
郗萦静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经历过生死,还有什么是放不开的?
梁健风风火火推开办公室的门往里闯。
“宗先生!你听说了没,阮思平退休了!”
宗兆槐正凝神思索,他也刚听说这个突然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
梁健道:“听富宁的人说,他是主动请辞的,好像是健康方面的原因。不过我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也不见得。”宗兆槐沉吟着道,“阮思平胆子小,最近宇拓又拿旧事出来做文章,他日子难过,干脆一走了之,图个清净也是可能的。”
梁健一屁股坐进沙发,“他这一走,咱们可就麻烦了,本来有个什么事还能找他商量着办,这以后,找谁去?”
“用不着太紧张。无论谁接他的位子,我们努力把工作做到位,只要他是个人,就有对付他的办法。”
“可富宁的合同还剩一年都不到了。这会儿正是敏感期,万一新人上台,把政策变来变去的,这合约也不知道能不能续得下去。”梁健愁眉苦脸。
宗兆槐说:“咱们的人跟那批来审核的家伙不是搞得挺热乎的,维安在技术方面也配合得不错。现在情况暂时不明朗,你先把底层工作盯牢,免得员工在背地里瞎议论,自乱阵脚。”
“嗯,我明白了。也不知道富宁这回上台的会是谁,至今没有一点风声透露出来,我在富宁向好几个部门打听过,他们也表示猜不出来。”
但有一个人肯定早就知道了。宗兆槐暗忖,这突变的局势也多半是她搅和出来的吧?
“我承诺,这次不玩阴的,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合作。”
宗兆槐在心里呵呵了两声,在这个圈子里混,怎么可能不玩阴的。只是他暂时还没参透孔薇走的这步棋用意何在。
她是向自己表示,过去的那页揭过不提,重新开始?还是说,把阮思平这个碍眼的难题踢走以后,她就可以朝永辉大动干戈了?
宗兆槐心里骤然沉甸甸的。
富宁很快就发布了一系列公告,包括阮思平的继任者,以及好几款政策调整,其中当然也包含采购政策。
继任者对永辉而言是张生面孔,看背景资料,又是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扒拉出来的四平八稳的人物,这好像是富宁的一条不成文规定,越是风头足的人物越没可能得到升迁。
宗兆槐把与永辉相关的条款摘出,反复钻研,很快就感觉,那些看似官样文章的字里行间,仿佛藏着一根绳,要把永辉捆绑起来,丢进垃圾堆。光资质审核那一块里,若是仔细追究,永辉就有好几条不符合要求,比如从事行业的年限、交货期规定等等。
宗兆槐隐隐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劲风正朝自己扑来,看来孔薇是准备卡永辉的脖子了。
“这件事我必须成功。”
宗兆槐对着虚空笑笑,如果躲不掉,那就让风暴早点来吧。
午后,宗兆槐走出办公楼,在厂区周围随意转转。正是午休时间,员工们进进出出,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个个都显得愉悦而满足。
他办企业,除了给自己找一点精神寄托外,也有给予的快乐,看着这么多人依靠自己的工厂得到生存保障,一种成就感便油然而生。
一旦公司易手,他不确定会有多少人离开这里,也无从得知公司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宗兆槐的手在裤兜里慢慢攥成拳头,他绝不会放弃。
另一个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号码很陌生,他不想接,按断,又把手机重新塞回兜里。现在各种商铺、写字楼的电话推销广告铺天盖地,让人烦不胜烦。
但手机很快又震动起来,是同一个号码。他不免好奇,这么执着的推销员倒是很少碰到。
他接了,耳边很快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足以令他呼吸骤失,血液倒流。
“宗先生,我是郗萦——好久不见。”
初秋午后,阳光依旧炙烈,街上空无一人。一堵厚厚的玻璃幕墙将热量隔离在外,清凉的茶室内,宗兆槐与郗萦相对而坐,时隔数月,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宗兆槐打量着眼前思慕许久的女子,目光略带贪婪。
郗萦瘦了些,但不明显,穿一身黑色西装套裙,很普通的职业款式,也无额外配饰,那些从前显而易见的女性美如今被收敛了个严实,只在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如此低调得体的打扮,在宗兆槐眼里,却比往昔更具诱惑力。
她的眼神也起了相当的变化,双眸望着对方时,不再如过去那样咄咄逼人,或微含轻蔑,一切强烈的情绪仿佛都化作一缕轻烟,于不经意间飘过,又瞬间消散,沉淀于眼底的是幽远深邃的光,让人很难猜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你还好吗?”宗兆槐先开口,语气难免生涩,“我以为你不会再愿意见我。”
郗萦低头喝口茶,轻描淡写说:“我是代表宇拓来跟你谈生意的,我们想收购你的公司,永辉。”
宗兆槐一怔,忽然全明白了。他有些失落,随即又轻轻笑起来,孔薇真会找人,而且这回的确是被她摸到了门道。不过也没什么,至少给他和郗萦创造了见面机会。
凡事都得往好的方面想,不是么?
“郗郗,我一直想去找你。”他无视那些生意经,依然希望对面的女子能接收到他的思念之情。
郗萦蹙眉,“别叫我郗郗。”眉头随即又舒展,“你嫌孔董没资格跟你谈,孔董就找到了我,不知道宗先生肯不肯给我一个面子,大家好商好量把这个麻烦事给办了?”
宗兆槐望着她的眼睛,“我很想你,郗萦。”
郗萦不看他,“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永辉都得卖,因为——我会尽最大努力促成这个项目。”
宗兆槐败下阵来,轻叹一声,“你就这么想看我倒霉?”
“倒霉?你怎么可能倒霉呢!收购永辉是要拿真金白银出来的,到时你会成为一个大富翁!”
“你知道我志不在钱。”
郗萦笑吟吟说:“对,我知道。”
宗兆槐从她眼神中读出一丝恶意,他明白了,郗萦是来找自己复仇的。他转头去看窗外,深呼吸,然后笑了。
“这么说,要阮思平下台也是你的意思了?”
郗萦勾勾嘴角,“孔薇要我帮她做事,总得先有点表示吧。”
“你就不怕阮思平把事情捅出去?”
“他?”郗萦摇头,“他不敢,捅出去除了往自己身上泼点脏水外,没别的好处。至于其他人,阮思平在位时,他们就巴不得找点什么碴尽早捅掉他,好把位子让出来。他一下台,没人会拿正眼瞧他,从前的事再臭也没什么意义了。人走茶凉,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势利的。”
郗萦扫了眼宗兆槐,“我也不怕你出去爆,永辉能不能续约都攥在我们手里呢!你敢爆,我就敢让续约黄掉,到时候你就守着永辉走下坡路吧。”
她嗓门不大,但威慑力十足。
宗兆槐不觉失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郗萦没有笑,从包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点上,悠然抽了一口,又说:“万一实在有人闲得慌想搞事,那就搞呗,我不在乎。人嘛,活着就图个舒坦,不过你舒坦了,肯定有眼红的人会来找你麻烦…得慢慢学着习惯。”
宗兆槐一时无言。
郗萦眯眼在烟雾后面打量他。
岁月算蛮善待这个男人了,经过那么多要命的坎坷,他看上去依然英气逼人,仿佛永不会老。也许正因为他的心是金属质地的,冰冷坚硬,才能让他从容走到现在吧。
而现在,她的任务就是要他低下那颗从不肯认输的头颅。
静默了一会儿,宗兆槐问:“你很想做成这笔买卖?”
“当然。”郗萦优雅而娴熟地弹掉些烟灰,“孔薇承诺我,买下永辉后不会留你在公司,永辉名义上归孔锋所有,但具体事务都由我管,算是我事业的新起点吧。我觉得,与其去接受一个市场部主管或是物流专员之类的无聊职位,不如再冒一次险。”
她的目光终于投向宗兆槐,“其实我骨子里很像个赌徒,对不对?既然是赌,就可能输也可能赢。我以前输过,输得很惨,不过,人不可能一直那么倒霉吧?”
“如果这次还是输呢?”
郗萦想一想,耸肩,眼睛弯成月芽状,笑微微的,有股说不出的妩媚。她朝宗兆槐吐出一个烟圈,语气轻柔而婉约,“我认喽。”
宗兆槐突然气息不稳,猝然转开视线。
郗萦似乎想起些什么,咯咯笑了两声,那笑声既不尖刻,也没多少恨意,更像是看破现实后的悲悯般的感慨。
喝完两盅茶,宗兆槐抬起头来。
“给我两天时间,两天后我会给你答复。”他说,“不过咱们有言在先,到时必须你来,只有见到你我才会给答复。”
“没问题!宗先生做事就是爽快。”郗萦展颜,举起茶杯,“那就,预祝咱们合作成功。”
宗兆槐没有举杯。
郗萦无所谓地挑了下眉,把茶杯放下,又将烟蒂在烟缸里掐灭。
“我希望两天后听到的是好消息。如果你不想卖,也请拿出充分的理由来——大家都别绕圈子,浪费时间。”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他俩又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宗兆槐说:“我可以把永辉转赠给你,但我不会把它卖给宇拓。”
郗萦朝他嫣然一笑,“什么意思,你想策反我?”
“转赠给你后,永辉无论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会是你的公司,你用不着去做孔薇的傀儡,这样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宗兆槐解释道,“孔薇只是想利用你,一旦收购成功,她不见得会履行承诺。”
“先拿我出来做挡箭牌,等宇拓打了退堂鼓,你再想办法慢慢对付我——宗先生,这主意打得不错。”
宗兆槐摇头,“我不是策反你,也不会对付你。把公司给你,我心甘情愿,给宇拓,我说服不了自己。”
郗萦微笑,“那么,你为什么心甘情愿把公司送给我呢?”
“你知道为什么。”
“不,我不知道。”
宗兆槐深吸了口气,轻声说:“因为我爱你。”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之后,郗萦再度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再相信你?”她摇头,“第一次,你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让我好几年都缓不过气来。第二次,你逼得我差点就死了。”
郗萦在冷静之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自杀,其实是宗兆槐期望的结果——他想要她死。他把路都给她铺垫好了:林菲的死法,浴缸,还有独自将她留下。
他恨她,因为同样的背叛。
领悟到这一点,她对宗兆槐便再也不存半点幻想。
宗兆槐的爱是有限度的,限度之内,你可以为所欲为,超出限度,他不会再珍惜你,甚至不惜代价要毁灭你。
也许林菲永远也不会爱上他——除了乱伦的错觉外,她对宗兆槐超强的控制欲同样充满厌恶和排斥,正如郗萦从母亲那里感受到的一样。
“宗先生,你不爱我,你爱的只是你自己,还有你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事业。”郗萦微微扬起下巴,眼眸中是不被迷惑的冷静,“如果你真想证明爱我,那就按我开的条件办,爽爽快快把公司卖给宇拓。”
宗兆槐沉默。
郗萦冷冷瞥他一眼,“上回咱们坐在这里时,我告诉过你,别绕圈子,别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还可以有三天时间考虑,不过我明白告诉你,如果你还是不肯卖,富宁的合同你就别想了,还有银行方面的贷款,我保证你再也贷不出一分钱。我会掐断你所有的资金链,顺便给你做做舆论造势,到时你就等着讨债鬼们来围堵你的公司吧!”
她倾身向前,声音忽然变得低柔,“知道为什么我不会再相信你吗?因为你是个商人,永远改不了商人本性…一个商人是不可能无条件爱上别人的,他永远都在算计,也习惯了算计。”
她又直起腰,“但也不是坏事,对吧?毕竟,这个世界本质上是无情的,是属于你们这些工于算计的人的。”
郗萦拎起包,准备走了。临走又朝宗兆槐莞尔,神色俏皮,眼眸中完全看不出仇恨。
“以后,我得好好向你学习。”
深夜,不知几点,宗兆槐再次从一场噩梦的搏杀中逃离,醒来时,睡衣已被汗水浸透。
他梦见郗萦血淋淋地跨出浴缸,往他房间里走,一直走到他床前,慢慢俯身,朝他诡异地笑,那是张死人一样惨白的脸。
他大骇,拼命想从床上爬起来,却总是跌倒,床垫变成了泥潭,将他深深困住。当他再次扬起脸时,郗萦的脸已变成林菲的,这令他更加难以承受,他闷声叫着,一跃而起,终于摆脱泥潭,夺路而逃,却一下子撞在门板上。
也多亏这一撞,把他给撞醒,救了梦中的自己一命。
他惊魂甫定,爬下床去冲洗。
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皮肤,给他重返人间的慰籍,而心跳的速度依然快得令他虚脱。
据说梦是黑白的。
可他的梦既非黑白,也无色彩,它们常常是灰色的,混沌一片,如烂泥,他深陷其中,徒劳挣扎。而在不远处,总是有个伤口在流血,源源不绝。他想去阻止,却无法从泥地里迈出脚步。他看见的血是有色彩的,分明的红,触目惊心,每每让他骇醒。
他这辈子所求卑微,只想保住手上拥有的。
从幼时起,他就缺乏安全感,他想抓住可以依靠的东西: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爱人,为此他愿意做任何事。
他费很多心思在周围人身上,避免他们起冲突,让他们都能开心快乐,因为只有他们高兴了,他才觉得安全,也才能称量出自己的价值。
然而他似乎注定生下来就不幸,一次次被人抛弃,先是亲生父母,然后是爱人、朋友、养父母。
唯有一样东西是他终于学会留住的——事业。他熟悉生意场上的各种规则,并运用自如。
他以此为信仰并赖以为生,直到遇见郗萦。
他们似乎注定是彼此的噩梦,互为因果,却又无法分清孰对孰错,明明他曾倾尽全力去爱她,弥补她。
一定是有地方出了差错。
生平第一次,他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
他不想噩梦继续,不想和心爱的女人无休无止争斗下去。这意愿如此强烈,盖过一切欲念和疑虑。
他关掉花洒笼头,心跳逐渐缓和,随之而来的是倦怠感。谁说梦里的疲累都是虚幻的?
梦境飘远,现实在脑子里回归明晰,不过他没像以往那样立即进入非此即彼的算计。
他从以往的那套程式中脱身而出,以一个旁观者审视自己,是否还要牢牢抓住他的“信仰”,是否还有兴趣也有精力再跳入那个看起来永无休止的轮回?
厌倦从心底深处涌出。他意识到,是时候改变了。
他必须放弃一些东西,才有可能得到另一些渴望许久的东西,比如内心的安宁,比如没有噩梦的睡眠。
走出卫生间时,他无意间朝客厅玻璃门外扫了一眼,晨光微熹,穿透云层,打在湛蓝的天空中,如此纯净,如此安详。他忍不住走过去,隔着玻璃,欣赏这静谧一刻的美,仿佛有无限深意蕴含其间。
过了片刻,他伸出手,掌心按住光洁的玻璃,内心渐渐觉得清凉。
书桌上摆着一摞厚实的资料,层层叠叠的信息中,蕴含着一个恶毒的方案,是宗兆槐用来保住永辉的最终屏障。
这些东西他准备很久了,原打算当面交给郗萦,让她转赠孔薇。
这最后一击也没什么惊心动魄处,无非是利用那些固有的内部矛盾做做文章,再钻头觅缝深入下去。寥寥几个招数,老套但实用,屡试不爽。
人心既复杂又简单——有欲望就有弱点,有弱点就有猜忌。挑动人性弱点是他的长项,不见得每次都能赢,但没关系,输了还可以再来,因为人总有弱点,总可以挑得起来,只要你耐力持久。
但,有什么意思呢?
没完没了的争斗,彼此算计,彼此伤害。
是他把郗萦拉进了这个圈子,并推波助澜,令她走到与自己敌对的这一步。现在他想把她拉出来,但知道不可能。
她已今非昔比,宗兆槐从她冷而淡然的眼神中同时看到了某种终止与开始:往日柔情早已灰飞烟灭,她对付他,不会手软,而他为了生存下去,也不得不施以狠手。
他留下,两人必定拼得你死我活。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没有人能在那个圈子里找到幸福,他们将越行越远。
那么,他先退吧,也许他走了,她慢慢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宗兆槐拾起那几份资料,粗略扫一眼,然后一张张撕掉,碎片像残破的蝴蝶落在桌上和地面上。他的手抬起又落下,更多的蝴蝶纷纷飘落。
郗萦的办公室在宇拓二楼大厅最角落,她自己挑的,图清静。当然只是临时办公室,永辉被宇拓收购已成定局,这一阵,两边都忙着各种手续上的事宜,而郗萦得在走马上任前,将诸如组织结构重组、新公司愿景及策略走向等问题一一理清。最难搞的当然是旧人员的筛选:哪些人可以留,哪些人则必须清除出永辉。
桌上电话铃响。
“郗总,那个叫刘晓茹的又打电话来找您了,说有重要的事要跟您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打她即将就任永辉总经理的消息传出后,电话就络绎不绝,大多来自永辉的在职人员,那些昔日曾与她同过事的,或是仅有一面之缘的,甚至有些她连面都没见过的,纷纷来电,借着向她道贺的机会打探对永辉未来的安排。她应付了开头几个后,这类电话就统统不接了,全交给秘书处理,秘书作了一份厚厚的电话记录,郗萦空闲时粗略翻翻,全是无聊的废话。
最执着的就是这位刘晓茹,隔两天就打来,心态宛如买彩票,郗萦接不接都不影响她情绪。
听着秘书有点无奈的口气,郗萦便说:“接进来吧。”
她决定接,不是指望刘晓茹会向自己爆猛料:一个小文员能掌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无非是些长三短四的八卦而已。郗萦刚做完一份报告,有点累,打算休息下,正好在这个空档,她有心情听听阔别多年的故人之声。
电话一通,郗萦就听到刘晓茹的笑声,还跟从前一样欢快。
“晓茹?”
刘晓茹的笑声戛然而止,“小郗姐!”随即又咯咯地笑,“哎呀,不好意思,我叫惯了改不过来,以后是不是该叫你郗总啦?”
郗萦笑笑,问:“找我有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聊两句。我很早就听说宇拓想收购永辉,没想到这事还成真了!更没想到以后会是你来管我们!”
听到这里,郗萦有点后悔接这个电话,但还是打起精神应对,“你现在好吗?”
“我前年结的婚,去年生了个儿子,现在儿子都快满周岁啦!”
“恭喜你,真是好福气。”
“哪儿呀!跟小郗姐比起来可差远了!你不知道我们这儿有多少人羡慕你,你这才叫人生赢家嘛!咯咯!”
郗萦正寻思找个由头挂电话,刘晓茹忽然口吻一改,软声道:“小郗姐,其实我打这个电话给你,是想问问你对永辉老员工会有什么具体安排?”
郗萦差点笑出声,她有什么安排怎么可能告诉一个小文员,这刘晓茹脑子真是进水了。
“这个么,等交接工作完成后,人事部会发通告的。”
“那......我有可能换岗吗?”
郗萦语气略含关切,“怎么了,你对现在的位子不满意?”
刘晓茹叹口气,“我在永辉都七年了,除了四年前从销售部换到人事部外,就没一点变化。”
“这也情有可原,你不是忙着结婚生孩子嘛!有得必有失。”
“是啊是啊!不过我现在婚也结了,娃也生了,想在事业上再发展发展.......小郗姐,看在咱俩过去的份上,你可不能把我撇下不管呀!”
“你对哪个职位感兴趣?”
刘晓茹听意思仿佛有戏,立刻压着兴奋低声说:“采购部吧,如果能在采购部当个主管,我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郗萦平静地说,“我跟人事部商量一下看,到时你留意公司的邮件通知。”
“太谢谢你啦,小郗姐!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呀,哈哈!”
通完电话,郗萦无奈地笑笑,又摇了摇头。
人事经理敲门进来,把初拟定的人员去留名单递给郗萦审核。
郗萦一眼就发现邹维安也在裁员名单里,立刻问:“为什么要把他裁掉?”
人事经理解释:“我搜集到的员工反馈对他评价很低,尤其是最近,发表了很多负面言论。”
“哦?都说些什么?”
“什么世道变化太快,有人辛苦做事什么都没捞着,有人翻个跟头就能卷土重来。”
这分明是在影射郗萦,不过她没在意。
“这人虽然毛病很多,但技术方面强,是个能干活的,这样的人能留的要尽量留下来,否则将来公司里光剩下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却没几个干实事的,那才叫自找麻烦。”郗萦把邹维安的名字圈起来,“你尽快帮我和他约个时间,我想亲自跟他谈谈。”
“好的。”
又看了一会儿,郗萦把包括梁健在内的好几个高管名字都从“保留人员”名单中划掉了。如今,梁健的把柄已转移到郗萦手里,她用不着担心他。
人事经理暗暗吃惊,别人先不论,梁健可是孔锋钦点要留下的,他迟疑了下说:“梁总干销售很在行,是不是把他......”
郗萦打断他,“销售多的是,不难找。真要一时半会儿招不着合适的,还可以从原来的队伍里提拔。”
人事经理一脸为难相。
郗萦又道:“你想想,这些高管在老公司时的待遇就相当优厚了,咱们不可能再给他们在福利上加码,成本太高了。也就是说,以后咱们是没办法激励这帮人为新公司拼命的。与其这样,不如叫他们把位子让出来,我们再亲自提拔中低层人员上来,这既是给实际干活的人机会,也能确保他们对新公司忠心耿耿。而且还能让其他员工看到升迁希望。这些对维持新公司的稳定是非常重要的。”
人事经理听得眉头舒展,频频点头,但还有一丝疑虑,“不过孔总那里该怎么交待呢?尤其是梁健,他特别关照过要给梁健安排好位置。”
郗萦笃定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会跟他解释。”
她继续往下浏览,冯晓琪也在保留人员名单中,职位是销售部经理,她沉吟了一下,提笔想做点注解,这个人她是打算重用的,但随即顿住,可以缓缓再说,等跟孔锋谈过后再公开也不迟。
刘晓茹的名字则位于裁员名单的末端。郗萦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会儿,人事经理何其敏锐,立刻凑上来问:“还有什么问题吗,郗总?”
“没什么。”
郗萦把调整后的名单递回给他,“暂时先这样,等我跟相关人员谈过后,你组织个会议,咱们尽快把去留问题敲定。”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两个月后,郗萦的办公室从宇拓挪到了永辉。
姚乐纯在电话里抱怨,“郗郗,你最近怎么忙成这样,想找到你真不容易。”
郗萦抱歉说:“一直在开会,一个连着一个的,手机又不能带进会议室,这是我自己规定的,得以身作则呀!你以后要找我,打给我秘书吧,她会及时告诉我的,一有空我就给你打回去。”
“算了,太麻烦,反正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你星期六有空吗?出来吃个饭吧,我都快一个月没见着你了。还有点点,马上就满周岁了,你再不多跟她见见面,她都快不认得你这个干妈啦!”
“你等等啊!”郗萦抓着手机走到办公室外间,问秘书,“给我看看星期六有什么安排。”
这个秘书当然早不是宗兆槐在时的那个秘书了,她是郗萦从十几位应聘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脑子好,人机灵,不必翻记录就给郗萦报出了一串行程,从周六到周日。
郗萦对姚乐纯说:“对不起啊,乐乐,这周看来不行,两天都有事,得去见几位官员疏通下关系。要不这样,等我有空档,我打给你,到时我请你们全家吃饭,好不好?”
姚乐纯很失望,但也没办法,“行吧,你最忙,都听你的——对了,郗郗,有件事,我想想还是告诉你。”
郗萦已经回到办公室,重新在黑色真皮办公椅里坐下,手边是一杯温度恰好的咖啡。这个办公室也不是宗兆槐以前的那个房间,原来是梁健用的,她让人把里面的旧家具统统处理掉,换了批自己喜欢的新款式。宗兆槐的办公室则被改造成资料室,专门收发传真、复印文件。她还把一个中型会议室精心装饰后给孔锋当董事长办公室,但这位董事长自从和姐姐斗争失利后就一蹶不振,每周顶多来公司里晃一圈,其余时间都花在吃喝玩乐上,成了彻底的甩手掌柜。
郗萦舒服地仰靠在皮椅里,听姚乐纯汇报宗兆槐的近况——
他把出售永辉所得的三分之二以不记名的方式捐助给了几家福利机构,并委托其中一家对林家祖孙俩以匿名方式实施捐助,承担下两人的全部生活开支及慧慧的教育费用,直到慧慧经济独立为止。
剩下的三分之一,他在一座多山多水的小县城里租了块地,办了个大型农庄,雇了些当地农民在农庄里养养鸡鸭鹅猪,还挖了鱼塘,种了蔬菜。农庄的产出则供给城里的一些饭馆,这些饭馆很小,不过都是些有想法的人开的,在选材上非常挑剔——叶南则是饭馆与农庄之间牵线搭桥的那个人。
姚乐纯说:“他现在像变了个人,成天跟老农民混在田里种菜,还亲自去捡鸡蛋,忙得不亦乐乎。晒得比以前更黑了,不过状态看起来不错,他说劳动让人变得简单,他挺享受这样的生活。”
郗萦光听不接茬。
姚乐纯轻叹了口气,“郗郗,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感觉,好像你俩换了个身份,我记得你有阵子特别向往田园生活呢!没想到最后去过这种日子的人是他。”
郗萦笑笑说:“我跟他的基础不一样,他比我好命多了,不用为钱发愁,当然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了。”
“你要还想过那种生活,也不是不可以啊!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呢。上次我们去农庄,宗兆槐还提到你,问我们你在公司是不是顺利,他一直都很关心你的......”
“不好意思,乐乐,我得去开会了。真对不起,下次我打给你。”郗萦道着歉,“对了,务必代我向点点问好啊!”
郗萦并未起身奔向另一个会议室,她端起咖啡杯,慢条斯理啜了两口,脑子里还回旋着姚乐纯刚传递过来的那些信息。
宗兆槐开了个农庄?!太不可思议,也很没出息,所谓逍遥的日子,不过是失败者聊以自慰的借口而已。
她很想笑,但没笑出来,一些遥远的记忆从脑海中飘过,模糊,柔软。
秘书进来提醒她,“郗总,明年的预算讨论会五分钟后开始,财务部林总他们已经在会议室里等您了。”
郗萦清醒过来,立刻打消杂念,“好,我一会儿就到。”
喝干咖啡,理了理会上要用的文件,她抱起笔记本电脑,精神抖擞走了出去。
叶南对宗兆槐说:“女人要是耍起狠来,男人只能靠边站。”
彼时,宗兆槐正蹲在田边捡拾土块,所有的大土坷垃都得敲碎,这块地即将种土豆。
“孔薇找郗萦不过是想赌一把,但郗萦心里肯定清楚,你会把公司给她的,她一开始就算好了。”
“那又怎么样?”宗兆槐并不在意。
“那又怎么样?!”叶南不满地瞪他,“你还看不出来,她早就变了!”
“无所谓,她喜欢做什么就去做吧。”
“那你以前立下的那些大志呢?要做独立品牌的汽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呵呵,我不做,别人也会去做,用不着担心。”
“行!你能想开就好!但还有一点,郗萦喜欢什么我管不着,我的意思是,你别老惦记着她了!她跟从前可不是一回事了。她现在连姚乐纯都疏远了,我觉得她是要跟我们所有人都一刀两断!”
宗兆槐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架势,停下来,眯着眼看看远处。
“也许她将来会清醒过来,也许她失败了想找个地方落脚…我得给她守着这地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让着她?”叶南无法理解,“你已经不欠她了。”
宗兆槐陷入稍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内心安宁…我现在吃得香睡得好,也不再做噩梦,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叶南哑然,叹口气问:“如果她一直春风得意呢?”
宗兆槐抬头扫他一眼,笑问:“你在圈子里也混这么多年了,见过常胜将军么?”
“那…她要是一辈子不醒呢?”
“不管她怎么样,我总是在这里。”宗兆槐低头,将一块土坷垃扔回地里,轻声说,“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选择。”
太阳洒下第一道光芒时,宗兆槐已经坐在顾山山顶的小亭子里,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农庄,它是一块微带弯曲的长条形,有点像腰果的形状。坐落在山脚,有一条山道从农庄后门直通山顶。
他每天都很早起床,沏好一壶茶,慢悠悠地沿着山道爬上山顶。
上山时,天还只是微微露出一点曙光,山不高,登到山顶不过半小时,他喜欢坐在亭子里等日出。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两年。
两年来,他从一个成天忙于算计的商人,蜕变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从前他只感叹时间不够用,然而时间是有弹性的,当你的生物钟缓慢下来,时间陡然就多了出来。
也有些时候,他在田间专心播弄庄稼,一小时下来,恍若过了一个季节。
在这儿住得久了,和周围的邻居也渐渐熟络,他们添了新电器却不懂怎么操作时,就会来找宗兆槐,他也乐于向邻人们提供帮助。得到的馈赠则是自酿甜酒,粽子,腌肉。
山野闲居适合没有野心的人,现在,他就是这样一个别无所求的闲人。
但也不是一点寄托都没有。谁也无法超脱自身情感的束缚,就算你鄙视它,也不得不被它牵引左右。
空闲时,他喜欢坐在这个小小的凉亭里,望着山脚下那条弯弯曲曲通向市镇的环山公路,他的农庄就在环山公路边上。门前不远处有个车站。
他的目光在公路、车站以及上山的小道间穿梭。他长久地望着这些地方,等着有一天,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视野里。尽管这希望显得很渺茫,但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
而公路上总是车流不断,回旋往复,生生不息。